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繁华:柳永词中的太平气象再解读
2022-07-30王雨非
王雨非
(泰州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北宋仁宗时期,在宋、辽相对和平的境况下,君臣共创太平繁华的仁宗“盛世”。此时,歌太平的声音尤高。特别是柳永词中的太平书写被认为是仁宗时代的治世之音。这一点获得了部分学者的肯定。如袁行霈在其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柳永词的新变》这一节,举出《迎新春》《瑞鹧鸪》《望海潮》三个例子,通过分析这三首词,得出柳永词作前所未有地展现出当时社会的太平景象,为士大夫所激赏这一结论。文学史的导向作用非凡。此后,柳永与北宋的承平气象形成密不可分的关系。如张文利有《宋词中的双城叙事》一文。她把柳永词放入一个广阔的叙事环境中,认为仁宗时期内修外治是谓“隆宋”,宋廷欣欣向荣,可以与“盛唐”相提并论。2016年,郭艳华发表《宋夏休战与柳永词的“盛世”之音》一文。她认为柳永词中的“盛世”之音,创作于柳永的漫游时光,即1002年至1024年,柳永漫游汴京;1025年至1030年,柳永在江南漫游;1032 年至1033 年,柳永漫游关中。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一阶段,恰值西夏与北宋休战的时期。其实,就柳永词中的“盛世”之音而言,这些词作集中写作于庆历元年(1041)至庆历二年(1042)柳永在汴京供职期间,而郭艳华文章中提出的柳永漫游期间的创作,实际上多有凄苦之句。随后杨庆存、李欣玮认为《望海潮》这首词将分景式的描述和纵深式的渲染相结合,全方位、多角度、多层面、立体式地展现了杭州都市的繁华盛景。柳永词中的繁华都市,深深地烙印在研究者心中,甚至有人认为柳永的《望海潮》是词中的《清明上河图》,他笔下的太平繁华景象成为“隆宋气派”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关于柳永词中的承平气象,学术界也存在一定质疑的声音,比如张兴武就敏锐地发现柳永颠沛流离的一生与太平描写实难相符,但没有过多的挖掘其中深层的社会原因。张兴武的观点早于袁行霈的《中国文学史》,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诸葛忆兵、陶尔夫认为柳永《乐章集》中歌咏升平的作品,作词谱曲,用音乐演唱,大多为歌功颂德的谀圣之词。谢穑也认为柳永词具有谀圣性,其中描写地方盛景之作,有为博取显宦的青睐之嫌。
由此可见,学术界对柳永词作所呈现出的“太平气象”的认识大致分为两个阵营:一方认为,柳永词作中反映出的市井繁华是赵宋盛世真实的写照;另一方则认为柳永词作中存在一定的谀圣性。但是二者在一定程度上,都肯定了柳永词是真、仁盛世的产物。其实柳永词的太平气象还存在再审视的空间,本文试述之。
一 从离别场到繁华地:柳永入仕前后的汴京书写
柳永前期词作中的汴京书写多是凄苦的离别之辞,后期则多为颂德之作,二者截然不同。想要说明上述问题,需要从柳永的生平经历着手。柳永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旅途中度过。他早年离开家乡,此时的汴京在其心中是一个抽象的离别场。这个“离别场”经常出现在词人的梦中,成为其永久魂牵梦绕之所。如柳永《梦还京·夜来匆匆饮散》一词,作于他与妻子别离之后,这首词的词牌为《梦还京》,而内容却是梦醒后的怅然,以及对负气出走的悔恨。除此之外,柳永还有《迷神引·红板桥头秋光暮》一词,词的上片,他惜别汴京,下片以己度人,明明是自己思念妻子,却写出妻子的寂寞,具有浓浓的相思之情。在柳永的羁旅生涯中,汴京作为离别地,除了有难以消解的相思,还象征着无望的仕途。这使本来并不遥远的路途,由于他的内心上的隔膜,变成难以回归之处。他笔下“都里”“神京”与“阻”形成勾连。如《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一词中“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之句,便是明证。所以,叶嘉莹认为:柳永对汴京的追忆,可以说不仅包含了对都城中歌舞爱情的眷恋,也同时包含了对都城中仕用之机会的怀念。如果说入仕之前,汴京在柳永心中是一个抽象的地名,或者是从政的人生理想。那么入仕之后,柳永笔下的汴京书写则变得具象化,如《满朝欢·花隔铜壶》,这首词作于庆历元年(1041)柳永刚回汴京,此时,词人终于可以从容地欣赏帝里的风光了。词中,除了“铜壶”“露晞金掌”“都门”“灵沼”“巷陌”这些建筑物,还有“轻烟”“引莺”“鱼游”等意象,这些都使汴京由抽象变为具象,汴京再也不是柳永羁旅行役路上的匆匆一瞥,汴京风貌也随着柳永“宦途踪迹”,不似当年。其中《御街行·燔柴烟断星河曙》一词体现得尤为明显。根据薛瑞生的考证,这首词作于仁宗庆历元年(1041)祭天之时。柳永将祭天的浩大庄重场面,从容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大开大合,可见其驾驭词曲的能力非凡。类似这样大手笔的书写不只此一处。柳永《破阵乐·露花倒影》一词写于皇帝宴请群僚之时。这首词以池水的倒影拉开序幕,在春风和煦的景色中,仁宗皇帝“凤辇宸游”,赐宴群臣,声势浩大。君臣观看龙舟竞渡夺标。词中“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两句,将龙舟双桨飞举之景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之句,将宴会上臣下歌咏天子的盛况展现出来。从词中“露花倒影”以及“洞天日晚”,可以看出这场宴会,从清晨到日晚,这一天,我们的大宋天子与臣下沉寂在一片欢愉之中。
柳永还通过为仁宗皇帝贺寿作词,表现帝里风情,如《送征衣·过韶阳》《永遇乐·熏风解愠》。就《送征衣·过韶阳》来说,柳永将仁宗的出生与祥瑞联系在一起,化用黄帝、少昊、后稷的典故来衬托仁宗,称颂仁宗的出生使得皇图有继,普天同庆。在仁宗的统治下,政通人和,外国使臣也为仁宗祝寿,山呼万岁。笔力劲健,气魄宏大。
如果将柳永词进行分类,前期的汴京书写归入羁旅行役词中,后期的则纳入“谀圣词”之中。这一前一后的差异十分显著。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差异与柳永在京任职有关。薛瑞生考证,庆历元年(1041)到庆历二年(1042),柳永在汴京为太常博士。太常博士隶属于太常礼院,其职能是辅助太常寺卿、少卿、寺丞掌管礼乐之事。具体职责如下:
(太常)卿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少卿为之贰,丞参领之。礼之名有五:曰吉礼,曰宾礼,曰军礼,曰嘉礼,曰凶礼,皆掌其制度仪式。祭祀有大祠,有小祠,其牺牲、帑玉、酒醴、荐献、器服各辨其等;掌乐律、乐舞、乐章以定宫架、特架之制,祭祀享则分乐而序之……初献用执政官,则卿为终献;用卿,则少卿为亚献,博士为终献;缺则以次互摄。
由此可知,柳永汴京词中的太平描写与其职责有一定关系。以前文提到的宋代帝王寿辰(即圣节)为例,每逢君王生日,臣下需要献上圣寿诗词,州郡每遇圣节锡宴,则命乐妓数十人舞于庭,作“天下天平”字。仁宗时期,宋、辽对峙,两国互派使者进行外交,仁宗生日的“乾元节”以及刘太后生日的“长宁节”是重点外交节日之一,据《宋史》中所记载的长宁节上寿仪:
太后垂帘崇政殿,百官及契丹使班庭下,宰臣以下进奉上寿,阁门使于殿上帘外立侍,百官再拜,宰臣升殿,跪进酒帘外,内臣跪承以入。宰臣奏曰:“长宁节,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复降,再拜,三称万岁。内臣承旨宣曰:“得公等寿酒,与公等同喜。”咸再拜。宰臣升殿,内侍出帘外跪授虚盏,宰臣跪受,降,再拜,舞蹈,三称万岁。内侍承旨宣群臣升殿,再拜,升,陈进奉物当殿庭,通事舍人称“宰臣以下进奉”,客省使殿上喝“进奉出”。内谒者监进第二盏,赐酒三行,侍中奏礼毕,皆再拜,舞蹈。太后还内,百官诣内东门拜表称贺。其外命妇旧入内者即入内上寿,不入内者进表。内侍引内命妇上寿,次引外命妇,如百官仪。次日大宴。
仁宗之前,《宋史》关于皇帝寿辰的上寿仪记载比较模糊,从上述关于太后寿辰的记录,可以大致窥探出帝王寿辰的威仪。薛瑞生说:“柳永对真宗有微词,但到了仁宗朝,他却成了‘歌德派’,歌颂皇帝功绩的词数不胜数。在这两首‘圣寿’词中,可以说把好听的话都堆上去了。”其实这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首先,圣寿之日,群臣山呼万岁的场面符合当时的情景,也是符合帝王心理诉求。其次就《全宋词》看,前有丁谓、晏殊,后有晏几道、李之仪、黄庭坚、万俟咏,他们都创作过圣寿词,而人们独注意到柳永的“谀圣”,这是对柳永的不公。
再看柳永《御街行·燔柴烟断星河曙》一词,此词是写“御楼肆赦”,“御楼肆赦”的程序是天子祭天后回驾宣德门,颁赦放囚。根据宋代礼制,群臣需要山呼万岁,乐用太常礼院。不仅如此,上文中提及的宋仁宗圣寿、金明池设宴,以及元夕观灯等节日都需要群臣山呼万岁,写诗作词歌咏升平。以元宵节观灯为例。欧阳修曾经说道:“青春何处风光好,帝里偏爱元夕。”宋人元夕观灯始于宋太宗乾德五年(967),宋太宗时,将原来十四、十五、十六三日张灯之俗变为五日,使得宋代上元节节日气氛更为浓厚。赵宋皇室打造上元节观灯,形成与民同乐的狂欢,士大夫从驾观灯,写诗作词歌咏升平,成为一种常态。庆历时期,柳永有两首关于元宵的词作。柳永《倾杯乐·禁漏花深》一词以华丽的语言气势磅礴地展现出汴京的元宵之夜,而他的《西施·柳街灯市好花多》则不然,描写的是“美琼娥”西施与“金闺客”范蠡之间“咫尺天涯”的断肠相思之情。从这两首元夕词,我们可以看出,用于庙堂之上歌功颂德之词与私人生活中浓情蜜意之作相差甚远。正如李春青在《宋学与宋代文学观念》里说:
诗文创作自先秦以降始终处于这两种价值倾向的争夺之中,时而偏向“治教政令”,时而偏向“吟咏情性”。
宋代词坛林林总总,汇集了众多大家,我们在阅读这些大家的词作时,总是会在“吟咏情性”之作中陡然发现颂德之作。柳永便是如此,他总是在“治教政令”与“吟咏情性”之间徘徊。而那些歌功之词,也许就是他参加皇家活动时绞尽脑汁而为,是职责所在,他所描绘的宏大场面,是赵宋王室打造的升平景象,是书写的真实,却不是历史的真实。
二 柳永词中的“太平气象”与庆历时期的社会现实
宝元二年(1039),西夏自立,李元昊通知北宋朝廷,希望宋廷承认这一事实。可是宋朝大多数官员主张立刻出兵讨伐西夏。当年六月,宋仁宗下诏削去元昊官爵,悬赏捉拿。从此,长达三年之久的宋夏战争全面爆发。也就是说柳永在京供职期间,外部环境并不太平。元昊寇边,将本朝忠义之气推向高潮。士大夫质疑太平,颇喜论兵。朝廷随即对边事的议论也加强了控制。据《渑水燕谈录》卷一:
宝元、康定间,西方用兵,急于边用,言利者多捃摭细微,颇伤大体。仁宗厌之,乃诏曰:“议者并须究知本末,审可施用,若事已上而验白无状、事效不著者,当施重罚。”于是,轻肆者知畏而不敢妄言利害也。
一方面仁宗希望确保论兵文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仁宗称:“造乃言边事得官者,恐其言语肆诞,为夷狄所轻,不可许也。”他在位期间,“边奏不入御阁,每大事,赐宴二府,合议以闻”。这样一来,仁宗就失去了第一时间了解宋夏战争前线信息的机会。谏官张方平上疏仁宗,指出当时社会中存在的六大隐患,并称“今京东、西路颇为饥歉”,疏入不报,张方平力争之,亦不报。宋廷对于边事的控制,使得君主与士大夫在当时严峻的外部环境下,依然饮酒作乐,歌咏升平。值得一提的是,庆历元年(1041),欧阳修结束了景祐时期的贬谪生涯,回京任职,与晏殊发生一则轶事,据魏泰《东轩笔录》卷一一记载:
庆历中,西师未解,晏元献公殊为枢密使,会大雪,欧阳文忠公与陆学士经同往候之,遂置酒于西园。欧阳公即席赋《晏太尉西园贺雪歌》,其断章曰:“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晏深不平之,尝语人曰:“昔者韩愈亦能作诗词,每赴裴度会,但云:‘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却不曾如此作闹。”
晏殊因自己喝酒赏雪的兴致被欧阳修破坏而气恼,这告诉我们宋人面对外来侵扰时,尽管在朝堂之上义愤填膺,在私下的生活中依然诗酒人生,并且在私人生活空间中提醒对于国家所负的责任不合时宜。不单单是晏殊,在如火如荼的战争压力下,拥有至高王权的仁宗,仍然照常主持金明池游宴、上元节观灯、乾元节生日。甚至臣下因西兵未息,请罢南郊大礼,仁宗也没有允许。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在《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一书说:
那些手执权柄,其爱国心又强到足以使他们意识到这些危险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安宁的时期。然而显而易见的是,直至兵临城下之前,杭州城内的生活仍是一如既往的游哉闲哉。
谢和耐在书中描述南宋时的杭州与北宋时的汴京如出一辙。元昊寇边之际,一部分爱国士人忧国忧民,如庆历元年(1041),苏舜钦写下《吴越大旱》一诗,诗以“大旱千里赤”的天灾为开端,继而写“金革戈盾矛”的战乱,接着写暴政,将统治者与民众的矛盾以及民族矛盾展现在读者面前。同年八月,西夏围麟、府,有大河之限,难于援救。且河东一路介于辽、夏之间,如果辽、夏首尾合而内寇,则其为患大于关中。紧急关头,陈执中写下《请急募敢死士奏》希望朝廷急募敢死士。张方平也十分关注战争中汴京的安全问题,作《论京师卫兵事奏》一文,希望国家重视兵事。而另一部分士人则在仁宗的带领下依旧生活在节日的亢奋之中。柳永对北宋节日的书写,无论是金明池畔的君臣宴饮,还是汴京元夕普天同庆的狂欢,都为我们描述了元昊寇边之后京城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柳永《玉楼春·皇都今夕知何夕》一词,将汴京士人、商家大贾与京畿“三千”妓女厮混在一起的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士人在“光盈绮陌”“蜡炬兰灯”的光怪陆离的生活中,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夕。
另外,柳永《望海潮》中大开大合的叙事场面,让我们对宋代的繁华世界更加深信不疑。《望海潮》作为柳永的传世名篇,一直备受学人关注。有人认为柳永笔下的“东南形胜”是仁宗朝市井生活的常态。也有学者认为这首词是柳永投献之作,如薛瑞生在《乐章集校注》中对《望海潮》进行分析,认为这首词大致作于皇祐五年(1053),是投献孙沔之作。除此之外,柳永还有词投献李迪。宋代科举取士的数量相较于唐代,已经有了较大的提升,但是士人借投献以求知己者,并不仅限于唐代。长期沉沦下僚的柳永此举也不难理解。但是作为投献之词,必然具有一定的阿谀奉承意味,其中的历史真实性就大打折扣了。
三 赵宋皇室的文学口味与宋词中的“太平气象”
既然柳永笔下的太平书写有可能与其职位以及投献有关,并非史实,那么作为封建皇权的拥有者,宋仁宗具有怎样的文学口味,臣下才这般歌咏圣德呢?就历代笔记小说对仁宗的形象塑造来看,他在位期间,宽容纳谏,净化风俗,展现的是明君的形象。柳永作为“明君”身边的词臣,却有“好为淫冶讴歌之曲”的名声。并且根据部分笔记小说,仁宗还罢黜了他。事实究竟如何,我们可以通过柳永与宋仁宗之间的轶事,窥探帝王文学口味的隐秘表达。
(一)仁宗的文学期待——从柳永被罢黜谈起
关于柳永与仁宗的故事,给后人印象最深的莫若柳永被仁宗罢黜事件。而柳永被黜事件,南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的记载流传最广:
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在《能改斋漫录》中,仁宗“深斥浮艳虚薄之文”成为贬斥柳永的关键,但是关于宋仁宗罢黜柳永,学界已经提出质疑。如薛瑞生认为柳永被黜落一事的主角是当时垂帘听政的刘太后,而非宋仁宗。郭红欣在这一结论上进一步推理,认为在时间上,柳永被黜落一事很可能从未发生。这样一来,宋仁宗黜落柳永便成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而仁宗的文学口味是否就真如吴曾所说?其实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了“留意儒雅”的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的态度。
根据薛瑞生考证,仁宗所好柳永之词,正是前文分析的元夕之词《倾杯乐》,《倾杯乐》辞藻华丽非常,仁宗喜好此类词作。那么,仁宗罢黜柳永究竟是仁宗留意儒雅,还是其希望被歌颂的心没有得到满足?我们可以从笔记材料中发掘一二。据北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
柳三变,景祐末登进士第,少有俊才,尤精乐章。后以疾更名永,字耆卿。皇祐中,久困选调,入内都知史某爱其才而怜其潦倒,会教坊进新曲《醉蓬莱》,时司天台奏:“老人星见。”史乘仁宗之悦,以耆卿应制。耆卿方冀进用,欣然走笔,甚自得意,词名《醉蓬莱慢》。比进呈,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悦,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掷于地。永自此不复进用。
北宋张舜民《画墁录》也有如下记载:
柳三变既以调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绿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仁宗斥责柳永的原因,《渑水燕谈录》中讲述得很清楚,即仁宗对柳永《醉蓬莱》一词的用词十分不满。首先是“渐”字的使用,而“宸游凤辇何处”,又与仁宗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使仁宗伤心。当宋仁宗以读至“太液波翻”时,又称:“何不言波澄?”最后将柳永之作扔在地上。《画墁录》中柳永与晏殊的故事,丰富了这一事件,我们将两则轶事放在一起,更像是一则完整的故事。这两则北宋士人记载的事件,都与柳永被黜有关,且早于吴曾的《能改斋漫录》,其真实性更强一些。其实,为了颂德的需要,柳永创制《醉蓬莱》一词时,可谓煞费苦心。特别是他还化用前人的诗文,灵活地运用典故以及传说,避开俚语,雅化词章。但这首词缺少一些雍容华贵之感。所以魏庆之指出:“‘嫩菊黄深,拒霜红浅’,竹篱茅舍间,何处无此景物?”词中所描写的景物过于平常,可能也是此词不能博得仁宗赏识的原因。
从仁宗好柳永词到不复歌其词,《醉蓬莱》起着关键的作用。仁宗的文学口味,左右了词人的命运。与柳永相比,晏几道幸运得多。《尧山堂外纪》卷四十六记载了晏几道献《鹧鸪天》一事。词中“金掌露”“玉炉香”等辞藻十分华丽,歌咏升平,颇合仁宗心思,仁宗大喜。这种爱好波及了他的内臣,据《青箱杂记》卷十记载,裴湘因《咏汴州》《浪淘沙》二词符合仁宗心意,仁宗嘉奖之。词中“万国仰神京,礼乐纵横,葱葱佳气锁龙城”“日御明堂天子圣,朝会簪缨。九陌六街平,万物充盈”之句颇有谀圣之嫌。皇祐年间,大飨明堂时,仁宗本人也有一首《合宫歌》。《宋史·乐志》中记载:“大享明堂用黄钟宫,增《合宫歌》。”其中的《合宫歌》指的就是仁宗之作,这首词用在朝廷大典的场合上,铺陈藻绘、粉饰升平,政治色彩浓郁。与前文所说仁宗的文学口味一脉相承。
宋仁宗作为封建政治统治阶级的最高代表,在解读或者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候与一般文人有所不同,更倾向粉饰太平、标榜皇恩以及装点盛世的文学作品。文人之词在帝王政治化的解读方式中会产生不同的效果。这种解读一旦发生偏差甚至关乎文人的命运,柳永便是如此。
(二)壮心与歌颂:天子心意的准确表达
兄岘尝于乾德中约《唐志》故事,请改殿庭二舞之名,舞有六变之象,每变各有乐章,歌咏太祖功业。
宋真宗作为守成之主,保留了太宗时代的艺术氛围,颇喜欢颂德之作。宋代吴处厚在《青箱杂记》卷五中提到夏竦进《喜迁莺》使真宗大悦一事。夏竦《喜迁莺》全词如下:
霞散绮,月沉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阶曙,金盘露。凤髓香和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这首词以含蓄的手法,将喧闹庸俗的歌舞场景描绘得清美而雅致,是应制词中的上乘之作。吴师道评论此词曰:“富艳精工,诚为绝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提及夏竦的《喜迁莺》,他说: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独有千古。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堪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李白之词属于盛唐气象,它意境开阔、气韵沉雄,又带有悲凉之气。而夏竦的应制之作,与柳永一样属于“隆宋气派”是在赵宋皇室的意愿之下刻意为之,不能同日而语。“澶渊之盟”以后,真宗封禅,“天降祥瑞”纷至沓来,“以文天下之平”。《全宋词》中保留了《真宗封禅四首》,其模式与太祖南郊祭奠所用的乐章十分相近,而《天书导引七首》则分别用《诣泰山》《诣太清宫》《诣玉清昭应宫》《诣南郊》四部分,但内容都是歌颂功德之词。
如此看来,歌太平源于宋代的“祖宗”。凡是帝王寿辰、祭天拜祖、佳节庆典、天降祥瑞,宋代君王总会以“天下太平无事”为缘由进行君臣唱和,宋诗中保留了大量君臣唱和以歌太平的诗作,当然,宋词也不曾缺席。饶有兴味的是认为柳永谀圣的多是今人,宋人很少提及柳永的“谀圣”,更多的是赞美其词中的“太平气象”。这无疑是今人与古人之间的差异,其中蕴含的历史因素,下文详述之。
四 祖宗形象与柳永词评
宋人看重祖宗之法,祖宗时代的制度、节日甚至文学口味都被沿袭了下来。仁宗去世之后,顺位为祖宗。为了树立良好的祖宗形象,宋人往往以柳永词中的承平气象来评价仁宗朝。如范镇评论柳永词曰:“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歌咏,乃于耆卿词见之。”刘克庄却道出范镇晚年“喜柳词”的原因是“蜀公感熙宁、元丰多事,思至和、嘉祐太平者也”。刘克庄可谓一语中的。范镇反对变法,不喜多事。在范镇的言论中,“仁宗”“柳词”都已经脱离了最初的含义,成为元祐党人政治资源。
此后,伴随着党争,宋仁宗的形象还在提升。大观时期,支持变法的蔡京当政。赵师锡希望恢复祖宗旧法,他认为:“范仲淹、富弼、韩琦以致庆历、嘉祐之治为本朝甚盛之时,远过汉、唐,几有三代之风。”赵师赐与黄裳同时,黄裳出生于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他经历过元祐更化,以及绍述时期的政治斗争,在垂老之际怀念儿时,总附着美好的情感。故而黄裳在《书乐章集后》中说:“予观柳氏《乐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是时予方为儿,犹想其间风俗欢声和气,洋溢道路之间,动植咸若。令人歌柳词,闻其声,听其词,如丁斯时,使人慨然有感。”反对蔡京的李之仪也认为柳词“形容盛明”,令人“千载如逢当日”。但就薛瑞生对柳永生平的考据,柳永皇祐年间就去世了。这样一来,他的词与“嘉祐之治”很可能并无关系。
宋廷南渡之后,宋高宗将北宋灭亡的责任归结为王安石变法,王安石被冠以“生事”的帽子,主张“无事”“无为”的仁宗被进一步拔高。南宋士人怀念仁宗盛时,这样一来就有了陈振孙对柳永词的评价:“承平气象,形容曲尽。”而《直斋书录解题》的目录学导向作用,进一步“坐实”了柳永笔下的“承平气象”。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推测,南宋时期吴曾的《能改斋漫录》所记载的仁宗罢黜柳永的故事,有可能是柳永故事在士人的记忆过程中的偏差,也有可能是南宋士人有意将“浮薄”“无行”的柳永与仁宗划清界限,建立祖宗形象,以彰显本朝盛治。
现代学者认可仁宗朝“四十二年太平”之说的颇有其人,然而他们似乎大多未得确解。如孙望、常国武主编的《宋代文学史》,这本书在介绍柳永词的思想内容这一章时,就引用了范镇的话以证明柳永词描画城市的繁华富庶。郭预衡的《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也以范镇之言为例子,论证柳永描写都市繁华风光以及上层社会的豪华生活是对词内容上的开拓。他们忽略了标榜仁宗“四十二年太平”是北宋党争下的文人言论。并且柳永命途多舛,笔下所写的太平世界不能尽信。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就偏偏选中柳永反映穷苦现实的《煮海歌》。《煮海歌》描写盐民的艰辛生活,具有为民请命的意味,诗的结尾“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一语道破即使太平繁华,但比照宋人理想中的“回向三代”,相差甚远。所以钱锺书认为,他选的这首诗能使后人对宋仁宗的太平盛世“另眼相看”。从这个角度,不得不说钱锺书选宋诗,具有深刻的历史洞察力。
结 论
南帆在《隐蔽的成规》中说:“诗人无视国家并不等于国家无视诗人。相反,国家始终严密地注视诗人的动向。国家并不否认诗的美学特征,国家甚至比诗人更为充分地考虑到诗的政治功能。”尤其是在古代社会中,帝王与诗人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君王期待他的文人为其歌颂功德,人臣的人生追求又与政治紧密相连,所以“诗人”并不无视国家。
柳永与仁宗这一对君臣便是如此。未出仕的柳永自由洒脱,在他的人生轨迹中,汴京只是他旅途中的一站。出仕之后,在太常礼院供职的柳永不能纵情任性,为了满足仁宗的文学期待,他笔下的汴京,呈现出前期的“私人”与后期的“庙堂”之间的差异。然而柳永在京供职之时,宋夏战争已然爆发,他笔下的太平书写,不能反映社会现实。
不仅如此,宋仁宗的文学口味与其祖宗一脉相承,稍有不满,便将柳永罢黜。邓小南说:“帝制国家都是专制王朝,这一基本特质决定了赵宋王朝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民主,也说不上是‘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并且柳永在汴京任职只有短短两年时间,可以说他仅仅是路过繁华世界,随后孤苦之词又开始反复出现在他的词作当中了。柳永生平事迹模糊,在北宋众多政治家中,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这个小人物命运浮沉的辛酸只有他自己知晓,而在新政与党争的背景下,范镇、黄裳称赞柳永如同称赞仁宗,柳永的词作衬托了赵宋盛世,柳永浪子的名声成就了“留意儒雅”的仁宗。其实,如果说柳永的“谀圣词”是天水一朝的一层镜像的话,赵宋帝王的太平造像则是其另一层镜像。在文学与历史的双重镜像下,我们并不能说自己通过文学看到的历史是绝对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