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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谢 花缘 香如故

2022-07-21陈敏华

大学生 2022年7期
关键词:九里香广宁列车

陈敏华

花谢

儿时,家是理想国,夜是未晓天。盛夏在饭厅里,撤了杯盘碗碟,摊开书本复习。等到晚风起,爷爷奶奶不忍心,带大小两个孙女,搬长椅,绕屋畔,漫游于夜的怀抱、月的领地。

椅上,孤月泛明,街灯不倦。奶奶挥蒲扇,不时话当年,祖奶奶嘱她莫乱走,休教广宁贼拐走。广宁本是粤中一县,因大人儿戏,無端蒙上骂名。奶奶说:“没想到嫁了个广宁贼!”语毕,身后九里香(常绿灌木,花香浓郁)笑得花惊。

我和妹妹生在粤西,与奶奶咫尺同乡,倒是爷爷源出他县,惯操白话。读研时为了公考,借宿堂伯家,我厌他的傲慢,他恼我的木讷。主客两厌之际,堂伯母见我不懂方音,惊呼群山之外,已作他种言语:“爷爷也不讲广宁话吗?”堂伯一旁插话:“广宁白话。”

故人葬在山上,回忆散在风里。爷爷床榻对面,窗下桌屉里边,曾与年轻的他打个照面。是帧黑白照,长不盈寸,宽仅一指,故纸堆里蛰伏春夏。相中人短袖单衣,目如箭镞。爷爷时已卧床,从床上放眼,皆颠倒幻象,欲去不能留。当年因时局迁播的青年,会否料到失根之凄楚与扎根之艰难,抑或孑然一身风吹去,惊觉子息落他山?

长恨时节如流,一场白事过后,旧照与主人一同亡佚。我的记忆版图里,剩下缥缈的片断与飘忽的纪年。出走的家猫带走了流萤,丢失的草帽辞别了七孔笛。中学时代,屋旁小路拉长又拓宽,终于触及九里香的领地。放学回家,一树繁花凭空蒸发,余下新切的树桩。

是爷爷青年之手植。我愕然止步,又匆忙回屋,听爷爷淡然地解释,再淡然地惋惜。像神话落幕,又像世事参差,那株九里香荫护了我的孩提。在我成年前夕,先行剥落形骸,付诸俗世炉火,炊出造化生息。我又何必见树,树又何妨在我?我视其为失落之遗迹,也珍爱其如隐形之护符。既同出一脉,且同命相依。

花缘

同命相依,再续现世花缘。研二读毕,不知出路,接连败北。辗转一年,如盲眼苍蝇,获录用即满心欢喜,待他日醒觉,已是上班下班、徒有四壁。此后两年,租单室一间,居羊城江心岛上。周中照例骑车,沿蛇行路径,经三两交通灯,到机构出勤。周末,背上家当、教材,乘跨市班车,抵学校授课。纵孜孜矻矻,摊掌一看,手里只有谋生辛苦的枳。

又到一年年底,上课归来,翻开文学史略书籍,往书卷处休憩。公寓空空荡荡,有风穿堂入室。我拧开了吊灯,又拉紧了外衣,写写记记、圈点批注,餐桌上独留光影为伴。如是读了一刻、两刻,直至读满一两时辰,从凳上起身,自阳台张望,视线刚好掠过繁华灯火,有列列车闪现在夜幕中,是次日载我回住处的列车。

每逢周日,自云东海站出发,我在车上眺远景、观世相,也在车上读长长短短的散文,想曲曲折折的路通向何方。1小时的车程,足以让我随敬仰的笔尖,唱著者的《长城谣》,再哼几句儿时的《月光光》,或应景地与散文家同游,重温山居岁月。

曾多少次,静听车厢晃动,立志不言不语,内心却大声呼喊:再给我一列车吧,好驭长风,驱迷雾,驮重负,捎来月光换首词!遂明白当初离乡,不知何往,今终得安置。文字竟何等慷慨,不动声色地以入站戳点化。那晚读毕,遇一痕光轨如银,车上人影如蚁,旋逐一引为知己,念悠悠天地,夜旅者岂我一人而已?

何独一人而已?寸心尽染九里香的芬芳,寸身尽披九里香的荫翳。树在时,遇人思乡垂泪而不解;树亡后,才悟出寻路远方的含义。人必经羁旅而生离愁,必经离愁而生顿悟,必经顿悟而达禅境。是夜,拈得一句:“未及花枝抖落香似雪,也堪天风吹落叶如刀。”所谓“怨憎会”、所谓“求不得”,都不以为意,我在文字间游浪,所幸前路有光。文学果真是我终生之志业、精神之原乡。

在人生第二个十年,不幸陷入迷茫的泥淖,又有幸挣脱现实的缠绕。我所恃者,是两尊化身为物的神明:一列列车如摩西分海,引我脱离怅然之境况;一株花树如水月观音,教我看清纷繁之幻象。日后投考文学,乃至如愿,都是因了这花缘——身或绕树三匝,心却有枝可依。

香如故

既有枝可依,可自拔于泥。在上外已逾半载,未识沪上风光,就遇疫魔凌虐。

回归斗室,纵情非一己酸楚,事出不可抗力。偶尔斜阳向晚,白昼将息,恨时光悠悠,难留寸缕。记忆遂成蒙太奇,想起午后窗外,排兵布阵,等候核测。回头看桌前书卷,竟无一句关情。不禁问何遣我怀,何解我忧。

无可避免地,想起老去又化去的爷爷,想起驰离又远离的列车。从前困在课业中,困在工位上,都有文字援救,来写回忆里的歌、歌里的回忆。而今,我竟以为诗里的春秋不问人间的叹息!变动不居的,我妄求长留此际;长留此际的,我却弃之如敝屣!自问离家之候鸟,除却原乡之谣曲,待风起时,又于何处安顿困乏之身心?

我有多渴望松绑,目睹飞絮飘花过,也足以钉我于原地。我又有多向往户外,趁人间芳菲在,申城青未了。于是,学会娱目,学会远眺,用一盏茶坐守满窗黛绿。于是,拒绝散漫,不做游勇,在困饿之前预料身心需要。我不愿身心二分,亦不做谁之信徒。只是脑海里有个思乡的老人,还有个奔波的青年,遂明白眼角流泪的话,心要体己地微笑。

羁身难自禁,何妨自造景?我的祖辈父辈,乃至一己前尘,都训喻我:毋忘心定如砣,心安可抵身安。

所谓现实不宁,就向记忆乞灵。求学一路向北,自岭南到华东,脚印重重叠叠,心境浮浮沉沉。我遗憾的是,植物知识匮乏,非独沅芷澧兰,连四时花卉也难辨了。抚膺长叹,三闾大夫佩过多少秋兰,娥皇女英哭过多少斑竹?无从问,不堪比。我所识者仅一株花木,茎遭拦腰斩断,根埋水泥沙土,仍在风时雨时、饥年荒年,听凭召唤,还原为檐边花枝一簇。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遂引九里香为记,唤花谱的远亲近属。四壁之内,凭寸心念力,召木棉、玉兰,斗室一时芳馨。

那便是我的记忆术,那便是我的护身符。我的祖辈父辈,都训喻我:毋忘心定如砣,心安可抵身安。纵未还乡,已胜还乡,自内而外,从灵魂到发肤,我都听见枝叶勃发的颤音。

责任编辑:丁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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