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间半房子
2022-07-18学群
学群
牛道坤的两间半房子,添进女人和猪,一下就满了。火房里同时塞进两个人,坐着不动还可以,动一下不是碍着手就是碍到脚。天黑下来的时候,火光一闪一闪的,两个人的影子涌作一堆,让人想起东边睡房里的事情。睡房不大,一进门就得上床,連个序曲都没有。床差不多占去整个房子。床不算小,不管睡觉还是做事,足够两个人腾挪翻转。旁边的茅司兼猪圈,猪是常住人口。茅坑上头,蹲一个人就已经客满。
牛道坤的愿景,是在这里建一幢砖瓦房。他心目中的房子,进大门是堂屋,堂屋中间有天井。泽三爷的房子,邵老爹的房子,稍稍有脸面的人家,都是这样。有了天井,就有了一块属于自家的天。堂屋两边,有正房有厢房,里头都会住满人。
他知道,走到那一步还需要时间。眼下,他们先得把屋顶上腐烂的稻草换下来。没有瓦,先换上蓍茅草。
挑着蓍茅草从十里坡往下走,他看到高出路面的那道拱。以前砖拱上盖着土,现在砖拱从土里面露了出来,一看就知道,砖拱里面住着以前的人。比他爹他娘还要早的人。脚落到上面,里面空洞洞地响。他不想把脚踩在古人的屋顶上,每次都避着往一边走。推着推车从这里过,先让小轮悬在前头过,前面小轮着了地,再让后面的大轮悬空过。他从来没想过,这座千年屋跟他有什么关系。
挑着蓍茅草,他尽量往一边靠。那些蓍茅草一遇到灌木丛就拉拉扯扯说上了。他不管,他不要踩到人家的屋顶上。
女人在编茅草,男人在破竹子。
一根竹子棱起一圈圈竹节。每一个竹节里都装着一个等待打开的孔洞,每一个打开的孔洞都会显出惊讶的样子。最初那道竹节开起来有些难,破开时那一声响像是带着痛。天啊,这个人是多么善于把竹子破开!用刀破开最初的那一段,接下来就用脚踏住竹子的一边,手拉另一边,抱紧的竹箍就这样一路响过去,像踏着节点唱歌一样。使得,中间会把竹子换一下边,再拉,响声很快就到了竹巅上。锯出来的木头见棱见骨,破开的竹子变得这样柔软,竹子跟木头不一样,就像女人跟男人不一样。
女人用破开的竹条编扎茅草。茅草和竹子都跟女人一样,根留在娘家,身子到了这里。这里就是家。竹子编扎好的茅草,盖到前檐盖到后檐,撇成人字一样。
女人更多是从里头来看她的房子。从里头看房子的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房子。女人本来就是一座房子。一座房子,从外面看觉得小,到了里头才知道,要有的东西都有。每一样东西都待在它应该待的地方。从一件事物连到另一件事物,各是各的路径。房子是在住熟以后慢慢变宽的。
屋里的生活是在傍晚,从火房开始的。傍晚的火光不像白天,在靠墙的烟炱上一躲一闪的,傍晚的火光会立得很高,会跑到周围的事物上去。她伸手去拿一只碗,一根硕大的影子就会跟着越过吊壶和铁锅,越过一条凳子,一下通到对面的墙壁上。火光使屋里的一切变得亲切变得生动起来。先是一只凳子,它的一只圆角变得这样愉悦,火光沿着那里爬上来,整个凳面都在闪光,在笑。接着是一只瓜瓢被火光舔出的臀面。钵和瓦盆。火光从盆沿滑到内壁,一闪一闪在荡,女人的身子里面突然就有了一种受孕似的感动。
火在火塘里烧,水罐里煨着水,瓦盆里那块冻硬的洗脸布褶皱得跟山一样。男人从外面回来了,水罐里的水沿盆壁滑入盆中,团着洗脸布往上爬。水够到的地方,坚硬的山旋即软下来,没入水中。在最后的山峰那儿,水歇了一下气,湿印一点一点往上移,耸起的坚硬缓缓沉入水中,柔软得跟水藻一样。
火房其实是家中诸多事物的核心。火房东边有一间睡房,睡房里有一张床。一些事情要到床上去完成。可是,在一个待在火房里的女人看来,床上那些事都是在火房里备好了,再拿到那边去的。不管你要用的是哪一段,先得往身子里头填东西。睡觉也得有力气,有了力气才睡得好。
她并不觉得睡房有多小。她从船上来,知道睡房无非是搁下一张床。除了床,还有地方扔下鞋子扔下身子外面的衣,还要什么呢?鞋子往地上一扔,睡觉还是做什么都得交给床。床跟船不一样,船动不动就摇,有事没事都摇。床又稳又结实,足够你把湖里的浪堆在上头。
火房另一边,就是他们说的两间半那半间了。又是猪圈又是茅司,说是半间却装着两件事。两件事都从火房这边起,猪吃的东西要从火房里去,猪饿了就会朝着火房叫。人在火房这边,人吃下的东西,到最后都要往茅司里送。一个居家的女人,她不是猪圈不是茅房,也不只是睡房,她多半是那间火房。
牛道坤从哈巴那边往家里挑柴块。他要烧窑,要把做好的泥坯烧成砖。他挑着柴担子往前走,扁担就在耳朵边唱着歌。哼哼唧唧的歌,女人在某些时候也会跟着步调唱出这样的歌。他扛在肩头的这条扁担也跟他的女人一样正当盛年,身子足够油性足够滋润,使起来一点也不缺少柔韧。你几乎不敢相信,她们总是那样地负重。吱吱呀呀一闪一闪的,一条负重的扁担是快乐的。一条好扁担不只是摸着润手,看着也让人喜欢:中间那段身子宽而扁,慢慢收窄的两端因为要负重,比中间多了一分厚实。一个懂得扁担的人从头到尾摸一条扁担,从虎口到手掌,那是一段让人愉悦的旅行——先是在扁担下面把手窝成半圈,让过上面的扁担扎之后,慢慢放宽的扁担就在手掌里躺平了。上面,下面,侧边也一样,到手的全是光滑圆润。一个成熟的女人也是这样躺在你手上,她能承重,也会哼哼唧唧唱出好听的歌。再往后,你跟着扁担,就像沿着鱼尾慢慢往下滑……
牛道坤挑着柴担,顺着十里坡往家里走。柴捆在两头一下一下地闪,两头来的动静最后都到了扁担中间那段躺平的身子上。扁担一闪,路就像水一样从下面流了过去。换肩时扁担绕着后颈一转,后面的柴捆到了前头,扁担也从右边躺到了左肩上。他把左手搭到扁担身上,划开右臂往前走。左脚底下哗啦一声响,一个趔趄,扁担滑过肩头,前头的柴捆先落地,后面跟着一阵枯响。紧接着,被绳子牵扯的扁担回头打在柴捆上。腾起的右脚把下陷的左脚一拉,两只脚一个踩一个踮,落在一旁的草丛里。他看到那道砖砌的拱,在两个柴捆中间露出一个窟窿来。
踩出来的窟窿,他把它留在那里。他的柴捆,他依旧挂到扁担上往家里挑。左脚连到心,走的时候老觉得有些疙疙瘩瘩。看了看,还好,没什么大碍。他还不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上岸以后,从垦荒开始,他一直在使锄。鹰咀锄,大锄,擦锄,还有耙头。锄把被两只手和吐到手上的口液磨得溜光。竹篙留在手上的痕迹渐渐退去,环锄把磨起的老茧取代了它。锄把一到他手上,锄头就活了。鹰咀往硬处去,它会啃会啄。擦锄像一头爬行动物,在作物的行距和株距之间穿行,板结的地方散开了,草被锄角从作物中间剔出,倒在阳光下。阳光晒到作物上那是生长,晒到锄头钩出的草草就萎了,晚间的露水不再把它们唤醒。大锄挖地,土块从锄口跳起,又被锄脑击碎。冬耕时切田塍,他切得像木匠弹过墨斗线。
他已经成了使锄头耙头的好手,没想到泽三爷会让他去犁冬耕。他没掌过犁,泽三爷说和尚还做新郎哩。没吃过肉,总看见公猪母猪走过路。他当然知道,农活里头,光使锄头耙头不行,还得使犁使耖。他知道泽三爷替他想着。到了田里,那条架到牛轭上的老水牛还有些不相信他。他右手握犁把,左手执住牛绹牛鞭,顺手就把一道湿印子抽到牛屁股上,唤出来的那一声走也像抽在它的耳朵上。它是一条老牛,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善下家。牛没给他添乱,犁有些不听使唤。他凭一身蛮力,凭着手上使竹篙使锄头的功夫把它摆平,没让犁尖挨到牛的后脚,也没有犁坏人家的犁头。犁出来的冬耕,像是睡了一夜胡乱扔在那里的被子。邵老爹一看就笑,问他跟老婆睡觉都闹腾些什么,怎么把被子蹬到泽三爷的塘一丘来了。他笑笑,回了一句老鬼。犁田的事,他不能多说什么。
切下来的田塍,犁出来的冬耕,经了一冬的霜雪和狗牙凌,虫子和土都凍得差不多了。到春水在田里响起时,办田就不光是用犁了。用不用耙,用不用扎滚蒲滚,要看田里的土烂不烂,是畔上田还是冲里田。不管什么田,末尾都得用耖,办田也叫作耖田。办田就是要把田里的土办成泥,把人的想法办到泥里去。泥不能稠也不能稀,办出来像刚弹出来碾压过的棉被一样。秧田就是娃娃睡的床,要办成一畦一畦的。发芽的谷粒撒下来,泥要张开嘴,要把芽粒含在嘴里,要让芽在里面翻身,脚要往下面站,头要往上伸。到了插秧的时候,两根手指带着秧点开田泥,手指走了,泥要吧嗒住秧。下面的根须不能有硬块顶着往上翻,要让根须往下伸。办田的时候到了,牛道坤扛了一把耙头往田里去。
邵老爹一看到他和耙头就嚷开了:
快来快来,不知道谁屋里的堂客把屁股拱在这里,你给我一耙头把它拖回去!
他忍不住笑了:你个老鬼,牛屁股看多了。
耙头抓住土,一扔——没几下,隆起的地方平下去,旁边的洼处填满了。他开始搭田塍。临塘二丘的那条田埂,他用耙头把冬天切下的土捣烂,用脚踩成泥。赤脚在冷水里有些烧,不知怎么他一想就想到左脚上。不,他得把自己集中到耙头上。耙头抓起泥,叭的一下搭到田埂上。耙齿直着往泥身上紧过一遍,再抬起脚横着踩过去,回头把它荡平。看他抡起一条腿狗撒尿的样子,邵老爹哈哈一笑:
知道塘二丘是谁的不?你提着一条腿朝着塘二丘,莫尿了王寡妇还说是塘一丘的水——泽三爷可是好人哟!
你个老烟枪,枪下头锈穿了,还以为屁股在开花。
牛揪住空当,舌头一卷从田埂拖了一把草往口里去。老爹赶紧转过去骂牛。邵老爹不喜欢用鞭子抽牛,人家说他手上的鞭子跟身上的一样,是个摆设。他高兴不高兴都骂牛,牛好像听得出来。他高兴,就说牛它爹是一条狗,骂到它娘就打了止。他要是生气了,会从牛娭毑开始,祖宗十三代都要搬出来劳驾一遍。
泽三爷拄着拐杖走过来的时候,邵老爹还在骂牛,牛道坤在塘坝下面弯着腰,那儿有冷沁,他在理圳沟。泽三爷架在塘坝上头往下笑:
邵老倌呀邵老倌,你骂牛都只能从奶奶那里开始往上骂啦!
是啊,一转眼就脚当尾巴在地上拖啦。
还早呢,祖宗十三代才开篓。
道坤你莫笑,我看你还是跟着老爹把田耖起来。邵老倌你看看,你我都是土埋到半截的人了。哪一天到了地底下,犁呀耖呀还在地上跑呀。
这耖田得耖才行,他在自家的床头耖田谁教过他?三爷你开了口,犁呀耖呀都交给他,我在旁边看着。
他越犁越顺溜,就像邵老爹说的,人跟手上的东西跟牛顺成一气,犁和泥都快活。后来他又使了蒲滚和耖。牛在前头走,牛绹在人手上,犁把耖柄都在人手上,田里的泥祖祖辈辈耖过一千遍,使的都是这些。使了就有一口饭吃,就可以把这些往下传。不管是犁是耖,一到手上就感到亲。泥里水里一天,他连左脚上那点不适都忘了。
在泽三爷家里吃过晚饭往家里走,牛道坤发现左脚越来越不对劲。平素要去哪里,起了身就走,谁还会想起走路的脚?这一回,他一动就想到左边的脚。他想到那个坟拱,想到他踩出来的黑窟窿。他摸摸脚,脚在发烧,心里边好像跟着一阵阵发冷。回到家,他说脚。女人好像知道,这个在船上待过的女人,从他站立的样子一下看到左脚。女人把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坐到小凳上搂起他的脚。他的脚抵到她的小腹。每一次,她都是在这一带展开湖蚌一样的柔软。女人有羞涩,她说:里头有东西了。他啊了一声,从那里抽回脚。他一下想到躺在地下的娘,想到记不起模样的父亲。他好久没有想到他们了。人家说他像娘,只是在鼻尖那儿在后脑勺在手脚动起来的时候像他父亲。女人怀上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他或者她会在哪些地方像他?他一下意识到,他的脚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脚。左脚给了他一个信,他得做点什么。
第二天,他弄了一些石灰往十里坡去,他要把那些塌下去的砖重新砌上。他还打算新铲出一段路,让它绕开那座坟。废掉的那段路,他会栽些灌木荆条。懂的人一看就会懂,不懂的也有东西拦着他。
他磕了头,还烧了纸。以前他大概不会做这么多,现在跟以前不同了。他开始往外掏那些砖。他走以后,又塌了一些下去。他看到骨头,一个人弄到最后就只剩骨头。好在人以后还会有人。他不知道这些骨头是谁。他知道的是,骨头外面应该还有好几层。木头跟衣服跟人的肌肤一起没有了,灰暗的骨头正在朽去。有两坨东西不像骨头,看着沉沉的,拿到手上,他心里跟着一沉。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得坐一会。他坐在那些脚步踩过的地鞭草上。这是你的东西吗?这不是你的东西,这地方却召唤了你的脚。这不是阳间的东西吗?可人家把它从阳世带到了阴间。它搁在地下搁得好好的,是你的脚在上面踩了一个窟窿,你踩的窟窿你就该把它补好,怎么能拿走人家放在里面的东西?什么你的我的,这阴间跟阳世的事,谁扯得清?你辛辛苦苦挣下的大头小头,你随身带着,它们还是跑了,谁知道它们是谁的?你从那里捡了一条命回来,大头小头都不是你的头,那是天意。那好吧,现在这两坨东西就摆在你面前,不知道在地底下搁了多少年,怎么就只摆到你的面前?你没管那个窟窿,你走了,塌下去的砖把东西盖住,直到你回来。你不回来它还牵扯你的脚。这算不算天意,算不算是地的意思?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你的房子你的田,还有女人身上那团肉……人家把它带到地下,可不是为了你的房子你的田。可这东西在地下不知多少年,骨头都快没了还没有派上用场。这本来就是阳间的东西,阴间用不上。那边用的是纸钱,纸钱还要烧成灰。那边用不上的,他正好用得上。他可以给人家烧很多很多纸钱,让人家在那边当财神,当皇上当太后。他在这边,只要买点水田,再买上牛和犁,砌上一座砖瓦屋。哪一天轮到他躺到地底下,他带到地下的东西,有人想要只管拿,拿了之后多少烧点纸就行。想到这里,他心里一下火亮火亮的。
他是这样急着往家里赶。这情形以前也有过,做完事甚至不等事情做完,火烧火燎就往家里走。这一次,两坨东西跟牛卵子一般大。回到家,他先进卧室,再出来找女人。女人在菜地里,他拉了女人就往屋里走。上次做砖坯也是这样。那次女人只是笑,这次女人说不行,说她里面有了。他不管。女人除了说不,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一拉她就身子软。那次他在做砖坯,她码好砖坯回来走得快,围腰布下活生生扯出两条腿的轮廓来,中间的三角洲跟着一现一现的。男人把手里的泥巴一扔,拉了她就往屋里去。那次她没有说不。那次他像一头吃了糟谷的牯牛,踩出的田泥可以直接做砖坯。
这一次他好像一点都不懂,不懂她说的不,一下就把她拉进卧室里。女人慌了,差点喊起来。她看到两坨东西。他把东西摆到床上,那不是他的东西。东西大,还重。跟上次被男人拉进来一样,女人啊了一声。这一次,她像是要连床带那两坨银子一起啊进去。
人们说,一个女人有过几个男人,就像一盘磨磨过好些豆子。一些豆子硬,硬得卡你的磨盘,好像它们并不是要跟你磨豆浆。一些豆子软,它们不是没有做豆浆的想法,可惜不是做豆浆的料。一粒豆子,要是连豆瓣都没有,它来磨什么?
那时候,她就是两扇合到一起的磨。关于豆子,磨能知道什么啊!什么豆子跑到嘴里来,她就磨什么。磨过才知道是什么。
现在她越来越觉得,她是一座房子。
他一直在想着他的房子。他有了一块上好的水田,有了水牛和犁。老爹说得没错,耖田就是耖。他很快成了耖田的好手。犁出来的土垄像一页页翻过的书,耖过的田泥酥软如碾压过的女人。顺着滑溜溜的犁沟往前走,一切都是这么顺溜,他心目中的目标是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烧了不少砖,一些砖块上,还有他和女人摁上去的手指印。剩下的砖坯,不久也会变成砖。楼板早就备上了。屋梁、檩木和椽,花些钱就可以买到。九马咀那边有浪打散的木头,价不高。盖房子用的木,最好不要从那里来。瓦他不打算自己烧,瓦是要顶雨的。胡家窑人世代烧窑,靠湖那一带的土是黏土,他们烧的瓦不渗水不开裂,雨点砸在瓦上头叮叮当当像敲锣一样。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砌匠小工随时可以请过来。谁说王村的哈巴不会说话?他说一句是一句:你只动一下手指头,我就带着一帮弟兄过来。王村是这样,牛庄就更不用说了。只等头个儿子满了月抓过阄,选一个好日子就可以开工了。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接下来的事情远比一座房子大得多。
后来好多事都是从天上开始的。天本来好好的,有一天突然来了一只不祥的大鸟。大鸟比展开翅膀的鹰还要大,它的声音又比个头大。它一响响成一大片。它从头上响过,上头的天好像全是它的了。天是它的,地就没处逃了。地上的人心里慌慌的。孩子们呆呆地朝上望着,不跑也不吭气。一条狗从屋里跑出来,作势要吠上几句,看那么多人站在那里不出声,也把叫声咽了回去。好些人看过天,又拿眼睛往泽三爷那里看。泽三爷两只手搭在拐杖上,也在看天。這不是牛庄地头上的事情,泽三爷看着也就是看着。泽三爷旁边,邵老爹黑着一张脸,天上的鸟不是地上的牛,骂娘骂祖宗都没用。牛低着头在吃草。牛总是这样,背朝着天,有草吃草,要不就反刍肚里的东西。牛道坤看了一阵天,又开始摆弄他的砖,手里拿一块砖比空着踏实。
大鸟屁股后头拖着烟,像被风扯开的绸布。牛道坤在排鼓佬的符书上看过,神在天上飞,也带着绸布。大鸟拖着绸布走了,天一下空在那里。空了好一阵,才明白原来的天又回来了。
过了两天,事情有些远了,人家见了邵老爹就问:谁的鸟,毛都没有,怎么飞到天上去了?邵老爹说:私塾先生在麋鹿渡教娃娃念闪电狗日的雷鞭,禾镰箢箕都是风神,他都不知道鸟从哪里来。道坤儿子跑的地方多,静安庄的鸟,码头上的鸟他都知道。你们问他去。
飞过去的鸟还没弄清楚,没多久又从天上落下一声响,响声重得连地都跟着往天上跳。都觉得响声就在自己头顶上,不知怎么没往身上来。就在四周找。牛道坤看过砖垛又看烧砖的窑,牛道坤的女人从火房跑到猪圈,猪抬着头在看她。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闻起来像铁匠铺。可铁匠铺开在麋鹿渡。后来才知道响声落在后面的冈子上。一棵黑壳楠被劈成两半:一半立在那里,一半倒进坑中。坑是新坑。
朗晴的天,哪来的雷?
毕竟只是一棵树。树不会流血,不会喊痛,劈去一半,剩下一半看样子还会接着往上长。人们说过一阵也就不说了。直到那天牛道坤到胡家窑去买瓦。
一路上,他看到红薯,看到土豆,看到荸荠,看到藠头,它们全都一头扎在地里。他看到牛,牛低着头在吃草。他看到鸡,鸡用爪子在地上抓扒。他看到几头小猪竖起屁股在拱地。他看到鹅脖子一伸一伸,说那儿是它的地盘。他没看到人,没有人村子静得出奇,像是哪里出了错。人都到哪里去了?
转过山咀,他看到窑,接着看到人,从来没见过的人!他身子一紧,闪到一丛东茅后面。十几个人,一个人头上顶着一只锅——煲汤的锅翻了个底朝天,他们在锅底下齐了步子,操一根烧火棍在走。走得怪怪的。看样子没有一个本地人,不烧窑不买瓦,他们跑到这里走什么?
胡家窑的二窑匠就在这时出了窑门。他还不知道,买瓦的躲起来不见了,不买瓦的操着家伙在走。等到他看见了,人家也看见了他。他掉过头往窑里头走,头送进了窑门,身子还没来得及跟进去。那边烧火棍变成鸟铳一声响,这边身子一软就泻到了地上。他想往窑里爬,血抢在他前面进了窑。牛道坤没看到这些,他只看到刀片一样的东茅在锯那些人影,只听到一道响声蹿进窑道,从烟囱那边飘了出来。他躲在东茅后面没动。可是东茅叶子在动,他担心他们会用鸟铳射杀这些叶子。真想告诉他们,那只是风。他差一点说出来。他没说,他只能像野雉一样缩紧身子躲在东茅里。他没有翅膀,就是有翅膀也不能飞。
牛道坤到胡家窑买瓦,到了窑门口也没有把瓦买回家,命倒是捡了一条回去。后来才知道,三哑巴在山窝里屙屎,抬起身子往上头看。山上头一声响,就有东西到了肚子上。三哑巴不用再屙屎了,肚子里的东西一下全都跑了出来。
没多久,东洋人就到了王村到了牛庄。他们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从家里跑到外面去。据说这些人是从海边出盐的地方来的。万何有他娘欠盐吃,一直想到海边上,不知道这些人跑到欠盐的地方来做什么!瞧他们顶着锅子操着棍,走起路来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走在人家的地皮上,能放心吗?牛那么大家伙,头上长着角,到人家地里吃庄稼都得偷偷摸摸,连狗都知道到人家的地坪里不翘尾巴不乱叫。他们应该知道,这里的地都是有主的。不是泽三爷的,就是王寡妇的,要不就是哈巴他们的。牛庄的地,牛道坤没耖过,邵老爹耖过。地上那些路,祖祖辈辈多少人在上面走过。你在上头走,好些坟洞在山坡上望着,好多眼睛在林子里在草丛后面瞪着。
他们不管,他们就这样齐了步子直直地走过来。他们以为手里头有了一根烧火棍,就哪里都可以去。他们信这个。你手头没这个,就只好信天信地信菩萨。烧火棍到了土地菩萨的地盘上,人家在那头一声响,这一头烧窑的再也烧不了窑,屙屎的也不再屙屎了。土地菩萨好像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东洋人进来的时候,狗还留在村子里。狗只知道它的四只脚都站在自家的地坪上,来的脚是外头的。外头的来了它们就得叫,狗不知道,来的人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切就都变了。狗不知道,它身上的血告诉它它得叫。狗一叫,枪就响了。枪说一不二。枪一响,狗就不叫了,狗身上的血都跑到外面來了。鹅脖子一伸一伸想过去讲道理,枪没让它讲。鸡一遇事就想到它是有翅膀的,它怎么飞得了呢?鸡把动静闹得太大,几只鸭子倒是一晃一滑溜走了。
他们选在牛道坤的地坪里做饭。鸡肉鹅肉吃完了,有人提了刀往猪圈去。猪饿了,猪嘴伸出栏正在唤吃的,人给了它一脚。猪锐叫一声掉过头,屁股朝着人,举起的东洋刀拦腰劈了下去。人捉住一条后腿把猪屁股拎走了,剩下那一半拖着肠肚在猪栏里叫。拎走的在火上成了肉,猪栏这边还在动。
东洋人就像突然淹上来的水。水流走了,人们又开始从外面往家里面来。回到村子里的狗,不再朝外面叫。
牛道坤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家。他看到烧在地坪里的灰,看到几块烧残的枫木板。木板长,拦腰往火堆上一搁,一烧两断之后,火就分开往两头跑。沿墨斗线锯下来的木板那样匀称,烧起来顺溜,连烟都是跟着火一路小跑,找不着扎根的地方。要是再过上一阵,他会往木板身上抹桐油。抹上桐油,烧起来会更旺。不,桐油烧起来熏鼻子,还是光木板烧起来好。
他听到女人在猪圈里叫。一进猪圈,就看到连肠带肚摊在那里的半边猪。它还是一头猪崽时,在山坡上乱拱,被野蜂蜇了,嗷嗷叫着跑回来,一边跑一边甩着头,想要把上面的肿和痛甩掉。现在它不怕痛了。孩子跟着他,小家伙在外面怕,回到家里还怕。他把孩子的手握到手里。在火房,他看到瓦盆里别人洗过手脸留下的水。他真想像扔炮弹一样,连盆带水扔出去。可扔出去的只是水,瓦盆还在手上。进睡房的门被人撞过,门轴吱呀吱呀响,开到一半不想往下走。关门也是,关上又呀开一半。床上有两只扔在那里的臭袜子。他们的床被人睡过,床上大概还有他们的毛发。房间里有一股侵入的异味,一动就能闻到。茅坑里有他们屙下的屎,房子周围有他们的尿。这里的水,这里的猪和鸡,一经过他们就扎鼻子。
女人在屋里生起火来。孩子像到了一处生地方,挨着母亲痴痴坐着。做父亲的坐在烧剩的木板上,没有动。什么王村牛庄,什么泽三爷的房子,邵老爹的房子,哈巴的房子,都一样。盖瓦盖草都一样。你说你住在这里,你说这块地是你的,人家拿一杆东西走过来,你就得走,走慢了都不行。你说这是你的房子,人家不走,天黑了你能回来?你说你竹篙比拳头长,人家大老远送过来一颗枪弹,你不想收它也要往你身上来,它一到你身上你就不是你了。以前在山里看过人家打猎枪,现在他懂了,挨枪的野猪为什么对着开枪的人冲。可是山上那棵黑壳楠,就算它有四只脚,它往谁那里冲?他坐在一块烧剩的木块上,感到自己也像一段残存的黑壳楠。
他看到女人搬在手里的半边猪,看到儿子看猪肉的眼神,想到女人的身子里又有孩子要来了。他说:管他娘,先吃饱再说!
这天晚上,风一吹,黑壳楠就在那块黑壳上说话了。它说以前的树都相信地相信天。地在下面抱着根,天就架在地上头,谁不信?现在不行了,刚刚还是太阳星星那块天,中间突然插进来一块什么,原来的天就没有了,那块东西就成了天。回过头再来看地,你在那里发芽在那里扎根,说没了就没了。蒲公英是早就不信了,她让她的儿女们打着伞往上飞。湖边的柳树,一开始是柳条试着飞,后来柳絮真飞了。说什么看麦娘,她一个娘们能看得住麦地?连狗弓刺,连剃刀一样的东茅都不行。说什么火烧东茅心不死,连铁家伙都能烧成水。叫你当弯刀去砍猪,你不能做锄头去锄地。马齿苋,羊齿草,哪一个牙齿咬得了人?猪有獠牙,犬有犬齿,现在它们连自己都保不住了。念蛛藻,蓍茅草,你以为靠着菩萨就行了?人家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说那棵大枫树,它在地上长了一百年。说一声叫它来当楼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当天空。其实是人要往上头装东西。结果呢,人跑了,楼板成了灰。楼板它没有脚。树和草算是看清楚了。羽叶栾它想象自己会飞。车前草只想跑到前头去。蛤蟆草说它是动物,说它水里岸上都行,说它跳起来可以往屁股后面射水。鱼腥草给自己抹上鱼腥味。苦槠树说它苦,甜菜说它甜。狗尾巴草把牙不要,只要一条尾巴,谁来了就对着谁摇。螺旋藻摆出了打转的架势,毒蘑菇亮出带毒的颜色。榆树有榆钱,刀豆有刀,鼠曲草要做老鼠,马蹄莲要做马蹄。黑壳楠怎么办?
管他娘,先活下来再说。那个叫牛道坤的人就是这样说的。
牛道坤的话一路传下去,传成不同的版本。后来,那是好多年以后,看到人家讨论吃饭穿衣的权利,牛庄人笑了起来:我们祖上早就说过,吃的穿的,才是最妈妈的。
这一天,牛庄王村九马咀麋鹿渡上头全是大鸟在飞。没有人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大鸟。就像孩子们在地坪里偷金砖抢羊,跑来跑去,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才见一只鸟飞过,后面跟着又来了好几只。有时一直飞到地上的人看不见,有时像黄昏的蝙蝠团着天在转,仿佛只要拿一根竹篙在地坪里乱晃,就会晃下来一两只。响声又粗又重,还拖着烟,把天撕得稀巴烂,撕得地上的人心慌心痛。地上的人全都傻了眼。屋子里你没法待,你待在屋子里,撕烂的天突然落下来一块怎么办?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着更不行。除非你快要死了,这个世界眼看不是你的了,就由它去好了。走得动的都到了外面站着,不会走的娃娃有大人抱着。天真要掉下来,看着总比不看着好。站在地上的人,像一根根打光了枝叶的木头。有时,他们也会看看旁边的木头,像是约好了,都不看对方的眼睛。身子还在,就看看身子。一些东西藏在眼睛后面,谁也不想从对方那里看出来。
一只大鸟屁股后头的烟在滚。又黑又浓的烟,里头包着火,在往地上栽。每一个人都觉得它在往自己站的地方来。女人带着孩子往屋里跑,被男人一声喝住,转过身又往林子里跑。地上有人来,他们往林子里去,天上的鸟要来,还是往林子里去。林子大,外面看不到林子里面,林子里面看得见外面。天让人放心不下,得用眼睛看着。
往下掉的大鸟明明是在往牛庄掉,可它没有掉到牛庄来,不知道它掉到哪去了。后来又有两只大鸟往下掉,也没有掉到牛庄的地上来。再往后,看得多了,也就没有刚才那么怕了。有后生子说:要落就落一只给我看看,看它长成什么鸡巴样。另一个说:它落你那里做什么?它要落也要往王寡妇那里落。想到王寡妇,两个家伙都有些想笑。这时候还敢笑!看到四周瞪在那里的眼睛,他们收住嘴没有笑出来。
这一天的夜像是从黑壳楠烧黑的伤口那里来。一个带枪的男人穿过夜色,进了牛庄。进村的路像一段埋伏好的睡眠,每一张门都感到路在通向它。没有狗叫,门后面的夜像沉默的铁。敲门声在泽三爷家的后墙响起,再度响起时到了牛道坤那里。牛道坤的家只有一张门可敲,搭在一边的猪圈是一面布做的门帘。几条人影移过来时,门帘像旗子一样飘起。谁的食指和中指在门上头响起,正在行进的鼻息蓦地一惊。牛道坤披衣出门,门外边不时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女人跟着穿衣出门,一个没穿衣的男孩擦着眼睛站到门口。
牛道坤跟着一个带枪的男人一起出了村。王村一样没有狗叫,两个人从屋后的竹林径直下到哈巴的门口。隔着门听到鼾响,敲门没能把鼾声敲断。牛道坤一弯腰,把门从门轴那儿端了下来。门没了,鼾声照旧。带枪的人划了一根洋火,洋火找到灯,最后停在灯芯上。一个大胖子像一只摔死的泥蛙仰在床上,鼾声围着挺起的肚子在转。摇醒之后,这家伙费了半天才弄清楚进来的是牛道坤。牛道坤叫他走,他问做什么。牛道坤说你这副身板,除了拿去堵枪子,还能做什么?他说好。
三个人穿过林子,穿过茅草,穿过稻田和红薯地,等到天从背后亮起来时,他们到了九马咀。水退到远处,湖草追着湖水一直往前长。不管下雨下雪,它们只能在这时候长。它们得赶在水淹过来之前完成这一轮生长。三个人踏着湖草往前走,一只船停在草没来得及长起来的泥滩上。
竹篙來到牛道坤手上,牛道坤一下回到水上的日子。手臂随着竹篙低下去,泥滩在船底滑动起来。立在船舱里的两个人兀地停顿了一下,入水的船随即牵起一簇浑水,一下一下往前蹿。
船到湖洲边,芦苇代替水在高处簸着风。空心的芦苇足够柔软,涨水时,水牵着它们由北往南游。水退了,冬季风吹过来,它们又掉转身子往南跑。其实它们哪里也没去,去的只是风和水,它们一直在它们的根上。一千条叶子一千道风,拌上密匝匝的鸟叫和虫鸣。
他们把船拖上湖洲,藏进齐腰深的湖草里。牛道坤在前,身板宽的留最后,三个人分开芦苇往里走。芦苇叶子一阵厮摩,在他们上头裂出一条缝,到哈巴那里时裂到极限,好些芦苇因此折瘪了身子。天沿着那条缝隙听下来,它会听到,中间那个呼吸得有些急促,后面那个却是笨重。芦苇过去是一片藜蒿和红蓼,再过去又是芦苇。一块苇塘,水看起来很深。苇塘那边,牛道坤一眼看到那块布。
一朵蘑菇一样从天上飘下来的云,到地上就成了一块布。难怪好多云像棉花,有了棉花就可以织成布。听带枪的人说,那个人不是住在天上,是住在地的那一边。他还告诉他,东洋人从海那边来。牛道坤没去过海边,可他放过木排,知道过了汉口再往下,最后就是海。至于地那边,他爹他娘应该清楚,窑匠和三哑巴想来也知道了,眼前这家伙他怎么知道?明明从天上来,他却说人家从地那边来。牛道坤有些不喜欢这家伙。瞧他的样子,好像一个人腰上头挂了一坨铁,怎么说都是对的。
那天天上有大鸟在飞。邵老爹吓软了脚,牛道坤代替他在湖滩上放牛。天上的东西,它要飞你不能叫它不飞。只要东洋人没到地头上来,地就还是他们的,牛还得吃草,人还得在地上走。没错,有时候大鸟会往地上掉。它要往地上掉,你没法叫它不掉。只求老天不要让它们往庄子里掉,田里地里,住人住祖宗的地方都不要掉。当然也不要往他和他的牛这里掉。
它真的在往下掉!说一声掉就一头往下栽,屁股竖起来朝着天,又是放屁又是冒烟还冒火。吃草的牛抬起头往上看,连嘴里的草都忘了嚼。眼睁睁看着它一头栽进湖里,湖水湖泥一齐往上蹿。真奇怪,好一阵他光知道岸和湖在震,却没有听到声音。直到那么多泥水从上头摔下来,巨大的声响才跟着浪一起奔过来。他看到浪翻起的铁皮和鱼,油污,泡沫和泥。火不见了,水在冒着烟。水又慌又乱,一会儿簇到一起像是要往上堆,随即又四散逃奔。愣在湖滩上的牛,突然放开四蹄跑起来。
牛道坤没去管那些牛,也没有再看湖里的水。他抬着头,脖子和身子都僵住了——天啊,人一生要看下好多东西!——他看过被风抽打着往前跑的云,看过堆在天上的棉花垛,这一次他看到一朵蘑菇在天上飞。蘑菇带着茎和根,它越来越大了。湖和草滩慢慢转动起来,牛打开四蹄在飞,世界经由他的双眼系到一朵蘑菇上。谁想到蘑菇会摔到地上来!到地上才知道,蘑菇的根上头是一个人。怎么看都是一个人。可人怎么会从天上来,怎么驾着蘑菇在上头飞?
那个人站起来了,好像在朝他叫,叫他哈巴。可他不是哈巴,他是牛道坤,这牛庄和王村都知道,麋鹿渡临资口也有好些人知道。那个人在往这边来,他叫的好像不是哈巴。他说起话来像一群鸟在叫。他的头发像是着了火。他的眼睛看起来也不同。谁见了都会想,他是天上来的神,说不定就是火神。火神不往南岳去,跑到龙王爷这边来做什么?
白白看着他的嘴在动,从那里扭出来的声音半只也捉不住。牛道坤张着嘴,连自己的话都忘了怎么说。真的成哈巴了,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人家收起塌在地上的蘑菇朵,看着他往湖洲那边游。过了半天才看到牛,看到牛才想起骂一声牛,才知道平常说的话还在身上没有丢。地上的话跟天上的就是不一样。地上的话说一句是一句,骂牛,就把那个操字戳到牛屁股上。说到寡妇卖秧田,就在喉咙里咳一下,重点放到尾巴上。天上的话像一群鸟连着飞,一会儿一字一会儿人字,还没看清楚就飞开了。
回到牛庄,牛道坤把这事讲给泽三爷听。澤三爷记起上次乡公所来人说过,看见黄头发红头发,不要让东洋人看见,要告诉乡公所。
带枪的人也会说那种话。他一说话,黄头发就从芦苇里钻出来,跟他说上了。牛道坤和哈巴在一边白白听着。太阳一落到黄头发上就像烧起来了,太阳落到黑头发上,黑头发还是黑头发。一个黑头发怎么会跟黄头发说话呢?
没多久就发现,那个从天上落下来的人看着不一样,却像他们一样喝水吃东西。这两天,他大概没抓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捞到螺和蚌,就用蚌壳烧蚌肉,螺壳烧螺肉。抓到小鱼小虾,就用那只铁皮罐煮着吃。煮东西是那只罐子,烧水喝水吃东西全是它。他不光吃和喝,他还屙,屙尿就把那根东西拿出来,屙屎就蹲着的干活。明明看着他从天上来,天上怎么能干这个!天上干这个,天上来的雨还有谁相信?王寡妇怀了孕,到底怪人还是怪天?你在天上干这个,我们喊天还有什么用?你要在刘四娭毑喊天的时候干这个,四娭毑的嘴不就成了茅坑?可是这家伙不但两样都拉,他还放屁还拉稀。打喷嚏放屁,两头响动一齐来。想来是喝不惯苇塘里的水,拉稀拉得到处都是。来的时候,带枪的那个家伙说要小心地雷,原来地雷是拉稀拉的。哈巴就中了雷,一脚下去,臭气里头还带着死鱼死蚌味。哈巴晃动大脑袋,连打两个响鼻。哈巴声音大,苇塘里的昧鸭子在水上踏出一长串脚印,飞走了。
这个火烧眉毛火烧头发的家伙,点起火来倒是像火神。他不要打火镰,也不要划洋火,手里头不知怎么一拨弄,火就起来了。牛道坤特意去看了他住的棚子,那块天上飘下来的东西真的是一块布。说它是布,跟织布机织的布又不一样,搭在棚子上不漏雨,比他盖到屋顶的蓍茅草还要好。棚子里头,那个人的气味很浓,像夏天牛身上来的气味。
这家伙看着怪模怪样,人倒是很和善。那对眼睛,一开始牛道坤和哈巴都避着不往那里看。看惯了,就从那里看出友善来。他说的话,耳朵也开始习惯了,听着就像流惯的水,一点碍处也没有。带枪的那个家伙说起来跟他有些不一样,像是水里头夹着冰碴子。后来黄毛也学着他们叫牛道坤,叫哈巴,叫章齐贤,硬糍粑一到他嘴里就软了。牛道坤也学着叫了他一声大维,就像田埂上扒开了缺口,塘一丘的水流到塘二丘。哈巴从来没叫过他,他只开着大嘴朝他嘿嘿两下。
他们得从水里找吃的,吃好了好赶路。牛道坤跟哈巴弄来一些柳条编了一只渔罩。红毛大维一看到罩鱼就喜滋滋往苇塘里奔,那家伙抱着个铁家伙在上面等鱼吃。渔罩掌在牛道坤手上。罩到草鱼青鱼,渔罩里哗啦啦一阵乱响。罩到鲶鱼,滑溜溜的身子一个劲往泥里钻。大维那家伙大拇指插进鲶鱼嘴里,硬是把它从淤泥里拖了出来。须短身子粗,那是一条老鲶鱼。又细又密的鱼牙,加上黏液,把他手指弄得血糊糊的。他只顾望着鲶鱼乐。哈巴那家伙不知怎么抓到一只甲鱼,倒提在手上,甲鱼头伸出来老长。大维一看到就叫:A tortoise!章齐贤干瞪着眼,弄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指了指裤裆,又叫。牛道坤说:他是不是把这看成了乌龟?章齐贤想不起怎么告诉他这是甲鱼,就告诉他这不是乌龟。他指着裤裆:龟!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驼峰航线的中国朋友告诉他的,说男人有一只龟,女人有一只蚌。先是章齐贤跟他笑,牛道坤和哈巴弄清楚了也跟着笑。后来到了拉撒的时候,他就叫龟,拉小的拉大的都叫龟。
人跟人到了这一步,一些事情也就好懂了。或许,这个叫大维的家伙跟那个姓章的说的一样,就只是一个人。没错,他的头发,他手上脚上的毛都是黄的,那地方想来也是黄的。黄鸡黑鸡不都是鸡?
他们总是在天黑下来之后把船从芦苇中拖出来,往西南青草湖那边划。白天,湖里不时有东洋人的船贴着水面飞,天上还有大鸟在飞。大维光是听声音就知道,哪些大鸟不用怕,哪些得躲着。白天他们躲在芦苇和蒿草中,白天睡觉晚上划船。哈巴划上半夜,牛道坤划下半夜。时辰就在哈巴的身子里装着。时辰一到,哈巴张开大嘴打一声哈欠,就得赶紧把他换下。不换下他,他就坐在那里打起呼噜来,船摇他也跟着两边歪。瞌睡没来他听牛道坤的,瞌睡来了他听瞌睡的。你得及时过来叫他,让他来得及把宽大的身板运到船前头去。等到他一屁股坐到前舱,身子往甲板上一仰,什么黄毛黑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一道空气,出出进进都响。他不会去想,东洋人是黑毛,黑毛怎么打起黑毛来了?黑毛打黑毛,黄毛怎么跑过来了?他不想这些,就像打湖滩那一阵,他不去想王村怎么跟牛庄干上了。他只管有拳使拳,有呼噜打呼噜。东洋人一个雷打过来怎么办?他们要打过来,他也没办法。黑壳楠打得只剩一块皮,不照样歪着身子在那里打瞌睡?世界上所有的菩萨,坐的站的都在打瞌睡。
牛道坤喜欢在夜深处划船。水从船边上流过,让他想起木排上的日子,想起活在那些日子里的人。那些留在水下的人,他们也在这些流水里吗?那些岸上的人呢,他们在哪里?时间在岸上跟在水里一样流过,每一个人身边好像都有一条河。他划着船,那条悬在上头的银河好像正沿着船往他这里来。他能感觉到,这湖里头走动的水,这水上头吹过的风,还有从他手上送到水里去的力,这一切都从头上的银河那里来。他的手沿着船桨伸进水里,哪里流急,哪里有起伏,哪里曲折回旋,都会传到他的手上头。他驾着船,并不是要斗着逆着水,他只是要从水里头借出一条路,往西南去。他会让船头盯住那些立起的水,让船偏着身子过,让船去就那些水送来的力。水里的鱼鳝和江豚就是这样,没有谁会硬起身子在水里走。那些留在水里的同伴也一样,他们说不定就在鳗鱼滑溜溜的身子上。他们在水底下,他驾着船在水面上游。
他不会睡。他醒在他的桨叶上,桨把一些水带上来,水滴又顺着桨往下落。不只是他一个人没有睡,还有好些声音醒在那里。有好些神秘的事物在给他做伴。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坠向芦苇丛中。一只萤火虫从芦苇丛里飞起,连着画乱好几颗星星。一些声音像棉花里抽出来的线,一些声音像纺出来的布。船近浅滩时,会遇到出来觅食的董鸡。一只,两只,三只,一开始总是加快步子跑,到最后才很不情愿地飞起。董鸡飞不远,它们只相信夜,就像他们不敢相信白天。他觉得他看到了一只小董鸡的眼睛,跟他儿子的眼睛一样。儿子的眼睛在黑暗里看着他。接着是一只大董鸡,睁着三哑巴一样的眼睛。三哑巴的肚子打穿了,嘴巴喊不出声音,喊声都到了眼睛上。怎么会把儿子的眼睛跟哑巴连到一起?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怕起来。他用手和桨一起祈祷,从上头一直祈祷到水里。苦恶鸟在芦苇丛中叫,它叫它自己的名字,也叫着人世间的事情。九马咀,静安庄,胡家窑的窑匠和屙屎的三哑巴,它好像都知道。小苇鳽喜欢一家子晚上出来跑,它们知道自己是肉做的。肉做的都知道怕。桨是肉做的,竹篙是肉做的,铁壳楠是肉做的。东洋人的船不是肉做的,天上的大鸟不是肉做的。章齐贤是肉做的,他的枪不是肉做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怕他的枪……
黄毛的眼睛醒在那里,像星星那里的天。章齐贤说他是开大鸟的,他从大鸟身上来。牛道坤看到的是大鸟先掉下来,他再从天上飘下来。可人家说你只知道你看到的。他看到他跟他们一样吃饭喝水屙东西,一样怕东洋人的烧火棍,看来他跟他们一样也是肉做的,可是他却不像他们一样说话。他知道布谷鸟说什么,知道鹧鸪说什么喜鹊说什么,知道鸡什么时候说什么,知道猪知道牛知道猫嚎春,也知道狗,不管它是黑狗还是黄毛狗。鳜鱼用刺鳍拨水的声音,青蛙鼓嘴巴的声音,他一听就知道。可他不知道黄毛说什么,也不知道黑毛的东洋人说什么。有时候人跟人,比人跟别的东西还要远。人手里有了不是肉做的东西,是不是就觉得自己不是肉做的,就会离人远?
此刻,看着那双蓝眼睛,他一下觉得这个人的眼睛跟他是这样近。他听不懂他说的话,却懂得他的眼睛。眼睛跟眼睛,不只是近,还亲。一个人拿了鸟铳往另一个人那里打,他会把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眼睛躲到鸟屁股后面。他不会拿眼睛往另一个人的眼睛上看。
他们一路昼伏夜行,在湖洲湖汊中间穿行,最后到了青草湖。说是湖,水在这里只是一条狭窄弯曲的巷道,只有小船才能在里面穿行。隔一段会有一处稍宽的地方,往来船只可以在那里避让。水道两边是密匝匝的草,人踩在草甸上,脚步一摇一闪的。有时还听到水在下面响,可是看不到水。青草湖是草神的地盘。草神是龙王爷的乘龙快婿。草在草神这里,就只管发疯地长。风在龙王爷那里是波浪,到这里就成了草浪。湖草一年年累积,绞织到一块成了浮在水上的地。
青草湖长出来的鱼,很多是说不出名字的鱼。到青草湖来的人,大多是不问来龙去脉的人。青草湖的事,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青草湖中有不少人工岛。筑岛的人钻进水里,把青帆草和芦苇根挖出来堆成一大堆,用柳树干打桩把它们固定住。等到柳树干扎了根长起来,那地方就成了岛,就可以在上面搭草屋住上人。中间那座主岛,时间一久来的人多了岛也跟着变大了,到后来就真的坐实成了地,上头有寨子,有水井,有树木和竹林。长在那里的竹子看着是圆的,伸手一摸却是方的。还有一些竹子,说是什么人的眼泪滴在上头长成斑,成了斑竹。那上头的水瓜,长出来都是五个手指。那上头的花翅膀鸟,都会说人话。那上头的猴子一生下来就很老,看脸相少说也有八百岁。那上头的男人是强盗,那上头的女人上下两张嘴都长牙。据说上头有过一个人当强盗当大了,大到一定时候就不是强盗了,就成了大人物。大人物装了一肚子男盗女娼居然想去考功名,没想到一考还真的中了。后来大概是酒喝多了,稀里糊涂就往水里跑。他一跑水就往两边分,中间生出一条路来,就在他脚底下腾起灰尘。他就这样到了龙王爷的宫殿里。龙王的宫殿全是镜子做的,他一个人跟龙宫里的公主行房事,做出来是一串人跟一串公主在做同样的事。有一天,他试着跟一个宫女做了一回,闹腾出来却是把三百宫女奸污了三百回。龙宫里的包老头一时找不到镇坛木,就拿手板往屁股上一拍,问他该当何罪。他说三百宫女是三百条鞭杖所为。问他犯事的鞭杖在哪里,他说都在镜子里。包老头和犯事的争持不下,只好搁在那里。后来,宫廷叫清洁工用抹布擦拭镜子,镜子还在,鞭子一条也不见了。事情就这样完满了。
住在全是镜子的宫殿里,龙王爷的乘龙快婿过得并不快活。他跟公主做第一遍就等于做了一千遍,第二遍等于是一万遍。做了一万遍的事,没有人愿意再做一万零一遍。他从龙宫里逃了出来。没想到镜子一直追到湖面上,太阳一照,一万面镜子一齐在闪光,想躲也躲不开。想起在宫殿里行房事两遍等于一万遍,他对着镜子栽了两根青帆草,跟着又栽了两根芦苇。一万面镜子万万根草,万万根草再加上万万根芦苇,这个地方就这样成了青草湖。青草湖亿万张叶子亿万片风,亿万鸟叫从夏响到冬。在这里什么时候都是鸟叫声拎着风。
有道是东洋人在外面的湖里划大字,也想进入青草湖。大船快艇进不了,插了带太阳的旗子也进不了。换上小舟,来来去去几个回合又到了现地方。他们生起气来,就朝着里面放枪。是有一些鳥飞起来,一些鸟飞起来又栽进他们的枪声里。可是更多的鸟照样在叫。一万面镜子里长出来的草和风,很快把他们放出的枪声筛落。他们丢下青草湖走了。
青草湖中间那座大岛上,有人在等着大维和章齐贤。大维朝着牛道坤连着说了两个拜,还以为他要弯下身去拜,谁想到他两手一张就奔过来抱上了。牛道坤一点准备也没有——两个带把的,他这是干什么?还好,他抱一下就放开了。他身上有一股牛羊味。这家伙,明明吃的是腥味,身上还是那个味。他又朝哈巴说了两个拜,又赶过去抱哈巴。哈巴像一块喘气的门板,僵那里没有动,把旁边的人都看笑了。
走的时候,大维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这些天,牛道坤和哈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突然间,牛道坤想起,大维这一走,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听不到这声音了。牛道坤心里一动,青草湖的鬼使神差一般,他说过一个哈之后又说了一个罗。祖宗十八代不知道这是哪来的话,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人倒是听懂了,哇的一声,两只手一齐跷起大拇指。其他人咧开嘴在笑。
大岛西边连着一座浮岛,中间是一道芦苇和藤草绞起来的浪桥。浮岛上有草屋,草屋里有酒有烟,有女人的笑声。牛道坤知道哈巴的意思,过浮岛时把船划得飞快。哈巴闷着一张大脸,在喉咙里咕哝:跑忒快。牛道坤哈哈一笑,打一个旋把船靠在浮岛边,哈巴脸上立马放出光来,还在喉咙里嘿了两下。
牛道坤留船上,看着哈巴将硕大的身板往浮岛上移。没过多久,这家伙就像一堆水草带着烂泥卸到船上来。问他也不应,趴在船头上,身子抽风似的。牛道坤来火了,用脚踹他的两盘屁股。他打着哭腔,说他明明硬得像根棒槌,一到那里就泡了汤。牛道坤咬牙切齿发着狠:那就掐它,掐生根的地方,把它喂进去。哈巴哼哼唧唧,说什么也不肯起身。
牛道坤想起大维拉尿,哈巴也在撒尿。大维把驴子一样的东西操在手上,哈巴身粗肚子大,出尿的家伙好像没有跟着一起大,只看见尿从他手里出,没看到出尿的东西在哪里。
酒是好东西。哈巴喝了酒,回来时鼻孔那儿哼哼唧唧,听着像哭。牛道坤知道那不是哭,驴头马嘴,谁也不知道他唱的什么。牛道坤往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想象得到,这家伙一脸的地米菜花全都开了。牛道坤不知道的是,没到浮岛上的草屋里去,他与一个人擦肩而过。他要是去了,就会看到那个静安庄来的女人。看到她,就会知道老闷头在哪里。哈巴去了,他只知道那里有女人,不知道那些女人都是谁。
到家时,牛道坤说了一声到家了。离家几天,像是过了好几年。三间茅屋还在,看着比以前小多了。
牛道坤动手砌房子时,东洋人就在大牛庄。牛去了湖滩,牛栏空着,他们住牛栏。人到一定时候就知道,牛住的地方人一样可以住。不知道怎么一来,他们的枪就不行了,就像哈巴突然萎了下来。枪一萎下去刀也跟着不行了,不再去砍猪砍人,顶多砍一砍山上捡回来的树枝。树枝哪用得上刀来砍,牛道坤弯起膝它就一折两断了。刀枪不行了,人也跟着不行了。他们还会排队,还会走成那种样式,可是原先鼓在衣服里的气没有了。饱满的稻粒瘪下去,发干的萝卜连皮都皱起来。没错,他们还会喊口令,可是喊出来的声音往下掉,听着像放屁。狗不朝他们叫,不是怕,是觉得没必要。公鸡过午和天快亮时照样叫,公鸡叫起来牛栏那边照样听。鸭子走起来像踱步。
这天女人带着木工在山上锯木,孩子跟着在山上玩。牛道坤从胡家窑回来,发现火房里弓着一个人,他伸手捡了一根柴块。一个东洋人,正在灶上的潲窝里挖潲吃。给猪吃的潲,里头有糠皮和红薯藤,还有一些红薯皮红薯块。那家伙在里头挑红薯吃,吃得那样香,把背后给忘了。牛道坤想起他们砍猪,就是从背后,往腰上一刀。他不用刀,他只要在那里打上一柴块。代表胡家窑的窑匠,代表三哑巴,也代表他的猪。柴块举起来,停在上头。吃潲的人转过身。举起的柴块可以直劈脑门,也可以一道弧线扫向左边的腰。可是,他看到那面被猪潲糊黑的嘴和脸——眼睛张得那样大,嘴开着,潲汁和口水正在往下掉。他打不下去。柴块跟着手软下去。
后来想起那根柴块,就想:那些拿枪的人,怎么就朝着人开枪了呢?那些刀又是怎么砍下去的呢?柴块毕竟是柴块,柴块也是肉做的,它不是枪也不是砍肉的刀。
牛道坤的房子,是在东洋人走以后落成的。下脚砌墙的时候,那个偷潲吃的人带了人过来帮过工。他们只要有东西吃,吃什么都行。
砌起来的房子,有堂屋有天井,有正房有厢房。他已经有了第二个儿子。儿子后面跟着还会有孙子,他们会把房子一间间填满。
搬进新房子之前的那两个晚上,他连着做了好些梦。有一阵,他梦到青草湖,梦到浮岛和中间的水巷。水巷又长又明亮。他是坐在一只犁头上,又是水又是泥一路犁过去。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