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上家族
——上村三代人的执念
2022-07-27天津美术学院教授喻建十
天津美术学院教授/喻建十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本身是一种很正常的生物遗传现象,正是这种无法替代的遗传基质,使生物不仅得以代代相承,也使后代具有与前代相近的性状。同样,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血统”观念也起着重要的社会定位作用,尤其是在东方,受建立在宗法制基础上的传统儒教的影响,人们不仅对于所谓的“传承有绪”情有独钟,对于“出身名门”也另眼相看,正因如此,今日依然有许多人以标榜自己是古代先贤后裔而自豪。虽说繁衍至今即便还能存留着些许先人的核酸成分,也与自身社会价值定位已毫无关联性,但是对于因之提升地位确实有着明显的助力作用。
在上述这样的大环境烘托下,正儿八经的“星二代”自然就有了常人不可比拟的得天独厚条件,他们纵使是凡夫俗子也能冠冕堂皇地承继家业,更何况再有点本领,那就更是呼风唤雨,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了。但是(什么都怕“但是”),尽管这群人托庇祖荫得以捷足先登,却极少能超越先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日本现当代绘画史上有一个“上村家族”,他们祖孙三代人不但见证了日本画近百年来的变迁,且在推进革新进程中功不可没,同时更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想想看,在日本艺术院这个最高艺术殿堂上,祖孙三代人都能名列会员,这绝对是孤例。虽说此三位画家就作品而言也都可圈可点,尤其是第一代的上村松园(1875—1949,1941年任日本艺术院的前身帝国艺术院会员)实在堪称大师级存在,但是第二代的上村松篁(1902—2001,1981年任日本艺术院会员)、第三代的上村淳之(1933—今,2002年任日本艺术院会员)能够先后达到这个层级,则很难说没有受到松园的恩泽。
上村松园出生在京都四条町,本名津祢,父亲在她出生前2个月去世,是母亲一边经营着茶叶店一边拉扯着她和姐姐。津祢从小就喜欢画画,12岁那年开始系统的绘画学习,17岁考进京都府画学校(京都艺术大学前身)习画。但是,按部就班的教学模式满足不了少女的习画欲求,当时著名的画家铃木松年看到这个天才少女对绘画的如此热情之后,就允许她来自己的画塾学习。铃木老师十分中意这个十几岁的女孩,不久就从自己姓名中取出一个字“松”字,为津祢取了“松园”的雅号。从此,上村松园,这个在美术史上越来越响亮的名字就逐渐被人熟知了。松园真可谓转益多师,铃木松年、幸野梅岭、竹内栖凤等多位近代日本画顶级画家都是她的授业恩师。
作为女性画家的上村松园,在一百多年前那个极端男尊女卑的社会背景下,一直受到世间的杂乱评判,但是她矢志不渝,坚定地一路走来。当时对所谓的“美人画”的好坏都是从男人的角度来断定的,曾有的男人要松园“画出真正的女人”,她就坚定地回绝道“像我这样不知趣的人是画不出来你们所喜欢的美人画的”,可见她的倔强,也可见她所处环境的恶劣。正是因为松园不改初心,最终不仅与镝木清方、伊东深水共为近现代美人画的代表,更以培养出子孙两代名家而胜出一筹。
1915年创作的《花筐》取材于14世纪剧作家世阿弥的同名谣曲,表现因失恋而发狂的如花少女见到昔日爱人、当今圣上的情景。为了刻画好这个疯癫形象,她多次到精神病院去搜集素材,最终完成了这个经典造型,那迷离的眼神和不自然屈伸的纤细手指,再加上飘零的秋叶,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境界就这样展示在人们面前。从作品图式上可以明显看出,作者在造型、色彩及构图上很好地借鉴了浮世绘要素,同时色调配置变得更加清新明快,形体塑造变得更具写实性,构成要素变得更强调对比关系,如此这般,已然形成了十分鲜明的个人面貌。
1922年创作的《杨贵妃》无疑是松园极具代表性的画作,她在这里所使用的艺术语言不但已经完全摆脱了传统人物画造型痕迹,而且有了许多新的成功探索。比如为了表现物象的露透感,对隐约在门棂、竹帘、薄纱后面的形象所采用的不同处理手法,直接让我们看到了其对我国当代工笔画的影响。可以说这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存在。
但是,在松园眼中,她更为中意的却是1936年画的《序舞》。在古典戏曲中有一种称为“序”的舞蹈作为正剧开始前的导入部,为了烘托后面正剧的跌宕起伏剧情,此时的舞蹈要追求一种安静的感觉。而以表现女性有品位有格调的美为终生追求的松园,正是选取了这样一个场景,将她的审美理想在此画中充分展示出来。她认为在这幅作品中可以说表现了其对理想女性最高境界的理解,“自己十分中意这样的女性风姿”。极为简练的构图与人物造型,极具感染力的细节处理以及极其典雅端庄的色彩搭配,构成了她最成熟期的总体风格,晚年《夕暮》就是例证。
1.上村松园 花筐 1915年
2.上村松园 杨贵妃 1922年
3.上村松园 夕暮 1941年
事业型女性的松园27岁未婚生子信太郎,这在那个年代可是需要过人的勇气的。为了不耽误女儿画画,外婆就承担起育儿责任。从小就旁观妈妈作画的小男孩,日后也成了名重画坛的上村松篁。
正像作家夏目漱石所说“艺术应该自始至终表现自我,这是真正要成为艺术家的第一要务”,虽然松篁从小就看着母亲在人物画上不畏艰难地一路前行,并取得了日益得到公认的成就,但是他却另辟蹊径,企图在自然界中寻求自己的着力点。1929年创作的《月夜》以一种炫目的蓝色调昭示出年轻的松篁已经在花鸟画世界里拓展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画面清新明快、洋气透亮的氛围塑造着实令人眼前一亮,深感前所未有。
20世纪50年代美术评论家北川桃雄这样写道:“从现代日本画所表现出的诸多倾向上看,能够与未来的发展相关联的大概有如下两点:其一,在重视日本画固有的材料与技法的基础上,在表现的内容形式上追求现代审美感觉,亦即寻求创新。其二,虽然材料还使用日本画材料,但在技法上以及表现上不再注意日本画与西洋画之间的差异。正是基于以上特点,虽说其间生成了多种画风,但其共同点则是西洋画倾向日益显著。”应该说现代日本画的既有样式在战前已经基本完成,而松篁则是其间的一位先行者。
《星五位》是松篁创作盛年期的代表作,他在此阶段进一步调和了写实和装饰性之间的矛盾,尤其是余白和色彩处理得十分绝妙,传达出一种幽静孤独、凝固沉寂的境界,也正是凭借此作他获得了艺术选奖中的文部大臣奖。应该说松篁此类画风比较成功地尝试了用现代语言解读幽玄之美,是有相当新意的。但是到了晚年他又是画风一转,变成了《灿雨》这样的热烈景象,而同时期的许多小品,虽然依然保持了简练的风格,但是在画意锤炼的层级上显然缺少了那种能够拨动心弦的能量。
上村淳之真正是自幼看着祖母、父亲作画长大的,并且一直生活在他们的光环里,可谓不折不扣的“画三代”。他于京都市立艺术大学日本画科在学期间正是西洋现代艺术思潮风靡之时,所以他的早年作品有着明显的流行印记。1958年的《春沼》与松篁的《星五位》创作于同一年,在可以明显看出父亲影响的同时,还流露出浓郁的存在主义思绪,阴郁的意境折射出那一代年轻人的普遍思考。
但是,淳之毕竟是在优渥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的叛逆情绪明显不足,随着年龄的增长,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他开始专注自然与人的共存,寻求画境中理性和情感的交织。画面又再度回到简洁清新、幽静寂寥的感觉中。而这种感觉不仅沿袭了祖母松园后期人物画的基本风格,也同样是父亲松篁晚年的基本追求。
松园、松篁、淳之,祖孙三代画家不管当初如何企求改变日本画表现语言,最后的归着点却都聚焦在幽玄之境的表现上。虽然他们三人有着亲缘的承继,但是不能忽视民族性的黏着度所起的作用。这个现象也给我们一个启示,那就是人们随着年龄的增长,最后的审美取向有着显著的趋同性。
上村松园 序舞 1936年
上村松篁 灿雨 1972年
上村松篁 星五位 1958年
1.上村松篁 月夜 1929年
2.上村淳之 幼鹭 1996年
3.上村淳之 春沼 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