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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傩堂戏的文字记录与书面传承
——以傩坛科本为考察中心

2022-07-21许钢伟

非遗传承研究 2022年2期

许钢伟

傩堂戏是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它的传承与保护一直备受关注。值得注意的是,在傩堂戏的众多研究成果中,少有对其传承方法的专门研究,比较常见的是在概述傩堂戏时简单提及“口传心授”这一傩堂戏的传承方法,并未展开论证。其实,掌坛师自己对傩堂戏技艺传承的行内认知,都点明了其传承方法不止口传心授一种:“言从师父口内出,法从师父手上来。讳从师父心中起,罡从师父脚下来。”很明显,“言从师父口内出”与“讳从师父心中起”说的是口传心授,“法从师父手上来”与“罡从师父脚下来”说的是身体实践。也即是说,口传心授是傩堂戏的主要传承方法,但绝不是唯一的传承方法。除了口传心授,身体实践在傩堂戏传承中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当然,傩堂戏的传承方法并不止口传心授与身体实践两种。很多掌坛师手里都有或多或少的傩堂戏科本,这些科本及其在傩堂戏传承中发挥的作用也值得我们认真分析和研究。

一、傩堂戏的科本

傩堂戏的科本,是对傩堂戏内容的文字记录。作为书面文本,科本可以说是傩堂戏的一种平面化存在。傩堂戏的科书,类似宗教经典。这大概是一种模仿。这种模仿对改变傩堂戏游离于正统宗教之外的边缘地位,提高掌坛师的自信心,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无疑是有帮助的。我们从傩堂戏科本的名称与内容、制作方式、成书时间、文字与语言等方面进行论述。

1.科本的名称与内容

傩堂戏科本,涉及傩堂戏的法事、戏剧、巫术等几个方面。各地傩堂戏科本的名称大致相同,多冠以“××科”。康保成沿着王季思、钱南扬等前辈先贤开辟的正确路径,进一步确认了杂剧中的“科”来自道教仪式。这对我们理解傩堂戏的科本名称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无论是傩堂戏中所迎请供奉的神灵,还是法事活动中运用的符箓、咒诀、舞步,都表明其深受道教的影响。这可以与“科”的术语来自道教的结论相互补证。

岑巩县的傩堂戏手抄本全部以“科”命名,如《安师科》《请圣科》《造水科》《行坛接界科》《立楼架桥科》《会兵科》《开光迎圣科》《回向科》《礼请科》《拜果盒科》《天地水阳科》《合神科》《安扎五营科》《禳星科》《请水净灶科》《和标科》《引兵土地科》《八郎科》《巡海科》《先锋科》《卖香科》《开山科》《铁匠科》《打卦科》《算命科》《上熟科》《土地科》《欧阳老判科》《传法科》《傩技请咒科》《收兵科》《送神科》等。

江口县傩堂戏的手抄本大部分(主要是法事内容)以“科”命名。笔者在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调查樊氏傩坛时,翻阅了掌坛师樊绍权保存的全部科本。樊绍权手里的科本是其祖父、父亲抄录的,主要包括《法门追救差兵科》《法门酬神科》《法门和神科》《法门借兵科》《法门九州科》《法门回奉科》《谢土请神科》《法门九郎科》《解洗康王科》《法门咒章科》《法门写疏文圣号科》《法门招兵牒》《游江五娘》《八郎路程记》等。

德江傩堂戏的手抄本中,法事相关的称“××科”,而戏剧部分多称“出××”。笔者在傩堂戏国家级传承人张毓褔家里看到的傩堂戏科本,包括《开坛玄科》《安香火坛科》《灶坛科》《礼请谢土科》《开天门玄科》《出先锋》《出开山》,以及其他的一些科书,如《三元和会》《开洞》《卦书》《启师通告》《制览文书》等。无独有偶,笔者在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西畴县鸡街乡太坪村调查陈洪江坛班时,看到了陈氏坛班保存的科本集成——《冲傩书全集通用》,这是陈洪江父亲陈锦堂在1928 年誊抄的,其中戏剧表演部分也多称“出××”,如《出唐氏》《出和尚》《出柄灵》《出勤童》《出度关与玉母》《出开山》《出催愿》《出勾愿》《出引兵土地》等。

2.科本的制作与形式

傩堂戏科本全部是手抄本,没有印刷本。科本封面一般都写有法事名称“××科”,科本正文后,一般会写上誊抄的时间和执笔人。傩堂戏科本所记内容是需要保密的,一般只在师徒传授技艺时借阅或传抄,这从科本后面的所附的文字可以看出。科本的最后都有“流传下代,香火通行”“十方应用,照本所行”“不可外传”等字样。为了防止偷学,或者得了手艺就忘师,很多科本后面都写着一些咒语。如贵州省江口县樊氏傩坛保存的每一本科本后都有咒语:

有传兵将去,无传兵不行。(《法门追救差兵科》)

有传可用,无传犯肖,偷书子结。(《法门酬神科》)

坛门兴旺,香火通行。得利忘师,要翻哨。(《法门和神科》)

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西畴县陈氏傩坛的科本集成最后也写有咒语:

千家有请,万户来迎,借看有准,盗者不灵。(《冲傩书全集通用》)

3.科本的成书时间

从调查时所见科本来看,古老的科本较少,多为民国以后所抄。这里,我们以贵州省德江县掌坛师张毓褔和贵州省江口县掌坛师樊绍权手中的科本情况为例。傩堂戏国家级传承人张毓褔手中的科本一共26 本,除去百家姓、为猪牛马看病的医书、立房子用的三本外,与傩堂戏相关的共23 本。具体情况如表1 所示:

表1 张毓褔保存的科本

从张毓褔手中保存的科本来看,光绪年间4本,民国2 本,10 本为张毓褔近些年自己抄录,7 本时间不详,但从新旧程度来看,应为民国以后所抄。光绪十二年(1886)的《出堂大吉》,至今不过一百三十多年,纸张破损,翻阅起来已经比较困难。所用纸张质量差是傩堂戏科本不能长期保存的原因之一。

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的樊氏傩坛,现任掌坛师樊绍权保存的科本多达40 本,其中用于其他丧葬道场的8 本,与傩堂戏相关的共32本,其中重复8 本。具体情况如表2 所示:

表2 樊绍权保存的科本

不难看出,樊绍权保存的科本,除了抄录于民国三十年(1941)的《法门追救差兵科》是其祖父所传,其余全部是其父亲樊学仁所抄录,时间主要集中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到他2004 年去世。其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3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5 本,2000 年至2004 年19 本;时间不详者4 本,均为樊学仁所抄,故时间当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2004 年之间。樊绍权说,之所以没有更早的科本,主要是“文革”期间被没收烧掉的缘故。

从现存的傩堂戏科本看,较早的是清晚期的,且数量较少;民国时期的抄本相对较多;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抄写的科本占了大多数。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文革”期间掌坛师所藏时间比较早的抄本基本上都被没收烧毁了;一是掌坛师抄录科本的纸张质量一般,即使没有被烧毁,也不可能长期保存。张毓褔和樊绍权两位掌坛师手中保存科本的情况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4.科本的文字与语言

科书都是用汉字书写的,其中使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语,并且有很多错别字。这主要是因为掌坛师识字水平普遍不高,在传抄的过程中,出现的错别字就更多了。但是这些错别字本身并不影响傩堂戏的学习。我们这里以贵州省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掌坛师樊绍权手中的傩堂戏科本为例:

《法门五岳记》:

凡人怀态十二月,仙娘怀态十二春。(态→胎)

是何鬼来是何神,把娘莫得不向人。(莫→磨、向→像)

灵山土地有赶应,当时送孟上娘身。(赶→感、孟→梦)

此态不是别一个,乃是五岳下天庭。(态→胎)

《法门差兵科》:

国母仙娘得了信,杀气謄謄恕气生。(謄→腾、恕→怒)

抽下金钗你莫代,解下罗裙捆占裙。(代→戴、占→战)

……

点兵要点杨家将,阵上不离木贵英。(木贵→穆桂)

点兵要点孙侯子,金古棒上扫邪精。(侯→猴,古→箍)

以上所举仅是每个科本中的一小段,像这样的错别字在傩堂戏的科本中很多,此不赘举。

傩堂戏的传承,在早期是否有科本,尚不可知。因为现在看到的科本,多为清代晚期以来抄录的。并且从现在掌坛师所说的徒弟即使不识字仍然可以学习这门技艺来看,科书在傩堂戏的传承中并非必不可少。然而掌坛师也认为,徒弟识字的话最好,学得会快一些,精一些。如此来说,科本在傩堂戏传承中确有一定的作用,值得我们重视。

二、科本与傩堂戏的传承

就像掌坛师并不拘泥于某一个神灵系统而将傩坛打造成了“众神的联合国”一样,掌坛师在传承傩堂戏时,只要是对传承有帮助的手段,也都拿来为我所用。科本的出现,实际上是掌坛师在传承傩堂戏的过程中对传承媒介的一种拓展。即在口传心授和身体实践之外,将文字这种记忆的媒介引入傩堂戏传承。科本在傩堂戏传承中的地位与作用,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科本是对傩堂戏的一种物化保存

正像阿莱达·阿斯曼和扬·阿斯曼在《昨日重现——媒介与社会记忆》一文中指出的那样:“文字作为一种媒介的出现,除了提供某些实际的功能外,还为文化意义的外部存储从根本上提供了可能,这意味着社会记忆的结构发生了一次深刻的转变。随之而来的潜力蕴藏在信息编码和信息存储中,这种方式超越了鲜活的载体,并不再依赖集体演示的更新。”用文字将傩堂戏的内容记录下来,变成抄本,首先是对傩堂戏的一种物化保存。从掌坛师手中保存的科本来看,涵盖了傩堂戏所有的法事活动和戏剧表演。以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的掌坛师樊绍权保存的科本来说,从迎神、酬神、送神的仪轨,到傩坛的戏剧唱本,以及各种法讳、手诀、咒语、文疏表牒,可以说涉及了傩堂戏的方方面面。即使没有看过傩堂戏,我们也可以通过阅读科本了解除了声音和行为之外的傩堂戏的大部分内容。

但是,科本在保存傩堂戏时并非完美无缺。希尔斯在肯定文字记载作用的同时,也指出了其不足:“在有文字的社会里,那些曾经是传统的行为范型的记载有了更大的幸存机会。文字记载本身似乎有更大的幸存机会,但是,用文字进行记录这一事实并不能保证记录得以幸存。许多记录由于记载文件的腐损和毁坏,由于人们没有另作副本以新代旧而大量佚失。旧的记载文件的幸存机会就更小。”傩堂戏的科本也存在这种不足。但是,徒弟学艺时抄写新的科本,使科本有了一份甚至更多份副本,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科本“腐损和毁坏”给保存带来的不足。因此,抄写科本,对于傩堂戏的物化保存来说,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2.科本丰富了傩堂戏传承的途径和方法

如果没有傩堂戏的科本,傩堂戏的传承只能靠口传心授和身体实践两种方法,通过师徒之间面对面进行传授与学习。但是科本的出现,使后来学习的人可以通过阅读或誊写科本学习傩堂戏的相关知识和经验,这就超越了上述两种传承方法都必须依赖的“鲜活的载体”(向师父当面请教和学习),在坛外以及师父不在身边的时候,徒弟依然可以学习傩堂戏的相关内容。

科本抄录了几乎全部的念唱内容(唱词、疏文、咒语等)。抄阅科本能够在口传心授之外,使徒弟有更多的机会学习这些内容。不仅如此,科本也有利于身体技艺的传承。科本上有很多傩堂戏中用手、香或者令牌比划的繁简不一的字讳,甚至有傩堂戏中最重要也最难学的舞蹈罡步的口诀和线路图。因此,抄阅科本也有利于徒弟在傩堂里的身体实践之外,进行身体技艺的学习。

尽管掌坛师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但阅读傩坛科本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在笔者访谈的掌坛师中,像张毓褔、杨秀辉、安永柏、安明胜、樊志友、樊绍权、石东平、卢继周等人,虽然读书不多,但都强调通过自学认识了很多字。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有阅读科本或者抄写科本的经历。科本无疑已经成为傩堂戏传承时除口头语言和身体行为外的一种新媒介。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抄写科本不仅仅是对傩堂戏的一种物化保存,而且丰富了傩堂戏传承的途径和方法。

3.科本拓展了傩堂戏传承的时空

傩堂戏由于其突出的巫术色彩和神秘的信仰组织特点,在历史上一直处于正统宗教的边缘,活跃在民间,并时常受到官方的禁止。然而,傩堂戏以其寓教于农的方式,顽强地生存着,虽屡禁而不绝。中华民国时期破除迷信,傩堂戏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新中国成立后至“文革”前,傩堂戏并未受到官方的明令禁止。“文革”时期,傩堂戏的传承自然也处于停滞状态。“文革”结束后,随着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的松动,傩堂戏像其他民间艺术、民间信仰一样,逐渐恢复活动。各地傩堂戏恢复的情况不同。有些地区的掌坛师凭借自己的记忆,依然能够上演傩堂戏,如德江县。但有些地区的掌坛师因年事已高,且传承断层,傩堂戏的恢复显得困难重重。在重建的过程中,科本的作用就显现出来。

刘兴禄在对湘西用坪瓦乡人还傩愿重建过程的考察中指出:“据调查,唐法师在文革时期,由于其爱人的协助,利用山洞收藏了部分法器道具和经书科本……保存的这些道具法器和科本为用坪民间还傩愿的重建奠定了必要的物质基础。”刘兴禄对唐、蔡两位法师手中道具法器和经书科本来历的说明,是为了强调掌坛师在用坪瓦乡人还傩愿重建过程中的能动性。而我们从他提供的资料里看到的是科本在傩堂戏传承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道具法器即使全部被焚毁,仍然可以购得。但是,如果科本全部被烧毁的话,一旦掌坛师对傩堂戏内容的记忆残缺不全,重建傩堂戏便无法实现了。唐法师参考附近掌坛师的科本,蔡法师则是完全抄写别的掌坛师的科本,说明他们仅凭自己对傩堂戏的记忆已无法完整地呈现傩堂戏,亦即无法实现傩堂戏的重建。这个典型的傩堂戏重建的事例给我们的启示是,即使傩堂戏传承过程中出现过断裂,只要掌坛师仍会唱跳,哪怕无法记住傩堂戏的全部内容,依然可以根据傩堂戏的科本,重新将傩堂戏展现在人们面前。正如希尔斯指出的那样:“一种技能传统或信仰传统总有复兴的机会,只要还有关于它们的文字记载,或者一小批拥护者对它们仍保持着淡淡的记忆。”可见,科本作为傩堂戏的一种物化保存,不仅有利于傩堂戏在师徒之间的传承,而且有助于传承中断后的重建和复兴,因为“存储在文本里的信息拥有了除了仪式或者非正式演示以外能够完成更新的可能性。它们可以被积累、被改写、被批判,最重要的是可以被阐释。通过阐释,传统便具有历史性的发展能力。”综上所述,傩堂戏科本的存在,使傩堂戏在特定情况下具备了跨时空传承的可能性。

傩坛科本是对傩堂戏的一种文字记录,内容涉及祭祀仪式、剧目表演、巫术傩技等方面,流传范围局限于掌坛师师徒之间。科本作为傩堂戏的物化保存,将文字记忆引入傩堂戏的传承活动,是掌坛师在口传心授和身体实践之外对傩堂戏传承媒介的一种拓展。抄阅科本不仅丰富了傩堂戏的传承方法,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傩堂戏传承的时空局限。科本的抄写、阅读,与口传心授、身体实践一起,在傩堂戏的传承中发挥着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