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地
2020-11-19韦如辉
韦如辉
三爷驼着背,像背一袋米一样来到热闹的院子里。阳光正旺,热闹的三层小楼熠熠生辉,晃得三爷眼疼。
热闹卧在躺椅里,往嘴里送一杯刚泡好的龙井茶,见三爷过来,慌忙站起来,一只脚踏空,茶水洒了一胸襟。
三爷当民办教师的时候,代过热闹三年的语文课。热闹脑子不在书本上,一首上好的唐诗,被他弄得鸡零狗碎,三爷没少用书背敲他的头。
热闹用一只肥胖的手捋着头顶,已经稀疏下来的头发,很听话地往后跑。三爷,哪阵风把您老吹来了?热闹想,应该提前给三爷拜个年,这事儿倒了过来,热闹不是一般地难为情。
三爷冲热闹递过来的一支“中华”烟摆了摆手。热闹哇,三爷今天给你商量个事。
热闹的手并没有立即缩回来,腰身却低下来,嘴里说,您安排,领导。平时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热闹的语言与动作,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三爷被阳光晒暖的脸色慢慢淡下来,他用手指着东南方向说,我想租你那块地种庄稼。
这些年,村子里的土地,像诱人的大饼一样,一块块被轰轰隆隆的机器吃掉了。挺着大肚子的高楼大厦,睁眼闭眼之间,就来到跟前。热闹的那块地偏,在村子的边缘, 长满了野草,冬天也是一片季节黄。
热闹悄悄收起了笑容,又用另一只肥胖的手捋了捋头发。他想不明白,眼前的这个老头是不是疯了。
三爷退休了,一个月几千块,手头不缺那几个小钱,怎么想着种庄稼?现在村子里的人谁还在家种庄稼,都跑城市里淘金去了。
三爷见热闹犹豫,伸出一只巴掌在空气中晃了晃,说,人家出多少我出多少。
在回来过年的路上,支书给热闹打电话, 说有一个建筑公司想租他的那块荒地当料场, 每亩五百块。热闹想,反正荒着也是荒着, 一支烟的工夫答应了。三爷要租地,八成跟这个事有关。
热闹靠近三爷,悄声问,光明哥知道这个事?
马光明是三爷的大儿子,在市里当个很有实权的官。马光明接三爷到市里享清福, 三爷说什么都不干。三爷看不惯马光明,告诉他别跩得很,当心爬得高摔得响。
一提到马光明,三爷就来气,关他屁事!
热闹跟马光明是光着屁股玩大的好伙伴,他不能驳了三爷的面子,三爷的面子,就是马光明的面子。热闹一双肥胖的手,落在了三爷的背上,并轻轻地捶打着。好,三爷, 就这么定了。
开春,三爷在地里种上玉米,玉米苗儿在风中一天一个样。三爷拍了一段视频,配上殷秀梅演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发到了 村里的家园群。这些年,群员们都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大数据时代,微信却像一棵茂密的大树,总能让他们一个个瞬间飞回来。三爷收获了多少个点赞,自己也搞不清。
快收获的时候,下了雨,连着下,老天爷没让收,玉米烂在地里。
三爷生了病,病得不轻,喘气像拉风箱。三爷被马光明接到市里看病,一待就是三个月。
玉米秸秆沤成了肥,草长得旺,远远望去, 一片金黄。两只小黑狗,在草丛中打闹,一个不让一个,似乎一对淘气的孩子。三爷浑浊的眼睛里,被两团跳动的黑色,擦拭得越来越亮。
三爷想,明年种草,养几只山羊,再抱一条狗,最好是公狗,叫得欢跑得欢的那种。
热闹回来过年,三爷送过去一千块钱, 算是来年的地租。
热闹收了钱,问三爷,来年种啥?
三爷说,草,种草。
热闹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种啥都行, 三爷高兴就好。
挖掘机已经开到地边上,随时准备举起手臂,向草地抓去。
临走,热闹将一件棉袄披在三爷身上, 过年了,晚辈的一点心意。
三爷客气了一番,便穿到了身上。新的, 不一样,暖和。
三爷穿了新袄,人见人夸,说三爷年轻了十来岁。
一个小媳妇问三爷,多少钱买的?赶明儿给公公也买一件。三爷摇了搖头,意思不知道。小媳妇用手机扫了一下二维码,显示金额两千块。
三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说,我的乖乖哎。回头往热闹家走去,脚下像没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