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记忆:崔府君信仰的江南变貌和传说演化*
2022-07-28程浩芯
程浩芯
提要:江南崔府君信仰兴起于南宋,在后世演化过程中,呈现出与华北不同的面貌。作为政治话语的府君馈羊而生孝宗传说,为民间重视利用,赋予了崔府君送子职能;“磁州都土地崔府君”的说法进入公共文本知识,通过仙传文献、仪式文艺等落实为民间的信仰实践,使崔府君在海盐、桐乡等地神歌构成的神灵谱系中,化身“土地神”形象。崔府君的“泥马渡康王”事迹常被后世挪用到其他神灵身上,显示出江南神灵传说生产的类型化趋向。这既体现在民间宝卷的文本创编中,也被广泛用于解释各地寺观庙宇等风物由来。地方传说借“泥马渡康王”与宋室南渡的历史叙事相关联,反映了两宋政治变化在江南民间文化中的深久记忆和丰富表达。
靖康之变,宋王朝统治中心南迁,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对江南地区的社会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宗教信仰方面,据记载,“宋南渡时,凡汴京有庙者,皆得祀于杭。”(1)田汝成辑撰:《西湖游览志》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58页。如开宝仁王寺,“先是东京开宝寺有仁王院,僧慧照大法师晔随驾南渡,绍兴五年,奏请权建于七宝山”(2)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七十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716页。;万寿观,“在新庄桥西,绍兴十七年建……皆以存旧京遗制”(3)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十三,第522页。;惠应庙,“东京显仁坊土地神祠……南渡初,有商立者,携其像至杭,舍于吴山看江亭,因以为祠”(4)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三,第2590页。等等。前辈学者对这一现象多有留意,但由于分析视角和掌握材料的不同,既有研究的时空关注焦点多集中在南宋杭州。(5)相关研究如全汉升:《宋代东京对于杭州都市文明的影响》,《食货》1935年第2卷第3期;段玉明:《南宋杭州的开封宫观——宗教文化转移之实例研究》,《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陈学霖:《两宋京师“皮场庙”考溯》,朱瑞熙等主编:《宋史研究论文集》第十一辑,巴蜀书社,2006年;谢一峰:《争衡圣域——两宋间杭州宗教空间的变迁与重构》,常建华主编:《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二十一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18年。南宋以后,这些信仰在江浙民间的传播、接受及地方化情况如何?除了宫观寺庙的复建和具体神灵的传入,宋室南渡这一事件对江浙民间信仰和文化景观还有哪些影响?本文以另一位南渡之神崔府君为例,对这些问题展开探究。崔府君本是华北区域性神灵,因显灵救驾有功,宋高宗在杭州建庙奉祀,此后信仰逐渐扩布至江南其他地区。既有研究对杭州崔府君庙的信仰活动、“泥马渡康王”传说与南宋政治等问题分析甚详。(6)参见邓小南:《关于“泥马渡康王”》,《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6期;王颋:《宋、元代神灵“崔府君”及其演化》,《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本文则关注这一信仰的民间变貌,以及“救康王”作为一种传说类型,在江南其他神灵信仰和风物传说中的表达,希望以此揭示从政治事件到民间文艺,两宋之变“大历史”如何沉淀为地方民众的历史记忆,又如何被融入他们的文化创造。
一、求子神和土地神:崔府君信仰的江南变貌
(一)德政与判冥:华北崔府君神格形象
先行研究已经指出,“崔府君的庙宇遍布华北,以今天的河北、山西为最多,其他则河南、陕西、山东亦多有之。”(7)黄正建:《关于唐宋时期崔府君信仰的若干问题》,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十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95页。宋代以来,“生著令猷,殁司幽府”(8)《崔府君封护国显应公诏》,司羲祖整理《宋大诏令集》卷一百三十七,中华书局,1962年,第485页。一直是崔府君神格形象的通行叙事,具体包括两方面内容:
一是为官德政。《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说:“府君,唐贞观中为滏阳令,再迁蒲州刺史,失其名。在滏阳有爱惠名,立祠后,因葬其地。”(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十七,中华书局,2004年,第2745页。滏阳即今河北磁县,是崔府君本庙所在地。“唐崔子玉有惠政,施于河岳之间甚厚,故祀”(10)雍正《陕西通志》卷二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5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563页。,这是华北许多地方对崔府君的基本认知。
二是主幽冥事。唐代《唐太宗入冥记》等传说文本中的冥界神崔判官,是崔府君信仰建构的另一来源。其职能与东岳泰山信仰相似,北宋时各地建崔府君祠庙,已“奉之如岳祠”(11)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十七,中华书局,2004年,第2745页。。迨至后世,一些地方更有“世传东岳泰山主者崔府君,掌人生禄命修短,善恶昭报不僣”(12)《重修恒山十王庙记》,康熙十三年(1674),陈学锋主编:《三晋石刻大全 大同市浑源县卷》,三晋出版社,2012年,第104页。的说法,北京东岳庙中供奉的“泰山府君”,也被认为就是崔府君。(13)小柳司气太:《白云观志 附东岳庙志》,刘莹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第315页。
(二)祷子有应:杭州崔府君信仰的民间演变
南宋绍兴十九年(1149),宋高宗下旨在杭州建显应观供奉崔府君。楼钥所作《中兴显应观记》详细记录了这座祠庙的兴建缘起:
真君崔姓,庙在磁州,旁为道观,河朔人奉之五百余年矣。靖康中,高宗由康邸再使虏,磁去虏营不百里,既去,谒祠下,神马拥舆,肸蠁炳然。州人知神之意,劝帝还辕。孝宗诞育于嘉兴,先形绛服拥羊之梦,生有神光烛天之祥,此皆其最著者也。中兴驻跸钱塘,初置观于城南,寻徙于西湖之滨,分灵芝僧寺故基为之。(14)楼钥:《中兴显应观记》,《楼钥集》卷五十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50页。
其中提到的崔府君灵验传说,分别与宋高宗使金和宋孝宗出生有关。正所谓“在汴则济蹇以中兴,在杭则诞育以嗣统”(15)沈友儒:《建崔府君祠碑记》,《通玄观志》卷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46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448页。,崔府君与南宋两朝皇帝的命运关联,既奠定了显应观在杭州宫观格局中的显要地位,也为其信仰的后世演化提供了传说基础。
南宋以后,显应观与皇家统治的关系不再,杭州民间的崔府君信仰却依然兴盛,这很大程度源自楼钥碑记中提到的孝宗诞生传说。南宋人王积翁“考讳方大,赠少保”,“初,少保无子,祷于显应崔府君之神,而生公。”(16)黄溍:《王公祠堂碑》,《金华黄先生文集》卷八,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79页。已显示出崔府君送子的职能。毛奇龄《通元观崔府君祠祷嗣记》说得更加清楚:“暨南渡祠此,则高宗张后梦府君馈羊,而孝宗以丁未年生,因以府君为列朝祈子之神。”(17)丁丙辑:《武林坊巷志》卷八,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163页。相关记载历代多有,明代杭州小说《醋葫芦》中,成珪有言:“我有偌大家私,年近六旬,并没一个承宗接祀的儿子,这事怎不教人着急!总是城隍庙、张仙祠、崔府君、定光佛,那处不立愿?那处不许经?一毫也不灵应。”(18)伏雌教主:《醋葫芦》,《古本小说集成》第1辑14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1页。同样反映了当时民间向崔府君、定光佛等神灵祈子的风俗。这一习俗盛行于杭州,华北“磁州则绝不闻矣”(19)乔松年:《萝藦亭札记》卷八,《山右丛书·初编》第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74页。。但还应该注意,崔府君“自赵宋南迁,凡所在咸祀焉”(20)观保:《广佑王事略序》,民国《海宁州志稿》卷七,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797页。。已有研究总结说,“这一信仰主要以华北地区为中心,南方(主要是杭州)则只关注其‘送子神’的性质。”(21)黄正建:《关于唐宋时期崔府君信仰的若干问题》,《唐研究》第十一卷,第296页。恐怕就忽略了它在江浙其他地区更丰富的流传样貌。
(三)“土地神崔府君”的产生和记录
笔者已在另文中指出,元明以后,在《新编连相搜神广记》(下简称《搜神广记》)、《崔府君神异录》等仙传文献的“文本定型”作用下,各类民间神谱、方志碑记中的崔府君身世传说有了较为一致的通行叙事。(22)参见程浩芯:《信仰传说的文本定型——〈崔府君神异录〉研究》,《民族文学研究》2022年第2期。其中,元刊《搜神广记》“崔府君”条录有一段“泥马渡康王”传说:康王避难至钜鹿(今河北巨鹿),忽被一白马引至崔府君庙,“因宿,梦青衣方袍人,杖击地,辄其亟行,惊起。迟明发眠,纸亭祝板题云‘磁州都土地崔府君’。俄闻珓环声,乃登殿睹像,如梦中所见。”(23)秦子晋编撰:《新编连相搜神广记》,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第81页。这里将崔府君称为“磁州都土地”,让人颇觉特殊。因为不仅磁州本地,华北各地庙碑记和《崔府君神异录》等文献中都不曾有这样的记载。对磁州府君庙规格等级和信仰活动稍有熟悉的人,也应该不会这样认为。笔者怀疑这一说法来自江南人的新创。据郑振铎判断,现存《搜神广记》“刻于至正间(约1350年)”(24)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45页。。大约同时的至正《金陵新志》(1344)中,也有一则传说,讲康王危急中被白马所救,“康王渡海,自明越海之杭,渡钱塘江。甫登岸,马复在前,王策之。至晚不见,遍寻之,乃土地庙所塑白马,尚复微暖流汗。康王即位,行下临安,建白马庙,岁差官祭之。”(25)至正《金陵新志》卷十四,《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99,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521页。这里的事件发生地点被转移到钱塘江,而救康王的白马,变成了“土地庙所塑白马”,与《搜神广记》暗相呼应。
明代的相关记载分两方面来看。仙传神谱方面,《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崔府君事迹与《搜神广记》相同;万历时金陵书商汪云鹏自辑自刻的《列仙全传》“崔府君”条,则出现了两点显著变化,一是将本是“祁州鼓城人”的崔府君记为“蕲州彭城人”,二是说到府君逝世时,《搜神广记》中的“忽有黄衣数辈执符而前,曰:‘吾奉上帝命云云’”(26)秦子晋编撰:《新编连相搜神广记》,第81页。被改为“忽有黄衣数辈执符而前,曰:‘奉帝命,召崔子玉为磁州都土地’”(27)王世贞:《列仙全传》,河北美术出版社,1996年,第254页。。这就将崔子玉“磁州都土地”的身份说得更加确凿。
庙宇活动方面,南宋时临安确实有白马庙,但不知是否与高宗有关。(28)“护国天王堂,白马神祠附:在寿域坊口。”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三,第2584页。明成化《杭州府志》对它的说法是,“宋建炎间建,祠磁州都土地崔府君,世传谓渡康王者即此也。”(29)成化《杭州府志》卷三十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75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471页。万历《钱塘县志》又有补充:“今乡人奉为土谷神”(30)万历《钱塘县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274、562页。,每年二月“民间轮年醵金,祀土谷神”(31)万历《钱塘县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274、562页。。这样看来,文本观念中的“磁州都土地崔府君”,此时已被杭州白马庙附近居民奉为了当地土地神,这种选择应该不是偶然。
视崔府君为土地,或许还有他例。湖州南浔的嘉应祠建于宋代,据庙碑记载是为祭祀当地土神崔承事、李承事。但至迟到明代,这座庙附会上了“泥马渡康王”的传说,讲的是:“高宗南幸,金人追之。帝至浔,惧追者见及,匿嘉应神祠中。月下俄见泥马忽动,跨之而行,遂入杭州。”(32)崇祯《乌程县志》卷八,《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16,中国书店,2012年,第983页。该祠名为“嘉应”,与磁州崔府君获封相同,《宋史》记载康王使金之事,就有“(康王)出谒嘉应神祠”(33)脱脱等:《宋史》卷三百五十七,中华书局,1985年,第11229页。等语。清代当地人汪日桢对此已有详辨:“因嘉应之号、崔承事之姓相同,遂辗转附会,属之吾镇,殊堪嗢喙。”(34)汪日桢:《南浔镇志》卷九,《中国地方志集成·乡镇志专辑》22,上海书店,1992年,第103、102页。汪日桢《南浔镇志》还提到,嘉应祠“今称土地庙”(35)汪日桢:《南浔镇志》卷九,《中国地方志集成·乡镇志专辑》22,上海书店,1992年,第103、102页。。小田据此认为:“传说涉及到的嘉应祠俗称‘土地堂’,与南林寺相邻,显然是寺庙型聚落——南林村的象征。虽然土地堂的建立时间无考,但传说表明,南宋初年土地堂已经存在,换句话说,至迟在南宋初年南林已成村落。”(36)小田:《民间传说的社会史内涵——以一个江南市镇的成长历程为依托》,《河北学刊》2006年第1期。这一推论默认百姓口中的土地庙与聚落形成一定具有必然联系。但沿本文思路,嘉应祠崔承事与崔府君的混淆,不能不让我们考虑“土地神崔府君”影响“俗呼嘉应庙为土地堂”的可能性。(37)有趣的是,南浔另有一座荐福祠,或称朱土地庙,碑记传说与《嘉应庙敕牒碑》十分相似,故多被认为出于伪造。(参见韩森:《变迁之神:南宋时期的民间信仰》,包伟民译,中西书局,2016年,第122页。)但科大卫追问说:“倘若那是赝品,问题便在于,在那道谕旨里把那座庙宇称为土地庙有什么好处?因为到了晚明时期,众所周知土地庙与祖先不属同一等级。”(科大卫:《明清社会与礼仪》,曾宪冠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29页。)按本文观点,如果嘉应祠“今称土地庙”是缘自神灵传说而非该庙本身的社区地位,荐福祠被俗称为土地庙也可能出于同样的逻辑。
总之,仙传记录、民间传说和相关庙宇活动的共同指向,是“土地神崔府君”这一形象在江南被创造和接受的事实。与崔府君通行叙事相比,这是一个颇为另类的说法,它最早出自传说的变异还是信仰的实践,一时难有定论。可以肯定的是,它通过仙传神谱、地方文献的记录传播,进入公共知识领域,一定程度上就会被接受认可,进而影响关于神灵形象的认知。视崔府君为土地,其观念或许就来自其“昼理阳间,夜断阴府”(38)秦子晋编撰:《新编连相搜神广记》,第78页。的神格特质。
二、“请土地”:江南仪式文艺中的崔府君
上引诸多文献记载已展现出江南崔府君信仰不同于华北的独特面貌,但我们对其历史上具体的信仰活动仍知之甚少。幸运的是,笔者从浙江民间流传的仪式文艺资料中发现了崔府君的身影,可以对其土地神形象有更生动的认识。
明清以来,浙北海盐、海宁、桐乡等地流行一种名为“待佛”的家庭祭祀活动,仪式主持者在祭祀时会说唱神歌(即顾希佳定名的“骚子歌”),用以迎送、款待三界神灵。这类神歌靠艺人之间抄本传承,形式以韵文说唱为主,多讲述地方民间信仰体系中各类神灵的身世来历,卷本有《如来》《观音》《五灵官》《三太均》《刘猛将》《土地》等。(39)详参希稼(顾希佳):《骚子歌初探》,《民间文学论坛》1983年第3期;胡永良、浦云峰:《海盐骚子》,西泠印社出版社,2019年。近年来,随着一批神歌文本的发现和出版,神歌资料在江南民间信仰研究中的价值也越来越多地受到关注。相关成果如陈泳超:《近世民间信仰中的神话层累——从海盐神歌〈伏羲王〉到〈三天三宝〉》,《民族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俞明雅:《江南土神“神格坼裂”的历史与成因——以浙江海宁地区的朱彝信仰为个案》,《民间文化论坛》2021年第3期。其中以“土地”为赞唱对象的神歌,内容正与崔府君密切相关。
为方便对照,先来看崔府君传说的通行叙事。《搜神广记》“崔府君”条情节单元如下:
(1)家世和神奇出生:崔府君为祁州鼓城(今属河北晋州)人。父名崔让,纯良积善,祷于北岳,夜梦神人赐玉吞下,隋大业三年生子,取名子玉,生而颖异;(2)为官义行之一:唐贞观七年受任长子县令,阴府断案,除恶虎之害;(3)为官义行之二:改任滏阳令,整太宗阴府之事,决杨叟二子负债之冤;(4)为官义行之三:改任卫县令,斩巨蛇平水患;(5)神奇死亡:受上帝召引,留遗文而逝;(6)显灵和敕封之一:安史之乱中梦慰唐玄宗,受封护国侯;(7)显灵和敕封之二:宋高宗避难庙中,得府君白马相渡,杭州建庙奉祀。(40)秦子晋编撰:《新编连相搜神广记》,第81页。
我们目前掌握海盐、桐乡等地“土地”神歌共六种,其中四种抄录于1949年以前,基本信息和情节单元如下:
基本信息(篇名、年代、传抄、收藏)情节单元家世和神奇出生游乐为官义行之一(降虎)义行/显灵(征战)修行最终敕封(1)《龙天地》,桐乡吴元林1923年抄,徐春雷藏①衢州崔百万夫妇,得太白金星赐子,名为子玉。元宵观灯科举高中,官封常州太守,降服恶虎。率虎打败金兵,宋帝封赏土地。得意还乡,一心修行。玉帝封“龙天土地”。(2)《土地》,海盐金宝荣1932年抄,胡永良藏②福州崔氏夫妇,得神灵赐子,名为子玉。花园游玩,元宵观灯。科举高中,官封常州知县,降服恶虎,断婆媳纠纷,平长江水患,玉帝敕封“当方土地”。“化出泥马跎王帝”,打败反兵。仁宗皇敕封“都土地”,加封“护国大神祇”。(3)《土地》,海盐王林珍1932年抄,胡永良藏。祁州金望河夫妇,开皇元年生子,名为金玉。满月宴席,元宵观灯。科举高中,官封常州太守,降服恶虎,受封“擒虎都督”。率虎打败番兵,受封“元帅大都督”。不愿做官,一心修行。玉帝封为“土地”。(4)《本堂土地》,海盐钟三和1949年抄,胡永良藏。福州崔百万夫妇,得玉帝赐子,名为子各(玉)。花园游玩,元宵观灯。科举高中,官封长(常)州府。保康王退今(金)兵。受封“龙天土地公”。①②该本收入陈泳超、徐春雷编:《桐乡神歌》,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651-673页。该本经整理后收入胡永良、浦云峰:《海盐骚子》,西泠印社出版社,2019年,第244-252页。
据胡永良介绍,海盐待佛仪式第一天傍晚开始,先要“请本堂”(即本家土地神),依次唱《通香贯》《送符官》《敬酒》和《土地》,到午夜才开始迎请其他神祇。(41)胡永良、浦云峰:《海盐骚子》,第42页。当地神灵体系上、中、下三界神灵数量繁多,“土地”位处中界,又有不同名目,比如 “三天门叩请龙天土地;德政乡叩请当方土地、随身土地、住居土地、庙界土地、店家土地、桥神土地、土神土地”(42)胡永良主编:《海盐骚子 文书选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3年,第10页。等等。但《土地》神歌只唱一位对象。上表四本中的土地多姓崔名子玉,再加上降虎、救康王等核心情节,可以判断出它们都来自崔府君传说。
神歌叙事改编的部分,体现出的是这一仪式文艺的文体特殊性:一是元宵观灯、花园游玩等“游乐”情节的嵌入。它们几乎不参与主体叙事进程的推进,因而可以灵活安插在不同神歌之中,这类似于口头程式理论所谓的“主题或典型场景”(43)朝戈金:《口传史诗诗学的几个基本概念》,《民族艺术》2000年第4期。,在神歌文本创编和实际表演中发挥作用;二是“修行”情节的加入。第(1)(3)本中,主人公最后的选择是回家修行,与通行叙事明显不同,却契合民间神歌的劝善功能。如第(3)本写受封之后,“金玉启奏帝王都,不愿为官念弥陀。我要修行念佛,恭敬三世波罗。不要眼前享福,要修后世欢娱。”这既是主人公的自白,也是仪式过程中对现场听众的规劝;三是时空背景和现实逻辑的悬置。《搜神广记》中的崔府君传说按出生-义行-死亡-显灵-受封的情节结构展开,且每一部分都对应明确的时空信息。神歌叙事的历史背景则多被架空,主人公生而不凡,既不必经历死亡,为官义行和显灵事迹也常常混融难分,猛虎都能成为神奇助手。这一差异陈泳超在讨论常熟宝卷时已注意到,因为神歌、宝卷的目标“主要不是取信于人,而是取悦于神”。至于宝卷中“经常皇帝封完再进一步去让玉帝敕封,越多越好,这便是文学‘不负责任’的夸饰”(44)陈泳超:《江南地方宝卷文本的创编机制——以常熟宝卷为例》,《民间文化论坛》2021年第3期。,也同样体现在上述神歌中。主人公得到的最终敕封,无一例外都是土地神;最后,神歌中崔府君籍贯由“祁州鼓城”被改作福州、衢州、徐州等地,宦迹也虚构出常州太守、彭城令等,以至于看起来几乎变成了江南神灵,这也是神歌叙事本土化的体现。
除上列四种外,还有两种《土地》神歌时间较为晚近,为海盐吴关金分别默抄于2000年和2003年,二者内容大致相同。信息如下:
基本信息情节梗概(5)《请本堂:发符、敬酒、土地》,2000年海盐吴关金抄(6)《土地》,2003年海盐吴关金抄徐州崔让夫妇纯良积善,祷嗣北岳,梦中吞玉,隋大业三年生子,取名子玉。贞观七年高中,官封彭城县令,又平滏阳洪水。元宵观灯,无疾而逝,受封“磁州都土地”。安史之乱中梦慰玄宗,受封“护国公”。宋泥马渡康王,受封“土地神翁”。
不难看出,这两本的传说内容除观灯游乐和最终敕封外,其余与《搜神广记》“崔府君”条十分接近。第(5)本开篇更是直接点明,待佛要请的“土地翁”就是崔府君:
劳符官上马急忙忙,徐州城拜请土地翁。
崔府君,笑融融,吩咐众随从。身骑龙驹快如风,顷刻来到东君厅中。
华筵请稳坐,宽袍把带松。慢饮慢酌状元红,请饮美酒欢容。
三界神土地齐欢聚,稻香村山郭酒旗风。
若要那土地喜更浓,把生身出处表根容。
总之,海盐、桐乡等地的仪式活动通过神歌叙事将“土地神崔府君”落实为仪式实践,各地《土地》神歌内容的一致性,也印证了崔府君被视作土地神,不是来自某村镇聚落的社区传统,而是相当大范围内的公共知识。由于抄本流传的不稳定性,我们不能确定崔府君传说最早是在何时、经历了怎样的文体流动过程进入神歌系统,但上述第(5)(6)种当代卷本却提示了这样一个现象:改编者可能在传统基础上,直接参照《搜神广记》这样的通行文献,作为神歌文本改动的素材来源。
三、“泥马渡康王”:江南神灵传说的类型化表达
崔府君信仰被带到浙江最重要的原因,是其“泥马渡康王”之灵异事迹。这一传说在华北崔府君祠庙少见提及,在江南则演化出数量丰富的传说群。相关记载南宋时就已出现,程卓《使金录》载:“高宗为王尚书云迫以使虏,磁人击毙王云,高宗欲退,无马可乘,神人扶马载之南渡河。”(45)程卓:《使金录》,大象出版社,2019年,第296页。《靖炎两朝见闻录》记之更详:
康王单骑躲避,行路困乏,因憩于崔府君庙,不觉困倦,依阶砌假寐。少时忽有人喝云:“速起上马,追兵将至矣!”康王曰:“无马,奈何?”其人曰:“己备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豁然环顾,果有匹马立于旁,将身一跳上马,一昼夜行七百余里。但见马僵立不进,下视之,则崔府君泥马也。(46)陈东:《靖炎两朝见闻录》卷下,大象出版社,2019年,第117页。
不同异文细节有异,但该事件发生在磁州崔府君庙,这时还没有异辞。至于传说涉及的两宋史实,王颋指出,不仅传说中的乘“泥马”上路在现实世界里完全不可能实现,而且,“当靖康年间,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能让赵构进行连续的驰骋。而其疲于奔命、狼狈躲避,则在金将兀术不断进袭、追赶的‘建炎’年间”。(47)王颋:《磁州卜行——关于“泥马渡康王”传说新证》,氏著《古代文化史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60页。赵构即位后一路南逃的事实,是江南民众共有的历史记忆,也为“泥马渡康王”传说的江南演化提供了信实性依据。
(一)助宋抗金:江南神灵传说的常见主题
前引《金陵新志》《乌程县志》等记载表明,“渡康王”的主使者常被后世附会到其他庙宇神灵身上,显示出江南神灵传说生产的类型化趋向。参照对比,以宋金交战事件为背景的神灵叙事,在江浙一带还有不少。其中一类讲述神灵生前英勇抗金的义行,如杭州显功庙:
神姓岳名仲琚,家于霍山,为临安府吏。建炎初,金人犯境,神输家财,募勇士三百人,推钱唐尉曹十将金、祝二人为首领,迎敌死战,阖境以安,里人怀其功。(48)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二,第2567页。
另一类强调神灵助宋兵退敌的灵验。如海宁胡令公庙:
至宋康王南渡,乘骏过长河,无船可渡,入庙扣之。出门忽有大舟迎王,王问其名居,曰桑、称二姓, 本里胡进思家人也。(49)康熙《杭州府志》卷十六,《浙江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15,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289页。
这类传说的核心主题是神灵助宋抗金,折射出金人南侵的政治剧变对江南民间信仰的深远影响:一方面,许多新的神灵信仰因此兴起。如时人所说:“比年以来,忠臣义士以身殉国者,往往湮灭无闻……谓宜明诏天下,凡自靖康以来,四方死事之人,悉令载之祀典,此诚激使英雄忠勇之术。”(50)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十一,中华书局,1988年,第1514页。许多捐躯死节之士被建庙奉祀,像崔府君这样有功于国家的神灵,也得到统治者的崇奉;另一方面,宋金之战本身作为叙事内容进入神灵传说,作为各阶层一致承认的“神格典范”,崔府君等神灵的事迹为后世各种地方传说提供了参照模板,助宋抗金的传说主题,成为江南神灵传说追求正统和表达认同的自觉选择。
比较来看,南宋统治者制造崔府君的灵验传说,“盖建炎之初,流离溃败。姑为此神道设教,以耸动人心。实出权谋,初非实事。”(5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二《使金录一卷》,中华书局,1965年,第472页。是王权为了自身合法性求助于“神权”,让人相信“帝王之兴,天与人归自有灵兆也。”(52)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二十七,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07页。后世神灵传说对此叙事类型的挪用,则是希望通过讲述在国家历史和帝王经历中的非凡功绩,从王权处谋取“神权”地位,从中可以看到“神人互惠”的关系变化。
(二)民间文艺对“泥马渡康王”的演绎改编
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在“泥马渡康王”传说演化中起到重要作用。明人张岱记录过一次宴会演剧:“是日演《卖油郎》传奇,内有泥马渡康王故事,与时事巧合,睿颜大喜。”(53)张岱:《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5页。清人赵翼提到该传说则说,“宋高宗初至杭州,即命立崔府君庙以示灵异,于是《精忠》小说遂有泥马渡江之说。”(54)赵翼:《陔余丛考》,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17页。可见江南士民对这个传说的熟悉程度。从宋元间《宣和遗事》,到明清时《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说岳全传》,更有戏曲说唱直接以“泥马渡江”代指南渡史事(55)如影词《泥马渡江》,黄仕忠主编:《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第19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51页。,这些作品的流行,对普通民众的历史认知和文化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也为神灵传说的创编提供了丰富的取材资源。
以江南民间宝卷为例。常熟宝卷中有一类“荤卷”,讲述地方神灵身世和灵验传说,尤以刘、李、周、金(中山永定公刘锜、李王、周孝子、金总管)“四殿侯王”卷本最具特色。据陈泳超归纳,这类神灵宝卷的叙事模式可以简化为三个情节单元:“神奇出生—非凡业绩—敕封成神”,“非凡业绩”中又属“征战”情节出现频次最高。(56)陈泳超:《江南地方宝卷文本的创编机制——以常熟宝卷为例》。这是从故事形态学角度的提炼。当深入到具体叙事,不少卷本“征战”或“救驾”单元讲述的正是神灵助宋抗金。比如其中一本《总管宝卷》,讲常熟水北门外福山塘金家村,有金元、洪、仁、利 、济、候、平七兄弟,在宋金交战中救康王有功,被封为总管。里面有这样的情节:
且说康王和金兀术在营外游玩,只见树上有一只白头乌鸦,对康王连叫三声:“赵王你还不回朝。快去,前面有一只马在等你,度(渡)你过去。”金兀术道:“王儿,此鸟在叫什么?”康王道:“此鸟骂你父王叛贼,犬羊之背。”兀术大怒。康王道:“我来用箭射死它。”就搭上箭射去。那鸟衔了箭望东南上飞了去。康王即追上,在万花塾上,有一只白马,康王就跨上马背。那马跑到江边,江水狂风大作是也。(57)该本为陈姵瑄博士2021年在常熟田野调查时所见,题名为《总管宝卷》,后署“张宝芬 二〇〇二年五月抄”。
这段故事来自《说岳全传》第二十回《金营神鸟引真主 夹江泥马渡康王》。宝卷接下来讲兀术追赶康王到崔府君庙,金氏七兄弟受城隍指引杀敌救驾,就将“泥马渡康王”的叙事重心转移到了地方神灵金总管身上。另一部《总管宝卷》中,刘、李、周、金四兄弟隐瞒康王行踪遭兀术痛打,康王顺利逃脱,即位后封他们为四殿侯王,同样借用了“救康王”的情节模式。(58)《总管宝卷》,常熟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中国常熟宝卷》,古吴轩出版社,2015年,第677-679页。常熟神灵宝卷以助宋抗金为核心内容的还有《刘神卷》《岳王宝卷》《三朝奉仙卷》《印应雷宝卷》等,其中对同题材通俗文艺、民间传说多有取资,就可见江南神灵传说创编的知识偏好和情感倾向。
(三)风物传说中的历史记忆
将视野从叙事文本转向信仰载体,江浙许多地方借“泥马渡康王”来解释当地寺观庙宇的由来,使这类神灵传说兼具风物传说的特征,这在当代采录的传说文本中十分多见。(59)例如杭州仓前镇旗和庙(《泥马渡康王》,金永法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 浙江仓前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13页);杭州江干区福济寺(杭州市江干区地名委员会编:《福济寺康王避难》,《江干地名故事》,杭州出版社, 2014年,第297页);湖州石淙太均庙(钟伟今:《太湖流域的“妇幼守护神”——南堂三殿太均信仰调查》,《中国民间文化》1996年第2期);等等。例如浙江慈溪的猛马庙,被认为是渡康王之白马所在庙宇,附近埋马村、马蹄槽、跃马堰桥等地名,传说也是康王逃难时留下的。(60)《猛马庙》,《中国民间文学集成 浙江省宁波市慈溪市卷》,内部资料,1989年,第185页。事实上,前文所列那些宝卷颂扬的神灵,也都被常熟境内不同村社奉为社神或地方土神,与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可以说,这些传说为普通民众提供了感知和想象遥远历史的渠道,“泥马渡康王”是否发生在此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此塑造出了新的文化景观和地方认同。民众通过讲述皇帝在当地起死回生的传奇经历,来宣扬地方历史和空间的神圣性,使“小地方”参与进两宋“大历史”的叙述中。正如顾希佳指出:“康王逃难传说几乎遍及浙江全境,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传说群。”(61)顾希佳:《浙江民间故事史》,杭州出版社,2008年,第255、257页。除寺观庙宇外,各地山川地理、物产风俗的来历都可以与康王逃难的历史叙事相关联,这一事件已然成为地方传说的“箭垛”——“这就是民众心目中的‘宋室南迁史’”(62)顾希佳:《浙江民间故事史》,杭州出版社,2008年,第255、257页。。
结 语
崔府君“泥马渡康王”是产生于南宋、与皇家统治有着密切关联的一则传说。按传说形态学所谓的“双核结构”(63)朱佳艺:《传说形态学的“双核结构”——以无支祁传说为例》,《民族艺术》2020年第6期。,本文分别从主人公“崔府君”和叙事情节“泥马渡康王”两个角度考察了南宋以后其在江南地区的演化。
就“崔府君”来说,从这一信仰在华北和江南的不同样态,及其送子神、土地神形象的不同建构路径,可以看到地域互动、官民互动下神灵信仰发展变迁的历史轨辙。尤其是“磁州都土地崔府君”的产生记录,经历了从特殊认知到公共知识的转变,揭示出《搜神广记》等仙传文献内容来源的地方性和文本层次的复杂性;它被民间神歌移用,为地方神灵谱系提供了“土地神”的具体形象及传说内容,体现了这类仪式文艺传播信仰知识和指导民俗实践的双重功能。这个过程中,是信仰叙事文本与地方信仰实践的双向互构,让来自华北的崔府君及其传说,融入进了江南的民间信仰文化。
就“泥马渡康王”来说,它在康王逃难传说群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也是江南神灵传说普遍借用的传说类型,这体现在民间宝卷的文本创编、景观风物的由来解释等许多方面。这一传说的流传演化,既受到通俗文学的直接影响,更因为它隐喻着宋室南渡的历史事实,其背后是深植于民众心目中的正统观念与历史心性。本文通过崔府君个案力图呈现的,正是两宋政治变化在江南民间文化中的深久记忆和丰富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