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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芳菲

2022-08-02刘梅

青春 2022年8期
关键词:石楠栗子蔷薇

刘梅

楼下有几株灌木,是海桐花和小叶女贞,那如箭镞一般生长的,是红叶石楠。有的每到春天就发出许多新枝,火红火红的,如百箭待发,很是漂亮,百度之后才知道这种有红彤彤新叶的植物叫红顶石楠。红顶石楠只有春天新抽出的叶芽是火红的,其余季节整株碧青,和冬青有点相似。春天是植物比赛的季节,也许是冬天憋坏了,植物的生长速度都是超前的,它们比着开花,比着拔高,红顶石楠也是。因为长速快容易参差不齐,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物业“剃光头”,修剪成一个一个圆圆的球形。这植物毫不计较继续生长,还开满了雪白的小花,散发出阵阵幽香。花一开,香气袭来,不知从哪儿便飞来不少蜜蜂,也有小小的蝴蝶,流连其上,看看这朵闻闻那朵,忙个不停。

小白花是抱团开的,一小束一小束,极像故乡的野茶树。

与灌木以幽径相隔的,是一排蔷薇。蔷薇是一楼的住户移栽的,初时只到人的小腿脚踝,两三年过去,已长到一人多高。蔷薇成了一堵花墙。这道篱笆花墙,把这家人家的后窗和私开的小门密密地隐在花后,把楼前与蔷薇间的一片空地隐在身后。我喜欢在楼下随处走走,小区花园不大,每次散步走到这儿,看蔷薇发芽,鼓花苞,花团锦簇开得热热闹闹,然后花瓣随风飘落,地上粉红一片,不禁感叹时光匆匆,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而世间的一切却已不同。

在花园里散步,地上满眼是各色杂草,长出各种各样的叶片、各种各样的茎蔓,开各种各样的小碎花,它们互相依靠,互相缠绕,它们在诠释大地是你的也是我的;而我总与这些蔷薇和红顶石楠惺惺相惜,执手相握像老朋友,听它们诉说春天的美好。它们的小嘴里吐出一阵一阵的香气,一阵阵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我喜欢原生态,喜欢大自然原本的样子。后来换了新的物业,他们除掉杂草,统一栽上一种冬天可以发青的草,叫“麦冬草”,这单调的绿,我反而不喜欢。

“圆球球”的石楠上星星点点密密的小白花,让我想起野茶树,就想起故乡。

我的故乡在苏鲁交界处,一条清亮亮的小河为界,河的北边是山东,南边是江苏。河水昼夜不息,亲切地从村子中间蜿蜒而过,从山东流到江苏,继续往前流淌,养育着途径村庄的人畜和植被。说实话,好多次我都生出念头,想跟着河水一直走,看它到底去了哪里,却又害怕离家太远回不来而作罢。河的两岸土地肥沃,又便于浇水,便被聪明的先祖辟为菜园子,反正从我混沌认识这个世界起,菜园子就在那儿。河水很清,两岸是细软的白沙,水很纯净,挖沙坑过滤后可以直饮,清凉甘甜,一年四季从不枯竭。河岸的不同村庄因地制宜,又各具特色。比如徐家河村有一片竹园,他们村的人春天可以吃到新鲜的竹笋;夏天可以捡到宽大的竹叶,缝制一下做扇子,摇一摇,又赶蚊子又风凉还自带竹子的清芬;竹叶还可以做放馍的小筐头,送给亲朋好友都备受欢迎。我一位要好的邻居小姑姑嫁到这里,我吃过春笋,摇过竹叶的小扇子,别人没有的,我有,当时很是充满幸福感。温旦头村有一条长长的河堤,大堤上是密密的柔软青草,结实厚密,踩在上面软软的。周边村庄的人互相嫁娶,来往频繁,去温旦头村必须经过的大堤上,中间已经走出一条羊肠小道。那条路两边是栗子树,春天树上挂满毛毛虫一样的花序;秋天走在这条路上,成熟的紫红色的毛栗子闪着油光,掉在行人的脚下,砸着路人的脑壳。捡一两个起来,啃破外皮,剥掉红衣,金黄的果肉又脆又甜。有一年春天我去三姐家玩,去的时候沿着这条小路一溜小跑,回来时新婚的三姐夫用自行车送我,他两手紧紧抓住车把,前轮如蛇行一般逶迤向前,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他的骑术非常好。路上看到一只鸟在高高的栗子树上鸣叫,真好听。我拍拍三姐夫的后背,叫他快看,他说我不敢看啊,我要是一抬头,说不定咱俩就掉下去了。绿草如毯子覆盖,河水如碧丝静静流淌,这段路高高在大堤上,很陡,恰巧没有缓冲的沙滩,掉下去可不是玩的。

经过我家菜园的这一段河,和我童年的这一段时光,都闪着甘甜的油光。

我常常和小伙伴在沙滩上捡拾被流水和时光磨得浑圆的石子,当作童年的玩具;在沙滩上挖一个坑,看水慢慢从沙子的缝隙汩汩流出;用胳膊肘圈成一个圆圈,围追阻截一群路过的小鱼儿,捉住放进小小的水坑里;在水坑与小河之间挖一条渠道,看小鱼儿摇头摆尾不慌不忙游进小河的深水处,一眨眼倏忽不见。那时真无聊,那时也真的很有趣。

父亲在小河与菜园之间种上一排篱笆,用来固沙也防夏季洪水破坏菜园子。篱笆是野茶树的,开始稀疏,三五年之后便繁茂得连只鸡都钻不进去。每到春天,野茶树根部都会生出柔软的枝条,又直又长,我们就采了请手巧的大叔编篮子,然后挎着新编好的篮子去挖野菜,心里美滋滋的。或者学母亲摘一点野茶树的嫩叶子回家晒了冬天泡茶。到了夏天,父亲的制茶方法很是直接粗犷,他从最密处把三两根枝条折断,放进河水洗干净,回家丢进大锅烧开——我们家是路口,锅屋有穿堂风,路过的邻居渴了都可以来喝上一气。到了夏天,这里才是最好玩的。野茶树开满了密集的小白花,一簇一簇的,把河岸装点得又圣洁又美丽,蜜蜂蝴蝶你来我往,轮流在花枝上载歌载舞。更兼有三三两两的忍冬穿插其中,攀缘直上,偏又昂起头来,凌驾于野茶树之上,招摇着金色或银色的花,又香又美,弯弯绕绕的须子无处抓挠,戴着小喇叭口儿的花在风中微微颤着。我常常不顾蜜蜂和蝴蝶的反抗,强行向前,去摘刚刚开放的金银花,轻轻一吸,甜甜的花蜜便入了嘴巴,可惜量太少,不够解馋。篱笆后面是栗子园,几棵高大的毛栗树是有年纪了,它们高到什么程度呢,想看它们常常要把脖颈仰到与肩膀成九十度才能望见树的顶端。一到秋天,我们常常绕着栗子树转圈圈,寻找那因为成熟而自然掉落的栗子。栗子因为是自然成熟,又因为树龄比较大,每一颗都闪着深咖啡色的亮光,而那些两三年的小栗子树,因为年轻,即使果子自然成熟,栗子皮也是浅咖啡色的,而且果肉远没有成年树结的果子那么面那么甘甜。

过了栗子园,经过一道小河沟,才是菜园。

因为是河边,这条特殊的小沟只有我们家这一段有水。父亲又深挖了一下,并且向河的方向延伸了一点,掏了一个洞,这个水沟就有点偏大了。水沟上方是一丛一丛的野蔷薇,那花比黄四娘家的花少不了几朵。蔷薇的嫩枝又粗又长,刺与刺间隔距离很长,并且刺软软的,不扎手,嫩枝轻轻一掰就断了。把蔷薇嫩枝外皮撕开,一口咬下去,脆甜好吃。有一次我跟女儿说起来,她听着像听天书,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大自然赋予我们那一代童年太多美味,是城里的孩子无法体味和理解的。

春天夏天容易旱,每到傍晚,我们都要去浇菜。其他菜园的主人都是去河里挑水,只有我家有得天独厚的小水库一样的小水沟。把水从小沟里拎上来,倒进挖好的沟渠,看水汩汩往前流淌,被沿途的泥土和植物一一吸取,淌不了多远就消失了。再来一桶水,再来,一直到菜地弯弯绕绕都喝饱。小沟里的水有时舀着舀着就没了,父亲便摸出烟包,一袋烟没吸完,水又满了。大人太忙的时候,我有时会自告奋勇自己来,其实心里是有深深恐惧的,担心那沙子底下会突然钻出一只鳖,或者一条水蛇,来咬我的手脚。蔷薇花丛把这里遮挡得有点幽深,水桶轻轻晃动,水的晃动又带动了沙子晃动,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担心里面的老鳖会真的爬出来,我便头也不回、连滚带爬跳出来,再也不敢下去舀水。又担心那神物一生气会游回大海招来祸患——我一直以为这里的水取之不尽一定与大海相连,其实这水面距离地面也就一米深左右,断没有我想的那么多故事。

去年冬天只下了一次零星小雪,春天人工降雨了一次,仍旧是旱。工作之余在花园里散步,四处观望,麦冬草不绿,有些枯黄。梅花照旧开了,但花朵很小,有气无力的样子。然后是杏花,桃花,玉兰花,樱花……我对于枯枝上开出各种各样的花朵常常觉得奇怪,黑黑的树皮钻出一个小芽儿,风一吹,就是一朵,一吹,又是一朵;而且它们从来开不错地方,杏树永远开不出桃花,桃树开出来的花朵一定是鲜艳的粉红。

蔷薇篱笆又是一片绿了,一个又一个的花苞被花萼紧紧地攥着,不几天,这里又是一片花海。我常常羡慕一楼的邻居,她们门前的空地上有的种各种各样的花,有的简单种一点点香菜和蒜苗,给生活和饭食调一点味,有的是一片蒲公英——她们并不刻意去种,只待一棵蒲公英开花结籽后,让种子随风飘散,一两年,便满地都是了。她们在窗下拴一根绳子,让经过的阳光亲吻每一件浣洗的衣物;随便扔几粒种子,便可以看丝瓜爬得高高,看红的白的扁豆花张开一双一双小小的翅膀……这些美好在故乡是多么平常,父母亲的房前屋后,菜园子的篱笆,那些乡村常见植物,那些米粒一样的野茶树花、忍冬花,那些蜜蜂、蝴蝶、蜻蜓、蝌蚪、小鱼……那条弯弯曲曲常年清澈的小河,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直清晰又鲜活。

但仅仅是在我的记忆中,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城乡已无太大差别,原生态的它们已被新的物种取代。那条我念念不忘的小河依旧流淌,只是又瘦又小,也不再清澈了,河里无鱼,河岸没有雪白的沙滩,一座桥横跨其上,即使夏天发洪水也能过河了。

上次又回老家,在夕阳的余晖中散步,童年的所有都已改变,消失殆尽,这熟悉的陌生的地方!我发现河边上有好几处扁豆花,还有几株稀疏的野蔷薇,在草丛中与我对望,风尘仆仆的,不禁想起母亲墙头上的那些,它们高傲地在风里振翅欲飞。父母已不在,嫁入有青青竹园的徐家河村的小姑姑也已离去,我遂心里一疼,这时一辆私家车从旁边“呼”地经过,卷起一股黄烟,我们一时望不见彼此。

有些终将远去,终将被另一些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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