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橘
2022-07-18晓秋
晓秋
我们坐在铁轨上。是个忽阴忽晴的天气。被柏油浸泡过的木枕,虽然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风侵雨蚀,依然散发着被太阳暴晒过的不适味道,令我的鼻子不停地翕动,以抵抗那漫不经心却又顽固侵袭的生铁与柏油的味道。我手里捧着一个装钱的纸盒子,纸盒子是空的。陈乔手里抓着一把零钱,纸币和硬币,我俩攒了三个多月,一毛两毛,一块两块,最大面额的是一张十块,陈乔说是她用卖菜的零钱兑换的,余下零零碎碎就是我们攒的。
二十六块九毛七分。
我沮丧地放下纸盒子,望着不远处的橘子林。橘子未成熟,有些甚至还在花期,茂密的绿色叶片中,青绿色的橘子隐隐约约,倒是那些发育迟缓的白色小碎花繁星一般闪闪烁烁。那些花并无香气,甚至带着点橘树特有的辛辣气息,一点都不好闻。我的视线只是落在橘子林,并无心去看那成片的橘子树,更看不到隐现的橘子和闪烁的橘子花。我内心茫然。
陈乔把钱又数了一遍。我们都知道,再怎么数,数字都不会变,那是我们咬着牙一分一分攒出来的。我一次因为捡了一毛钱,接着数天都一直低头盯着地面,用脚踢厚厚的尘土,极度渴望能从灰土中寻出几个被人遗漏、裹满土的硬币,每一枚硬币每一张纸币都被我们种上了希望。那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梦见坐在硬币堆上,一把一把数到绝望,醒来发现两手空空,更加绝望。好几次陈乔的口水把纸币都濡湿了,她额头上绽出细密的汗珠。
差太远了。陈乔长长叹了口气说。
我抖抖当初刻意去寻的大纸盒,想到我们开始都以为会把这个大纸盒塞满,结果却如此让人悲伤。我把纸盒一把扔出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铁轨上的热气太烘人。跟着长长叹了口气,还不到三十。
怎么办呢?就我们这么攒,要多久才能攒够?我有些暴躁,那是希望积攒得太厚实,发现越厚实越遥远的忍无可忍。
我呆愣愣地望着不远处的橘子林,并且看得越细致,越觉得那些星星点点的橘子花正在一点一点往我眼前移动,慢慢张开它们的花蕾,连成片,在我面前旋转舞蹈。
这些橘子就要熟了。我咽了咽口水,那些花瞬间都凋落,变成了一个个小橘子,在飞舞中又成了金灿灿的成熟橘子。
我们从农场到学校,有一条小路可以穿越橘子林。橘子成熟时节,我们宁愿绕一点,挑中午的时间,把书包清空了,只放一本书以撑住书包不塌,看上去十分无害。到了橘子林,连脚步都轻盈了,不敢发出声音,眼珠子四下转动,一是看橘子林看守人在不在,二是在绿色中寻找金黄色的光芒,然后闪电一般直冲到看好的橘子树前,左右开弓,三五个橘子足够把瘪书包撑得饱满起来。我们行动迅疾如电,摘下几个抱着书包就跑。偷摘橘子,自己也不吃,带到学校给同学分了,是种很单纯的快乐。
陈乔在农场中学撤并到镇中学的时候就退了学,她和很多人一样,早就不是我们上学族中的一员。陈乔常常在路上候我,她家离农场场部不远,在我们上学的必经路上。我们碰了面,她总要给我塞几块切成小块的干菜,还要拿一块直接塞到我嘴里,我推却不掉,手里拿着,嘴里嚼着。我本来是个话痨,又好动,但跟她在一起,總是她问得多,说得多,我倒变成了文静羞涩的女孩子,多数时候对她的问话只能简单回她一个单音字。就是这样的见面也不那么顺利,没说上几句话,不远处就会出现陈乔父亲高大的身影,扯着嗓子喊:
陈乔,饭蒸好了,菜怎么不切?
陈乔,猪食煮好了没,喂过猪了吗?
陈乔,不是让你把那捆柴火搬进屋去吗?没见快要下雨了,好不容易晒干了,再叫雨打湿看你拿什么烧火?
陈乔,屋里这么乱,怎么就不知道打扫,偷这一会儿懒你就长胖了?
陈乔,你还磨叽个什么,人家放学了还不让回家,你这是打算一起省午饭吗?
……
陈乔也不回应,只把拉着我书包的手松开,抱歉地笑笑,我爸叫我呢,有时间再找你。
陈乔爸爸每次都知道换个理由唤她,而陈乔最后却只有这一句结束,从来没变过,哪怕中午我们见过面,下午又相见。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么频繁的见面为什么都不是她口中的“有时间”的见面。除了路上的等候,我俩又几乎很少约上哪个周末一块儿去上个街,或者到农场后面的松树林里扒些松针当引火柴什么的。
一旦离开了陈乔的视线,我又恢复了好动的本色,按紧书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家赶。若是下午放学,时间不那么仓促了,还会在路过的谁家菜畦里摘几个辣椒,捞两根黄瓜,也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堪。偶尔也碰上菜地主人,帮着人家一块儿挑茄子摘豆角,叔叔阿姨喊得热情。
我能想象得到,此刻的陈乔并不会如她爸爸所愿,很乖巧地去做那些做不完的事,她一定是要垮着脸在桌边发会儿呆,哪怕她爸爸已经把饭盛好放到了她面前,温和地让她快吃饭,菜都凉了。陈乔和她爸的关系,不是我看到的父亲强悍无理女儿柔弱委屈。这是表象。其实家里的陈乔爸爸是不折不扣的慈父,一开口,脸上先有笑容,还赔着小心。陈乔却不像每次与我短暂的会面那样,言词汹涌,绝不静默。她任她爸怎么轻言细语,都不怎么说话,有时听得烦了,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喊上一声,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于是她爸讪讪闭上嘴,任由屋里一片静寂。从陈乔退学之后,他们父女,屋里和屋外的样子,是互为正反的。
陈乔只是不跟他爸吵闹,她说毕竟他养育了她。
陈乔的爸爸不是她的亲爸,而是继父。《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灰姑娘》里面,继母的歹毒形象深入人心,我记不起哪个童话里有狠恶的继父出现。在现实生活里,我听到的,也多是“后妈难当”。大概是因为女性角色的缘故,操持日常的吃喝拉撒,那么多的鸡零狗碎,本来后妈的角色就是如履薄冰,一个不慎,一点差池,各种矛盾便纷至沓来,外人的各色目光,家人先行而至的疑虑之心,一般是很难招架得住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后妈的角色背负的东西太多,把“妈”的感觉推出去太远,情感的着落点发生偏离,致使“后妈”成了一种没那么善良的物种。后爸的形象则温和许多,或许是男人固有的毛糙和粗蛮掩盖了很多事物内在的纹理吧。
陈乔的继父其实有着很好的口碑。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他是个好人”。是啊,他是个好人。自陈乔妈妈带着不到两岁的陈乔和九岁的姐姐,还有一个因脑膜炎而致智力有点低下的五岁的哥哥进继父的家门开始,继父美好的形象就开始了——一个从未有过自己孩子的男人能接受三个各方面都参差不齐的小孩子,本身就是件令人称颂的事,何况男人为了这四个外来的人口,几乎把所有能利用的时间都用来干活挣钱,丝毫不叫自己歇下来。他说只有多挣钱,才能让孩子们健健康康地成长。当然这句话有点不当,至少再怎么用力陈乔的哥哥也都不会那么优质健康。可能是继父的运气实在差了点,他努力了几年,家庭条件也没见有多大的改善。陈乔六岁那年查出心脏有问题,心律不齐使她不能像我们一样活蹦乱跳地爬高蹦低,毫不在乎地在烈日灼心的夏日正午举着缠满蛛网的竹竿四处搜寻嘶鸣的知了。还因为营养不良,陈乔除了嘴唇终年发白,脸色也是苍白里带着黄,一看就不如在奔跑中尖叫的我们活得更为健康。但这不影响我们跟她的接近,也不影響她和我们一样地成长。八岁那年,陈乔的母亲去世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据说生陈乔的时候难产,差点儿没抢救过来。之后身体一直病怏怏的。再婚了几年,就吃了几年的中药,到底也没能调理过来,别说生孩子,最后连饭都吃不进。
妈妈一死,陈乔姐弟三人的身份就难堪了。继父才四十多岁,他们跟继父又毫无血缘关系,跟着继父不过几年时间,没有了妈妈这根线,“继父”这个词都远得够不着了。姐姐初中快毕业,不过成绩不好,自知考高中无望,读书就成了拖拖拉拉的事,一看就是混光景的。姐姐到底是年龄大些,有自己的想法,顾忌的事情多,毫不犹豫地收拾衣物,扔下弟弟,只带着陈乔去投奔几公里外的舅舅,这种时候,舅舅是她们唯一可投靠的亲人。可是舅舅只给她们提供了一顿饭,然后就原封不动地将姐妹俩和她们干瘪的包袱一起送了回来。
继父什么话都没说,对舅舅的责备他像是全盘接受了,又像是不屑一顾。等舅舅一走,他笑起来,点着姐姐说,行啊,丫头果然长大了,都会带着妹妹离家出走了。下不为例啊!慈祥的样子跟父亲这个词相得益彰。
日子就这么继续下去。可毕竟是没有了妈,也就没有了能把日子顺顺当当操持下去的人。陈乔的姐姐成长得快,原来是想着坚持一下,把初中读完,好歹拿个中学毕业证。可还是没能坚持下去,也不听继父的劝,自作主张退了学,认识了一些人,东敲西打地做些零活,后来继父去农场场部央求了好些天,就成了场里的临时工。十八岁那年,不知谁给介绍了一个结婚离异的男人,在县属单位工作,据说还有点儿职务,给了些彩礼,就匆匆地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很是美好,姐姐隔三岔五就回来一次,给陈乔买衣服,带着陈乔去下馆子、逛街,买些我们动过念头无奈得不到父母支持的布偶之类,还出钱给陈乔交学费。姐姐在陈乔面前几乎演绎着一个全面的母亲的角色。陈乔那些年在我们面前很是风光了一阵,她的脸色都不那么苍白,两颊开始有红晕了。
只是生活太莫测了。没几年,陈乔姐姐和姐夫就传出婚变,说是姐夫在外面有女人了,也有说是陈乔姐姐不能生育。传言都是真的,陈乔姐夫在外面有人,姐姐不能生育。但他们并没有离婚,有时候一起出现在大家面前,还是一副恩爱有加的样子。我们年岁小,看不懂这样美好图景的后面有着怎样的纷乱与难堪,只知道陈乔不再那么开心了,她很久都不在我们面前炫她姐姐给买了什么,也不再动不动就说她姐夫带她和哥哥出去吃饭或者看了一场电影了。
要说呢,陈乔继父对陈乔是最有感情的,如果不是陈乔姐姐的影响,陈乔根本不知道继父不是她亲生父亲。而事实是,继父在三个孩子里,确实对陈乔付出的感情是最多的。这谁都能想到,当年未满两岁的陈乔在情感的认知上就是个零,没有亲生父亲与继父的概念。继父甚至一开始就对陈乔寄予厚望——他规划了陈乔漫长的未来,从日常的吃喝拉撒到上学(包括上大学),再到婚嫁生子。当然,这种规划无论是理想还是现实,都只能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者说对陈乔未来的一种期待,当不得真。但这至少说明继父确实是把陈乔当作亲生闺女来对待的。
陈乔跟我们一起直升了农场中学。农场中学只是个初中部。陈乔还是那个脸色苍白、身子不那么健壮的女孩,学习也没那么好,在课堂上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时总是羞涩涩地低着头,双手相握,半天不吭声。有老师忍不住说,这跟陈枫完全不一样啊!陈枫就是陈乔的姐姐。陈乔性格比陈枫温和很多,她从不与我们打闹,说话的声音都是轻柔柔的。但陈枫当年不仅仅是泼辣,老师不敢让她起来回答问题,因为回答不来她会大闹课堂。陈乔依旧不说话,只把头埋得更低,好像老师的话分量太重,都压在她的头上,让她越发抬不起头来。
说起来,我们那会儿也没有学习特别拔尖的,当时已经有消息说,场中学要撤了,中学部的老师们对自己的去向都忧心忡忡,对我们的学习状况,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心过问太多。
陈乔并不觉得学习是件多么重要的事,她和她姐姐陈枫一样,只是为了上学而上学,或者是为了完成继父曾经的规划步骤。当然,我们也一样没觉得学习是多么重要的事,毕竟五年的小学生活还没能让未来变成一种期待。
场中学撤并不是我们操心的,我们关心的是新来的数学老师。据说是毕业于复旦大学,来自真正的名校。我们对名校同样没概念。新老师是拖家带口来的,他的大女儿就插班在我们班,学习上很出色,在我们班一枝独秀。可我们都看不出来毕业于名校的数学老师有什么优势——他有一个爱吵闹、没有工作的老婆,无论上课时多么有激情,一回到家就蔫了,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辅导孩子更是分内之事,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洗老婆的内衣内裤都大大方方拿到外面来,毫不避讳于人。即便这样,数学老师的老婆还是隔三岔五就和他大闹一场,除了乡俗俚语中的脏话,还伴着绵延不绝的泪水。数学老师似乎并不被这样的场景拖累,讲课依然很澎湃。
数学老师一接手,我们班的数学成绩整体突飞猛进,一路高歌,就像贫瘠之地给施了一层有机肥,焦黄的植物顿时一扫萎靡之气,昂然,壮硕,生机勃勃。除了数学成绩,还有好几个已经发育的女同学,在我们的干瘪中同样显得生机勃勃。数学老师对这些生机勃勃的同学的关注多于我们,他喜欢站在她们的身边,要么捋着某个同学黑亮的长发,啧啧道,头发这么好看,跟你人一样。我们就一齐看向老师的女儿,她的头发又黄又细,稀落得像是遭了干旱的水稻。或者老师逗引小孩子似的捏一下谁的脸,一脸慈爱地说,瞧这皮肤,比豆腐还白嫩,真喜人。我们又一齐看向他女儿,黄皮瘦骨的,像小说里的童养媳。更多时候,数学老师是一手攥着根粉笔,一手不经意地搭在同学的肩上,当然,这个动作并不仅仅限于女同学,也会是男同学,只是像搭错地方似的,老师会很快把手撤回来。
这年的陈乔,脸色依旧苍白,没有大的变化,因为上学晚,年龄比我们大,身体已经觉醒了,一下子饱胀起来,个子也蹿了上去,明显跟我们还在沉睡的身体不一样,身体的变化让她的苍白都有了不一样的感觉,用年长的人的话说,那叫白皙。好吧,就白皙吧。这让陈乔由那个生了锈一般涩涩的女孩变得明艳好看了。每天在一块儿上课、说话,玩一些不那么激烈的游戏,我并没发觉陈乔有多大的变化,是数学老师的偏爱让她忽然间突兀起来——如同一块拙朴的石头,原平平无奇,但被摩挲几下,就有了光泽,甚而闪闪发亮了。陈乔对数学的兴趣并不比其他课程要高,老师却喜欢问她问题,课堂作业时一看到陈乔咬着笔就主动过去讲题,演算时他的胳膊一定要绕过陈乔的肩膀,从她的右边拿笔在纸上划拉,这样看起来,陈乔几乎是在老师的怀里。老师个子高,有时候弯腰累了,还直接挤坐在陈乔的椅子上。就算是老师这般悉心授教,陈乔的数学成绩还是停滞不前,一副朽木难雕的倔强。
场中学撤并的消息还在空中恣意飞翔,我们的初一就过去了。初二的第一个学期过去约一半的时候,数学老师又举家消失了,像来时一样突然。教室里没心没肺的我们还在打打闹闹,并无人觉得数学老师的出现和消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过了些日子,才知道数学老师为什么会到我们学校来,他原是大学老师,孤身在外地教书,想必是寂寞的,跟一些女学生不清不楚的,被人告了,让学校除了名,回来老家,还是有单位愿意接收的,毕竟名校毕业,又曾是大学老师,才华显赫。可是没等解决编制,又被解聘了。接下来许多年就一直奔波在找工作和被辞退的路上。在我们学校也是被人举报了好几次,没有人知道举报人是谁。有人说是数学老师最喜欢的黑长头发,老师每天乐此不疲地把她的马尾辫编成辫子让她烦不胜烦。有人怀疑是陈乔,但陈乔扎在我们人堆里,一样强烈的八卦之心,她天真的懵懂让我们看不出有一点做这种大事的勇气。往后就无人再议。
新年过完,临开学前,我们忽然被学校通知,初中部移交给了镇中学,各年级花名册也交过去了,我们提前一天去参加镇中学的入学摸底考试即可。以为还在空中飞翔的消息咣当落地,砸得我们晕头转向。等到去考试,每个年级都不到十几个人,学校都懒得考了,让我们在卷子上写了个名字直接回家。
陈乔继父自断了对陈乔曾经的期望,就不打算要陈乔继续读书了,那不仅是耗陈乔的时间,也是耗他的生命。陈乔对学习本没那么上心,她在我们女生的一次聊天中说,要不是不知道接下去该干吗,她早都不想读书了,高中都考不上的,更别说大学了。她对人生比我想得多,但她一样对未来茫然无知。
继父不要陈乔读书,或者还只是个想法。我那天去学校,看到陈乔和她继父在整理她家屋前面单独搭盖出来的小杂屋。我跑过去跟她聊了几句,挺兴奋地邀她一起,陈乔正期期艾艾的时候,继父犹豫地跟陈乔说,要不,咱不去镇中学上学了?你看哥哥,每天出去闯祸,我也不好每时每刻都看着他。你就每天早上去帮我卖卖菜,我也松松气?继父不知从谁手里弄了几分地,全种了菜,每天一早起来都去卖菜。陈乔自己做饭,等哥哥起来吃过饭她再去上学,把继父的那一份饭热在锅里。哥哥智力低下,但行动力强,陈乔一走,也闲不住,不是在家里搞些破坏就是出去惹些是非,就总也断不了上门告状或索赔的人,有些脾气暴躁的,直接动手揍人。所以,陈乔哥哥身上也时不时地旧伤之上添新伤。也确实让继父头痛。对陈乔来说,继父不直接说退学的话,她是有自主选择权的,读与不读都是自己的事;可一旦继父先她而说出这个意思,她就有一种被轻视被忽略甚至被抛弃的惨痛感,提醒她是没有父母的人,是可以任人揉搓的孤儿,是与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继父的负担。这时候不上学跟她的意愿没一点关系,她完全失去了选择权,她不过是被命运又安排了一次而已。
我当时并不懂陈乔的想法,她明明不愿意去考试,她甚至还担心继父会逼着她去上学,却在继父商议的话说出之后,跳着脚声嘶力竭地跟她继父吵了起来,嫌继父阻断她的求学之路,她这时候成了一个多么热爱学习的人。我被她嘴里源源不断的尖言厉语惊呆了,从来不知道她这么能说,肚子里像有一台语言的制造机,在源源不断地把各种词汇拆散组合,成为新的力量不一的锐器,一样一样射向她的继父。我见过好多骂街的场面,农场的人家并不缺这方面的能手,隔三岔五就免不了两个女人因为什么事而干仗。方言的特色在骂街的语境中不再质朴灰暗,那是漫天尘土之中的狼腾虎啸,劈山开路,一兵一卒营造的千军万马之势。陈乔的语言并无万马齐喑之势,她冷冽清寒,却杀气腾腾,未见刀光剑影,却浑身光芒熠熠。继父大概也没想到陈乔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丝毫不见她平日的平和温顺。又是在外面,一时低不下态度,脸红脖子粗地跟陈乔吼了几句,拳头攥紧,浑身颤抖,胳膊动了动,到底是没有举起来。围观的人多了好些,都是相熟的人,不管听没听出门道,有人说了,老陈(陈乔姐弟都跟着继父姓),不让孩子读书是不对的。就算不是亲生,活路总得给的,十几岁的姑娘,不读书干什么去啊?陈乔将来要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你老陈还不是跟着享福!也有劝的,陈乔你别说了,是你父亲呢,他有他的考虑,养大你们姐弟三个他都没怨言,这会儿偏是对你不好,能害你?都是各劝各的,并无人把前因后果梳理出来,反正是看热闹,只要热闹。
陈乔继父在各色规劝的言语中着急,辩解道,我又不是强制她不要读书,这不是商量吗?真要有坏心,能供她读这么多年的书?她要读,想读,我拼了命也是供的。谁说我不是亲生父亲?我什么时候把他们姐弟当外人了?什么事嘛,一下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没料到陈乔这么在意继父对她读书的态度,当时她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吓住了我。我隐隐觉得她在借机宣泄自己隐忍的情绪,没有至亲关爱的哀痛,她其实并没有多么痛恨她的继父。但陈乔梨花带雨、痛不欲生的模样,还是让我在那个时刻里生发了对陈乔继父的憎恨和厌恶。他对众人的辩解更凸显他对陈乔情感上的疏离,要真拿自己当亲生父亲,面对陈乔的无理取闹,早都一个巴掌抡上去了——我就是这么被父亲对待的,我们很多同学也都是在父母的棍棒之下长大的——哪里还需要跟别人解释。解释的含义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吗?作为父亲,打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何况孩子还如此猖狂地谩骂。由此可见陈乔的继父对父亲的角色根本没有认同感。这么一想,对陈乔的同情使我怒不可遏,也不去想合不合适,冲到陈乔跟前,指着她继父说,你就是不想要陈乔上学,你想让她帮你卖菜赚钱!她还没有成年,你在榨取她的剩余价值!我其实对“剩余价值”的含义一知半解,本是想表达陈乔在成年之前的时间被用来赚钱的不正确性,却在情急之下胡乱说出,自己也糊涂了,不曉得到底想要说什么。我相信陈乔也不明白我的话,但她的样子像是被我突然的挺身而出吓到了,眼泪一下子收住,惊讶地看着我。除了陈乔,没人在意我说话,陈乔的继父也只是瞄了我一眼,没搭理我,继续跟别人解释他的意思。陈乔趁着没人理会,扯着我悄悄离开了人群。
你不要帮我说话。陈乔说,我不在意上不上学,我就是想有个理由跟我爸吵一架。
我知道你不想上学。我只是觉得你太孤单了。我说。
谁说不是呢?陈乔喃喃道。但她抬起头时却笑着说,我不孤单,真的。我爸对我很好,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跟他亲近不起来。以后我来对你好吧。
我看看她,发现她其实真的长得挺好看的,尤其她的脸上还有未净的眼泪,更是我见犹怜。
我没回应她的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想对我好,要怎么对我好,做了几年同学,她跟我们谁都不亲近,她没有“好朋友”,我们仅仅是同学,是隔三岔五的玩伴而已。
我继续去镇中学上学,是农场子弟里面为数不多的继续上学的女孩。陈乔没有如她继父所愿帮他卖菜去,她选择在家照顾四处乱窜又不懂约束的哥哥。我经常会在上学的时候看到她大声地训斥不停傻笑的哥哥,或者揪着他的胳膊往家里扯。远远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她不该是我的同学,不是她的年龄比我大,是她的世界与我相差甚远。这时候陈乔看到我,不说话,远远地挥挥手。那动作和神态,已经没有了我熟悉的那个在课堂上喜欢低着头,在老师催促和责备中抿嘴不语的青涩样子。我只是微微地笑笑,也许那笑陈乔根本看不到,我连手都没有挥,仓促地奔跑起来,假装早读课要迟到了。跑过陈乔,再慢下来走着,我想该怎样去面对陈乔呢?我们无话可说。我忧伤地看着通往学校的还有好长的一段路。
陈乔有她的方式来遵守她对我好的许诺,那就是每天在放学的路上都候着我,扯着我说几句话,说她去了哪,做了什么,遇到了谁,也说场中学撤后做鸟兽散的那些同学。她也问我学校的情况,我不知道怎么说,迟疑一下她就说别的了,似乎并不真的需要我回答。
陈乔被继父许了人家是有一天她不经意说的。她说要订婚了。我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陈乔说不清楚。她开始说是早些年就被继父许了出去,这些年逢年过节继父都收对方的礼物;后又说是开学那会儿,继父生她跟他吵架的气,说是养不了她,托人给寻了一门亲事,当时就带着好几百块钱作为定亲礼;过个几天,又变成了是姑妈介绍给了她家的侄子,因为是亲戚,下的聘礼就是些布匹和两百块钱。钱都叫继父给用了,用到什么地方,谁知道呢?反正继父天天都在喊没钱。继父现在除了那点菜地,已经不干别的什么了,曾经的勤恳早都成了过眼云烟。
很烦,你知道吗?我不愿意嫁给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可是我没办法,我爸把人家的钱都花了。
陈乔每次说这事时都这样说,好像不这么说一句就不值得她将这么重大的事告知我。
而我在陈乔反反复复的差异性叙述中算是理出了头绪,那就是不管这门亲是谁定的,定给谁,在定亲的同时,除了布匹之类的物品,还有至少两百块钱,这两百块钱困扰着陈乔。
我在心里算了算,我爸是农场的干部,一个月不到七十块钱,两百块是他三个月的工资。也就是说,陈乔十七年的定价是我爸三个月的工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就是下意识里觉得陈乔是被卖掉了,跟她的姐姐陈枫一样,给钱就出货的那种。不同的是,陈枫是自愿,陈乔是被动的。但陈乔的悲伤看起来那般轻,像是附着在脸上的一层薄膜,风一吹就被掀开,露出她的无所谓来。我想起陈乔跟她继父的那场吵架,原来陈乔真的只是想借此吵一架,她其实并无主动与被动的区分,那场架,像突兀耸立的冰山,冰层稀薄,山体松垮,稍一露峥嵘,便冰消雪融。
可我一时还无法理解陈乔展露的无所谓,以为那是她无计可施的无奈。而我只是一个即将要上高中的学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对人生才剛刚有了想法。我的愁绪是自己能不能顺利考上高中,因为留给我的路,只剩下读书这一条,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却又不忍拒绝陈乔,我成了她专有的倾诉对象,尽管她不再每天都刻意地等在路边,而是常制造出一种不期然的相遇,这虽不能使我如释重负,却对她的用心多少有些感激。就像读书成了我唯一的路,我唯一能对陈乔做的,就是收起我观光客般浮光掠影的表情,也收敛起不耐烦,尽可能延长陪她的时间,哪怕是跟她一起唉声叹气地望着高天上流动的白云。
我可能还是太过简单和幼稚,而且冲动易怒,根本不能承担起哪怕只是一个聆听者的角色。当陈乔某一天神色忧戚地跟我说她未婚夫——我完全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说未婚夫的,最初她只说“那个男的”——已经送了帖子,定好了结婚时间,再过些日子她就要嫁人了。而她不但不喜欢他,还很厌恶,无法想象跟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多么令人讨厌、恶心。我没法想象陈乔说的那种场景,只是看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就觉得那可能真的是件令人痛苦的事。我不能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可我没有任何办法,我现在只担心我能不能考上高中。我漫不经心地说,你要不愿意,就退婚吧。
陈乔的泪眼一下子盯住我。我发现陈乔的好看源自于她的眼睛,杏核一样的形状,眼梢微微上挑,淡淡的柳叶眉修饰,衬以脸庞的白皙,细细地去看,越看越有种被吸引住的感觉。这么娇美柔弱的女孩子,还没过十七岁生日呢,居然就要嫁人,而且要嫁的男人比她大八岁,是个常年在外卖手艺的工匠。我的脑子里忽然就有了想象,陈乔细嫩的手握在一双骨节粗蛮、皮肤皴裂、满掌老茧的手里,黑白分明,力量悬殊。我莫名地又联想到突然消失的数学老师,陈乔被环在他怀里的样子,我们都觉得不太好看,可没人意识到什么。也许有些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没法设身处地地去感受那种被冒犯的难堪。
对,退婚!我在陈乔泪光闪闪的盯视中又强调了一下。
可,我没钱。退婚总要把钱还给他吧。陈乔犹豫地说。
我们一起攒,攒够了两百块钱你就可以退婚了。我被突如其来的想法激励了,激动起来。刚才还只是敷衍,现在却表现出要挺身为陈乔担当一次的气概。
我把每周的零用钱都攒下来,还有买学习资料的钱。等放了暑假,咱们一起去摘茶叶,每天早上,你还可以替你爸卖菜,总是可以留些零用钱……要是还攒不够,咱们就去借!或者你跟他说先欠着,咱们慢慢还他。
陈乔低了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说,要是人家不愿意呢?
我生气地说,他凭什么不愿意?都要还他钱了他干吗不愿意?我不信他还能是黄世仁?就算他是黄世仁,你也不是白毛女。
陈乔想了想,抬起头说,对,我们攒钱,我要退婚!我不能让我的生活被人随意摆弄。
我主动握住陈乔的手,内心充满了对她的怜惜,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真正把陈乔当成了好朋友,我甘愿为她的未来去牺牲自己。
我和陈乔开启了用省钱来攒钱的模式。我不敢多问家里要钱,只能每天不吃早餐,或者起来得更早,自己炒点剩米饭,有时候还假装要吃清汤或者饺子,跑到我妈跟前撒个娇,能多要过来几毛钱。我不清楚陈乔的攒钱方式,她大概是忙活起来了,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偶遇过我。有时候我经过她家附近时,忍不住慢下脚步,想着磨蹭几分钟陈乔就出来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都是陈乔主动找我,我从来都没有主动地去寻过她,哪怕我远远地看到她,只要她不跑过来招呼,我也是装着没注意快步走远。没看到陈乔,我内心难得地有了失落感,不过只要一想到她也许是在按我们的计划努力地去攒钱,我又很欣慰。毕竟这是我们人生当中第一次独立自主地为了未来而规划。
学校正式放暑假的那天,陈乔抱着我们攒钱的纸盒子来找我。这是我俩后来的约定,一周只会面一次交接放钱的纸盒子。她对时间的精准把握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早就在学校附近等着了。我觉得自己考试不如意,已经好几天都走不出低落的情绪。我从兜里掏出攒了好些天的零钱,默默地对折着,塞进盒子里。纸盒子掏了一个洞,是为了保持神秘和新鲜感,其实纸盒子压根没有封死,是可以打开的,但我们都愿意把纸币折一下,塞进去,听落进纸盒时钱散开来的声音。我们期待最后打开来会有一份惊喜。陈乔不知道,考试前后的几天,我妈都给我更多的钱,让我中午别往家跑,去学校旁边的餐馆炒个菜,考试嘛,要吃得好。本来我可以多攒一点,但我没忍住,早餐去食堂买面包,中午真的去餐馆炒菜吃了。见到陈乔怀里的纸盒子,想到陈乔的命运维系在她怀里的纸盒子里,我忽然不那么为自己难过了,无论怎样,我的人生不像她那样处处充满微弱的挣扎。我转而有种罪恶感,后悔把钱浪费到吃上了。
盒子里面有好多硬币,抱着跑动的时候里面有叮零咣啷的响声,好像热气腾腾的肘子肉散发的香味,带着迷人的气息。我们互相望着,嘴角咧得收不住。我们的期待像秋天一样厚实和灿烂。陈乔说,你来开。我伸出有点发抖的双手,闭着眼睛,心里数着一二三,猛地打开了盒子。
如我们所愿,松散的纸币随着盒子的开启溢出来好多张,星星一样点燃了我们眼睛里的火。但很快,星星坠落,火熄灭。我们金灿灿的秋天不过是海市蜃楼,当幻境消失,依然是暗沉的、惨淡的秋景。
三个多月的积攒,总共二十六块九毛七分。这离我们的目标简直千里遥遥。
我绝望地沉默着。陈乔也不说话。橘子林静默在视线里,毫无诱人的光芒。
铁轨开始震颤,火车要来了。陈乔扯住我的胳膊,往铁轨外面跑,跑向了橘子林。我们在橘子林外面的路上停下来,折身看到已经靠近了的火车。绿皮火车在减速,前方一公里远就是车站,车上没有多少人,很多开着的窗户里都有一张向外张望的脸,我们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张闪过去的脸。陈乔忽然激动起来,跳起来“啊啊啊”地叫着冲平稳向前的火车挥手。车厢里有人把手伸出来挥手回应。
看……你快看,有人跟我们挥手呢。陈乔兴奋地说。我白了她一眼,没说话,一个陌生的旅客下意识的回应还无法抵过没攒够钱的悲伤。陈乔见我提不起劲,或许是为了安慰我,她把手里一直攥紧的钱往我手里塞,说,看,咱们有好多钱呢,反正怎样也攒不够了,对我没什么用,给你拿着,等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就去吃好吃的,也享受一下有钱挥霍的日子。
我看着那些钱,都是旧得像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又被陈乔手上的汗水泡软,一副受尽蹂躏的破败之相。尽管这在我眼里已经是一笔巨款,可它们此刻没有一点往日熠熠的光芒,毫无生命力的样子让我眼睛刺痛。我转过头,不去看那些软塌塌的钞票,怕被陈乔看到我眼里因为心酸而涌出的眼泪。旁边就是橘子林,我清楚地看到近处的橘子树上挂满了青涩的橘子,一棵细小的枝丫上五六个橘子挤挤挨挨地拥在一起。也有微微泛了黄的,如同过早成熟的女子,在一片青绿中显得突兀。这微微的黄让我想起,在橘子林的另一头还有一小片蜜橘林,我在街上见过卖蜜橘的,要八毛钱一斤,简直贵得吓人。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没顾得上跟陈乔招呼,径直往铁路边跑去。
陈乔张着手在后面喊,你干吗?
去捡盒子来。我没回头,大声地回了一句。
捡回盒子,我兴冲冲越过陈乔,往橘子林跑去。
陈乔明白了我的意图,来不及扯住我,在后面大喊了一声,我们不用再攒钱了,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我正要跨过围着橘子林的壕沟,沟早就成了干沟,长满了青草,比沟沿还要高,更像是橘子林的草墙。我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另一只脚却下意识地刹住。我跌进沟里,抱着的盒子飞了出去。尽管好些日子没有下雨,沟底的泥被蒿草护卫着,依然稀烂。我拖着一脚泥爬出壕沟,纸盒子成功入了橘子林,只是没有我,它失去自由,重新成为等着风雨侵蚀再没什么用的废品。
陈乔坐到我身边,看着我脱下凉鞋,薅了一把草擦拭脚上和塑料凉鞋上的烂泥。
其实我老公给我爸的礼金是八百……我们不可能攒齐这些钱的。这几个月,我没有去摘过茶叶,没有去帮我爸卖菜。我姐没有工作,我姐夫还不让她出去做事,每月给她点零花钱,有时候还不给,他们的关系并不好。我不忍找我姐去借钱。我姐不让我退婚,她说不要管男人做什么的,只要能挣钱,肯把家交给我,钱让我花,就好。我攒的钱,没有一分是我自己賺的……我骗了你。
我低着头只顾着擦那些慢慢变干的泥,抑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眼里含不下,一滴一滴落下来,砸进草丛,消失不见。我想刚才自己到底是要干吗?这些青绿色的橘子还没有长成,它们酸涩得无法入口,就算有些早熟的,那也是种橘人的辛苦收成。我的思维清晰起来,就越发觉出刚才的行为多么可笑,这满满的橘子树上,不管青涩还是泛黄,哪一个橘子与我有关?
狗急跳墙大概就是我这样的了。可一直以来,我不该是那个最置身事外的人吗?
我的不语似乎让阴天越发沉闷,周遭一片静寂,橘子林依然果实累累地散发着带点儿辛辣的味道伫立在身后,睥睨四方。陈乔的手握着一把软塌、暗旧的纸币,落进我的视线,她把它们正往我手里塞,快拿好,都放在你那里行吗?她小心翼翼地说。我的心猛然间像被尖锐的利器扎了一下,疼得收缩起来,手在疼的瞬间竟然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使劲向上一摔,却没有收住,我的手挡开了她的手,把她手里的钱打飞之后,又落到她的脸上。
“啪”的一声响之后,我们都愣住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指尖微麻,而心上的悲伤却不再锐利,疼痛也已迟钝。陈乔脸上的指印渐渐清晰,我想解释一下这是意外,嘴唇嚅动,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陈乔没看我,她低着头开始捡飞落在地上的钱,每捡上一张她都要放在膝盖上捋一捋,努力地要把原来的折痕捋平,虽然这很徒劳。捋几下,又为了与手里的钱对齐整,在膝盖上顿顿,才去捡下一张,好像多么精细的物件值得她如此温存、细致。
一沓陈旧、松散、大小不一的纸币,让口水和汗水濡湿的纸币,此刻如此整齐、服帖地握在陈乔手里,被注入灵魂一般,在沉闷的空气里,闪着光芒。
对我却不再具有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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