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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遥远的歌

2022-07-26

上海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托尼玫瑰母亲

陈 冲

最亲爱的文婷:

每次飞去任何地方之前,妈妈都想给你写信。她对飞行有非理智的恐惧,害怕自己会死于空难,再也见不到你了;害怕你长大后没有任何她的记忆或不知道她有多么爱你;她最害怕的是你会在没有母爱的世界里长大。她也是一个女儿,知道母亲对女儿多重要。妈妈四十二岁了,仍然无法想象失去她的母亲。

今晚,我给你读了安徒生的《小美人鱼》,你很喜欢。你钟爱所有奇幻的故事,还为爸爸和我编过许多个这样的故事。第一次画美人鱼时,你只有两岁。你总是记得为美人鱼画一对文胸。你的洞察力和表达能力都让我吃惊。我经常跟爸爸说,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电影编剧和导演。他似乎不喜欢这个想法,他说你太敏感和脆弱,不能从事电影——一个遭拒绝是家常便饭的行业。他担心你会被“失败”压垮,失去自我价值感,毕竟在电影行业“失败”比起“成功”发生得更为频繁。爸爸是对的,你确实敏感。才四岁,你已经能感受到自己和同学之间的差异——你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罗娜园长讲了一件你在幼儿园的事。一天,罗娜的父母来校参观,你遇见他们的第一句话是,“我不会说中文。以前说过,现在不说了。” 罗娜觉得这很有意思,但爸爸和我在笑过之后开始担心。我们希望你不会在美国主流文化中,因为自己的中国血统而产生任何身份危机。你现在可能还没有认识到,但作为一个双语、双文化的人,你已经得到了一份礼物。你会比别人更有趣,你的视野也会因此变得更广阔。

这也是为什么我带你回中国。在北京爬长城的时候你累得走不动了,跟我说,叫部计程车吧。你对故宫里封住的部分尤其好奇,企图从窗户缝隙往里看,你觉得那些是童话中王子、公主的房间。在上海,你跟婆婆的猫咪玩得很开心,但我后来知道你在牵挂着旧金山的家。可佳阿姨问你,文婷,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呀?你想都没想,严肃地说,我长大了要做榛子街上的一棵树。可佳阿姨笑了,说,这孩子太逗了。我却被你的意识流震惊,我们住在榛子街,你潜意识里想回家、想安定。

爸爸正坐在我身边,让我告诉你,应该永远听爸爸的话。他说晚餐时你对他说,“别告诉我该吃什么!”你这么小就叛逆,青春期会是什么样子啊?爸爸开始害怕了。除了妈妈,爸爸是世上最疼爱和关心你的人。你沮丧得想大叫的时候,请千万记住爸爸爱你。有时你叛逆的模样非常逗人。爸爸问你要不要打屁股,你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一动不动盯住他的眼睛。

上个礼拜爸爸请了一周假。我们先去露营,然后开车去洛杉矶看你奶奶爷爷和表哥表姐。你一路上很乖,对自己唱歌,在你的小笔记本上画画,还跟爸爸妈妈聊天。你的语言能力在你这个年龄是惊人的,你用了诸如“转形”或“汹涌”之类的词,和“哦,妈妈,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已!”那样的句子。

到洛杉矶后,我们在餐馆庆祝奶奶爷爷的金婚纪念日,你和表哥表姐们一起坐在孩子们的餐桌上。吃了一阵后我从大人的餐桌过去看你,为你夹点菜,你咬着牙小声说:“妈咪,我好难为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好窘迫。”爸爸决定你应该过来和我们坐。问了你半天我们才恍然大悟,你的不适是因为表哥表姐们比你大好多,你没法参与他们的对话,坐一边自觉无能和愚蠢。我们怎么没想到呢?你那么早熟,我们往往会忘记你只有四岁。

几天前,妈咪的一位同事打电话到家,询问配音工作的事。你接了电话,跟她说:“陈冲现在不能接电话。”你听上去很成熟,她就说,那我留个言吧,然后跟你讲了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你说:“我只是个孩子。我不能为你做这事!”这让她笑了。她告诉我的时候我也笑了。我想起你经常说,不要像对待五六岁的孩子那样对待你,因为你是一个四岁的孩子。

妈妈写于7/22/2003

昨晚我睡得很少,离家之前的大多数夜晚都是这样。爸爸和我同往常一样很早起来,一起吃了早餐。我们享受在安静的早晨看报闲聊,话题总是自然而然转到你和文姗身上。

你生命中有妹妹陪伴,让我欣慰。在你和文姗之间,我丢失了两次身孕。爸爸和我都有亲密的兄弟姐妹,希望你也有一个。我怀文姗的时候,你迫不及待地等她到来,以为妹妹来了你就随时都有玩伴,那多有趣。但她生下来后,妈妈在医院住了三晚,回来后忙着喂奶,太累了,无法给你足够的关注。你唯一认识的世界被突然扰乱和改变。那些日子你整天无缘无故歇斯底里地在楼梯上乱跑,很可怕。我知道你很困惑,正在努力应对这个变化。不知为什么,你采取的方式是无理取闹。一天晚上——大约在医院回家后的一周,我去你的房间陪你睡觉。我问你,是不是因为妈咪没有足够的时间陪你,让你难受了?你看着我,嘴唇开始颤抖,眼里噙满泪水,然后你终于崩溃了,大哭起来。我很高兴你有机会跟我讲了你的感受。我和你谈过分享的概念,你说,“文姗不懂分享,她一个人占有妈咪。”

时间过得真快,妹妹现在十四个月了。她崇拜你。不管你给她多少次恼怒的眼神,她仍然冲着你笑。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就把头靠在你的腿上。我让你每天拥抱她三次。每次你一抱她,她就开心得忘乎所以。她会把耳朵贴在你的肚子上,抱住你不放。你急着离开,而她总想抱你更久。你会大声喊:“妈妈,文姗不肯放开我。”我会过来跟你解释,那是因为她爱你。你说,“可她太爱我了。”

上周爸爸休息的时候,坐下来和你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他说他跟哥哥杰姆一直相处融洽,互相支持,是很好的朋友。但你打断了他说:“你又不是哥哥,怎么会懂当姐姐的感受!”你的逻辑感让爸爸惊讶。

在开往洛杉矶的车上,爸爸给他哥哥拨通电话,然后交给你说,你跟杰姆叔叔聊聊他当哥哥的感受吧。你一接过电话就问,“杰姆叔叔,我爸爸小时候有没有碰疼你的眼睛?” 因为文姗喜欢抚摸你,你总是抱怨她碰你的眼睛。你想证明其他弟弟妹妹不会碰痛他们哥哥姐姐的眼睛,因此文姗不是个好妹妹。

从洛杉矶回来后,你对妹妹好多了。前几天我做了一天的配音回来,看到你们在玩捉人游戏。她在你身后跑来跑去,开心地笑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在我没有嘱咐的情况下主动跟她玩。

你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文婷,你从来就是。我没有足够甜蜜的语言来形容你给我的感觉——那种只有母亲知道的幸福。你和妹妹都爱我,没有任何人像你们这样爱过我。你们对我也非常宽容和慷慨,不管我能给你们什么,能给多少,你们都把它当作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从未对任何人像现在对你们这样至关重要。在你们崇拜的眼神中,我看到自己成为了母亲。你是我的老师,文婷,你一直在教我如何做妈妈。飞出去工作曾经是我热爱的事,有了你们,这事变得越来越难了。

现在我必须动身了。我希望这不会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我爱你,文婷,爱你和文姗胜过世界上任何其他。

妈妈写于7/23/2003

我依稀记得那个令人心碎的女人,在两寸大的黑白相片里蓦然回首,跨越几十年的光阴,与我对视。她在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晾衣服——一只胳膊伸向天空,另一只手提在嘴边,系着围裙的腰肢拧转过来,高耸的胸脯在旗袍里雀跃,圆润的屁股下面一条腿绷紧,另一条放松,脚尖轻轻点在地面上。她脸上令人销魂蚀骨的笑容,让我确信照片是她恋人拍的。

她叫郭淑华,出生在一个男尊女卑的封建家庭,是六个孩子中最小的。她童年最幸福的记忆,是每天早晨在镜前为母亲梳头,能那样单独跟母亲接近、触碰,对她是奢侈的感觉。十六岁那年,父母把她嫁给一个姓孙的老爷当妾,那人是个凶残的性虐狂。淑华十七岁生下女儿,不幸夭折,紧接着的一胎也没有成活。孙爷纳妾后,不再理她。八年后,孙爷最小的弟弟文宣突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文宣清秀文弱,温柔善良,跟孙爷截然不同,淑华常陪他写字画画,并渐渐爱上了他。两人私奔后的日子非常贫困,但因为能跟她爱的人在一起,淑华仍然满怀希望。好景不长,文宣因无法维持生计而选择轻生。淑华伤心欲绝,想追随地下,但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她深爱的男人留给她唯一的礼物,她要把他的孩子抚养成人。就这样,淑华活了下来。

十多年后,她把这段身世告诉了女儿——那曾经在腹中救了她的小生命。她说,总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

郭淑华是怎么从上海到了澳门,怎么成了香港夜总会的歌女,跟谁生下了儿子托尼,似乎没有人知道。她离开儿女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也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她不识字,不会写信。

二〇〇六年春季的一天,在澳洲一间摄制组的服装间里,照片中淑华的旗袍穿到了我的身上,居然合适。我在镜前端详,想象旗袍里她曾经鲜活的腰肢,想象那晚她渴望跟儿女们说的话……

英文片名不知为何在国内译成了《意》,它更确切的翻译应该是《家乡歌曲的故事》。对我来说,它也是家庭歌曲的故事。为了方便读者在网上找到,我在这里还是叫它《意》吧。英文片名比较长,听着还有些拗口,许多电影投资人、发行商和朋友都建议改一个短些的、通俗些的片名,但是导演托尼·艾尔斯坚持只有这个名字才能象征故事的精神和意境。只有失去了家,它才会成为一支遥远的歌萦绕于梦中。

二〇〇七年《意》在众多国际电影节上获奖,我也因为扮演片中女主角得到不少荣誉。记得在获得澳洲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时候,我感谢了郭淑华——她既平凡又惊世骇俗的命运,是角色诞生和盛开的沃土;我感谢了丈夫和孩子,让我对母爱与家庭有了更切肤的体验,让角色悲凉的人生有了爱的热度与渴望。

重温导演托尼·艾尔斯给我的第一封电子邮件,我想到《意》其实是一部他孕育了十年,甚至一生的电影——

十年前,我写了一部短剧,叫《长途跋涉》。它讲述了我母亲、姐姐和我乘坐出租车前往珀斯以南三小时车程的小镇班伯里,与我母亲的一位情人共进午餐的故事。几年后,我又写了一部自传体电视剧,叫做《鬼故事》,它是我母亲自杀事件的虚构版本。

从很多方面来说,这两个作品都是为现在做的准备,《意》是我自传三部曲中最后也是最雄心勃勃的部分。它描述了我童年最戏剧化的一年——那一年,我妈妈和比她小二十多岁的乔相爱了,而后来乔又爱上了我十六岁的姐姐。

跨越五十多年,这是一个关于母子、母女的故事;关于突如其来的激情、锥心刺骨的单恋和黑暗的自我毁灭的故事。使它如此令人惊讶和不可预测的是,它完全基于真实事件。剧本中的一切,都曾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从我母亲和姐姐同时试图自杀并在同一家医院被抢救的离奇事实,到我和姐姐三十年后在街上跟乔叔叔的巧遇。

这部电影将以澳门、上海和澳洲墨尔本为背景,探索七十年代初在澳洲郊外白人区中生活的中国穷移民。在这个独特的世界里,粤语流行歌曲与《迪恩·马丁秀》()《鹧鸪家族》()并列,中餐厅狭窄的空间、廉价的装饰与宽广的维多利亚海岸线并列。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部男孩逐渐疏远他魅力无穷、喜怒无常的母亲的电影。成年后,他反复地讲述母亲的故事,也许为了找回一点爱。

电影《意》海报

当时我对托尼和他的作品都了解甚少,但是他的信说服了我。二〇〇四年夏天,托尼千里迢迢从墨尔本来到旧金山,我们约好他下机后在一家中餐馆见面。记得那时已过了用餐的钟点,伙计们正围着一张大圆桌吃饭。我们坐下后托尼说,我小时候母亲也常带我和姐姐去蹭伙计吃的饭。我问,她在墨尔本的中餐馆工作吗?托尼笑了,说,她曾经带我们从澳洲东岸的中餐厅一路蹭饭到到西岸,然后又蹭回东岸,有时候山珍海味,有时候剩菜剩饭。

一位服务员从大圆桌走过来为我们点菜,托尼看到咸鱼蒸肉饼很兴奋,他说小时候经常吃这个菜。啊,托尼的咸鱼蒸肉饼,我的雪里蕻炒肉丝,味蕾的记忆像一条无形的脐带,一丝长长的乡愁,永远连着那片失去的故土。

等菜的时候,托尼从手提包里拿出剧本和几张发黄的老照片给我。他说,这是我的母亲郭淑华,英文名叫苏。照片很小,我拿起来仔细看。他接着说,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或者在梦里,总是她穿着旗袍的背影,在日夜交替的光线中,慢慢消失在鹅卵石的小街上。那时我们住在澳门,母亲在一家夜总会当歌女。有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是在远洋轮上拍的。托尼说,这是一九六四年,母亲跟一位停泊在香港的澳洲水手——也就是我的继父艾尔斯结了婚,带着我和我姐移民去墨尔本。照片里,苏身着一条西式呢大衣,脸上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头上围了一条丝巾,几缕烫过的头发被风刮起,她双臂轻轻搂着年幼的儿女,洋溢着无限的憧憬。谁能想到八年后这个女人将在大洋彼岸悬梁自尽?

很长一段时间,托尼一直忘不了自己对母亲最后的吼叫:你滚!我恨你!四十年后,郭淑华的幽灵终于变成了他纸上的文字和脑中的画面。在剧本里母亲叫玫瑰,托尼说那更像记忆里的她。

那张远洋轮甲板上春风满面的照片,是托尼和姐姐颠沛流离的开始。丈夫比尔把玫瑰和两个孩子安顿在他墨尔本郊外的房子里,又启程远航去了。玫瑰在这片寂寞的异土上待了一个礼拜就带孩子们离开了。骚动的灵魂、幼稚的心智和不安分的身体,像一道永恒的诅咒,伴随着她和两个孩子穿越整个澳洲,从一个城市颠簸到另一个城市,一个“叔叔”换到另一个“叔叔”,为了追随那块海市蜃楼般的归属之地,浪迹天涯。每到一处,她都会把从中国带来的玻璃珠帘挂在门框上,对孩子们信誓旦旦:这次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过不了多久,他们又开始跋涉。

七年后,千疮百孔走投无路的玫瑰带着儿女再次回到墨尔本。丈夫比尔举着一束鲜花在火车站翘首以待,孩子们上前叫比尔叔叔。玫瑰说,不是叔叔,是爸爸——他以后是你们的爸爸了。一切似乎依旧,不同的只是比尔现在跟他母亲同住。在这个婆婆眼里,玫瑰与孩子们是闯入者,触目的珠帘是他们不雅的旗帜。玫瑰与她在一个屋檐下水火难容,但比尔是个宽容的丈夫、善良的继父,孩子们终于有了安稳的日子,玫瑰决定忽视婆婆的冷嘲热讽。孩子们问,我们在这里待多久?玫瑰搂着他们说,永远,等老太婆走了你俩可以有各自的房间,跟澳洲人一样。

不久,比尔出海,玫瑰在家像一头饥渴的笼中困兽,眼望窗外来回踱步。然后,她穿上旗袍去了她唯一熟悉的土壤——中餐馆,并在厨房里遇上了比她小二十岁的乔。当他们四目相视时,玫瑰又滋润起来。第二天晚上,她带着儿女跟伙计们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家乡菜,跟大家说着乡音唱着歌,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在夜总会的日子。第二天,玫瑰穿上低胸连衣裙在荒郊野外与乔约会,男女间的激情和欢愉让玫瑰心神荡漾,体验到了久违而短暂的归属感。

乔是非法移民,在唐人街单身宿舍有被移民局查捕的危险。玫瑰便把乔接到比尔家住下,跟婆婆说,乔是家乡来的表弟。他们四个人在家里说中文,吃甘蔗。婆婆这个主人反而变成了局外人,她恶狠狠地看着这帮异族人在客厅咀嚼吐渣,十分反感。一天半夜,乔蹑手蹑脚钻进玫瑰的房间,两人偷情时让婆婆抓到。孩子们在睡梦中被叫起来收拾行李,他们再次失去了安稳的家。

乔的老板把他们带到一栋破烂不堪的矮房,里面一片狼藉,根本不像个住人的地方,但玫瑰却在这里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她再一次把晶莹剔透的珠帘挂上门框,认真当起家庭主妇。二十多岁的乔负担起一家人的鸡毛蒜皮油盐酱醋,开始变得烦躁厌倦。玫瑰感到乔对她不再热情,陷入绝望。她哀求、怒吼、以死威胁,乔还是离开了。穷途末路的玫瑰服安眠药企图自杀……

托尼用在玫瑰身上的笔墨毫无多愁善感,几乎残酷无情。我隐隐觉得他在用写作惩罚母亲——那些幼儿时的崇拜、爱和期待是怎样慢慢变成了失望、厌恶与恨。

读完剧本我问托尼,你觉得母亲爱你们吗?他说,不知道,如果她爱孩子,怎么能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破坏他们的幸福?我说,如果玫瑰不爱孩子,电影里的毁坏和绝望也就失去了张力。是否有可能在你成年后发现某一件事,知道母亲原来为自己作了牺牲,故事从而得到升华?他说,我没有发现过这样一件事,编造情节并不难,但这样就不是我要拍的电影了。从写剧本的第一刻开始,玫瑰就是你。你跟我一起去寻找吧。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中下旬,《意》的资金终于全部到位。我当时在云南拍摄《太阳照常升起》,还剩下最后一场黄秋生吊死在水塔上的戏。姜文希望那天阳光灿烂,黄秋生晃动的尸体后面是一片蓝天。但我们等了一周太阳也没有出来。我答应过女儿我会回家带她们一起买圣诞树的。正在我归心似箭的时候,接到托尼的邮件,希望我在开拍前三周到达墨尔本排练。这意味着我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又少了三周。我回信说三周太长了,我怕是很难做到。

第二天我又接到托尼的邮件——

亲爱的冲,

希望你一切都好,拍摄一切顺利。

我理解你对三周的排练感到为难,并且认为这没有必要。在正常情况下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但这回我们将和两个孩子一起工作。他们之前都没有演过戏,需要足够的排练时间才能感受和建立与你的感情,尤其是小男孩。玫瑰和她的孩子的关系是这部电影的核心。

有些台词可能是孩子们无法明白的,有些情感也可能是他们无法表达的。我希望在排练期间面对这些问题,进行改写。我也希望你能跟他们作一些即兴创作,帮助他们找到场景中的情感。我曾考虑过用你的替身为孩子们排练,但这可能会造成他们的困惑。

除了与孩子们的排练,你还要跟对话老师练习台词,消除美国口音;与作曲研究玫瑰在戏里唱的歌曲。(你对自己唱歌有信心吗?你需要上声乐课吗?)

我知道你不想离家太久,请你理解我的焦虑。要从孩子们那里获得最佳表现,我不能没有你。

下周你会收到新的剧本,你提的建议我基本都已采纳,我认为它越来越好。期待你的回馈。

我迫不及待地想在一月初见到你,多聊聊。

保重

托尼

查看二〇〇六年一月到三月的电子邮件,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里面居然有上百封信是在商量如何缩短与家人的分离。当时三岁的小女儿还在幼儿园,七岁的大女儿正好放春假,丈夫彼得还有年休假没用完,我们决定全家去澳洲住半个月。我甚至联系了几家墨尔本的学校,考虑让孩子们在那里寄读,但是彼得认为孩子们应该有一个更稳定的环境,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段时间,我在家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录音机,按一位澳洲中国移民的录音练习台词,掌握合适人物的口音;晚上睡觉前看一集当年澳洲盛行的美剧《鹧鸪家族》——那是玫瑰跟孩子们经常看的节目;收拾房子、做菜的时候都哼唱着《不了情》——戏中玫瑰唱的歌。我还看了不少六七十年代的港台片,观察那个年代女人的举手投足。给我启发最大的是《野玫瑰之恋》中葛兰扮演的夜总会歌女,她的肢体语言为我的角色埋下了种子。慢慢地,我能感到玫瑰在我的身体里滋长成型。

二〇〇六年二月,托尼兴奋地告诉我:“两个孩子演员都找到了,他们真实自然,非常可爱。”在发孩子们照片给我的邮件里,还有一张戚玉武的照片。托尼问我:“你喜欢他吗?他二十八岁,以前在广州是一名运动员。”我回:“他个子高身材健美,眼睛那么深情那么干净,我当然喜欢啦,不过我跟他一起不是成恋童癖了吗?”戚玉武在《意》里扮演了乔——玫瑰最后的情人。拍摄期间我发现他极其专业、谦逊,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任劳任怨,从不抱怨也从不说任何人坏话。按他的条件完全可以打造成一线的男主角,但当时他跟一家新加波公司签了很长的独家合同,无法出去发展。这家公司参与了《意》的投资后,他才得以加入。十年后戚玉武终于解约,我导演电影《英格力士》的时候,又有幸再次与他合作。

三月初托尼发来一封标题为“你是不是在健身?”的邮件:“刚与服装设计师开完会,我们在猜你是不是整天在健身房?你胳膊上的肌肉对于那个年代的女人很不合适,能从现在开始停止健身吗?”我无奈地回信:“对不起,我生来就有肌肉,不是练出来的,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会尽量放松放软双臂。”

我遗传到父亲的结实健壮,不是母亲那样的窈窕淑女,旗袍对于我是一个挑战。戏中玫瑰是文盲,没有一技之长,她唯一的生存本钱就是风情万种的身姿,形体是创造玫瑰十分关键的部分。我在邮件里告诉彼得:“如果不是感情戏,我给自己的检查清单是,1)把后脖颈伸到最长,2)让乳头牵着走路,3)把肚子吸进脊椎,4)把屁股翘向天空。还得看似与生俱来。我多希望我天生优雅,我多希望我的清单是关于角色的内心世界。好在当角色在情感上更具挑战性的时候,她老了,不再妖娆,到那时我想我会列个不同的清单吧。”

找到当年邮件的感觉,让我联想起那些丢失了的、曾经心爱的东西,比方文婷三岁时写的纸条,彼得送的耳环的其中一只,读了一半放下的W.H.奥登诗集……不见了多年后,它们偶然地出现在某个莫名的地方,好像意外的礼物。当年给丈夫写邮件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那些变成了二进制代码的琐碎念想,会被无限期地储存下来,待我十几年后敲击几个键盘,重现在我的屏幕上,好像一首断断续续回旋在记忆里的曲调,突然找回了歌词。

终于睡了个懒觉。昨晚在隔壁的电影院看了个电影,回家后吃了一堆小核桃。这意味着我现在必须去跑步。明天开拍,我需要为了那些漂亮的衣服再瘦下去一些。你们走后我掉了几磅,通常一天只吃一顿正餐,实在饿了吃点蔬菜水果或几颗坚果。不知能这样坚持多久。

……

我吃了一支香蕉、一个梨、一小盘番茄沙拉、一小块烤鱼。我无时不刻地想着组里零嘴摊上的曲奇饼、花生米、薯条,不过忍住没去。下午茶的奶油蛋糕也没有碰。其实蔬菜水果可能并不是个好主意,吃多了会胀气。我跟厨师说了明天还是给我吃蛋白质。

刚刚看到CNN报道一个十岁女孩的谋杀案,真可怕。我好想紧紧抱住我的孩子。老公,你一分钟都不能让她们单独行动!

……

我刚吃完一大顿火锅回来,不知为什么吃了那么多,今晚肯定睡不好觉。好累啊,但是必须得去一下健身房。饭前我是走了五公里到朋友家的,不过算算还是进了一千五百卡路里。

……

“玫瑰”原型郭淑华

刚看电影回来。我非常喜欢这个二战前建的老剧院。这是一部叫Live and Become的法国电影,关于一个男孩对母亲、对家和故土坚定不移的爱与思念。他是埃塞俄比亚的基督徒,假扮成犹太人逃亡到了以色列,被一位刚失去孩子的犹太妇女领养。电影很感人,我一个人在剧院里好好哭了一场。我非常想念你,渴望跟你分享这份感动。我也非常想念我的两个宝宝,因为这是一个关于孩子思念母亲的故事。

我作弊了。去影院之前我吃了一顿饭,但现在我又坐在这儿吃。我炒了一个西红柿和一个鸡蛋,再加上一根胡萝卜。我想这只能算健康零食吧。不算一顿饭。

……

老公,这个周末我又吃回了一日三餐,周一我穿宽松的病人住院服,周二休息,周三还是医院病服。生日那天我将一整天挂着点滴躺在病床上,挺稀奇的四十五岁生日吧?

我今天去了我们一起去过的Prahran市场,卖上海青的那个中国菜农记得我们在她那儿买过菜,见了我就问,你的两个漂亮女儿呢?今天没跟你来?走到市场背面我们带孩子们画彩脸的地方,我剧烈地想你们。

……

我们在离墨尔本一小时车程的吉朗镇,拍摄玫瑰带着孩子们在火车站跟比尔见面。戏不重,我在房车里打这封邮件,回到酒店才能发,说不定在发之前会跟你通电话,但写信给我带来安慰。

昨天,我们在Queenscliff海滩拍了一整天,戏里玫瑰在沙滩上为女儿梳头,她的情人在不远处的海水里跟儿子嬉耍,这个角色很难得有这样宁静和满足的状态。坐在沙滩上的时候,我发现玫瑰的形体语言已经是我的第二本能了。晚上,摄制组住在附近房车公园里一栋一栋独立的小平房里,每套都有客厅和厨房。外面漆黑一片让我害怕——你知道我多怕黑夜,我只好请我的替身演员过来同住,不用说你也能猜到我没有睡好。

电视上刚播了一个关于青少年自杀的节目,令我心有余悸。其中有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是个早熟的天才。他们采访了他的父母和兄弟,我简直无法想象父母的悲哀。一整天我都在想着文婷,她也那么敏感复杂内敛。

《意》是二〇〇六年四月开拍的,进入五月份后,文婷开始不愿意接我的电话。我说,妈妈很想你,跟我说说话好吗?她说,真想我的话你可以回家。她永远这么一针见血。我没有跟她说,戏拍到一半怎么能回家?她和我都知道拍戏是我的选择。

文婷很早就会写字,有时我不在家时她会写条子留在我的床上。总是开始一两张叫我妈咪,之后的叫我大名,再过几天就放弃不写了。她三四岁的时候写的一张纸条,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在上半页画了两个小女孩互相吐口水,下半页先写了跟朋友之间的困惑,觉得她们太不同了,做不了好朋友,然后写了两行令我震惊的字:科琳妒忌我,因为我会写字,但是她不懂,她没有一个不回家的妈咪。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她没什么值得科琳妒忌的,她没有妈妈,而科琳有妈妈。

进入五月也意味着小女儿文姗要满四岁了。来澳洲前,我带她在一家游乐场付了定金,并给她全班同学寄了去游乐场开生日派对的请柬。没想到我定的日子是一个长周末,又正好遇上母亲节。拍戏期间我陆续接到家长们来信说,他们那个周日已有安排,孩子不能出席。我为这事焦灼不已。

戏里,乔开始对玫瑰厌倦,她感到恐慌、愤怒、心碎。玫瑰跟乔咆哮、扭打,完后又抱住他哭求,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和他们一样,给我希望,然后又把它夺回去……

我给彼得的信也变得歇斯底里——

又接到一封家长的信,又是下个周末出城度假!这些婊子,她们都要在操蛋的母亲节出城,这让我气得发抖。我多么想给文姗一个美好的生日,但是我在辜负她。是因为我平时没跟婊子们交朋友吗?她们的狗崽子都不愿来参加我宝宝的生日聚会?我恨她们。

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发抖,停不下来。你要在我身边就好了,你会一如既往地抱住我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

想你!”

接着的一封邮件里我跟丈夫道歉,想必是在电话里跟他发了不小的脾气:“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已经十七个小时没睡了,我答应以后不会再这样……”

以后不会再这样了。玫瑰自杀未遂在精神疗养院里也是这样答应两个孩子的。拍摄那场戏的时候,我紧拥着儿女发誓从今往后做个好妈妈。其实那是我想对自己孩子说的话。在托尼的记忆里,母亲每个发自肺腑的诺言最后都没有兑现。

我答应过文姗她会有一个快乐的生日。眼看生日就要到了,我自己沉重的负罪感全部压到了丈夫的身上。彼得把聚会从周日改到周一放学以后,把地点从游乐场改到家里,再雇佣了一家儿童派对公司,然后发信通知家长,第二天电话确认……那天晚上他在邮件里写道:“家里来了演小丑的、变戏法的、画脸谱的、做气球的,非常热闹,但是聚会太长了,尾声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累了。不知道怎么文姗就不高兴了,跟我发了一通脾气。奶奶骂了她不懂感恩,她一直哭到睡着……”

彼得是一位心脏病专家,经常一天工作十四小时,但他每晚编一集《J和T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英文里的名字Johnny和Teddy,在故事里变成了傻呵呵的Johnny-ny和Teddy-dy。这俩男孩比女儿们稍大一点,总是企图跟她们恶作剧,但是每次都反而被聪明的女儿们给捉弄一通。每一集都有丰富的情节和各种屎尿屁笑话,女儿们总是笑得前仰后合,百听不厌。孩子们跟着我出外景的时候,他每天会用电子邮件把《J和T的故事》发给她们。记得一次我们全家人在Costco买东西,文姗突然指着两个牛仔裤管拖在地上的胖男孩,无比兴奋地喊起来,快看,Johnny-ny跟Teddy-dy在那里!可想而知彼得创造的人物多么生动难忘,小女儿觉得他们是生活里的真人。

重读他十几年前给我的邮件,让我感慨万分。这是二〇〇六年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昨天给文婷讲了两个“惊悚”故事,两次她都叫出声来了。以后我也许该多讲些吓人的故事,她瞪大眼睛害怕的样子太可爱了。孩子们睡下不久我就上床了,十一点半被呼叫去了医院——心肌梗塞,动完手术回到家很久才入睡。现在我刚吃完晚饭,还有很多病历需要整理出来。明天文婷特别忙,先要去玛德琳的生日派对,四点上中文课,接着马上去佐伊的生日派对。我得去买生日礼物,能给我一些建议吗?

如果只是一个这样的周末,似乎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在孩子们的整个成长过程中,这是他的无数个周末。跟彼得结婚前,我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化学结构。是他的进入改变和成全了我的生命,成全了我们的家庭。他对我与孩子的爱与忠诚像地心引力一样可靠、一样不容置疑。

拍摄期间有一天,我接到一封朋友的邮件,告诉我她与丈夫分居了。这个消息对我非常突然,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他们是一个美满的家庭。我马上给彼得发了邮件,“黛比和德斯分开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们前一阵卖掉了房子。我觉得很幸运,尽管我们的家庭因为我的工作承受了许多艰辛,我们仍然这么坚强稳固。你们三个是我的一切,这一家四口是我唯一能想象的生活。”

不懂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反复梦见丈夫爱上别人,毫不留恋地离开我和孩子。

老公,昨晚又做那个梦了——梦里你那么无情……我急需跟你和孩子们在一起。今天突然觉得她们的脸开始有些模糊了……

真想给你打电话啊,但现在是你的凌晨四点半。要不我还是给你打过去?跟你那些烦人的病人一样?我想你也一定有这样需要我的时候,而我不在你身边?我觉得自己在崩溃,希望不会,直到今晚我都坚持住了。只有最后的一个礼拜了。我爱你。

彼得回信鼓励我——

坚强些,你会没事的。这两个月对我们家每一个人都是挑战。你已经能看到跑道终点的冲线带了,这是最后的冲刺,加油!不到一星期我们就能见面了,所有的困难都将化为乌有,都将成为值得。我们非常爱你,想你。我昨天开始教文姗拼写,她能拼出猫、狗和男孩,还跟我说这些都太简单了。我想她是在模仿她姐姐。

文婷也来了邮件——

妈咪,你好吗?文姗在学拼写,她写了妈咪我爱你。阿姨买了四根织毛线的针,我在为上海的猫咪织衣服,暑假很快就到了,文姗和我都很兴奋!我爱你妈咪!

最后冲刺是演玫瑰的死。上吊那天晚上,玫瑰穿上了昔日的旗袍——她的战袍——亢奋地踱步,她跟孩子们说,香港的夜总会老板还在等着她,香港才是家,回到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儿子再也忍受不了她的谵语狂言,大声叫道,要去你自己去,我们不跟你去!玫瑰习惯性地去搂他安慰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儿子冲她怒吼,你滚!我恨你!玫瑰顿悟,她不能再让自己龙卷风一般的破坏力继续伤害孩子。跟过去许多次那样,她轻轻对儿子说,妈妈会把一切办妥的。

清晨,孩子们在杂物间房梁上发现了昏死的妈妈,女儿哭喊着让儿子抱住妈妈的腿往上举,自己到处找刀子、凳子,拼命要把妈妈救下来。记得拍摄的时候,玫瑰应该已经不省人事,而我却止不住地哭。这两个孩子永远没有了妈妈。我想到女儿们在等我回家……

离家前写的那些信,女儿们至今没有读过,因为飞机有幸从未坠落。

我在银幕上扮演过不少母亲的角色,但玫瑰是我唯一如此疼惜和捍卫的一个。这个离乡背井渴望归宿的女人,这个被自己的天性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女人……在另一个维度,又何尝不是我——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和母亲。人们可能会认为她缺乏母爱,那什么又是母爱呢?记得大女儿出生后我得了产后抑郁症,夜间哺乳加重了我的失眠,以致一连两周不能入睡,在崩溃的边缘挣扎。一天夜里我哭着跟丈夫说,我根本不想做妈妈也不配做妈妈,如果能把她放回肚子里去就好了。但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如果有人想害我的孩子,我仍然会跟他拼命的。

托尼没有找到他母亲为孩子牺牲的证明。但或许她一直都在牺牲,在为了孩子与脑中的恶魔斗争。或许她不停地流浪是一种自救,就像我不停地离家工作,或许流浪与归属对我们是并存的需要,也永远同样强烈。在我与玫瑰共体的那两个月里,有时我感觉到天使降临在抑郁和狂躁的间隙,让我们变得格外温柔、欢乐和幽默;有时我感觉到恶魔和天使同时在灵魂里挣夺,让我们在摧枯拉朽的毁坏中,迸发出同样凶猛的爱。

很多年后,托尼告诉我:“你懂得玫瑰——她的憧憬、她的妩媚、她的决心、她的幽默、她的脆弱、她的虚荣、她的愤怒、她的悲伤、她的爱……在每一个场景中,你都为玫瑰赋予了新的一面,最后你创造了一个迷人的、不可抗拒和悲剧性的人物。你也知道,我一直在与关于母亲的记忆挣扎。我无法原谅她对我姐姐的伤害,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恨她。但是因为你的表演,我爱上了玫瑰。而这份感情成了一条我找回母亲郭淑华的途径,让我重新感觉到她的爱。”

有些事情——而且往往是最重要的事情,好比地心引力、灵魂、人心、爱——永远只能被感觉、被推测,而不可能被完整地理解或证实。对这些事情,感觉到比知道也许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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