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出《狂人日记》的“忧愤深广”
2022-07-29北京温儒敏
北京 温儒敏
鲁迅《狂人日记》中狂人形象的契机,可能得之于对晚清维新派学者“章疯子”(章太炎)违世抗俗、追求革命的器识。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曾经听过章太炎讲学。鲁迅去世前10 天,还曾写过两篇文章为“章疯子”辩护,追慕他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的精神。而据周作人回忆,鲁迅一个表兄弟得了迫害狂的病,总怀疑有人要追杀他,逃到北京来找鲁迅,鲁迅留他住在会馆里。清早起来他就敲窗户门,说今天就要被杀了,声音非常凄惨,眼神充满恐怖。鲁迅找人把他护送回乡,后来就好了。周作人认为这也可能是鲁迅写《狂人日记》的一个缘由。当然,促成这篇小说创作的动机很复杂,确定写一个“疯子”来抒发自己的忧思,还可能有其他因素,包括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
《狂人日记》借鉴了俄国果戈理同名小说的写法,不过那个主人公是个“花痴”,原来是个打杂的小秘书,单相思恋慕上司的女儿,得了精神病,小说就写这位狂人的日记。果戈理自己也得过严重的忧郁症。鲁迅晚年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翻译果戈理的《死魂灵》,他明确说自己写《狂人日记》是受到果戈理的启发。鲁迅又非常赞赏德国哲学家和作家尼采,尼采也是一个死于精神病的“怪才”,鲁迅翻译过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是愤世嫉俗而又带有很强哲理性的散文诗。鲁迅《狂人日记》里边的很多句式,都有“尼采味”。鲁迅的《狂人日记》像寓言,又像诗,就是不怎么像中国读者熟悉的小说。难怪发表后很多人看不懂,说影响大,是后来的事。
这篇小说的内容是“日记”,没有什么故事情节,无非是一个疯子有些颠三倒四的“意识流”似的说话,乍读起来,简直不知所云。当然,小说所写的“狂人”症状给人印象颇深,比如他的幻觉,包括幻听、幻视与妄想。
鲁迅曾经学医,他以医学的知识融入创作,笔下“狂人”的病态是写得很真实的。从“日记”可以看出,“狂人”患的是“迫害狂”,属于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时刻都在怀疑周围的人在暗算自己,要把自己 “吃掉”。这种妄想反复出现,贯穿整部日记,构成小说的基本内容。但鲁迅写这篇小说并不是要展示精神分裂症,而是另有深意。读下去,“吃人”这个词频频出现在眼前,读者就越来越发现鲁迅是要借“狂人”之口,毫无遮拦地痛快地揭示历来被掩盖的历史“真相”,发出“铁屋子里的呐喊”!“狂人”的“日记”中还不时跃出一些类似诗歌而又令人惊悚的句段,类似哲学家、诗人尼采的“警句”,就更加让人意识到这是一篇不同寻常的小说,不宜用通常欣赏情节和人物的办法去读,而是一边读一边猜度“话中有话”,特别是那些发人深思的句子。比如: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一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细加玩味,感觉到这既是“疯话”,又是“实话”,是对传统礼教的犀利攻击。而鲁迅借“狂人”的所思所感,凝聚到“吃人”这个词,就把整个历史“打发”了,虽然偏激,却也入木三分。我们的确从《狂人日记》中感受到鲁迅对于传统,特别是封建礼教压抑人性的“发现”,并为此震惊。小说中写得最多的是“狂人”对于“吃人”的恐惧心理,这本是感知觉障碍,是“起病”的刺激点,但关于“吃人”的恐惧频频出现,如同诗歌的重章叠句,形成一种特别的旋律,贯穿全篇,甚至缠绕着读者,迫使他们一边阅读,一边去猜想和思考。
有了这些“印象”,知道《狂人日记》“话中有话”的特点之后,我们很自然会调动和联系自己所了解的关于“五四”和新文化运动的一些知识,这些知识对深入领会《狂人日记》的思想意义,是必要的支持。原来鲁迅写这篇小说,“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狂人”的“日记”混乱而荒诞,仔细琢磨却是“狂”中有“醒”,“狂”中有“暴躁凌厉”的情绪宣泄。至此,我们就逐步理解了《狂人日记》这篇小说所代表的“五四”反传统精神,理解为什么这篇小说会成为现代文学辉煌的开篇。
这部经典的思想艺术含量非常丰厚,光是归纳理解它的主题,只是一半功夫,只有再深入体味隐含其中的情绪与氛围,理解鲁迅的心情,才能更完整地欣赏其艺术精髓。其实鲁迅最初动笔写《狂人日记》,心情是寂寞和悲哀的。鲁迅年轻时也曾做过许多改革社会的梦,后来经历许多艰难世事,加上生活的挫折,鲁迅成熟了,不再相信“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理想,心情是非常落寞的。事实上,写《狂人日记》和《呐喊》《彷徨》那时的鲁迅,不见得如后来许多论者所想象和描述的那样斗志昂扬,充当“反封建”的旗手。鲁迅并不像《新青年》前驱者们那样对未来抱有确信的希望,他要更深刻沉稳一些。这心情其实也反映在《狂人日记》之中。
我们除了读出《狂人日记》的愤怒与痛快,还要读出寂寞、无奈与悲哀。例如,“狂人”对于不能和外界沟通,是寂寞与无奈的;他想象自己无意中也“吃过人”,是无奈与忏悔的;“狂人”渴求“救救孩子”,是悲哀的!诸如此类的描写很多,当然是“狂人”的心理言行,但整个作品所酝酿的那种寂寞与悲哀,谁说不是鲁迅心态的折射呢?《狂人日记》的氛围与底色,可以用“忧愤深广”这四个字来表述。只有读出其“忧愤深广”,才能真“懂”这篇杰作。
就当它是一篇寓言或者诗歌来读
鲁迅写《狂人日记》揭露“仁义道德”的虚伪,用 “吃人”这一惊悚的概括来表达对封建礼教罪恶的厌恶,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特定语境中的文学性表达,这种偏激,必须回到历史语境中去理解。鲁迅自己也不否定偏激,他是有意矫枉过正,直指传统弊病的痛处,以突出问题的严重性,引起注意。
我们读经典小说,切忌用既定的理论去“套”。如果只是把经典作品作为演示自己理论(还可能是为了“逐新”而找来的)的材料“支架”,那就可惜了。
阅读经典,有一点非常要紧,必须切记:文学经典都是独特的思想和艺术感受的结晶,是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最好的作家作品都很难被“归类”,把它装进某个既定的流派思潮的 “框框”里,又有多大的意思?阅读经典作品,当然也需要参考一些相关的背景资料或者评论,写评论也要有理论的提炼,但最要紧的还是从作品自身出发,从“最引起特别的感受和思考”也可能就是“最有创意”的那些部分出发,充分尊重自己原初的文学感受。
中小学语文常常指导学生去归纳分析主题和手法之类,也许可以训练思维和表达,但对于文学欣赏与评论,这是远远不够的。阅读作品,不要满足于寻找主题思想和创作手法。小说有不同类型,阅读方法没有万能的钥匙。一般情况是,进入阅读后,会逐渐生成适合阅读这部作品的“策略”和“姿态”,决定如何去读。刚接触《狂人日记》,会感到“混乱”“不知所云”,对这样的小说样式,也可能感到有些“怪”。这都是“正常反应”。但读下去,就会慢慢形成自己的读法,会倾向于边读边思索探究。这种“探究式”的读法,会带来很多思考的“刺激”,阅读兴趣也随之而来。
我们会在渐次展开的阅读中发现《狂人日记》的独特性,“阅读姿态”自然也会调整,不再用读一般故事性或者抒情性小说的“姿态”去读,而就当它是一篇寓言,或者是诗歌,阅读的重点放在思考与探究。我们会格外关注“狂人”形象的多重性,以及“日记”词语背后的潜在含义,读出那种“狂”中有“醒”。“狂人”因为“醒悟”而孤独,这孤独更因周遭人们的麻木而倍增,鲁迅深感这种孤独、寂寞与无奈,所以通篇的寓意和氛围都是“忧愤深广”的。
多重叙述产生的“反讽场”
其实,小说特别是经典小说的阅读,角度和方法是多种多样的。像《狂人日记》这样格式特别的小说,我们应当格外关注其艺术结构。下面,我们就重点探讨一下《狂人日记》的结构艺术,以及它独一无二的反讽效果。
什么是反讽?大致而言,是指说反话,字面上表达的意思,可能与实际上要说明的事实相反,需要对整个语境进行分析才能了解其真实用意。这是很复杂的现代创作技巧,诗歌、小说或戏剧都有使用的。就叙事性作品而言,叙述者和作者的观点不一致,而读者的理解又和叙述者或作者有差异,都可能形成反讽。反讽容易造成不确定性和多义性。鲁迅写《狂人日记》时不一定明确“反讽”这个概念,但他的创作实践的确体现了反讽的艺术。如果我们发现了这个技巧的奥秘,就能更好地领略这篇小说的艺术特色。
《狂人日记》是白话小说,说它是现代小说的“开篇”,跟它率先使用现代汉语写作(当然同时又是现代体式的小说)有关。文学史历来都是从这方面给予高度评价的。这就出现一个问题了:这样一篇白话小说,为何正文用白话,而小说前面的那节“小序”,却仍然使用文言呢?一般读者可能不太在意,在阅读中可能跳过去,把它忽略了。其实“小序”是整个小说不可缺少的部分,在小说的结构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小序”提供了这样一些信息,琢磨下去就会发现,它和“日记”之间是有矛盾的:
一、“日记”是“迫害狂”的狂人所写的,不过“荒唐之言”。
二、从前的“狂人”已经康复,并且候补做官去了。也就是说,“狂人”实际上有两个不同的身份,一个是“日记”中患病的“狂人”,一个是恢复到正常状态的人。
三、交代《狂人日记》这一书名是“狂人”康复之后所题,也就是暗示“日记”的叙写者和后来的命名者,实际上处于“对立”的精神状态的。
所以“小序”不是简单地以故事套故事,它叙述了“日记”是怎样变成为“狂人日记”的,它造成了“小序”与“日记”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一方面,作品的主体“日记”的叙述,也就是“狂人”的感受,他摆脱了习惯眼光,感觉敏锐,对中国历史传统和社会现实有惊人的发现。另一方面,“小序”的叙述说明“日记”的作者不过是一个“狂人”,他的话是疯言乱语,没有意义的。
这样,我们就看到了《狂人日记》其实并不简单,它包含着双重观点和双重叙述:一种是“日记”的叙述,“狂人”的感受 ;另一种是“小序”的叙述,对“日记”的否定。这两重叙述观点对立,连语言也分别采用文言与白话,表示彼此的根本不同。显然,“小序”在颠覆和破坏读者进入日记正文时可能产生的认同和幻觉,它的叙述功能对“日记”形成强大的压力和否定,在扭转和消解“日记”。“小序”和“日记”的矛盾就造成了阅读上的反讽。整个《狂人日记》其实是一种反讽的结构。
《狂人日记》有多重叙述,包括“小序”的叙述、日记的叙述,还有隐含的作者的叙述,几种叙述的立场、观点甚至形式都不一样,这就产生了一种多重叙述交织的 “反讽场”。“日记”受到 “小序”的语境压力。“日记”作者洞察历史,抨击社会普遍的思维惰性与麻木,但他的这些发现却被“小序”所代表的“正常”的也就是“康复”之后的看法所扭转和否定,斥之为荒唐之言。这暗示“狂人”自以为发现了历史和真理,可是实际上他就因为这些发现而被“正常”的社会视为疯狂。反过来,“小序”也受到“日记”的语境压力。“小序”的观点,连同它正经八百地使用的文言,在“日记”的激情和睿智的反衬下显得麻木不仁、顽固保守。“日记”新鲜强大的叙述冲力又颠覆了“小序”所谓“正常”的立场。这两重叙述造成反讽循环,形成了张力结构,使叙事效果变得无限丰富。
我们还会发现,《狂人日记》作者的观点是游弋的,没有像普通小说中常见的那样有一个明确固定的视点。作者不是从一个焦点讲述故事,或者做出一种鲜明的判断。他有意要读者在两重叙述所形成的张力支配下“漂移”,你必须在反讽循环的催促下自己去选择,去判断。这样,作品阅读的空间就大大拓展了,小说的含义就变得丰富甚至多义,读者不能不调动起自己的主动性,而且必须超脱出来,才能读懂作品,做出自己的整体思考。
这样,明智的读者就不会简单认同“小序”,当然也不会单纯如同“狂人”,而会努力做到超越一点,对“狂人”及其所处的历史环境做清醒的反思。
我们会看到“狂人”往往是所谓“正常”的社会扼杀异端的“命名”,其实“狂人”的内心充满激情,对历史和社会有独特的发现和中肯的批判,但是因为他的超越和批判,不仅不会被社会所理解接纳,反而有被宣布为“狂人”而摒弃于社会之外的危险。
《狂人日记》的反讽结构产生了一般直接叙述所无法达到的奇特效果,使小说的主题深化,意蕴更加丰厚,在愤怒的宣泄和抨击背后有着悲剧性的无奈。
我们只有充分认识《狂人日记》的反讽结构,才能真正领会“铁屋子里的呐喊”的悲剧性意味,领会鲁迅作品的“忧愤深广”,同时也领会鲁迅思想的独特与深邃。
①鲁迅去世前10 天,写《关于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545—547 页),去世前2 天,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556-559 页),未写完,这是鲁迅最后的一篇文章。
②参见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
③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曾谈到《狂人日记》写作受到果戈理和尼采的影响。《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年初版(影印本),第2 页。有关研究,可参见温儒敏:《外国文学对鲁迅〈狂人日记〉的影响》,北京大学《国外文学》1982 年第4 期。
④鲁迅在《呐喊·序》中有个著名的对话和比喻:“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⑤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年初版(影印本),第2 页。
⑥周扬:《郭沫若和他的〈女神〉》,《解放日报》1941 年11 月16 日。
⑦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谈《狂人日记》写作受果戈理影响时,提到“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
⑧参见温儒敏:《“五四”辩证:传统的颠覆与赓续》,《文史哲》2019 年第5 期。
⑨以下部分内容与观点,参照了本人与旷新年撰写的《〈狂人日记〉:反讽的迷宫》,《鲁迅研究月刊》1989 年第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