APP下载

茉莉,茉莉

2022-08-02海饼干

青春 2022年8期
关键词:茉莉

海饼干

茉莉不姓茉,姓张,叫张茉莉。

熟悉的人都叫她茉莉。茉莉爸当初给她起这个名是希望她长得像茉莉花一样小而白净,芬芳可人。其实,茉莉后来也是按这个路子长的,可茉莉爸很快就不关心这些了。

爸妈离婚后,茉莉妈得到了茉莉的抚养权,除此还有大黄的抚养权或说饲养权,毕竟大黄是条狗,标准的叫法是中华田园犬。大黄最大的本事是早上茉莉还睡眼惺忪时把袜子叼给她,它能清晰分辨出袜子的主人,当然它也很懂事,看到茉莉爸打茉莉妈会在边上叫唤,那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叫唤不如说是哀求。它不敢阻止茉莉爸,他曾因为大黄咬烂了他的袜子而狠狠教训它。

不要惦记房子,你得到的够多了,茉莉爸把她们赶出家门时这样说。

住在那间潮湿又缺阳光的出租房里没让茉莉觉得不快乐,虽说过得很苦,妈妈经常要打两份工,白天去离家两站地的兴客隆超市上班,吃过晚饭还要去楼下的小饭店端盘子,刷碗到深夜,但她从来不舍得让茉莉吃一点苦。

高考成绩不理想让娘俩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可很快就有人给茉莉妈出主意,让你家茉莉去部队锻炼一下,你看她瘦的,听说还可以考军校呢。

茉莉在十八岁这年当兵了。

嘱咐的话茉莉妈很久之前就开始说了,所以送行这天茉莉妈简单说了几句就站到了队伍的后面。茉莉妈矮小的身体站在一堵墙的阴影里,大黄安静地蹲在她脚下,好像与热闹的告别人群无关。

茉莉看着妈妈,揉了揉酸胀的鼻子,泪水一点点被挤到脸上,冬天的风很快就把脸吹干了。车开后,茉莉看着妈妈和大黄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茉莉从没出过远门,她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抵消了一些离别的伤感。

她看着快速闪过的树,它们干巴巴、光秃秃的,像一个个生活得灰头土脸的人。看累了她就睡会儿,然后再接着看,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新鲜了。她从只有妈妈和大黄的日子里出来,对现实生活还一无所知。

到部队驻地后,茉莉才知道自己所在的连队叫北镇新兵连。听班长说,三个月集训结束就能分配了,至于分到哪个连队茉莉也不知道。不过,她可没工夫关心这些,现在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怎么洗衣裳。她从小没做过家务,看到其他战友都很自如地洗,她不好意思说没洗过,就有样学样地看别人怎么洗。这也是茉莉妈临行前嘱咐她的,不懂的就多看多学。

先放洗衣粉,倒温水,把衣裳丢进去用脚踩,再用清水冲洗两次,这是刘玉洗衣裳的模式,茉莉边看边在嘴里嘟囔了一遍,刘玉听到她嘟囔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出去了,班长在外面喊她。看刘玉只过了两次水,即便看着衣裳上还有些泡沫,茉莉也不肯再冲洗了。端着盆走进晾衣房时茉莉发现,这里的温暖和潮湿像极了她家,那个墙上挂满霉斑、常年潮湿的一居室。

自此,茉莉没事就去摸摸衣裳干没干,认真的样子,有几分像农民守着刚种下的庄稼。可直到她另一套军装都已经脏得没办法穿了,洗的这套还没干。她把衣裳拿到院子里去才发现室内灯光太暗,衣裳上已长出大大小小的霉点。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女兵们的谈资,每说起总要像海水涨潮般涌出阵阵笑声,刘玉笑得最大声,茉莉觉得。

茉莉常在这样的笑声里消失,独处时她更自在。

新兵连训练结束后,茉莉被分配到军区一所后勤医院的勤务连。她刚来时经常站在操场上向外张望,这所部队医院在个山坳里,被转圈的山包裹得像一个婴儿。茉莉也像个新生儿一样看着这个新环境,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那么新鲜。很快,她就像块海绵一样学习各种能接触到的新事物,甚至连只有医护人员上的英语班,她也要去听听,但因为医疗英语专业性强,很快就放弃了。后来她又开始读书,连队有个一人多高的书架,上面的书几乎就是摆设,平时很少有人会翻动。战友们都在看自己买的书,茉莉觉得就这么放着太浪费了,她只用三个月时间就把书架上的书都看完了,包括那些最枯燥无味的。做完这件事,茉莉产生了废物利用的满足感。自那以后她就养成了看书的习惯,每个月的津贴费除了买打糕吃,剩下的都买书了。每周末邮局的报刊亭前都会有茉莉矮小的身影,她买完都会先翻一遍,然后才满足地放到背包里。茉莉后来想起这段日子也奇怪自己哪来的学习热情。

茉莉平时的工作是在机关当保管员,小小的身体上挂着好几串钥匙。她说,这些钥匙足有半斤重,每天我都算负重前行。这话她是说给“小肚子”听的。小肚子姓杜,这个性格直爽的姑娘是皮肤科的进修医生。只是蜡黄的皮肤和扁平的五官让她看起来一点不像皮肤美容专业的医生。

她和茉莉是老乡,确切地说是茉莉爸老家梅镇的老乡。茉莉还记得梅镇只有一条街,街是沿着一条河展开的,茉莉奶奶家住在街道的边缘,那里空旷得能听到风的鼾声,这是一个五岁孩子的记忆。那一年她被父母寄放在奶奶家。

至今她还记得那天如何大清早就跟着奶奶穿过长长的街道,到庙里去拜佛。从庙里回奶奶家,路边的集市便热闹起来。别的茉莉都不关心,只有那个打糍粑的摊子能让她赖着不走,奶奶就一步一脚把小茉莉踢回家,毕竟一块糍粑都快赶上一次香油钱了。两边的人谁也不管,奶奶的脾气在当地是有名号的,至今茉莉还记得那疼,像被钝针扎过一般。

奶奶高兴时会给茉莉讲鬼故事。她告诉茉莉院子里的梧桐树上住着个老妖怪,有像镰刀一样长的脸和黑洞一样的眼睛,专吃不听话的小孩。每次讲到这,小茉莉都觉得奶奶说的老妖怪就是她自己。

茉莉不知道小肚子家具体住哪,事实上她也很久没回去了。不过,她还记得第一次听小肚子说起梅镇的感觉,那是种记忆角落里的东西突然被翻出来的迷茫感,不过她很快就记起了奶奶像镰刀一样的脸,和那像钝针扎过般的疼痛。

自从跟小肚子成了好朋友,茉莉几乎每晚都到皮肤科办公室。小肚子总在忙着给病人涂药、写病历。这是她的老师,一个皮肤细致得像女孩的男医生给她布置的作业。茉莉看书,她很少说话,不只是和其他人,即便是跟小肚子话也很少,好像她来的是图书馆。

冯亮是楼上骨科的常住人口。

他当兵没多久,坐的车就翻了。当时没人觉得他能活下来,包括他的父母。他是他们第三个儿子,家里还有农活,来了没多久就回去了。后来冯亮奇迹般地醒了,虽然他的伤已经养了两年多,走路还是有点跛,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冯亮是个爱干净的男生。即便在医院生活有诸多不方便,可他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领口永远是白色的,军装也挺括。只是他话很少,浓密的眉毛下那双有些凹陷的眼睛,像两扇永远带锁的门一样,似乎谁也无法从这里看到什么。

冯亮和茉莉成为朋友是个秋天的下午。这是个茉莉后来想起来都会打寒战的下午,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她一定要制止自己。

后花园里的树基本都是果树,果子早就不见了,只剩零星的叶片孤单地挂在枝头。树下长椅上零散坐着些穿病号服的人,也有些人在走动,落叶在他们脚下沙沙地响着,像谁在病痛中呻吟。

茉莉在树下看书,她娇小的身体坐在落满落叶的草地上,靠着一棵黑色的树干。茉莉的军装像一抹生机般点亮了什么,让冯亮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你在看《荆棘鸟》?”

“是啊。”茉莉没抬头。

“看完,能借给我看看吗?”

茉莉看了一眼冯亮。他单薄的身体站在黄昏的余光里,一脸淡定。

“好。”茉莉把书装进宽大的口袋,站起来就走。

“急什么?还没到开饭时间呢。”

冯亮一句话把茉莉逗笑了。她看看冯亮,又坐了回去。

“听说你是勤务连最严肃的女兵了。”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茉莉有些惊讶地看着冯亮。

“那是因为你注意力都在书上。”冯亮露出雪白的牙齿,“你知道他们背后叫你什么吗?”

“叫什么?”茉莉索性把书合上。

“‘冷血’,哈哈。”

茉莉站起来就走,冯亮尴尬地止住了笑声:“别生气啊,张班长。”

“我不是班长,叫我茉莉吧。”茉莉回头笑笑转身跑了。

无题(东良 绘)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冯亮就成了皮肤科的常客,帮着小肚子忙进忙出,三个人很快成为朋友。

“指甲都这么长了还不剪剪。”冯亮二话不说拿起茉莉的手,掏出指甲刀。

“茉莉你怎么让冯亮剪指甲啊?都多大的人了。”从病房回来的小肚子有些怪异地看着两人。

“没事,反正我闲着,这孩子还真是啥都不会,需要个人照顾。”冯亮笑着说。

“你又不是她爸,你看你那口气。”小肚子拿起病历再次出去了。

“还是别剪了,我自己会。”茉莉想缩回去的手被冯亮抓住了。

茉莉挣脱冯亮站了起来:“我回寝室了”。

“我送你吧。”冯亮也站了起来。

“不用。”茉莉快步走了出去。

营房离住院部足有两公里,天空像幕布一样把四周遮得严严实实,连近处的山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只有虫子热闹地叫着。她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在夜里格外突兀,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不要跟来,让人看到会误会的。”茉莉回过头担心地说。

“误会什么?”冯亮一把把茉莉拉到一棵树旁。

可能是有些冷,也许是紧张,茉莉有些发抖。冯亮突然抱住她时,她感觉周围的虫子都不叫了,寂静得只听到他们的喘息声。她不知该怎么办,可真的暖和了一些,冯亮的呼吸那么近,吹得脸痒痒的。

“你喜欢这样吗?我知道你喜欢。”冯亮盯着她,茉莉觉得他的声音有些陌生,这张脸也开始陌生,仿佛狼在扮演羊时突然脱掉了卷毛外套。茉莉不知怎么回答,确切地说她喜欢的是温暖的怀抱,奶奶和爸爸似乎从没这样抱过自己,冯亮这是替代他们给她温暖,那一刻她这样想。

“喜欢,可是……”

“没有可是!”冯亮霸道的语气让茉莉再次感觉到陌生。

但他还没等茉莉再说话,就堵住了她的嘴,茉莉用力推开他。

茉莉跑回寝室时,班长和几个战友在织毛衣,她们在切磋一种织法。她们都知道茉莉不擅长这些,所以也没怎么关注她。茉莉躲在卫生间半天不想出去,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这种类似于羞辱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尤其当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到唇边都紫了,她觉得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似的,嗡的一声。

稍微平静下来,她就开始担心别人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说,当然她也想到了指导员那张阴郁的脸。

几天时间,茉莉都在不安中度过,她在期待这块紫色的印记快点消失。好在这几天,除了上铺问了一下被茉莉搪塞过去,没有人注意。

“冯亮问你哪去了,好几天没看到你,怎么了?”小肚子很忙,听茉莉敷衍几句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全院交谊舞比赛马上就开始了。茉莉被指导员临时抽调到俱乐部参与筹备。布置比赛现场、买奖品,琐碎的事让茉莉暂时放下了前几天发生的事。

傍晚,场地布置结束,几个忙了一天的战友才有空坐下来,有人拿来吉他,几个人坐在铺好台布的桌子上哼着喜欢的歌,喝着北冰洋。

晚饭时间到了,战友们陆续去食堂吃饭,只有茉莉还不知疲倦地坐在那儿。她在哼妈妈唱过的一首歌。具体也没什么歌词,就是一种调子,哄茉莉睡觉时哼的。她还记得那时自己抓着妈妈的头发,妈妈边哼着调子边用额头蹭她的小脸,她就踏实地睡着了。

远处传来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也许是战友下楼时把门锁上了,可这时候谁会来呢?茉莉从桌子上跳下,跑到门口,可越靠近越听到敲门的声音很大。谁会这样敲门呢?

“谁啊?”茉莉没直接拧开锁。

“我。”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缝里凑过来。

“我不想见你。”茉莉像应激反应一样马上说。

“我要见你,茉莉,你听我说,那是误会,你不能不听我解释。”冯亮的声音充满焦虑。

“没什么解释的,你本就不该那样,战士不允许谈恋爱的,再说我也没想过这些。”茉莉说的是真心话,她不想给妈妈惹麻烦。

“你这样会毁掉我的。”茉莉有些着急地补充道。

“毁掉什么?没人知道,我们可以不说啊。”冯亮试着劝她,“我永远不会变的,茉莉。你那么娇小可爱,你是我的。我就是想让你记得,你是我的!”冯亮在门外重复着最后四个字,越说声音越大。

“你别喊了,会让人听到的。”

可冯亮似乎并没听到,仍旧一边用力捶着门,一边大声喊。茉莉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她知道万万不能开门的。她转身跑回会场,把里面的门也插上了,她真怕那扇门被冯亮捶破了。不知道为什么,冯亮越这样说,她就越害怕。她不知道这恐惧来自哪里,她想起以前奶奶讲的鬼故事。

“树上的妖精进屋怎么办?”茉莉曾经担心地问奶奶。

“那你就把自己藏起来。你露手它就咬你的手指头,露脚就吃掉你的脚趾头,像吃胡萝卜一样,嘎嘣脆的。”奶奶瞪着眼睛说完,又笑起来,露出又黑又黄的牙。那时茉莉就会缩起手脚,在床上一动不敢动。树枝在窗前晃动,她都觉得是妖精伸过来的手。

现在她觉得冯亮冲进来就会像妖精吃胡萝卜一样吃掉自己,不,比这更可怕,她似乎再次看到爸爸打完妈妈,又把她从二楼拖到一楼。妈妈才烫的长发被爸爸一缕缕薅掉。茉莉记得她没挣扎,也没哭,表情麻木得好像挨打的是别人。

想到这些,她开始捂着耳朵,蹲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手都举酸了,腿也蹲麻了,站起来活动一下,才发现敲门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可她不敢轻易开门,怕一开门冯亮会像困兽一样突然冲进来。

她小心地扒在门缝上朝外看看,楼道是黑的,没任何光亮,这黑暗倒让她踏实起来,她把手放在胸口,慢慢地打开门,像怕惊动了什么一般,快速消失在夜色里。

小肚子听茉莉说完冯亮这几天的表现时,嘴巴半天都合不上。她实在无法把茉莉口中的冯亮和这几天都在帮她忙的那个人放在一起,那是个善解人意的男孩,有着很好的教养。

“你真的确定那是冯亮?”小肚子忍不住再次问道。

“嗯。”茉莉哭着抓住小肚子的手,她知道这委屈只能说给小肚子听。

“找死啊他,看着倒挺好的,装什么大尾巴狼。”小肚子凶起来病人都害怕的,看她的样子茉莉踏实多了。

“没事,别哭了,我找他谈谈。”小肚子笃定地说。

小肚子怎么找冯亮谈的没跟茉莉说,但自那以后冯亮确实没再找茉莉。

可茉莉很快发现他只是换了种方式。只要茉莉能出现的场合,都会看到冯亮,他不再靠近她,也不纠缠,只是一直盯着她看,那是种要把人看到骨头里的眼神。皮肤科是不能去了,电影看得也少了。茉莉脸色更苍白了,身体像胡萝卜一样纤细。

“茉莉,告诉你个好消息,冯亮回部队了,部队觉得他已康复,让他回去报到了。”

“真的?”茉莉几乎从地上蹦了起来,“太好了!”她趴在小肚子肩头默默擦着眼泪。小肚子摸摸她的头:“唉,怎么遇到这样的人呢。”

“茉莉,你的包裹。”

邮递员递过来包裹单让她签字时,她有些愣住了。谁会给我寄包裹呢?没听妈妈说要给我寄东西啊。不过有东西收,总是开心的。茉莉欢喜地想着,到底是谁啊?

是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木箱。弄来这只箱子都要费一番周折了吧?不像买来的,难道是做的?爸爸并不会做这些,更不会给她邮东西,到底是谁呢?茉莉自顾自地嘟囔着。她找了个钳子才把箱子打开,战友们聚拢过来,纷纷好奇里面是什么。

整整一箱都是千纸鹤。

“好多啊!”有人惊叹道。

“你好厉害啊茉莉,老家有男朋友吧?都没听你说过。”

“怎么这上面有血啊?”有人夸张地叫着。

“这什么情况啊?”几个人把目光都投向了茉莉。

茉莉也很摸不着头脑,这是谁的恶作剧吗?她索性把盒子扣在地上,她要找到点线索,好知道是谁寄的。箱子底有张卡片,上面清晰的血指印让茉莉没敢伸手,可想想还是拿张纸垫着翻开了。

茉莉,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就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了,这上面的血是给你写信时划伤留下的,它来自我的身体。

茉莉似乎又看到了冯亮那口雪白的牙齿,如今觉得这就像野兽的牙一样随时会吞下她。

在战友异样的目光里,茉莉把那堆东西清理得一点不剩,包括那个箱子都拿到用来消毒的锅炉房烧掉了,在那团灰烬和锅炉里其他东西融合在一起后,冯亮这个人似乎也消失了。指导员看到茉莉的表现没过分为难她。起码在茉莉看来她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

“茉莉,你的包裹。”

两个多月后,当看到邮递员拿着邮单再次向她走来时,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可仍存着些侥幸,她只是想看看这次又是什么。

她用同样的办法打开了那个木箱子,看着细致的处理,她不再怀疑这木箱子是否出自冯亮之手了。

箱子里是一束花,可能因为时间太久,它们纤细的枝蔓已经干枯地缠在一起,像干尸一样。从邮单上看包裹在路上走了快一个月时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久,是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吗?茉莉默默想着,摁下其他古怪的念头,拿起箱底的卡片。

茉莉,我服役期满已回到老家。想想还真是可笑,我当兵三年,有两年半在住院,你知道住院对一个鲜活的人意味着什么吗?那就和把人装在一个透明又狭窄的箱子里供别人参观没区别。我毫无隐私,什么都暴露在他们眼里,我在别人怜悯的目光里活着,我是个残疾人,他们都瞧不起我。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吗?你不会知道,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你那么干净、小巧,我要用我的方式爱你。这些花是我在家后面的山上采的,那个木箱子就是它们的笼子,是我亲手做的。

茉莉看完卡片把那束花放在了医院后面的山上,其他东西照例送去了锅炉房,不过烧掉之前,她用煤块把那个木箱子砸碎了。

其实邮递员说过,如果茉莉拒收,东西是会邮寄回去的,可她没这样做,冯亮寄来什么她都照单全收。

冯亮寄来的也不都是包裹,有时也许会是一封信,信里说什么茉莉是不知道的,因为在那以后她都不再打开他寄来的任何东西,而是直接烧掉。也许只有化为灰烬才能让茉莉觉得踏实,这也是她对冯亮最大的还击。

最近没收到包裹,茉莉以为这场闹剧过去了,毕竟正常人谁也不会在这样的事上浪费太久的精力。可奇怪的是茉莉开始接到许多电话,办公室的电话响是不能不接的,只要那铃声突兀又刺耳地响起来。

“喂,军需办,找哪位?”每次茉莉这样问回应的都可能是沉默,那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随时会把什么从这边拽过去一样。

没多久茉莉就猜到是冯亮了。

可对方从来没发出过声音。无论茉莉处在什么高兴的心境下,都会被这通电话毁掉,她会坐在那一言不发,有时会觉得有人在监视她。因为每次这样的电话打来都是茉莉在办公室时,这让她充满狐疑:难道冯亮又回医院了?他会躲在哪?

可她似乎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小肚子谈恋爱了,和她的老师,那个比女孩皮肤还好的医生。

“好多人说我们在一起的场景不可描述。有什么不可描述的,不就是我丑点,他帅点吗?”

小肚子抱怨的样子把茉莉逗笑了。“你好幸福啊。”她由衷地对着小肚子说,“其实我现在很想跟他谈谈,我回想了一下,我们从最初就没坐下来谈谈,也许沟通好,他就不会这样执着了。”

“你别天真了!通过冯亮对你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他有些偏执,这样的人固执着呢,你说不通的。”小肚子梳着稀疏的头发说。

春节快到了。大清早茉莉就开始收拾行李,她要赶下午的车回家。包里装的基本都是给妈妈的礼物,除了条小毛背心,是给大黄的。

电话铃响了。

“茉莉,我来了,想见你。”冯亮在电话那头把这句话说得很轻巧,仿佛他们是对恋人,都在渴望见到对方。

可这话却像锤子一样击打着茉莉,她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还能厚着脸皮说这种话。在她眼里这个人已经消失了,被她送到锅炉房销毁了。

“我不想见你。”茉莉冷漠地说。

“你不想见我,我也能找到你,包括你在哪里,都会有人告诉我。”冯亮马上转换了语气,像无赖一般。

“我憋了好久,本来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再打扰我的生活就是无耻!”茉莉恨恨地说,“首先,我不喜欢你;其次,我的生活不想被一个变态给毁了。请你滚出我的生活!”茉莉不知哪来的勇气。

她觉得自己小小的身体被愤怒点燃了。大概有四十分钟时间她没允许冯亮插嘴,这几个月的委屈和恐惧,像还击的手榴弹一样对着电话那边的冯亮丢了过去。

“其实,我有女朋友了。只是这次来想看看你,了一桩心愿。”冯亮的语气在电话里渐渐弱了下来,“可我还是想见你,回去我可能就要跟女朋友结婚了。”

“恭喜你。”茉莉听到这个消息是惊喜的,她仿佛看到自己从一堆藤蔓里解脱出来,“可我不能见你。”茉莉说得很决绝,她知道不能给这个人留一点念头了。

“我过一两年还来看你。”冯亮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

“我永远不要见到你!”挂了电话,茉莉坐在椅子上好久没动,也没哭。

茉莉在傍晚回到了家。妈妈早就准备了茉莉最爱吃的糍粑,还有腊肠。妈妈穿上茉莉买的衣服有点肥大,她似乎更瘦了。大黄兴奋地跳来跳去,舔着茉莉的脸。

晚上,茉莉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站在雪山上,大树上也披着厚厚的雪,它们肃穆的样子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茉莉想靠近它们,可只要走过去,它们就移动走了。她只能在雪地里漫无边际地走着,除了雪,身边什么也没有,她呼吸的空气都散发着孤单的气息。慢慢地,她脸上挂满了霜雪,她冷得手都抬不起来了,而且越来越麻木。她低头时看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化,似乎正在成为一棵树,双手变成有力的枝丫,两条腿长成粗壮的树干。不知什么时候,一棵矮小的灌木,来到她身边,她丰茂的树冠替小灌木遮挡着风雪。

小肚子结婚的消息从梅镇传来时茉莉刚刚回到部队。

“才实习期满就结婚了?”茉莉抓着电话惊讶地问。

“对啊,我们都想好了。”小肚子笑着说。

茉莉听得出幸福是有声音的,那是种泉水从山上倾泻而下的声音。

“祝福你啊,小肚子,要一直幸福下去。”

冬天快过去了。茉莉把头探出办公室,虽然现在后花园里的果树还没开花,可茉莉知道每一个骨朵都是要开花的。她并不羡慕盛开的花朵,她想到梦中那棵树,她更想成为一棵树,有着粗壮的树干,枝叶茂盛。想到这,她似乎能感觉到体内有股神秘的力量在生长,她觉得这也许是成为一棵树的养料。

猜你喜欢

茉莉
两色茉莉
一鸣惊人
水中的茉莉
茉莉雨
茉莉雨
小茉莉
小茉莉
雪花与茉莉
野茉莉的研究进展
茉莉“莫离”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