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岁沈燮元,古籍江海寄余生
2022-07-22许晓迪
许晓迪
沈燮元
7月初的南京,已是盛暑溽热。
早上7点多,98岁的沈燮元从家里出发上班——先乘18路公交车,再到新街口转3路。
他习惯早点出门,车好走,空位多。一路上,他会默默观察车上的乘客,那些坐着不停抖腿,连带着四周座位一起颤动的人,“人品不行”。
快点半小时,慢点不到一个钟头,他在目的地南京图书馆站下车。9点上班,年轻的同事们还没到,古籍部办公室的门锁着,他坐在图书馆阅览区的长椅上,随手翻着一本杂志。杂志是从同事那儿借来的,他说有好多新名词看不懂了。
对这个时代,他仍有强烈的好奇心。当年为了看综艺《非诚勿扰》,把电视从黑白换成彩色的。现在,他更关心国际风云,每天晚饭后锁定CCTV4,看看乌克兰局势,分析一番:“拜登是个妄想家。”“岸田文雄横插一脚,关他什么事?”
快9点了,他起身,走向办公室。看着走廊里那个微微驼背、缓缓前行的背影,打扫卫生的阿姨感叹:“这老头儿,有时来得比我都早。”
2022年初,B站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的热播,让与古籍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沈燮元成为年轻人口中的“南图扫地僧”。这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每周一至五,他依旧风雨无阻地上班,坐在靠窗的工位里,埋首满桌的书本资料,整理校订已经进行了几十年的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题跋。
作为一个已经退休的“上班族”,他也有想“躺平”的时候。“累了,休息好了再干。是个人嘛,哪有不出力气、不辛苦的?认定的路走下去,决不能半途而废。”
“买了一辈子的书,编了一辈子的目录,旁的不做,也没旁的时间。”沈燮元如此总结自己的一生。在他家中的墙上,挂着一幅两年前写的古人七言绝句:“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馀。白酒酿来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
中国是一個有数千年文明史的古老大国,历代知识分子著述刻印,留下浩如烟海的文化典籍。江南一隅,自来是藏书重镇。清末四大藏书楼,除了位于山东聊城的杨氏海源阁孤悬北方,湖州的陆氏皕(音同必)宋楼、常熟的瞿氏铁琴铜剑楼、杭州的丁氏八千卷楼皆荟萃东南。
沈燮元生于无锡,在苏州长大,虽曾就读教会学校,接受洋派教育,但从小自学古文,四年级能写文言作文,引得老师惊诧。抗战胜利后,他考入苏州美专,画素描,也学中国画。因为眼镜近视,只上了一个学期,转考无锡国专。考试要求用文言文写一篇自传,“对于我小菜一碟”,发榜时,得了第二名。
左:灌上一壶开水,开始一天的工作。右: 在工位上校订书稿。
在南图国学馆的书架前。
年轻时候的沈燮元。
无锡国专创办于1920年,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曾担任教务长。彼时,新文化运动已进行了20年,这所书院式的学校仍以研读古籍为主要课程,朱东润、冯振心、周贻白等名师云集。1947年,沈燮元转学到国专的上海分校,同行的老同学中,就有后来的红学专家冯其庸。
分校的讲席阵容依然强大。王蘧常开先秦诸子课,童书业讲秦汉史,王佩诤讲目录学,葛绥成教地理学,朱大可、顾佛影讲诗学,张世禄讲音韵学……只是读书环境堪忧,宿舍狭小,光线昏暗,住在下铺的人要低下头,才能坐到床上去,根本无法看书。
学校附近有一个合众图书馆,创办于1939年,由金融家叶景葵、出版家张元济发起成立,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担任总干事(馆长)。彼时,抗战进入第三年,沿海各省相继沦陷,全国图书馆或已停顿分散,或在炮火中化为灰烬,私家藏书也零落流散;日美等国大力搜罗、乘势掠夺。危局之中,留守上海孤岛的“合众”同人,“搜孑遗于乱离,徵文献于来日”,为中国传统文化营造了一处栖身之所。
在教务长王蘧常的推荐下,沈燮元来到合众图书馆读书,在那里完成了《屠绅年谱》的初稿。屠绅在历史上不算名人,因为写了一部小说《蟫史》得到鲁迅的评价而为后人注目。沈燮元当时喜欢戏曲小说,看到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里说做年谱两种人最难,一种是功业大、事情多的,像乾隆时代的阿桂、清末的曾国藩;一种是资料少的。屠绅属于后者,材料很少,“我就偏偏要去试试”。
这篇稿子,先是发表在报纸的副刊上,1958年由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58页的小书,3.3万字,定价2毛,稿费500元。“50年代拿500元不得了啊。我买了一块瑞士手表,又做了一件日本进口料子的大衣,还剩下一点零花钱。”
1948年,时局已相当紧张,物价飞涨,人心惶惶。24岁的沈燮元从国专毕业。他成为合众图书馆的干事,专事编目,从此再没换过工作。
在当年灯红酒绿的上海滩,蒲石路(今长乐路、富民路转角)746号的合众图书馆从没有挂出自己的招牌。它的前门紧闭,后门却迎送着一批批大学者——顾颉刚、郑振铎、钱锺书、徐森玉……
钱锺书住在蒲石路的蒲园,离“合众”不远,常来看书。“那天顾老(顾廷龙)不在家,听见门铃响,我去开门,一看是钱先生。他头上戴一顶法兰西帽,穿一身中式丝绒棉袍,一双皮鞋,手里拿着一根stick(拐杖)。一听我的无锡口音,聊得很投机,说有空到他家玩,留了个地址给我。”
1949年春天,勉力支撑10年的合众图书馆,已奄奄一息。
沈燮元每天仍去图书馆上班,走在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一个兵,他也不害怕。国民党军队还在负隅顽抗,图书馆被占作据点,大门口堆了沙袋堡垒,图书馆的日常工作停顿。“顾老就让我抄清代吴大澂的《皇华纪程》,两万多字,用毛笔写的,抄了个把礼拜。书抄完,奇怪了,上海解放了。”
“合众”迎来了新生,4年后捐献给人民政府,改名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1958年并入上海图书馆)。14年间,这个不起眼的小图书馆聚书30万册,其中不乏稀见的文献资料,如马列主义书籍和中国共产党早期文献。当年,顾廷龙将这些书刊藏在书架顶端与天花板接合之处,有些还特意伪造印章,钤盖面上以掩人耳目。
上海解放后,中断已久的交通恢复,沈燮元想回家看看。临行前,顾廷龙对他说,路上好走便回来。他没回去,而是将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了另一座图书馆。
1955年10月,沈燮元来到南京图书馆,开始了与古籍打交道的日子。
一种古籍有哪些版本,哪个本子好,哪个本子劣,流传过程中存在哪些谬误,这就是版本目录学,一门记载图书版本特征、考辨版本源流的学问。在中国传统学术中,版本目录是治学的门径;在现代人眼中,却难免艰深枯涩。
“古书很深,里面有好多问题,要懂文字学,要懂音韻学,看印章要懂篆文,看毛笔字要懂书法。有时候看一篇序,一个草书不认识,横在那里,整片文章都读不通了。所以(研究)古籍做出成绩太难了,比较苦,弄个高级职称很不容易。”
上海合众图书馆,接待过许多著名学者。
在这个冷板凳上,沈燮元一坐就是60多年。常年在图书馆编目的实战经验让他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通过观察行格、避讳、刻工、纸张、字体、印章,鉴别出古籍的版本及真伪。因为对古人的“户口身份”了如指掌,顾廷龙先生曾戏赠他一顶“派出所所长”的桂冠。
每年春天和秋天,沈燮元会到上海、杭州、苏州、扬州等地为馆里买古书。图书公司大开仓门,让他去书库挑。库房很大,书摞到了天花板。沈燮元近视又老花,看书时把眼镜放到书架上,走走看看,再回来,就找不到眼镜了。
南图的十大“镇馆之宝”中,两部是沈燮元买回的。一部是北宋金粟山藏《温室洗浴众僧经》,“铁琴铜剑楼的后人卖给我的,可能是家里急需钱,只要500块”。一部是辽代重熙四年(1035)泥金写本《大方广佛华严经》,他经朋友介绍,和卖家在上海的街头碰面。“那人拿来一个大卷子,掀开一点,看到‘重熙四年’和‘辽’字,叫他马上卷回去,问多少钱。他说500块,当时我带了1000多块现款,立马成交。我生怕他变卦,拿了就走。”他曾把买书比作交女朋友,“没有成功就不要乱讲,一乱讲就不成功啦”。
五六十年代,沈燮元花7块钱在书店给南图买来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金冬心的《冬心先生集》雍正刻本;到了2020年,金冬心著作系列17种拍出了350万。他有时也和后辈说说笑话,感叹当年买的好东西都上交了公家。“就像股票公司的人不能炒股,我在图书馆不能买古书,买了就说不清了。”
因为“识货”,1978年沈燮元接到一个任务,参与《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编纂,并担任子部主编。
善本,指那些具有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又流传较少的珍贵古籍。周恩来总理在病危之际提出,要尽快把全国善本书总目录编出来,由此开启了中国近百年来最为浩大的一次古籍善本书目编纂工程。
左:北宋金粟山藏《温室洗浴众僧经》。右:辽代重熙四年(1035)泥金写本《大方广佛华严经》。
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期间,沈燮元与冀淑英(左一)、顾廷龙(左二)、潘景郑(右二)在南京栖霞山。
在北京,编委会住在北京香厂路国务院招待所,当时物质仍然匮乏,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10点一顿,下午4点一顿,其余时间,都置身于全国各地大小图书馆、博物馆等781个单位、13万多张善本目录卡片的汪洋大海中。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学识,一一查核每张卡片的书名、卷数、作者、版本等各项著录是否正确。上海图书馆的沈津私下调侃:“我们这些人成天和卡片打交道,都成了片(骗)子手了。”
1995年3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历经18年最终完稿,被认为是国内目前最具权威性的古籍善本联合目录。从初审到定稿,沈燮元参与了整个编纂过程,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共“出差”了10年。
休息的时候,他喜欢去书店消磨时间,晚上和朋友们一起喝酒。他常找中国书店卖旧书的徐元勋师傅相聚小酌,后来被学术青年称为“辛神”的北大历史系教授辛德勇,歆羡地看着两人共忆书林盛事,说着不能和他们这些后辈小子“相共语”的话。
那些年结交的年轻人,多年后都是图书馆或高校的骨干精英。沈燮元整理黄丕烈题跋,需要相关资料和书影时,就会有人欣然送上他的案头。“全国只有我有哦。”他拿着书影,对照着手头正在二校的《士礼居题跋》书稿,有点得意。
沈燮元在家中吃晚饭,爱喝两口小酒。
黃丕烈,被誉为“五百年来藏书第一人”,在藏书界,经他题跋的古籍都被视为重量级藏品,有了“黄跋”,“价格嘭嘭嘭就上去了”。士礼居,就是黄丕烈的藏书楼名。
百余年来,“黄跋”先后经几代学者多方搜集、汇编成书。但由于整理者多半没看过原书,难免错漏。退休以后,沈燮元一直在整理黄丕烈题跋集,希望理出一个更翔实完善的版本。他的《士礼居题跋》不仅对照原书、书影,将旧辑本的讹误一一纠正,还搜寻了不少散落各处、前人未见的“黄跋”。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80万字的书稿,他全部手写。苏州博物馆副研究馆员李军是沈燮元的忘年交,帮他将稿子录入电脑,从2007年到2017年,“打字打了10年”。“他很精益求精,一定要拿到书影墨迹来核对,哪里发现了新材料,也要设法弄来看。”这样的结果就是无限拖延。2017年,李军把电子稿交给了出版社。如今5年过去,沈燮元还在二校,不断地增加、修改,书稿上黑笔、红笔、铅笔、修改液的痕迹错落。
“书囊无底,我和他说,你不可能把地球上所有黄丕烈的东西都收集起来。但是他很坚持,在他手里,这本书一定要尽善尽美。”李军说。
在某些地方,沈燮元有自己的执着。
他不太信任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印出来发现错了。有些是同音字,比如‘嚴文郁’打成了‘嚴文鬱’;有些是字体的问题,比如‘春晝(昼)堂’打成了‘春畫(画)堂’。”他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这些讹误,“就瞎搞,架子上的正式出版物,随便翻翻就见好多错字,这个不行,害人的。”
他挑书注重“颜值”,逛书店,不管新书旧书,要挑架子上品相最好的。网上买书也是。“我们俩买了两本一样的书,快递送来可能有破损折角,要给他先挑一挑。”李军说。
吃饭,他有自己的口味,热爱苏帮菜,南京几十年吃下来,除了盐水鸭,其他东西都不好吃。他曾经手写过一份菜谱并附简单做法,请年轻的同事打印下来,交给食堂师父。
喝酒,他喝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喝多了,还曾醉卧在苏州忠王府的大殿前。如今每晚回家也要喝点,一杯黄酒或一罐啤酒,白酒不碰了。“有时出去聚餐,年轻人请我喝茅台,一个小杯子,喝一点点。年龄太大了,不敢让我多喝。”
“生活要有规律,绝对不能熬夜。要起居有节,要控制饮食。希腊人讲,认识你自己,这句话不容易,我们哪晓得自己啊?我们总是放纵自己,这不行,要管好自己,自己是最好的医生,所以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大夫说我的心脏年轻,像三四十岁的人。”
2018年,《沈燮元文集》出版,深耕古籍60余年的著述汇总起来,只是不厚的一册。这一代古籍研究者都没有留下鸿篇巨著。“他们编了一辈子目,很多书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只是不愿意写,觉得微乎其微。换成现在的学者,一本书能写好几篇文章。”李军说,“现在的年轻人,一本书找来全世界各种版本做校对,挑出前人的不足,好像就很厉害了。你是搞懂了一本书,但你懂书吗?可以什么都不带,走过去拿起一本书,说出它到底是好是坏?稀不稀见?价值何在吗?”
当年参与《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人,主编顾廷龙,副主编冀淑英、潘天祯都已过世,编委会的成员也大半凋零,沈燮元成了少数的“硕果仅存”。“我今年98岁,从来不想这个年龄,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生活越简单越好,不要胡思乱想,我奉行的信条就是5个字,过好每一天。”
中午11点40分,他慢慢溜达到食堂,拿着餐盘打饭,有荤有素有汤,坐下慢慢吃。吃完饭,他不午休,还有满桌的校稿等着看。
《士礼居题跋》只是前奏,他要做自己的“黄丕烈三部曲”,题跋集之后,还有诗文集和年谱。
年轻人替他着急,他的心态却很好:“黄丕烈弄不完,我不会‘走’的。”
一尾蠹鱼,潜入古籍深海,流光如矢,且寄余生。
1924年生,江苏无锡人,版本目录学家,南京图书馆研究馆员,从事古籍整理、研究与保护工作60余年。上世纪80年代,参与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至今退而不休,致力于清代藏书家黄丕烈题跋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