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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中的家教观念
——以《翩翩》《细柳》为例

2022-07-28

蒲松龄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细柳翩翩蒲松龄

高 超

(淄川区教育和体育局 家庭教育指导中心,山东 淄博 255100)

一、鬼狐度人的时代背景及文明教化

文学基于现实,又高于现实,小说是文学对现实的表达,具有时代性的缩影和印记。“《礼记》的三从‘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是禁锢女性思想和行为的枷锁,但随着与程朱理学相悖的异端的兴起,一些具有进步思想的文人在文中一反常态,极力赞扬女性追求爱情的勇气,蒲松龄就是其中一位”。丹麦文学家、“文化传教士”勃兰兑斯在《人生》中说过,最初的攀登是容易的,不过很慢。攀登本身没有任何困难,而在每一级上,从塔上的瞭望孔望见的景致都足够赏心悦目。社会变革就是一个曲折攀登的过程,《聊斋志异》中有形形色色的女性人物,人物的刻画和塑造是蒲松龄为女性探索人格自主权、期望主导家庭命运的“文学试探”,其中每一位女性形象都是社会片段的“瞭望孔”,每个阶梯、每次攀登都映射了封建女性的独立史、奋斗史、教化史,代表封建社会家庭权力趋向重新建构、女性参与主导家庭走向的思想启蒙。

二、仙女“翩翩”的教化度人之术

在《聊斋志异·翩翩》中,浪荡公子罗子浮“乞食西行”,于日暮时分初见翩翩,“遇一女子,容貌若仙”。“仙”具有浓重传统神话色彩,将女子其容其貌喻为仙,还具有自由、独立之隐喻。翩翩生怜罗子浮,言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颇不畏虎狼。”其本性豁达乐善,不畏世俗偏见,将陌生男性罗子浮请入家中以御虎狼。见罗子浮“败絮脓秽”,即以溪水濯之、大叶类芭蕉剪缀作衣,数日,罗子浮伤愈,疮痂尽脱。然罗子浮天性浪荡,见翩翩美貌动人,竟“就女求宿”。翩翩曰:“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然罗曰:“聊以报德。”“报德”一词突出报答和恩德,翩翩基于罗子浮感恩之心、忏悔之意,遂同卧处,体现翩翩对人心向善、德行教化的认可,也体现她对自身命运的完全自主。

《聊斋志异·翩翩》最精彩部分莫过于翩翩之闺友“花城”的出现。罗子浮见花城“绰有馀妍”之美貌,便“阴捻翘凤”和“以指搔纤掌”两次调戏花城,翩翩未当众揭穿,但通过暗自施展奇术,使罗“自顾所服,悉成秋叶”“突突怔忡间,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给予惩罚,使其从此不敢妄想。翩翩以神鬼莫测的惩罚手段和宽容大度的性格,使罗自我反省、悔悟,体现出翩翩异于传统封建女性的成熟的处事方式和良好的家庭教化,完全转变了罗子浮浪荡不羁的性格。之后罗子浮与翩翩夫妻恩爱,翩翩相夫教子,执掌家务,十几年后其子娶花城之女,翩翩扣钗而歌曰:“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翩翩的言行举止流露出家庭幸福美满的喜悦之情,弥漫着母性的光辉,体现其勤劳、朴实、大方、柔美的女性特点。“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说明翩翩作为婆婆,教子有方,掌家有度,得到新妇认可,一家人其乐融融。“生又言归”,罗子浮两次提出回归故里的想法后,翩翩未强人所难,同意罗子浮带儿子和儿媳回归故里,并与花城送别子女,“儿女恋恋,涕各满眶”,从此天涯!“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翩翩消失在现实与虚幻之中,留给罗子浮与儿子无尽的思念,也将“仙女”翩翩追求人格独立、教化度人的唯美故事演绎至终章!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为人物形象起名,除以个别姓氏代名外,皆有其“以名代人”之深意。《诗经·小雅·四牡》:“翩翩者鵻,载飞载下,集于苞羽。”翩翩本意为鸟儿轻松自在、轻飘飘之形态,这里将其代以女子名,也彰显女子轻松自如、独立洒脱的人生之态。《翩翩》故事的结局是凄美的,罗子浮在翩翩的家庭教化之下从放浪形骸走向正途,并有了自己的子女,人生之幸事莫过如此,女主人公翩翩也在度己度人之后脱离红尘,从此渺无音讯,羽化登仙。《翩翩》故事的结局带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仙女也罢,凡女也罢,终究无法逃脱真实社会的世俗游戏规则,仙女虽用其教化度人,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人间尘世,这也是蒲松龄少年得志三试第一,却始终无法通过科举考取功名、郁郁不得志的现实映射,期寄通过梦幻虚构仙女得以度化、救赎的一丝心灵慰藉。

三、凡女“细柳”的持家育子之术

蒲松龄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同时他又是一位有着四十多年教学经验的教育者,直到七十一岁才从西铺毕家“撤帐而归”。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教育思想虽带有时代特征,而《聊斋志异·细柳》中凡女细柳对子女的教育,仍能为现代社会家庭教育水平的提高和促进提供思路。

细柳何许人?“中都之士人女也”“柳少慧,解文字,喜读相人书”,“士人”指出细柳是凡女不是仙女,出身于读书人家庭,年少聪慧,喜欢读相面之类书籍。为何称“细柳”?“或以其腰嫖袅可爱,戏呼之‘细柳’云”。显然这只是伏笔,细柳不在于体态,而另有所喻,后其丈夫高升赞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刻画细柳不仅出身于士人之家且心思细腻。因“阅人甚多,俱未可”,只得“请惟父母之命是听”嫁于世家名士高生。二人结婚后,细柳与高生育有一子,名长怙,且养育高生“前室遗孤”长福。细柳对待继子长福非常好,将长福视如己出,而继子长福亦非常依恋认可继母细柳,以至于“女或归宁,福辄号啼从之,呵遣所不能止”。从这一细节来看,细柳作为一个母亲,具备良好的亲子沟通能力与方法。

作为一个凡女,细柳“喜读相人书”,但却无回天之力,曾与高生对曰:“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之后高生在二十五岁时坠马而亡,细柳早有预判,在遭受非议时依然备好棺材,“时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备”。细柳将作为一家之主,主宰家庭命运走向,而摆在她面前的,首先是继子长福的教育问题。长福十岁开始学习,父亲死后,“娇惰不肯读,辄亡去从牧儿遨”,细柳多次劝其好好读书,但长福仍不听从,于是“衣以败絮,使牧豕;归则自掇陶器,与诸仆啖饭粥”,让长福脱去棉服,穿上漏棉絮的破衣服,让其放猪,放猪回来,和家仆们一起用粗陋的陶碗吃饭。过了几日,长福劳作太苦,便主动要求回来读书,细柳不允,长福“执鞭啜泣而出”。之后一段时间长福“残秋向尽,桁无衣,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颇为可怜,邻居对细柳指指点点,细柳不为所动,仍坚持自己意见。长福实在受不了苦,逃出家去,长福终究年少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积数月,乞食无所,憔悴自归”,托人请求母亲细柳同意其回家。细柳说,他“若能受百杖,可来见,不然,早复去”。长福闻之,骤入,痛哭愿受杖。细柳问:“今知改悔乎?”曰:“悔矣。”曰:“既知悔,无须挞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愿受百杖,请复读。”女不听。邻妪怂恿之,始纳焉。

细柳和长福的教育“拉锯战”,以长福“愿受百杖,请复读”为最后结局,细柳不为外界闲言碎语所困扰,始终掌握孩子的教育主动权,讲求教育时机,没有一味地说教、鞭笞,而是允许长福牧猪、逃跑等多次“试误”,让长福“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真正从内心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激发了长福主动学习的内驱动力。之后长福“勤身锐虑”,三年便考中秀才,并得到当时巡抚杨公的赏识青睐,从此步入仕途,飞黄腾达。

细柳的亲生儿子长怙和长福截然不同,长怙天生较为愚钝,不是读书学习的材料,私塾学习多年竟不能写自己的名字。细柳让其“弃卷而农”,而长怙竟游手好闲吃不得农作之苦,细柳非常生气,“四民各有本业,既不能读,又不能耕,宁不沟瘠死耶?”让长怙率仆人耕作,一旦早晨起床晚了,细柳便责备他。然长怙天性顽劣,竟然迷上赌博,将细柳给他做生意的钱输得精光,并撒谎说钱被盗贼劫掠,细柳问明情况后“杖责濒死”,最后是哥哥长福跪请,愿代弟受过,细柳才怒气稍淡,长怙有所收敛,但并非真心悔过。之后长怙请求细柳,说自己想到洛阳做买卖,“实借远游以快所欲”。细柳知晓后,没有表现出任何疑惑,马上拿出三十两银子,为长怙准备行装,并嘱咐长怙说自己为其准备了一个大银锭,“聊以压装,备急可耳”。但是长怙到了洛阳,谢绝客侣,寻花问柳十几天,三十两银子挥霍一空,他有恃无恐,取大银锭斫之,则伪金耳。伪金之事败露,官府“不能置辞,梏掠几死”。长怙被关在监狱后,没有钱财向狱卒行贿,受尽狱卒的虐待,只得向其他犯人乞求食物,非常凄惨。原来细柳早已料到长怙恶习不改,故意给他一锭假银子,估算假银案已生祸端,才叫来长福,让长福到洛阳,通过巡抚杨公的关系从狱中救出长怙。

细柳巧用挫折教育,让长怙从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走向正途,明白了细柳的良苦用心,长怙从内心真正忏悔,“由是痛自悔,家中诸务,经理维勤”,细柳将家庭之事全权交于长怙管理,给予他充分信任。在长怙想要再度经商时,细柳筹集资金放心交于他,半年时间便赚得双倍盈利。从此,长怙守法经商,最终家财万贯,富甲一方。长福也在三年之后中了进士,入朝为官,两个儿子在细柳的教育引导下大富大贵。

细柳对两个儿子的教育是不同的,但又是相同的。不同之处在于因材施教,长福适合读书,需要引导他走向书斋,激发他读书的欲望和动力;长怙不是读书之才且野性难驯,需要通过非常手段引导他走向正途,管理好家务后,通过务农或经商做好一家之主。相同之处在于细柳无论是作为继母还是亲生母亲,她公平地对待两个儿子,精准地抓住了教育时机,引导他们做适合的工作,走正确的人生道路。细柳是一个凡女,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并且是失去丈夫的一家之主,对于这样一个角色,细柳在独立承担家庭重担的同时,将两个孩子教育成才,是个优秀且坚强的女性。

“细柳”是一个地名,在陕西省咸阳西南,是汉朝河内太守周亚夫屯兵之所。周亚夫治军有方,刚正不阿,后世多以“细柳营”喻名将之风度。蒲松龄选择主人公名字为细柳,应借用“细柳营”典故,如“异史氏”所言:“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实际上将她提高到了一般男人也没法达到的高度”。细柳作为一个小说人物,至今仍具有教育意义。其成功之处在于,封建女性不断争取人性人格上的独立自由,争取家庭地位的提高,然而,是命运巧合也罢、形势所迫也罢,封建家庭给予女性充分的权利后,女性能否带领家庭走向幸福,女性当如何通过自身素质的提高和家教水平的提高,从而提高对子女的教育教化能力,承担掌握家庭走向的重任,细柳交出了完美的答卷。《聊斋志异》中的女性主人公多为鬼狐,但《细柳》的主人公为凡人,出生于普通家庭,没有强大的超现实能力,却可以带领家庭走向富贵,教育子女成为栋梁之才,这在很大意义上反映出蒲松龄认可女性管理家庭和家庭教育的能力,也是以《细柳》为明末清初女性摆脱“三从”桎梏,追求人格独立、女权独立提供现实依据和文学基础。《聊斋志异》重视后天教育对人品性的塑造,从性善论的角度指出人的品格并不是天生,认为教育应当从学校和家庭做起。可以说,蒲松龄通过细柳注重因材施教和个性化教育的方法,培养继子和儿子成功成才,指出了女性家庭教育成功的路径。

“以往文言小说的劝善惩恶,往往重在事情的结局以警戒世人,《聊斋志异》的劝诫往往重在人的自新上,表现了教育家的宽容,以及教育的本质在于人的自新自励上。”《聊斋志异》具有文学性和教育性的双重价值,无论是翩翩对罗子浮的救赎度化还是细柳对两个儿子的因材施教,两个女主人公的教育方式,都是成功的。当今社会,未成年人的教育问题,已经成为学校和家庭普遍聚焦的核心问题,《家庭教育促进法》已于2022年1月1日正式施行,国家将家庭教育上升到法律的层面,期望通过法治来推动家庭教育的发展。《聊斋志异》已问世三百余年,虽受当时思想和社会现实的制约,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但其中翩翩、细柳的教育思想及方式在当代依然具有借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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