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鬼魂题材小说的审美特征
2022-07-21迟鲁宁关四平
迟鲁宁 关四平
摘 要:唐代鬼魂题材小说摆脱了唐前同类作品以述异、纪实为内核的史传笔法,在唐代诗歌创作审美意境追求的影响下,其审美意境较唐前鬼魂题材小说有了突破性的拓展,其审美特征有了质的新变和高层次提升。通过冥界与人世的交融互摄,创造出鬼魂幻化虚构之地与人间生活图景的虚实结合之美;在故事主题创作、人物思想倾向、作品价值取向及语言艺术层面做到了高雅之美与通俗之美的结合,达到了雅俗共赏的审美境界;在景色环境描写与人物情感表现等方面,实现了绮丽之景与人伦之情的统一,营造出情景交融的诗意之美。这一系列创新性的审美特征,使作为唐代小说组成部分的鬼魂题材小说,脱离了唐前同类作品令人恐怖的低浅层次,进入使读者获得审美愉悦的高品位,具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唐代小说;鬼魂题材;审美特征;意境
作者简介:迟鲁宁,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哈尔滨 150025);关四平,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哈尔滨 150025)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青年项目“唐代小说士林形象与时代文化”(20ZWC133)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2.03.018
有唐一代,诗歌的兴盛带来了文学审美的新变革,赵彦卫于《云麓漫钞》中写道:“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1赵彦卫言及的“史才”“议论”是作者以写传记的笔法进行创作,是小说受史传传统影响的结果。“诗笔”即在叙事文中融合诗歌笔法,“‘诗笔’最深一层的含义乃是创造诗的意境,这是传奇小说既不同于志怪志人,又不同于白话小说的地方”2。诗歌创作所追求的意境对小说创作产生了较大影响。唐前鬼魂题材小说中可称为有审美意境的作品虽有,但尚属少数,处于偶发状态,小说意境的表现也比较简单。唐代鬼魂题材小说以“诗笔”的抒情性,着意于环境描写、人物形象塑造、气氛的渲染和意境的营造,将叙事和抒情融合。本文拟从审美意境角度出发,探析学界较少关注的唐代鬼魂题材小说注重营造的虚与实结合、雅与俗共赏、情与景交融的具有突破性新质的审美特征。
一、虚实结合之美
赖亚生指出:“鬼文化是古代的人们对人类死亡现象及相关问题的思考所带来的观念和行为。……各种有关鬼的小说、戏曲、美术、建筑、音乐、舞蹈、歌谣、谚语、俗语等,也属鬼文化范畴。”1鬼作为鬼文化的产物,是虚幻的想象,对于鬼的生活场景,生人虽竭尽想象之能事,亦难以完全摆脱现实生活的影响。关于虚与实的美学关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2王国维所说的写实家与理想家的相通相融关系,从大的范畴言之,也是包含在虚与实的关系之中的。唐代鬼魂题材小说的产生与创作,从思维方式角度说,实质上也是社会现实与超现实世界之间思维方式转换的结果。从这个角度说,唐代鬼魂题材小说是“作家转换思维方式,将在社会现实中根本无法实现的东西,通过虚构与想象,将其在超现实层面实现,以弥补现实生活的遗憾。当然其实现也要经过当事人的感情与精神达到常人难及的境界,方可打通人世间与超现实的另一个世界的关联,而这也是作家所要强调的东西”3。鬼魂题材小说以其超现实层面的思想内容呈现出同现实题材作品迥然有别的文学韵味。虚与实在文学作品中难以划分泾渭分明的界限,在小说描写中,常常会将现实生活中的事物与景色带入文本里,营造出一种真真假假、虚实结合的审美意境。唐代鬼魂题材小说中,根据人与鬼魂相遇场所的不同,虚实结合的审美意境大致分为两类——阳间遇鬼与入冥见鬼。
1.阳间遇鬼,实境嵌入虚镜
生人身处现实世界,其本身就是一个客观可感的真实空间,因此,其所遇、所见皆是现实社会中真实存在的事物与景象,即使遇鬼,其鬼也是与人类样貌相同的,其行为与人类基本相同,其生活场所亦是仿照人间而设置的,但作为鬼魂以及鬼魂的生活环境和用品,既有源于人间之处,也有超出人间的虚幻色彩。其特点为在周围皆是现实的整体环境中镶嵌几个虚幻的闪烁着迷离色彩的摄影镜头。这不仅不令人恐怖,反而成为可遇不可求、令人向往的美事。如在诸多人鬼路遇偶合类小说中,男子误入女鬼住所,所见总体上与人世相同。《酉阳杂俎·崔罗什》中,崔罗什夜晚行路,忽见“朱门粉壁,楼台相望”4。《广异记·裴徽》中,裴徽在女鬼宅院窥见“室中甚嚣,设绮帐锦茵,如欲嫁者”5,室内陈列摆设一如世俗闺阁。《幽怪录·袁洪儿夸郎》中的袁洪儿,“忽见泉石莹彻,异花骈植,宾馆宏敞,穷极瑰宝……门悬青绡幕,下宛一尺余……悉衣珠翠,捧方丈盘至,珍羞万品,中有珍异”6,描写更为细致具体,但无外乎人间奇珍异宝、玉盘珍馐。《宣室志·郑德茂》中,郑德茂所见大宅“崇垣高门,外皆列植楸桐……进历数门……馆宇甚盛”。入内后作者借其眼睛的内视点又进行了更为精细的描写:“堂上悉以花罽荐地,左右施局脚床,七宝屏风,黄金屈膝,门垂碧箔,银钩珠络。长筵列馔,皆极丰洁。”其所见之人物也与身边真人毫无差别:“夫人善清谈,叙置轻重,世难以比。食毕命酒,以银贮之,可三斗余,琥珀色,酌以镂杯。侍婢行酒,味极甘香。……女年十四五,姿色甚艳,目所未见。……堂中置红罗绣帐,衾褥茵席,皆悉精绝。女善弹箜篌,曲词新异。”7此篇中郑德茂在鬼宅内外所见、所食、所闻亦皆是人间之所有,但又不一般,达到“精绝”高度,为其未曾耳闻目睹的“新异”。这就是虚幻源于现实,鬼魂源于人类,而读者又能够感受到其高于人类,产生为人类所不及的虚幻美感。
由此可见,人世间的吃穿用度、闺阁住所等现实物品和场景,经过作家的虚构,被巧妙而又自然地融入鬼魂的生活世界之中,人与鬼的接触空间是实实在在的,所见所闻皆有迹可循,让人难辨真假。人与鬼的接触本身就是虚幻的,过于真实的描写刻画必然会造成与预期相反的艺术效果,因此行文中又以隐晦的伏笔,透露出虚幻、神秘的气息,以中和过于写实的审美意境。如《酉阳杂俎·崔罗什》中,作者在篇首有一句铺垫:“长白山西有夫人墓。”这就一语化实为虚,为整篇小说奠定了神秘诡异的氛围。崔罗什在进入鬼宅之前,并不知此处有墓地一事,因此在其眼中所闻所见皆是真实之感。但其所见大宅是“忽见”,时间是“夜经于此”,崔罗什尚身处懵懂之中,他对于大宅以及大宅中的种种景象皆以真实为前提去感受,且并未发觉异常,直至离别后“回顾乃一大冢”,这才证明其所见皆是幻象。1《宣室志·郑德茂》篇与《酉阳杂俎·崔罗什》篇相同之处,皆是男子行路时遇到一座虚幻的大宅,在虚实相间的氛围中开展人鬼恋情。同中之异则是《宣室志·郑德茂》中郑德茂遇到婢女主动前来控马引路,已经“知非人”2,这是先知先觉,与崔羅什的后知后觉有所区别——后知后觉者是先有实在之感,后来才发觉之前所见竟然是幻象,而在郑德茂这位先知先觉者的耳闻目睹及情感体验中,已有对所遇之人、所见之物主观认定为虚幻的心理预设。尽管如此,小说中仍以大量的笔墨描写郑德茂眼中大宅的图景,说明其虽知其虚,但处处的精细和真实之感令郑德茂难以分辨真假虚实。再加之在大宅内部,郑德茂所见处处类似人间,又处处透露着与众不同,如美馔珍馐的“极丰洁”,夫人善于清谈的“世难以比”,美酒的“味极甘香”,女主人公美艳的“目所未见”,女子弹箜篌的“曲词新异”等,皆透着真实场景下的奇怪元素。3诸如此类者甚多。这既让人物的爱情在几近于现实生活的逼真场景中展开,又令人物与故事背景符合鬼魂文化的设定,营造出一种真真假假、虚实结合的审美体验。
2.入冥见鬼,虚境寓含实景
在入冥类鬼魂题材小说中,亦有现实生活场景和虚妄世界的对比,借以营造出虚实结合的审美意境。不同于阳间遇鬼的模式,冥界遇鬼是在整体虚幻的环境、氛围中,添加进现实社会的某些真实元素和片段镜头。如在《河东记·崔绍》中,崔绍被追入冥,一路上经过重重城门,此时通过崔绍的视角观察到的冥界如同人间繁华的都市:
更行一里,又见一城门,有八街,街极广阔,街两边有杂树,不识其名目。有神人甚多,不知数,皆罗立于树下。……门两边各有数十间楼,并垂帘。街衢人物颇众,车舆合杂,朱紫缤纷,亦有乘马者,亦有乘驴者,一似人间模样。……更一门,尽是高楼,不记间数……衣服鲜明,装饰新异,穷极奢丽,非人寰所睹。……催茶,茶到。判官云:“勿吃,此非人间茶。”逡巡,有著黄人提一瓶茶来,云:“此是阳官茶,绍可吃矣。”绍吃三碗讫。判官则领绍见大王,手中把一纸文书,亦不通入。4
冥界在鬼文化和佛教地狱观念的影响下,其审美意味多以恐怖为主,但有大量作品在描写时融入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场景和真实事物,借以营造出如同人间的冥界生活图景。但作者并非通过罗列真实事物来展现真实,而是把“内在的理性化为具体形象和个别现实事物去认识”5,虚幻的冥界中融汇诸多现实元素,这种虚中有实的写法令冥界与阳世有着明显区别的同时,也暗示着二者的紧密联系。其小说中因果报应等佛教思想借此得以紧紧地依附于现实世界实现流传。崔绍已身在冥界,这一虚幻的空间里有诸多与人间相异之处,如追魂的冥吏、家里供奉的一字天王、众多神人等,同时冥界又有大量現实生活中的元素掺杂其中——街道、衣着、建筑物、交通工具以及与人间判官相似的在处理案件时“手中把一纸文书”的冥界判官等。或限于想象力,冥界场景的设置往往在粗线条的勾勒上与人间极其类似,又在细微处体现出与阳间的区别,如道路两边虽有杂树,却“不识其名目”;尽管皆是人间的建筑,却“尽是高楼”;人物衣服鲜明,与人间衣着相仿,却“装饰新异,穷极奢丽,非人寰所睹”;及至崔绍进入判官厅室,这里也一如人间一般,会客也须烹茶,茶乃阳界所有的实物,不过作者又有意根据人间茶虚构出冥界茶。处处细节均说明此处与人间的不同,又处处与人间相仿。这与唐前大量变文中阴森恐怖的地狱场景有明显区别,体现出世俗化的倾向。1诸多入冥类的鬼魂题材小说中均有此种特征,营造出既假又真、虚实杂糅的意境。此外,还有《纪闻·李思元》《集异记·沈韦》《法苑珠林·谢弘敞妻》《广异记·鄧成》《河东记·李敏求》《玉堂闲话·阴君文字》等作品,也皆是写人物入冥后与鬼魂相见,虚构出一个鬼魂生存的世界,呈现出虚实相间的图景。
二、雅俗共赏之美
“雅”和“俗”是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意趣,自先秦时期儒家关于“雅乐郑声”之辨始,在文学的发展过程中,“雅”和“俗”的范畴不断丰富,“雅”和“俗”也并非一直处于排异和对立的状态,文学上雅俗的融摄与互动也日益频繁。以刘禹锡、白居易、元稹、温庭筠等为代表的诗人雅俗兼擅,自统治者至百姓对雅文学接受的普遍及对俗文学的热爱,以及诗歌为小说创作带来的“诗化小说”2现象,使承袭史传传统的小说文体在唐代小说家们有意识的创作下,“书面叙述传统与口头叙述传统所直接作用的,是唐代小说中雅化与俗化并存、并用的倾向”3。从唐代鬼魂题材小说的主题选择、人物身份设定、思想倾向等方面观照,皆有其雅俗融汇的特质,给读者以雅俗共赏之美感。
1.主题与思想,雅与俗并举
从主题层面观照,学者对唐代小说的分类方式有所不同。李剑国认为唐代小说的主题极为丰富:“唐小说有十大主题:性爱、历史、伦理、政治、梦幻、英雄、神仙、宿命、报应及兴趣。”4张友鹤将其分为爱情、豪侠和讽刺三类。5刘大杰则认为应以讽刺、爱情、历史、侠义四类为主。6程国赋则将爱情细化,总体分为三类:婚姻、恋爱题材,神怪题材和侠义题材。7唐代鬼魂题材小说包含于上述不同分类方式的诸多主题中,爱情、婚姻、历史、伦理、政治、梦幻、讽刺、宿命、报应等,皆有鬼魂文化的渗入。从儒家传统思想文化层面观照,历史、政治等主题尚属“雅”类,性爱、梦幻、宿命、报应、神怪等皆难以归入“雅”的系统,若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标准审视,恐怕鬼魂题材小说更是难结“雅”缘。因此,从主题角度观照,唐代鬼魂题材小说更偏重于“俗”文学。但唐代小说的创作者多为进士等士人,如《冥报拾遗》作者郎余令,《新唐书》中记载其“博于学,擢进士第,授霍王元轨府参军事”1;《广异记》作者戴孚“与顾况同科登进士第”2;《纪闻》作者牛肃“官岳州刺史”3;《报应记》作者卢求“宝历初登进士第,应诸府辟召。位终郡守”4;等等。其作品对主要人物身份的设定以官员为主,这亦表现出士人阶层对积极入仕的向往和仕宦追求,不能简单地将其创作的鬼魂题材小说归为“俗”类。
从人物的思想倾向层面观照,更容易看出唐代鬼魂题材小说中“雅”与“俗”融汇互摄的一面。女鬼形象是唐代鬼魂题材小说中塑造较为成功的一类人物形象。如《李章武传》,李章武与王氏子妇“悦而私焉”5的恋情以及王氏子妇初期为李章武花费不菲的举动,皆非世俗社会所认可,此非“雅”举,但这并非小说所要表达的重点。当李章武故地重游,得知王氏子妇因痴情专情而亡,魂魄又因深情而短暂还阳相见时,王氏子妇这位对恋人不计较付出多少、对爱情热烈执着的女性形象得以丰满。此时作品中与习俗相悖的部分已完全被真情的光辉所覆盖,也正是因其突破习俗的桎梏,凸显出真情的可贵,就使作品破俗入雅、雅俗共赏了。又如《离魂记》中因情之至而魂魄离体奔赴所爱的倩娘,《李元平》中受门第束缚而无法与恋人相守、转世再续前缘的刺史之女,《金友章》中敢于为了爱情而承担“鬼王”惩罚的汲水女鬼,《李陶》中贤惠体贴、克服重重困阻前去照顾丈夫的女鬼郑女郎……她们身上皆闪烁着人性的光芒,对爱情至死不渝的美好品质是值得称赞的。但同时也可以看到,女鬼的身份有官宦小姐,也有未明示身份的普通女性,在封建社会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恋背景下,女子为了爱情做出种种付出和牺牲行为很难称为“雅”,而她们面临爱情大胆追求、倾心付出、直面困境的一面,又是有义重情的行为,闪烁着义德光辉,很难不视之为“雅”举。因此,这也正是唐代鬼魂题材小说中思想层面上的雅俗共赏。
2.弘扬高雅美,间或亦适俗
从价值取向层面观照,唐代鬼魂题材小说也是雅俗互摄。如句道兴《搜神记·王子珍》6中鬼魂李玄与人类王子珍因共同求学结成好友,为了友谊而留居人间;《广异记·阎庚》中张仁亶为报答朋友阎庚的资助恩情,向鬼求来可以让阎庚富贵的方法;《纪闻·茹子颜》《酉阳杂俎·刘积中》《搜神记·梁元皓段子京》等篇对“义”的张扬——这些均可视为高雅行为,体现出一种高雅之美。又如《广异记·罗元则》《广异记·宇文觌》《传异记·李全质》《会昌解颐录·牛生》《纂异记·浮梁张令》《报应记·窦德玄》《稽神录·沽酒王氏》等篇中,描写生人或因鬼差饥馁而以食物赠送之,或因鬼差欲渡河而载之,或因鬼魂欲改葬、归葬而帮助之等行为,鬼魂对生人感激并予以报答,强调的是知恩图报的义,属于社会正气。这些也充盈着超越生人与鬼魂界限的高洁情感之美。《朝野佥载·韩朝宗》中冥界审理因未通消息而重复惩戒下属致死一案,主簿和县令均因此受罚,这是对公平正义的官场风气的追求和肯定。以上所述都可称为价值取向中“雅”的一面,皆是对社会伦理道德中值得提倡的雅洁风气的肯定和弘扬。若换个角度观照,在这一系列文本中亦有“俗”的交融。如鬼魂在报恩时,通常会以权谋私:《搜神记·王子珍》中鬼友李玄凭借自己太山主簿的特殊职位,预告王子珍其父寿命将尽,徇私告知解救之法;《广异记·阎庚》中鬼吏告知张仁亶,其友人阎庚命相贫贱,本无禄位,鬼吏为报恩情,动用职权为其娶一“佳女”来改变命运;《集异记·陈导》中,鬼差为报答陈导施惠之恩,告知可用钱财换取免祸的条件,但陈导因吝嗇而失信,遭致报复。此类徇私、失信、报复等行为又可归类于“俗”。由此可见,诸多倡导社会正气和社会理想的鬼魂题材篇目中,皆有此种雅中存俗、雅俗兼备的审美取向。
3.雅笔写俗事,真善美合一
从艺术层面观照,唐代鬼魂题材小说善用书面化的语言将俗事雅化。如在人鬼恋小说中,男子与女鬼相识相恋,性爱是爱情发展到一定阶段后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而封建社会传统观念却认为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事情。有鉴于此,作者在鬼魂题材小说中往往以文雅笔触描绘之,或者点到为止,一带而过。如《李章武传》中,描写李章武与王氏子妇二人两情相悦,为“悦而私焉……两心克谐,情好弥切”,后女子以鬼魂身份与其见面,李章武“下床,迎拥携手,款若平生之欢……倍与狎昵,亦无他异”1。文辞含蓄,意到笔止。《幽怪录·许元长》中,写术士许元长欲帮助陆生与其亡妻鬼魂相见,在招魂前许元长告知陆生,受招魂仪式的限制,自己必须在侧,但其亦知晓夫妻二人久别重逢,情思备至,性爱之事乃人性必然,因此言曰:“夫人之来,非元长在此不可。元长若去,夫人隐矣。侍御夫人久丧,枕席单然,魂劳晦明,恨入肌骨,精诚上达,恳意天从。良会难逢,已是逾年之思,必不可以元长在此,遂阻佳期。阳台一归,楚君望绝,纵使高唐积恨,宋玉与辞,终无及也。”许元长以楚怀王游高唐与巫山神女梦中行云雨之欢,代指陆生与亡妻的男女之事,语言隐晦而文辞雅洁,情至而合理。在招魂成功后,陆生夫妻相见情切,饮酒数巡,此时“元长觉其意洽,因回视仙海图。久之,忽闻其妻长吁整衣之声”2。此处文辞处理巧妙含蓄,恰当地表达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事。许元长意识到事情进展到一定程度,因此以“回视”来回避二人交欢入目。作者又以“久之”二字将陆生和亡妻的云雨之欢一笔带过,以“雅”笔隐“俗”事,使雅与俗达到了恰到好处的融合境界,产生了高雅之美与真实之美的高度统一。诸如此类言辞雅致的人鬼恋小说数量众多。
三、情景交融之美
“情”与“景”的关系可追溯至《诗经》中比兴手法的运用:“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3此种解释暗含情景交融的萌芽意识。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言及“神用象通,情变所孕”4,则认识到文学创作中以景寄情的文思活动,更加直接地提出情景交融的问题。有唐一代的诗歌美学家在将“意象”作为艺术本体的范畴而广泛使用时,王昌龄的《诗格》、皎然的《诗式》以及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均提出了“境”这个新的美学范畴,标志着意境说的诞生。5情景交融是诗歌意境创设的重要手段,所谓“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花鸟为其性情,其景与意不可分也”6。唐前鬼魂题材小说中常以粗线条写人、叙事,且很少对环境和景色加以描写,因此,其“情”与“景”的交融尚处肤浅层面。唐代小说家则将这一诗歌美学传统运用在小说创作中,以情写景、以景衬情,营造出“情”与“景”交融且契合小说主题的审美意境。唐代鬼魂题材小说中“情”与“景”的融摄可分为三种审美形态,试分别论析如下:
1.月明情浓,创造审美氛围
景色描写与爱情相关联,通过幽美的景色烘托人鬼恋情的甜蜜,营造寂静幽美的意境,或通过美景衬托对恋人的思恋之情,使情感的表达含蓄而有味。如《广异记·刘长史女》《幽怪录·袁洪儿夸郎》《宣室志·谢翱》《搜神记·王景伯》等,皆以清风明月等景色描写来烘托即将到来的容色殊丽的女子,为下文的人鬼恋做好铺垫。《幽怪录·袁洪儿夸郎》中,袁洪儿“性好书……甚好玩”,其吟咏诗歌引来了女鬼婢女的应和,进而引其去往女鬼的居所。袁洪儿在秉烛长吟之前有一处景色描写——“清夜月明”,这与其“好书”“好玩”的性格交相呼应——良辰美景,正是吟咏作乐的好时节。在即将进入女鬼居所前,也有景色描写作为铺垫:“可行十里,忽见泉石莹彻,异花骈植,宾馆宏敞,穷极瑰宝。”1奇异幽美的景色与瑰丽的场所,烘托出即将出场的女鬼之身份与众不同,预示着袁洪儿在这里将要度过的是不同寻常的愉快时光。《广异记·刘长史女》中,在高氏子和女鬼见面前描写了“天无纤云,月甚清朗”的景色,有顷,“光彩映发”的刘长史女便现身露面,与高氏子成就一段人鬼姻缘。2句道兴的《搜神记·王景伯》中,王景伯于“月明夜静”3时抚琴,琴声招致女鬼相会。《宣室志·谢翱》中的举子谢翱,其居所“庭中多牡丹。一日晚霁,出其居,南行百步,眺终南峰”。傍晚时分,晚霞漫天,谢翱居家赏牡丹,远眺赏白云与青峰,何其美哉!就是在这样一个景色极优美的时刻,一位“风貌闲丽”的美人来到其居所,与其赏花、饮酒、赋诗。4景与情和谐统一,营造出绮丽之景与甜蜜爱情的融摄氛围。
《幽怪录·许元长》《乾子·华州参军》《李章武传》等篇目则是将景色描写与离别相思之情形成映衬效果。如《幽怪录·许元长》中陆生的妻子先亡,陆生思妻情至,“每至春风动处,秋月明时”5,便辗转反侧,伤心永日。春日的明媚与欢愉、秋日的萧索与悲愁在诗歌中时常联结,因而有伤春悲秋之言。这两个典型的时间点极易勾起相思之情。《乾子·华州参军》中,柳生与崔氏女分别后于“春二月,繁花满庭,追念崔氏女”6,春景与悲情紧密相连。《李章武传》中,李章武与王氏子妇的鬼魂艰难相见,女鬼最终不得不离开而消失后,李章武所见“但空室窅然,寒灯半灭而已”7,此句精妙之处在于通过室内环境的“空”来衬托斯人已去的孤寂之感,“寒”字则点明分别之后的凄清之感,此二句环境描写将因为人鬼殊途而再难相见的悲戚孤苦的意境描绘得淋漓尽致。
2.景物对比,强化情感浓度
作者往往通过景色的描摹、景物前后的对比,表达物是人非的内心情感,创造情景交融的审美意境。《博异志·刘方玄》等一系列唐代鬼魂题材小说作品均有这种美感。如《博异志·刘方玄》中,刘方玄误入一厅,听见有吟咏之声、“清细”歌声,而后于庭院内遇见一老青衣自言自语,讲述当年往事。这与作者“二更后,见月色满庭,江山清寂”的景色描摹相衬托,清幽的自然景致与老青衣叙事声、吟诗声、歌声完美融合。及至刘方玄第二天问询他人,才得知此厅久无人居。刘方玄固请开院查视,“则见秋草满地,苍苔没阶。中院之西则连山林,无人迹也”。他也在柱子上见到“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著”的鬼诗,表达出光阴荏苒、岁月荒芜之感。8前文是一片宁静清幽之景,后文是荒草杂芜之景,两相对比,情境大不相同,鬼魂背景下的神秘与荒索在景色的描摹中得以展现。又如《续博物志·崔书生》中的景物描写,篇首崔书生遇见女鬼之前是“复到一树林,室屋甚盛,桃李甚芳”的景色,篇尾惊觉身处墓地后是“唯见芜花半落,松风晚清,黄萼紫英,草露沾衣而已”的光景。1两相对照,景物迥异,明暗有别,相互映衬,传达出人物情感心态的变化。《潇湘录·郑绍》中商人郑绍“因悦华山之秀”而独行赏景,却与女鬼相遇相恋,及至为经商离开,一年后再次回访此地时,“但见红花翠竹,流水青山,杳无人迹”2。景美依然,人去山空,失落悲伤之感可想而知。《搜神记·辛道度》中写辛道度与女鬼分别后,“忽然不见瓦舍,唯见大坟巍巍,松柏参天”3。《宣室志·郑德茂》中,郑德茂再次寻访与女鬼相识之处时:“唯见大坟,旁有小冢,茔前列树皆已枯矣,而前所见,悉华茂成阴。”4树的华茂与枯干对比鲜明,与人的生死情景遥相呼应,郑德茂心中的绝望情感深浸景中,颇具感染力。在《续定命录·李行脩》中,李行脩于逆旅得遇冥助,见到亡妻,及至不得不分别后,但见“壁 荧荧,枥马啖刍如故,仆夫等昏惫熟寐”5,此前所见,恍然如梦。这一系列各具特色的精致景物的描摹和对比,与人物当时所经历事件的情感相互契合,鬼魂的神秘性得以通过景物展现,人物或怀旧、或思念、或茫然、或绝望等情感也通过景色的衬托得以凸显,情感与景色相融合后营造的意境亦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3.鬼魂悲吟,画意诗情幽美
此类作品常出现在人鬼相遇吟诗作赋的场景中,往往以“风月”等意象塑造适合赋诗的静谧清幽的意境。如《宣室志·窦裕》,窦裕旅途中于洋州卒,與其友善的沈生“莫知其适”,当沈生赴任途经洋州时,得见窦裕的魂魄自门而入,且吟且叹,诗曰:“家依楚水岸,身寄洋州馆。望月独相思,尘襟泪痕满。”通过诗歌内容可知窦裕因为客死他乡,心中充溢着思乡之情,此情感非孤立乍现,是伴随着“风月晴朗,夜将半……”的景色而自然生发,观月而引其情,吟诗而彰其景。6此时“月”已成为寄寓窦裕鬼魂情感的意象,“风月晴朗”亦不再单纯是对景物的描画,还是对赋诗环境氛围的营造。同时,景色的清雅幽静亦契合窦裕和沈生的士人身份,成为赋诗的绝佳背景。又如《传奇·赵合》中的赵合,于“中宵半醒,月色皎然”7的情景中闻女鬼之悲吟。《宣室志·陆乔》中,陆乔与前朝名人鬼魂论诗交谈前的景色是:“一夕,风月晴莹。”8《宣室志·梁璟》中,梁璟偶遇三位鬼诗人时,“天雨新霁,风月高朗”9。《薛昭传》中,薛昭与女鬼赋诗时见“古木修竹,四合其所”,“及夜,风清月皎”10。《双女坟记》中崔致远与女鬼赋诗的背景是“是时月白风清”,“是时明月如画,清风似秋”11。风清月明的图景与吟诗赋诗之情感互相映衬,相互融和,环境景物的美感是当事人赋诗的绝妙诱因,是人物吟诗的有利客观条件,吟诗的心境也在静谧的景色中被烘托至无外物、外事打扰的绝佳至境,形成了情与景交融互摄的审美意境,从而使小说具有情景融合的审美特征。
结 语
唐代鬼魂题材小说基于多元文化背景,从人鬼二元对立的角度出发,在可以虚构的文学观念左右下,其创作摆脱史实的束缚而心游万仞,“鬼”故事已不再是恐怖的象征,而是人类世界的延伸和投影。在有唐一代浓厚的诗歌氛围的浸润下,其在审美意境层面将鬼世界与人世界的虚与实、雅与俗、情与景融合,呈现出具有多层次美感的样态。其审美意境是建立在现实主义基础上的浪漫主义,鬼魂给人类带来的恐惧感渐趋减弱,美感渐趋增强,进而形成唐代鬼魂题材小说虚实结合、雅俗共赏、情景交融的审美特征。这就不仅超越了前代以述异为主的写作倾向,也为后世小说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