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生活的真实
——黄胄绘画的现象学研究
2022-07-27西南交通大学硕士研究生刘冰冰
西南交通大学硕士研究生/刘冰冰
引言:黄胄,出生于河北,20世纪30年代为躲避战乱举家西迁。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下,画画更成为一种奢侈。但恰是在这个时期,文艺事业获得高歌猛进。纵观人类发展史,这种情况非属罕见。为何当肉体的存在即将受到威胁之际,精神的存在反而被极度地重视?生活的苦难,磨炼了人的精神意志,深刻了人的思想深度。黄胄于二战时期在中国画坛崭露头角,并且很快成为影响中国现代人物画的代表,笔者认为个中原因与他的艺术观有很大关系。
一、文人画导致中国人物画写实功力渐弱
1.文人画褒“神似”贬“形似”
众所周知,苏东坡、米芾是文人画的主要推手。苏东坡以职业文人、业余画家的身份,挤占了以写实见长的职业画家的地位。从此,中国画尤其是人物画开始脱离写实传统,逐渐走向“神似”而“形欠佳”的状态;苏东坡更是以自己作为文人、拥有话语权的优势,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旷世名句“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将自己不具备惟妙惟肖画功的事实,巧妙地升华到绝妙艺术家的高度。
文人多在朝为官,政治上不顺心,便将怀才不遇之情表达于书法与绘画中。文人所绘之画,实属移情宣泄,在他们笔下,梅兰竹菊、山山水水这些景物被赋予了君子般的刚正气质,这恰也规避了人物画写真技法的难题。
2.黄胄突破文人画局限
直至20世纪30年代,受西方美术教育的一批画家西迁,结合当地民土民风,放弃亦步亦趋模仿古人,走入生活,以写生为创作的根基,从而改良了中国人物画颓败的局面。此中,以赵望云为标杆,他画真实的乡村农民,坚持写生,将西方写实技法融入中国画,他与他的追随者随即开创了赫赫有名的长安画派。黄胄便是赵望云的亲传弟子。
黄胄坚持赵望云的教导,深入人民群众中,坚持写生。他将速写风格带入水墨人物画中,画面酣畅淋漓,个性鲜明。他不拘小节,用线方式纯属速写式,轮廓以重复线条叠加而成,对于错误线条也并不删减,只是将正确线条强化。造型上他采纳西洋画的优点,注重人物骨骼结构,造型结实有立体感。敷以重彩,设色之时并不平涂,而是根据结构明暗关系,用色彩加强立体结构。他的画留下了画家用“眼”触摸被画者肉身的痕迹,不禁让笔者想起罗丹的雕塑。两者虽然运用不同的媒介材料,却有共同的观察客体的方式:运用“艺术家之眼”去触摸客体的“肉身”,随后运用“艺术家之手”将观察所得转换到画纸或者泥塑上。艺术家的“眼”,在观察客体之时又起到“手”的作用,触摸客体的温度、肌肤的触感、骨骼的高低起伏;在制作作品之时,艺术家的“手”触摸画纸或者泥塑,不断地摩擦于画作的媒介之上,将“眼”和“虚拟的手”的观察所得,通过“手”的触觉转化于画作中。这种反复触摸、反复与媒介摩擦的痕迹,艺术家并没有将其消除掉,而是将它保留。欣赏者在观看之时,非但没有觉得因此而造成艺术品的不完美,甚或粗俗,反而生发出一种大气磅礴的视觉张力。试想,如果黄胄将速写重复叠加的错误线条,也就是画家触摸客体的过程删除掉,按传统中国白描屏气息声一根线贯穿始终的方式作画,他作品中的灵动张力便会大打折扣。黄胄的速写用笔,真乃解放了传统国画家的“呼吸”!如果罗丹将泥塑抹得圆滑,势必没有了这种强大的视觉张力,客体沧桑坚强的性格也会消失不见。笔者认为此二人的作品魅力,来自他们观察事物的方式,那便是梅洛-庞蒂倡导的认知事物的方式:放弃先入为主的理性思辨,用肉身体验事物,回到事物本真。
二、用“肉身体验”触摸真实
黄胄 卖水果的帕夏
黄胄 塔吉克族女教师
柏拉图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理念,世间万物是对理念的模仿,艺术家是对世间万物的模仿,也就是说艺术家跟理念(真理)隔了两层,终将无法触及真理。同时,他认为身体五官是在大脑的支配下进行工作的,这就导致了“逻辑思辨”方式居于霸权地位,将“感觉”驱赶于知识形成体系的末端。那么艺术家的地位岂不低之又低,怪不得柏拉图曾提出“将诗人逐出理想国”的说法。其实非也,真实世界是通过人的肉身感知到的,而不是远距离的分析思辨懂得的。世界需要被人类体验与感知,而不是远距离无接触的思考。美术界也长期存在一个状况,就是不进行写生,只是在画室里、纸本上进行形色的揣摩;画画的目的只是为了形式趣味,而不是通过观察事物去理解事物,进而创作服务于事物本真的艺术作品。文人画占据中国画坛数百年,文人追求“神似”,画山水是为了“可观”“可游”,有了墙上的山水画,作者竟然可以连真山水都不用去观摩了,只拥卧于自家床榻,观之、游之。文人作画经验是大脑思考来的,不是肉身体验来的。通过知觉现象学我们了解到:对事物正确认知,需要感性感知、理性思辨两种思维方式共同合作完成,否则无法对客体产生正确的认识。绘画也是如此,只从“听说”“印象”“古人画作”这种方式感知到的客体必然是非生动的,甚至是片面的、错误的。这就是为何画画的人有千千万,但是能被称为艺术家的却寥寥无几。大多数学生作品不能打动观者的主要原因在于不生动,不生动的原因在于没有观察体验客体。刘小东的油画《三峡新移民》打动了无数观众,就是因为他坚持实地写生,数月时间里和当地群众生活在一起。因此,笔者认为只研究古人笔法、绘画形式,脱离对真实生活的观摩体验,成为历史上中国人物画积疾成病的原因。如果不进行写生,不对客体深入观察,艺术将脱离生活,只是纸本游戏,结果必然无法打动观众,继而无法引起情感共鸣。黄胄既是在此之际,走上改良中国人物画道路的。在文艺思想上,他响应时代,深入人民群众中,创作题材以百姓生活为主,一改描摹仙佛帝王仕女的国画陈旧面貌。
笔者认为观察客体不只是通过“眼”,而是要调动“眼耳鼻舌身”所组成的五种感官去全方位地感知客体,必须将观者肉身与客体肉身相交织,形成生命体的一些交集,体验客体的生活,才能触摸真实。黄胄之所以能把百姓朝气蓬勃的面貌传达得如此之好,是因为他长期居住于西北边疆,和当地百姓吃住在一起。说到底,就是要去体验被画者的生活,去了解、去弄懂被画者的人格、性情、思维形成的原因,否则所画之物只描其皮囊、不得其精神。这不禁令笔者想起当下农村题材电视剧:一群城里人臆想出来的农村人,令观者无不感到别扭。黄胄做到了深入生活,他将画家“肉身”与维吾尔族百姓群体“肉身”交织在一起,全身心“体验”客体的喜乐悲苦,感受他们的生活细节,辅以大量速写刻画,积累了相当多的素材资料,为自己的艺术创作做了充分准备。在笔者看来,画家用实践诠释了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的理论内涵:回到事物本真,用“肉身体验”去触摸客体的真实,放弃先入为主的理性思辨,用眼和心去“感觉”客体的真实,从而发现“惊奇”。
三、艺术为人民服务
1.革新传统
黄胄,乃画家笔名,“胄”为盔甲之意,画家是想让自己全副武装投入战斗,那么他是要跟谁斗呢?自文人画一统天下,写实技法就被贬低为工匠之流的技能,中国艺术表现出了更加形而上的状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同时,因为文人画家是拥有话语权的精英阶层,可以著书立说推广自己的观点;况且许多文人画家还有政府官员的双重身份加持,社会上的无名之辈只能趋之向之。这就造成了长期以来中国画因袭守旧,每落一笔都要讲究笔法出处,而不讲究是否如实反映了客观事物。长此以往,职业画家亦步亦趋,在笔法上引经据典,不敢越雷池一步,造成几百年来传统中国画缺少创新性的局面。创新,便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创新,必然要遭受保守卫道士的口诛笔伐。黄胄,身披战甲,投身西北革命圣地,致力于艺术为人民服务的伟大事业,深入群众,与群众同呼吸共命运。他的生活态度是乐观的,这种乐观情绪也表现在了其艺术作品上,他笔下的人民乐观开朗、充满希望。他不仅在题材上改良了传统文人画,也在用笔上一改“书法用笔”的规章制度,将“速写笔法”融入画面中,令当时的中国画画坛眼前一亮。
2.艺术介入社会
艺术为谁服务?资本?达官贵人?黎民百姓?黄胄选择了黎民百姓,这与他所处时代的思潮有必然关系,也能看出画家的社会责任心。艺术是否要介入社会,这是长期以来艺术界不断探讨的话题。艺术家是应该为资本服务,跟着经济风向标翻新自己画风?还是要用艺术之笔介入社会事物,关心政治以及民生,从而推动社会变革与进步?笔者认为作为一名艺术创作者,特别是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应当考虑自己的社会责任。艺术不应只是闲来消遣之物,它蕴含着个人思想、价值观,以及时代风潮。艺术家应当在创作之初就考虑自己作品可能对受众产生哪些影响,艺术作品是应当承载社会民众诉求的。艺术改革应当与社会制度、社会风尚改革相一致,艺术作品应当起到促进社会进步的作用。虽在战乱年代,但边疆百姓仍对生活充满希望,黄胄也用自己独特的艺术眼光发现了战乱中的人民的“诗意栖居”。
3.为他者移情
文人画只是文人墨客聊以慰藉的笔墨游戏,只关注文人自己的心理情感的转移,从未将目光投放于黎民百姓。黄胄一改传统文人为自我移情的创作态度,改为为他者移情,将边疆人民乐观开朗的生活面貌跃然纸上。他笔下的人物、骆驼、驴都表现出了勃勃生机。黄胄的绘画拓宽了古代文人画的表达阀域,不纠结于画家自己的内心情绪,而关注于百姓的群体的精神刻画。
四、结论
黄胄为长安画派一分子,他的绘画艺术践行了为人民服务的艺术宗旨,他将速写笔法入画,且以描摹西北边疆黎民百姓生活为题材,改良了传统中国画几百年来笔法、题材皆无所突破的局面。他坚持写生,与客体交往甚密,践行了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用眼和心去观察客体,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正确认知边疆百姓。他突破了一味因袭教化的作画方式,突破传统绘画的桎梏。他将百姓平凡的生活,升华为诗意的生活,使观者无不赞叹生活的美好。他用自己独特的艺术眼光发现了战乱中人民的“诗意栖居”,他让艺术介入生活,同时拥有关心民间疾苦的社会责任心,虽是艺术家,也是革命家。对比当下的艺术创作,出现越来越多被资本裹挟的、人民群众看不懂的艺术,笔者不禁要发问:艺术不再为人民服务了吗?艺术的服务群体当然是多元的,但是毕竟人民是根基,为人民群众服务的艺术不应被边缘化,不应被认为是“过时的”“落后的”,而应当使其回归主流视野,毕竟艺术化阅读是民众教化的很大组成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