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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升博弈下的县级政府策略性竞争
——基于浙江省数据的实证

2022-07-23蔡思远臧天宇

财贸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工业用地晋升矩阵

陆 军 蔡思远 臧天宇

(1.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2.北京锦秋私募基金管理有限公司,北京 102407)

一、引言

为了解释中国经济的增长奇迹,周黎安(2004)基于Lazear et al.(1981)的公司治理理论建立了官员晋升的锦标赛模型,用以解释地方行为背后的强激励。其核心逻辑在于:在一个集权式的官员考评体系下,地方官员为了最大化个人的政治晋升机会,会就上级政府考核的评价标尺,即GDP,展开竞争。这种竞争所引致的地方活力是过去30年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源泉。

这一中国式的“自上而下”的标尺竞争框架被学界广泛接受。尽管相关的实证研究非常丰富,但以下三个问题却较少受到学者的关注。首先,大多数实证研究停留在对空间溢出效应的检验,却没能将这种效应与背后的制度因素联系起来。这意味着论证的逻辑链条存在缺失,并不足以支持空间效应源自于晋升竞争的结论。其次,原生的锦标赛模型将GDP作为评价的唯一标尺,但近年来的绩效改革越来越强调民生和环境的重要,因此政府的竞争行为是否受到政策转向的影响也是一个有价值的命题。最后,过往的实证较多围绕政府支出展开,土地视角的研究屈指可数。而事实上,对于地方政府来说,土地出让才是一种更为灵活的政策工具。

本文试图对中国式“自上而下”标尺竞争框架背后的制度因素及土地出让的作用做出补充解答。具体而言,将回答:地方政府间的工业用地出让规模和教育支出水平是否存在空间关联?如果存在,是否会表现出与政治制度相符的模式特征?此外,考虑到县级政府是中国国民经济运行的基本单元,且其政治经济特征更符合晋升锦标赛模型的基本假设,故本文把研究的政府层级下降至县级。

二、相关文献述评

对于晋升锦标赛模型的实证主要基于两条线索展开。一条是关注官员绩效表现与晋升结果的关联,即好的绩效表现是否会带来更大几率的晋升。不少文献利用省/市委书记的简历数据对此作了实证。其中大多数研究支持模型的预设,即认为存在以GDP为考核对象的晋升机制。例如,姚洋等(2013)通过对官员个人经济绩效的分离研究发现,个人效应对市长的晋升有显著的作用,且这种作用的发挥受到官员年龄的影响。在此基础上,乔坤元(2013)进一步考察了非经济指标的影响,发现地方在教育和医疗投入上的表现并不会影响官员的升迁。当然,也有文献试图提出对模型的修正或反驳。例如,杨其静等(2013)认为在地方官员间仅存在一种宽松的资格赛,即对晋升候选人有最低的经济增长绩效门槛。陶然等(2010)则更是通过对数据的重估证伪了经济绩效与升迁之间的关联。近些年来,一些文献也将环境治理表现与官员晋升联系起来,如Jia(2017)分析了中国的污染情况和政治激励之间的关系。将环境表现和官员晋升联系起来,从而制约了污染天堂行为(陈家喜,2018)。当然,也有文献指出,各地官员的绩效考核应该根据各地的实际情况(周黎安,2019),单纯考察经济指标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张军 等,2020)。

另一条更关注对竞争效应的检验,即利用空间计量工具研究政府间策略性互动的存在性问题。这一类文献与本文的研究直接相关,其又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从财政收入或支出出发研究省市级政府间在总量或分类支出上的空间竞争关系(王守坤 等,2008;踪家峰 等,2009;Caldeira,2010)。有两篇文献对本文有较大的启发。其一是周亚虹等(2013)对于地级市间教育支出竞争的实证。其二则是Yu et al.(2016)对总投资和教育支出竞争的研究,通过引入高阶空间权重矩阵,发现了总投资竞争的边界、GDP排名和领导年龄三类效应,将空间互动与背后的制度因素联系起来。不过,与周亚虹等(2013)的结论不同,Yu et al.(2016)并没有识别教育支出的竞争效应。另一类则研究了省市级政府间的土地出让竞争。这一视角的研究相对有限。罗必良等(2014)和杨其静等(2015)分别在省级和地级市层面证实了工业用地出让规模的正向竞争关系。此外,王乔等(2014)考察了协议出让土地价格存在的逐底竞争效应。其中,杨其静等(2015)对用地数据做了优化,区分了具体的用地性质,对本文有一定的启发。但总的来说都较为粗糙,对于背后的竞争机制挖掘不足。更多文献是分析这类竞争的弊端,如加大了资源配置扭曲程度(李永友 等,2021)、扩大了金融风险(余靖雯 等,2019)。还有一类则关注地区间的税收竞争,从企业实际税负的角度证实了策略性互动的存在(沈坤荣 等,2006;郭杰 等,2009;谢贞发 等,2015)。严格地说,税收竞争与晋升锦标赛源于不同的机制,但仍能在方法上为本文提供借鉴,例如龙小宁等(2014)对两区制空间杜宾模型的尝试。

相比已有研究,本文的创新之处在于:一是视角的创新。财政支出和土地出让是地方政府两类主要的经济发展工具。已有文献大多从支出竞争的视角切入,但对于地方政府来说,土地出让具有更强的灵活性,本文希望对此进行补足。而且,从中央的导向来看,民生与环境指标日益受到重视,但既有文献大多将经济发展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尺,本文也试图在这一方面进行拓展。二是数据的创新。本文采用当前流行的数据挖掘方法,从网络上搜集了2009—2018年间浙江省宗地级别的土地出让数据,拓展了既有的数据集。不仅实现了对不同性质用地的有效区分,也将研究层次落实到县级政府。依据晋升锦标赛模型的前提假设,参赛者需对自身的绩效表现有较强的控制力,而县级政府无疑是较为理想的研究对象。三是模型的优化。由于土地出让的影响因素较难穷尽,遗漏变量偏误或许不可避免。为了规避这一问题,本文引入了空间杜宾模型。其优点在于,即便遗漏变量与控制变量存在相关性,模型也能产生无偏的估计结果。因此,这一方法能够有效地提升估计结果的准确性和稳健性。四是实证策略的补全。通过引入高阶的两区制空间计量模型,本文验证了土地出让的空间竞争效应与中国现实行政体制和官员考核规则的联系,补全了论证的逻辑链条,从而在真正意义上证实了锦标赛假说的适用性。

三、县级官员参与晋升锦标赛的理论框架与基本假设

(一)晋升锦标赛的基本逻辑

晋升锦标赛模型建基于三个简单的假设:一是政治集权,即人事任免权集中在上级政府手中,以晋升激励约束下级行为。二是经济分权,即中央将发展地方经济的责任委托给地方。在这种委托代理关系下,地方官员对于当地情况有更好的了解。三是相对绩效评判。由于信息不对称,上级政府只能以政绩为标尺,参考下级政府间的相对表现决定晋升结果。在这三项基本假设下,下级政府的首长将基于评价标尺与其他同僚开展竞争,以获取更大的升迁机会。

以上呈现了一个简单的理论模型,其基本假设与中国国情有很高的契合度。当然,在现实中,以上机制的实现还有赖于两项必要前提:一是政绩的评判标尺即竞赛指标必须客观可比;二是参赛者能够在相当程度上控制自己在评判指标上的表现。因此,要理解中国县级政府间的竞争,还需先找到竞赛评判所依据的具体标尺。

(二)县级政府的竞赛标尺

可以从两类文件中推测中国党政官员选拔考核的指标体系:一类是中共中央组织部公开的关于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的政策文件;另一类则是地方政府的年度工作报告。

当前中组部的公开文件主要包括《体现科学发展观要求的地方党政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综合考核评价试行办法》(中组发〔2006〕14号)、《关于改进地方党政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政绩考核工作的通知》(中组发〔2013〕22号)和《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2014年修订)》(中发〔2014〕3号)等。本文对这些文件做了细致梳理,发现:近年来,民生、环保和创新领域的指标日益受到重视,以扭转过去单纯以经济增速评价工作实绩的倾向。特别是随着科学发展观的提出,针对不同主体功能区的分类管理也开始试行。当然,实际考评过程与书面指标仍可能存在背离。从2013年和2014年连续发文强调“警惕单纯倚重经济增长指标的倾向”来看,新指标体系的实施情况或许并不容乐观。

除了中组部的文件,地方政府工作报告也能为本文的判断提供基本的论据。中国逐级考选的官员晋升机制引致了独特的行政发包制(周黎安,2004),即上级政府沿纵向管理链条向下转移考核压力的现象。而年度工作报告恰恰是地方政府总结上一年工作实绩,并对新一年行政任务进行转包的关键文件(乔坤元,2013),因而可以用来作为官员考核的指标。为此,本文对浙江不同类型不同发展水平的地级和县级政府工作报告进行了随机浏览,对指标做了整理。为能有更直观的了解,仿照陈潭等(2011)的做法,本文将中组部公开的指标与县级政府的转包指标做一对比,如表1所示。

表1 中组部指标与地方政府转包指标对比

可以看到,中组部考核指标和县级政府工作报告的转包指标有较高的一致性。但在优先级上,政府工作报告更加重视地区生产总值、工业增加值和财政总收入等工业经济指标,而民生和环保事项的重要性相对较弱。这意味着在地方的实际考核中,经济指标仍然是更为主要的考察标准,而民生事项的考核压力更可能来自高层级政府(中央/省)的要求。

综合以上两类文件的分析,本文推测:当前中国的地方官员考评体系仍以经济绩效为主,辅以民生与生态事项。其中,GDP以及由其衍生的工业增加值、固定资产投资和招商引资额这四项考核指标占有较高的权重。

(三)县级政府的操作空间与竞赛策略

以上探讨了地方官员晋升的考核标尺,不难发现,与西方以税率为标尺的竞争不同,中国地方政府努力通过改善经济以及民生绩效来进行区域竞争。那么,在参与竞争的过程中,中国的县级政府能够调用怎样的资源与工具呢?

一般来说,财政支出和土地出让是县级政府最主要的两类政策工具。其中,财政支出相对直接,能够对政府重视的关键事业提供直接的支撑;而土地出让则更为灵活,能赋予县级政府更大的操作空间,换取出让金收益或重大项目的落地。具体而言,本文关注如下两类竞争情境:

情境

1

利用工业用地出让参与引资竞争。为了在短期内实现固定资产投资和招商引资额的提升,并为未来的工业增加值和GDP增长奠定基础,县级政府往往倾向于使用协议方式出让工业用地,以低价吸引大型项目的落户。这便是既有文献中地价逐底竞争的逻辑。然而,低成本工业用地的扩张引发了对资源浪费和生态破坏的担忧,2006年8月31日印发的《国务院关于加强土地调控有关问题的通知》(国发〔2006〕31号),对工业用地出让方式做出了强制性的规定,并着手建立最低价格标准。这意味着在2007年以后,协议价格不再成为县级政府的一种显性竞争工具。

工业项目较长的建成投产时间与官员平均2~3年的任期存在冲突,长期效应对于官员的晋升并无实质性好处。在协议出让的竞争策略中,低价往往用来定向吸引那些投资额高、资本密集的项目,从而在短期内带来固定资产投资和招商引资的拉升。而当价格控制力下降时,地方政府将不得不采取“以量换质”的方式,以工业用地的出让规模作为新的竞争手段。

情境

2

利用财政支出实现民生竞争。依据上面的分析,民生和生态事项在考核体系中的作用正受到中央的重视,那么这样的目标转向是否已经在地方政府的竞争行为中有所体现呢?财政支出方向是政府意志的直接体现,如果地方民生事业的建设水平确是官员考核的重要指标,那么地方政府间必然会出现基于民生财政支出规模的竞争行为。

图1展示了以上两种情境下的竞赛策略与逻辑。

图1 县级政府的竞赛策略与逻辑

(四)关于工业用地出让和民生支出竞赛的基本假说

基于以上理论框架,本文提出4条待检验的基本假说。如果这些假说得到验证,则说明晋升锦标赛模型对于县级政府间的策略性竞争有较好的解释力。

假说

1

县际的空间竞争在同一地级市内部更为显著。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县委书记都是市管干部,这意味着其考评由市级组织部操作,故其竞争对手仅仅是同一地级市下的其他县级首长。2009年中央出台《关于加强县委书记队伍建设的若干规定》后,大部分县委书记成了名义上的省管干部,但从具体的操作看,其日常监督与评议仍主要由地市级部门主管。例如,省委对县委的巡视在每届任期内仅需在一次以上,而市委对县委书记的谈心制度却要求每年至少为一次。

假说

2

县际的空间竞争在人均GDP排名接近的县(市/区)之间更为显著。

依据前面的分析, GDP仍是官员评价的主要标尺,这意味着县级行政首长往往会以GDP排名相近的地区作为自己的竞争对手。

假说

3

若主政官员尚未超过“年龄天花板”,则所在县竞争程度更为显著。

中国官场晋升的潜规则之一就是不同级官员对应不同水平的年龄天花板,超过相应年龄界限的官员其晋升几率几近于零。这意味着,只有在年龄天花板以下的官员才有稳定的晋升预期,进而产生竞争行为。Kou et al.(2014)对这一问题有较为深入的解读。

假说

4

户籍地与任职地相一致的官员所在县竞争更为显著。

目前一些研究发现,官员存在地区偏爱。基于国际的经验研究发现,国家领导在其家乡任职期间,家乡的经济发展更快(Roland et al.,2014)。中国省级层面也存在着类似的现象(李书娟 等,2016;范子英 等,2016)。其机制在于官员通过将资源从要素市场向户籍地转移,加强户籍地的资源竞争能力(徐现祥 等,2019)。如果官员的任职地与户籍地恰好一致,那么地方官员将更有激励为自己的家乡作出贡献,提升竞争程度。

四、县级官员晋升锦标赛的实证策略设定

(一)模型设定

对于地区间的互动(溢出)关系研究,空间计量是一种常用的手段。为了捕捉县域间存在的土地出让规模竞争,构造如下基础模型:

为了考察竞争的边界效应,给出如下拓展模型:

这是一个二阶空间计量模型,与基础模型的差别在于引入了两个不同的空间权重矩阵w和w。在实际研究中,可令这两个矩阵分别只包含地级市内邻县和地级市间邻县,从而通过δ和δ的对比来考察边界效应的存在与强弱。

最后,给出上述二阶模型的特例,Elhorst et al.(2009)称之为两区制的空间杜宾模型,如下:

以上给出了三层次的模型框架,接下来借鉴田文佳等(2020)对模型中涉及的具体变量进行界定。对于工业用地来说,因变量y为工业用地的出让面积,控制变量x则为影响工业用地出让规模的其他因素,主要包括三类:一是地区经济发展水平,用当地人均GDP表示;二是地区工业化水平,用当地的第二产业占比以及当地工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表示;三是项目投资需求,用排除房地产项目的固定资产投资额占GDP的比重来表示。

对民生支出来说,因变量为当地的生均教育支出水平。这是考虑到医疗和社保有较大比例的非一般预算支出,其支出明细不可得,而仅仅将一般预算内部分加入估计在逻辑上并不严谨。控制变量主要包括四类:一是地区经济发展水平,用当地人均GDP水平表示;二是财政自主度,用财政收入和支出的比值表示,反映财政自给自足的程度,自主性较高则更可能挤占教育投入;三是城市化水平,用非农人口占总人口的比值表示;四是人口密度,用总人口和土地面积的比值表示。

除此之外,在第三个模型中,也包括三个不同类别的虚拟变量:

(1)年龄天花板。Kou et al.(2014)分析了中国官员在晋升路径中遇到的年龄悖论。表2对不同级别官员面临的天花板年龄和制度规定路径下的预期晋升年龄做了归纳。可以看到,县委书记(一般是正处)晋升的年龄天花板为52岁,预期晋升年龄为50岁。尽管52岁是理论上的晋升天花板,但考虑到官员实际的年龄分布,以及副厅以上出现天花板与预期年龄倒挂的悖论将迫使官员缩短在此之前的晋升时间,本文认为合理的年龄界限应该在50岁左右。在具体的变量制备中,以50岁为界,分别将年龄小于50岁和大于等于50岁的县委书记对应的样本设为1和0(张天舒 等,2020)。

表2 天花板vs规定路径:中国干部管理体制的年龄悖论

(2)官员来源。户籍地与任职地一致所对应的样本为1,其余样本为0。本文使用地级市进行匹配,预期1类官员对应的样本更加显著。

(3)协议出让。令当年有工业用地协议出让的县为1,其他县为0。预期0类县表现出更显著的竞争效应。

(二)空间权重矩阵

在空间计量模型中,空间权重矩阵用于刻画地区间关系的密切程度。简单地说,可以定义某种方式来衡量地区i和地区j之间的相对地理/经济“距离”, “距离”越近则说明两地间的关系越密切,对这种关系所赋予的权重w相应就越大。在对基础模型的估计中,本文引入了两类经典的空间权重矩阵:地理距离矩阵和经济距离矩阵。

(1)地理距离矩阵(G1)。以两地间的实际地理距离作为衡量地区间依赖程度的标尺。具体公式为:

其中:d代表地区i和j之间的地理距离,可由ArcGIS的相关功能模块获得。

(2)经济距离矩阵(E1)。以两地区间的经济距离远近定义其间的相互依赖程度。一般来说,经济距离用地区间人均GDP的差值来刻画,公式为:

通常来说,地区间人均GDP的相对水平不会发生显著的波动,故式中地区i的人均GDP可以用该地区在T期内的人均GDP平均值来代理。

在以上两个空间权重矩阵中,本文主要关注经济距离矩阵的表现,因为其与晋升锦标赛中依据GDP为主要绩效标尺的设定最为契合。

(3)经济排名距离矩阵(E2)。本文还对GDP排名效应的检验设置了单独的空间权重矩阵。依据假说1的设想,官员会将GDP排名与自己相近的地区作为竞争对手,这意味着在空间权重矩阵中仅有那些GDP排名相近的地区会被赋权。因此,可以借鉴Yu et al.(2016)的做法将矩阵设置为:

在此基础上,为了进一步估计边界效应模型,本文还对上述矩阵做了变形。具体来说,就是要将原有矩阵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仅对处于同一地级市范围内的邻县间进行赋权,而第二部分仅仅对处在不同地级市范围内的邻县间进行赋权。在此,仅以经济距离矩阵为例,给出相应的设置公式:

具体地,空间矩阵E1表示仅对地级市内县区赋以人均GDP差值的倒数,E1表示仅对地级市外县区赋以人均GDP差值的倒数。E2表示以地级市内人均GDP排名相差正负1位的县区为邻。E2表示以地级市外人均GDP排名相差正负1位的县区为邻。G1表示仅对地级市内县区赋以地理距离的倒数。G1表示仅对地级市外县区赋以地理距离的倒数。共生成6个不同的矩阵,本文最终使用上述6个空间权重矩阵完成实证工作。

(三)样本与数据

由于不同区域之间县级政策策略性竞争机制差异过大,而本文聚焦于基于土地的竞争策略,因此并非全国所有的县级竞争模式都符合本文要求。本文以浙江省的县级行政单位为研究对象,构建了一个包含2009—2018年浙江57个县(市/区)的面板数据。之所以做出这一选择,主要出于以下考虑:

一方面,浙江省县域土地出让十分活跃。尽管在现行的土地管理体制下,每年的建设用地指标以计划的方式逐级分配到地方,造成可开发用地的刚性约束。但浙江从20世纪90年代就开始探索土地发展权的异地转移方案以平衡地区间的用地需求,建立起以“折抵指标有偿调剂”“基本农田异地代保”和“异地补充耕地”为内容的跨地区用地指标流转体系(王乔 等,2014)。尽管部分做法已被中央叫停,但在制度惯性影响下,县域内城乡间的指标置换仍然非常普遍,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占优补劣”问题。无论如何,这些现象都说明了浙江土地市场的弹性,为工业用地出让竞争提供了可行的空间。

另一方面,浙江省是全国县域经济发展最好的省份之一。多数县域层面都承担了相当的经济功能。当使用县级层面的数据时,浙江省无疑是更有代表性的。同时,在县域范围内,县委书记作为基层行政单位的一把手,所承担的发展任务相对明确,发展绩效相对可控,就经验来看晋升竞争也是最为激烈的,因而与晋升锦标赛的基本框架最为契合。

下面对面板中各项数据的来源做一交代,并就数据分布做简单的描述性统计分析:

(1)土地出让数据。依据《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规范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收支管理的通知》(国办发〔2006〕100号)的要求,所有土地出让信息均需同步在中国土地市场网(www.landchina.com)上公布。因此,本文利用Python的相关模块编写了专门的爬虫程序,从土地市场网上抓取了2007年以来所有工业用地的出让数据。通过简单的分析发现,数据在2009年以后较为完整,故本文面板所覆盖的时期为2009—2018年。

(2)社会经济数据。社会经济数据的来源较为多样,主要包括浙江各地级市2010—2019年的统计年鉴,2010—2019年的《浙江统计年鉴》以及《中国县域统计年鉴》。从这些年鉴中,本文抽取了模型所需的各个变量。需要说明的是,县级固定资产投资数据在2016年后就不再汇报,本文使用插值法进行补全。

(3)官员特征变量。对官员特征的考察是本文的亮点。本文所用的官员简历数据主要来自CNRDS的官员数据库。数据库囊括了2009—2018年浙江省所有县(市/区)共156任县委书记的任职信息,包括任职起止时间、晋升路径、出生年份等。将这些数据对应到57个县(市/区)的面板上,可以得到关于官员年龄和晋升路径的虚拟变量。

表3给出了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

表3 变量描述性统计

五、县级官员晋升锦标赛的实证结果

(一)工业用地出让的实证结果

1.空间竞争效应

本文所用的计量工具是基于Matlab工具包进行的拓展,并利用Elhorst et al.(2009)给出的框架对模型形式的设定进行检验,最后均采用双向固定效应模型来进行估计。

表4给出了工业用地出让的基础模型在三类不同空间权重矩阵下的计量结果。首先,不难看出,同一地级市内相邻地区间的工业用地出让面积在三类矩阵下都表现出显著的竞争效应。其次,综合R和系数估计的表现来看,经济距离矩阵的估计结果较地理距离更优,且其竞争反应系数达到0.364,高于地理距离矩阵下的0.333,意味着在经济发展水平相近的地区间有更强的竞争效应。同时,从GDP排名矩阵的估计结果看,同一地级市内GDP排名相近地区工业用地出让面积1%的增加会引致本地工业用地出让面积0.365%的增加,这一影响在95%的置信度下显著。由此可以认为,假说1得到了验证。

表4 工业用地出让的基础模型估计结果

除了土地出让量的竞争反应系数,从解释变量及其空间滞后项的影响系数中也能得到有趣的发现。可以看到,这些变量的系数估计结果在三个模型间表现出一定的趋同倾向。尽管由于解释变量空间滞后项的加入和对空间固定效应的控制,大多数系数仍不显著,但其中人均GDP的空间滞后项均对当地的工业用地出让面积有显著的正向影响,且其影响系数非常可观。这意味着相邻地区人均GDP增加会显著刺激本地的工业用地出让,而GDP指标也恰好是官员考核的最重要标尺。因此这从侧面印证了本文的假说,即地区间的土地出让竞争是由背后的政治晋升机制所引发的。

2.策略性竞争的具体模式

(1)竞争的边界效应。引入二阶空间计量模型,对边界效应进行检验,结果如表5所示。不难发现,在三类不同矩阵下,地级市内外邻县间的空间竞争效应均在1%的显著性水平下表现出差异性。其中,经济距离矩阵和GDP排名矩阵下的结果与本文的假说完全契合,地级市内邻县间的竞争反应系数分别为0.559和0.373,且均在1%的水平下显著;而地级市外邻县间则不具有显著的竞争效应,且其反应系数为负。由此,假说2得到了验证。同时,这一结果也进一步说明,工业用地出让的竞争发生在拥有相近GDP水平的地区之间,地理邻近并非竞争发生的理由。

表5 工业用地出让竞争的边界效应检验结果

(续表5)

(2)竞争的官员特征效应。引入两区制空间杜宾模型检验官员特征效应的影响。由于基于人均GDP排名的市内权重矩阵E2within较好地刻画了竞赛组别的设置,因而这里所有模型均以E2within作为空间权重矩阵,结果见表6。

表6 官员特征效应的检验

首先,来看官员年龄效应。通过对比可以发现,模型能够清楚地识别年龄位于50岁上下的两部分样本间竞争反应系数的差别。具体来说,当县委书记年龄大于等于50岁,其辖区的工业用地出让面积将不存在显著的空间竞争效应。而对于那些小于年龄天花板的县委书记领导的地区,其工业用地出让面积会受到相邻地区的正向影响,相邻地区出让面积每增加1%会引致当地出让面积增加1.438%。为了对结果的稳健性进行检验,本文对不同的年龄界限做了估计,均得到了一致的结果。由此,假说3得到了实证支持。

其次,当本地户籍的官员在其家乡地任职时,相比非户籍地的任职官员具有更高的竞争系数,且在1%的水平上显著。而非户籍地的任职官员竞争系数并不显著。验证了本文的假说4。

最后,考察竞争策略的差别对于竞争效应的影响。为此,引入是否有工业用地协议出让行为这一虚拟变量。可以看到,那些没有利用协议出让工具的县(市/区)会对邻近地区的工业用地出让增加做出强烈的竞争反应,其竞争反应系数达到1.521,且在1%的水平上显著;而那些通过协议出让获得了企业大单的地区,其竞争反映系数同样为正,但显著性有所降低。总的来说,存在协议出让土地交易的县竞争程度较低。

(二)教育支出的实证结果

1.空间竞争效应

表7给出了基础模型在三类不同空间权重矩阵下教育支出的计量结果。同样地,同一地级市内相邻地区间的教育支出在三类矩阵下都表现出显著的竞争效应。假说1再次得到了验证。不过与工业用地出让不同的是,地理邻近地区间的竞争强度要高于经济发展水平相近的地区,意味着教育支出的竞争并非完全基于经济邻近关系展开。

表7 教育支出的基础模型估计结果

2.策略性竞争的具体模式

(1)竞争的边界效应。同样对边界效应进行检验,结果如表8所示。不难发现,在三类不同矩阵下,地级市内外邻县间的空间竞争效应均在1%显著性水平上表现出差异性。其中,地级市内邻县间的竞争反应系数较高,且在1%的水平上显著,而地级市外邻县间则不具有显著的竞争效应。由此,假说2再次得到了验证。

表8 教育支出竞争的边界效应检验结果

(2)竞争的官员特征效应。最后对官员特征效应进行考察,结果如表9所示。

表9 教育支出竞争的官员特征效应的检验

首先,看官员年龄效应,两部分样本间的系数差别仍然在1%的水平上显著。在年龄小于50岁的县委书记领导的地区间存在强烈且显著的教育支出竞争。且这一结果同样可以通过稳健性检验。假说3再次得到了实证支持。

其次,就县委书记来源来说,是否在户籍地任职这一因素对官员参与竞争也表现出了非常显著的影响。其中,在户籍地任职的地方官员拥有更高的竞争反应系数,为1.091,且在5%的水平上显著,而非户籍地任职的地方官员的竞争系数并不显著。这说明地方官员在自己家乡任职时,会更加努力地去竞争。假说4得到了验证。

六、结论与启示

基于晋升锦标赛框架,本文提出县级官员参与晋升锦标赛的理论模型,并利用浙江省2009—2018年间的县级面板数据和空间计量模型进行了实证检验。结果表明:县(市/区)政府的工业用地出让和教育支出行为均表现出显著的空间竞争特性,且这种竞争具有鲜明的模式特征。一方面,竞争主要发生在属于同一地级市管辖且具有相似经济发展表现的县(市/区)之间;另一方面,官员的年龄、户籍等个人特征,及官员对竞争工具的选择也会对竞争的强度产生较为显著的影响。基于这些证据,本文有理由认为:晋升锦标赛模型较好地再现了中国地方的政治现实,但竞赛的标尺不仅仅限于GDP等经济指标,教育等民生支出也是选拔考察的补充性指标。

上述发现的政策启示如下:(1)以晋升为目标的经济竞赛是导致传统城镇化过程中粗放的工业用地出让模式的主因,要想改变这种现状就需要进一步降低经济指标在官员绩效考核中的权重。通过调整官员激励模式来改变政府行为。(2)在官员考核制度中必须加强对民生支出的相应考核,降低对经济竞争的依赖。地方政府需要将更多的资金用于民生事业的扶持。梳理并减轻县级政府的事权负担,并同时给予其更充足的财政支持。(3)打破区域间的恶性竞争,需要破除官员晋升机制中的“潜规则”,例如年龄天花板、户籍来源地等,构建以能力作为唯一选拔标准的官员选拔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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