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六楼的道路
2022-07-15陈小虎
陈小虎,广东陆丰人,现居深圳。有小说、散文、评论发表于《青年文学》《散文》《天涯》《作品》等刊物。著有散文集《九月阳光》。
又走回石牌村与黄埔大道相交一百米处的那棵榕树下,坐在红色塑料靠背椅上的老人站起来,一脸笑容地朝向我。层层叠叠褶皱里溢出来的笑,像要赶很长很长的路,灰白色的头发靠近我下巴时,笑好像才刚刚绽开在她的嘴角上。她看着我,没有说话。该说的话在差不多两个小时前就已经说过了。我们就那样站着。八月的阳光在榕树外,在石牌村,在广州城,肆无忌惮地散发着炙人的热。她用手撩了撩垂下去的头发。稀疏的银丝妥妥帖帖、齐齐整整地稳在她的头上。镶黄色边的黑头簪挽出一个小髻。我闻到茶籽油的味道,清清的,淡淡的。我偷偷地吸了一口气。小时候,村里的妇女都用茶麩洗头,就是这味道。老人抬起头,阳光透过榕树枝叶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平淡的脸庞因为明暗的交替而生动、丰富。我忍不住就笑了,近两个小时的瞎折腾所带来的郁闷和无奈荡然无存。我扶住她的胳膊,走向围住榕树的水泥圆圈。
那时,我住在广州东北角一个叫银锭塘的地方,上下班需换乘公共汽车,且一路途经沙河顶、沙河大街、禺东西路,均是广州城有名的堵车黑点。曾经,就在沙河大街,我站在拥挤不堪的公交车里,目睹街边的面包店至少端出了二十笼现场制作的糕点。我就闻着面包的香味,听着自己和别人肚子里发出的叫声,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又饥又渴又累。换一个方便出行的住处,在八月到来时更加热切。那时,广州城里的公共汽车都是没有空调的,再怎么敞开的车窗,也驱散不了车里的燠热和汗酸味。
石牌村成了我当时的首选,这不仅因为交通方便,也因为熟悉,就读过的大学和村子仅隔一条中山大道,咫尺相望。
老人应该是一眼就看出我要租房。想来也是,谁又会没事站在那些牌子前面,东瞧瞧西看看呢?又不是报纸画报。后来,在石牌村住了半年,我也能够马上就看出哪一位是真要租房的。和老人熟悉了,有时会在那榕树下和她聊聊天,两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地搭着,一会,我就会跟她说,有人要看房了。果然,她就笑着和我摆摆手,领着人走进村子的深处。
那天,当我的脚步从朝向黄埔大道的石牌村牌坊进来,烈日下行走一百米停驻在榕树下,面向几张写着“房子出租”字样的牌子时,她就到了我的身边,笑眯眯地用广州话问我要租什么样的房子,几房几厅还是单间,顶楼还是中间楼层。我边看牌子上的信息边用普通话回答她。她马上改为普通话介绍房子的情况。声音不急不缓,吐字清晰,语音标准。这让我吃惊。我印象中的广州本地人,说出来的腔调总有一些方言的尾音。但我没有答应她带着看房的要求,在准备另觅住所的那段时间,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租房要自己找,不然容易上当受骗自找麻烦,带看房的都只顾自己亲戚熟人的房子,他们能把厕所边的小黑屋描绘成金碧辉煌的宫殿。她还是笑眯眯的,退回到自己刚坐的位置。
我从榕树右边的入口进去,穿过一小块阳光灿烂的空地,就是逼仄的、潮湿的、泥泞的巷子。那是石牌村的绿荷大街一横巷。巷子两边是店铺,士多店,药店,更多的是饭馆。店铺的门边都挂着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各种房子出租的文字。我没有理会,想的是自己寻找。从一横巷转入二横巷,不长的巷子密密的都是匆匆的行人,我留意每一扇紧锁的铁门,却都没见到纸板。在三横巷的一栋三层的楼房前面停下来,透过锈迹斑斑的铁门往里张望,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用普通话问我,要租房吗?他凸出来的肚子黑乎乎的,像是脏了没有擦洗。我没有回答他,转身就走。
四巷有一家发廊,门扉敞开,外墙上红白相间的灯柱旋转闪烁。可能是我的四处张望撩起了里面那些女子的兴趣,她们嗑着瓜子喊我“老板”,我的脚步即刻凌乱起来。她们含义丰富的声音成了我加速的油料。那时,我没想到,多年后,我居然会在一些文章里写到这家发廊,就因为这里来了一位手持姜花穿街过巷的女郎。和发廊出现在我文字里的,是它斜对面一片堆放垃圾的空地。我在此后的一个夜晚,从石牌东路的伯顿西餐厅返回租住的房子,途经这空地时听到一种诡异、阴森、瘆人的声响,即刻毛骨悚然,迈不动脚步。后来,写了一个叫《他们蹲在黑暗中干什么》的短文。第二天中午,我还特地跑到这个地方站了一会儿,直到看见阳光下泛着白光的针管才恍然大悟。当然,这都是一些年后的事情。第一次从四巷经过,我只是为了寻找一处适合的出租屋。
四巷出现的插曲让我的有条不紊变得不堪,不堪的结果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死胡同。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每一条溪流指向大海,石牌村的不少巷子却会让人无路可走。我顺着人流往前,左拐右转的,人渐行渐少,最后剩下两三个,甚至孤身一人,在别人惊讶的目光中,我急忙转身原路返回。他面对的是一扇可以打开的门,我却没有继续跟随而行的理由。
这样的东兜西转让我茫然,失去方向感,分不清东西南北。不是我眼力糟糕,而是石牌村的小巷让我无法眺望、辨别。地面宽可过一辆三轮车,往上每一层伸展出来的阳台,阳台上晾挂的衣服,把天空挤得只剩下一线。那些样式相似的房子,它们让我仿佛只是在原地转圈。想读书时在石牌东路、石牌桥、岗顶和石牌西路的闲逛,不过是连蜻蜓点水都算不上的隔空抚摸。迷宫一样的石牌村,让我着魔似地迷失。
我不知道此前的石牌村是什么样子,想来定是和南方水乡的村落没有多大的区别,溪水环绕或者穿村而过,不然,也不会有“石牌桥”这一地名的存在,绿树成阴,巷子整齐干净,四季花果飘香。广东经济的快速发展,广州城区的急剧膨胀,外来人口的迅猛增加,毗邻天河商业圈的石牌村成了风水宝地。得益于交通的便利,房屋出租成为香饽饽,宅基地也就水涨船高,所谓的见缝插针成了贴在这些民居巷子最形象、最妥贴的标签。望着密密麻麻、紧紧贴在一起的楼房,狭窄得不见天日的小巷,冷漠而又黑黝黝的窗子,我突然想起,这绝对是适合打游击战的地方,东放一枪,西射一弹,定让入侵的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不想原路返回。只要有一丝机会,我绝对是一匹不吃回头草的好马。其实,就算想原路回去,我也找不到方向。一旦没有了目标,人反而轻松起来。我转身,认准一个方向往前。我相信,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路,一定会有出口。那两个小时呀,我不是在找房子,而是在找路。当再一次看到榕树,看到坐在树下的老人,我才轻松下来。
她没有对我再说什么。是啊,还需要说什么呢?该说的此前就已经说了。她捏着手指一二三四五地介绍了好多房子,那时我还想着自己好好去寻找。我感受到了老人的智慧。过分地张罗反而成了虚假,恰到好处地展现便是诚实。她还是一脸微笑,不时和别人打招呼,却不再问我租房的事情。
我的心里还有一个算盘在打着,想着她先开口了也许可以压压价。但,房屋出租价格的高低与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收取的仅仅是介绍费。我知道这些,只是希望和房东谈价钱时她能帮我,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是熟络的。
八月的天,鬼热极了。那些潮湿阴暗的小巷子并不能掠走酷暑,些许的凉爽一经太阳的炙烤就不见了踪影。我走向榕树下那间士多店,站在堆满各种矿泉水、饮料的冰柜前面,取出一瓶可口可乐,转身,向老人举了举手。我以为她会拒绝,我以为她喜欢那些广东凉茶而喝不惯可乐,但不是,她向我扬了扬手,点头,微笑。
我们就坐在榕树下,喝冰冻可乐。多年后回想这一场面,我总忍不住笑。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那一刻,俨然成了忘年交。这应该是我此后在石牌村的日子里每次见到老人,都会和她说几句话的开始。生活中,良善,或者说庸常的人占绝大多数,彼此总是擦肩而过,缺失的仅仅是一瓶可口可乐搭建的沟通。
离开榕树下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我们并排着走。这期间,也没有继续租房的话题。她问了我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广州。我告诉她读书学校的名字,她说以前的供销社就在学校对面。我一下子想起在那家昏暗的店里买下热水瓶的情景,售货员的态度极为冷漠,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那个热水瓶还是崭新的时候,被别人拎走了。打了水放在学校开水房边的台阶上,去饭堂打饭回来,不见了。气咻咻的我顺手牵走了一个。只是,从此不再去往那里一步。那家供销社也很快关门了,大四时,那里变成了麥当劳餐厅。她还跟我说起以前的石牌村,叹了一口气,经济好了,环境差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拧紧可口可乐的瓶盖,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我站在阳光下,她却折身回到那张靠背椅旁边,弯着腰,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我正想走回去,她已转过身,一只手拿着一个布袋,一只手拿着一顶帽子。帽子是我很多年没有见过的草帽,可见一层浅棕色桐油。她迈着碎步走近我,戴上草帽,举起袋子扬了扬,一位中年妇女站在士多店前面的台阶上咧着嘴笑。后来,我经常在这店买烟,才知道中年妇女是士多店的老板娘。
我朝右边走。她说,走这边。然后,往榕树左边去。我在心里已完全把租房的事情交付给她,毫无理由地相信她,跟着她,随着人流,背着手,默默地走。
她也沉默,不时会抬头看我。俩人在榕树下聊天的融洽好像见不得太阳,一下子消失了。我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我一向不喜欢边走路边说话。没有好坏之分,仅是习惯而已。
一座池塘出现在路的右边,翠绿的水,垂下的柳树。柳树聚在一角,树下有水泥做的桌和凳。有坐在凳子上的人跟她说话,好像是大声地叫唤她的名字。我听不出什么意思,看她。她停下来,语速极快地回应对方。对于广州话,缓慢地言说,我大致能猜到七八成,若快,就如外语了。我以为要等待,但也就片刻工夫,她笑着说,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我一时窘住了,接不上话,干硬地笑。
看的房子在池塘的旁边,一栋带院子的四层楼房。围墙是土黄色的,在翠绿的池水和四周白色马赛克墙壁中显得突兀。黄艳艳的颜色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泽,我走近了才看出那也是瓷砖。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推荐这样独特的房子。她没有看我,径直从布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院子不大,一个普通客厅大小,我估摸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平方米。水泥地板,光秃秃,却也干净。这样的一个小院倒是让我暗自喜欢,如果摆上一张茶台,一套茶几,再设计装饰出流水,流水弯曲,高低起伏,落出潺潺水声,两边角落各植两棵果树,一棵是番石榴树,另一棵也是番石榴树。这是我梦想的家居环境。我想自己这一生将不会拥有这一切,这个小院子也还能将就着装扮一下我已不再做的梦。她应该看出我的欢喜,悄声说,这里安静,适合你们读书人。我本想说,我就是一个打工仔,但,还是把话咽下去。我总觉得,和她说话,直接更好。
她告诉我,房子是她以前一位邻居的。邻居是老师,不在了。房子的围墙以前不是这种颜色,他儿子前年改了,说是风水先生讲的。我不置可否。
我们站着说话,等房东到来。这个时候,楼道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一个头发乱蓬蓬、穿白色纱巾式超短睡裙的女子冲下来。我们的出现应该出乎她的意料,她吃惊地看着我们。我看出她里面应该没有穿别的东西。她尖叫一声,捂着嘴巴转身噔噔噔上楼去了。我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场景,隐隐有些好奇和激动。她倒是脸色平静,见惯不惯的。我住进石牌村之后,见到了更多比这更彻底、火爆的女子,才明白她的淡定。因为我,后来也无比淡定。
我以为她会穿好衣服再次下楼。我只注意她的身材而忽视了脸蛋,不是每一个女子都能完美搭配。实际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或许就在石牌村里迎面而过,我又怎么可能仅凭这么一眼就记住她呢?就算后来在石牌村里见到太多这样的场面,即使那一刻我的目光特意停留在对方的脸庞上,我也已经忘记了那一个女子,留下的仅是一帧模糊的黑白照。生活中,若不是刻骨铭心,时间终将湮没所有。
楼道的声响消停了,关门的声音响起。我抬头张望,楼梯将整栋楼分成两半,每边各有三扇门,均朝向池塘。一共十八间房子,这样的建筑想来定是为了出租。不知道每间房子里面的结构如何,面积多大。老人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说,都是二房一厅,五十多平米,可以合租的。我没有合租的对象,也从未考虑这方面。面积倒也不是太大,一个人住算不上奢侈。我点了点头,收回目光,耐心地等待房东的到来。
门又开了,来的不是房东,而是两个壮硕的男子,流里流气的,一个满脸横肉,一个手臂上有刀疤。他们盯着我们看,刀疤男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用脚踩了踩。二人无声地从我们身边经过,迈上楼梯前转过身,盯着我们,目光中有着明显的警告。我看了老人一眼,笑了笑,摇摇头。老人脸色很难看。她转过身,那两个男子已上楼,脚步踢踏有力,像在发泄,又像在示威。他们到了三楼,我听到开门的声音。这个时候,老人已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了。
老人在池边停下脚步,没有说话。阳光把她的身影拉长,落在金色的围墙上。熠熠生辉的围墙,打上了她的阴影,像是被硬生生地挖出一个洞穴。我站在她的身边,沉默,看着围墙,什么都没有想。太阳依旧热烈,仿佛从未减弱它的霸气。没有风。知了的叫声断断续续,像是憋着一口气。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没有。她转过身看了我一眼,然后,迈开脚步。
我们往石牌村里面走。这一片靠近石牌西路,人流量和商业氛围远远比不上我独自行走的那些巷子。老人停在一条巷子的入口,从袋子里取出可口可乐,摘下草帽当扇子,微微喘着气。她拧开瓶盖,仰起头,喝了一口,停一下,像在平息自己的呼吸,又喝一口,掏出手绢,擦拭嘴角和额头,转过身,跟我说,这里比较安静,会适合你。我笑了笑,点点头。这样一个住着几十万来历不明外来者的村子,想找一处可以静下心来的地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一扇银白色的铝制防盗门前面,老人告诉我,就这一家,亲戚。我抬起头想看房子的状况,有多少层。两边阳台上的衣服把我的视线挡住了。不知是哪一层的阳台,在往下滴水,衣服的?拖把的?水落在我的脸上,肩膀上。我连忙往边上躲,差点撞到她的身上。脚下传出沉闷的响声,我的脚踩到了一个牛奶盒子,白色的牛奶从吸管里喷溅出来。
房间在四楼,一间,含独立卫生间和厨房,接近于小旅馆的单人间。光线不足,房间晦暗,压抑。我走到阳台,隔一条小巷相对的那栋楼的阳台尽管稍稍偏离正面对峙,但两边各有一半可谓坦诚相向,防盗的护栏相距不超过二十公分。对面一个女孩穿着内衣内裤在收衣服,她望了我一眼,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我看到她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女孩,在看电视,手里夹着香烟,她身上的衣物相当正规。
老人到阳台望了一眼,就退回房间去。她没有问我什么,只是望着我。我笑着说,再看看,明亮一点的。老人说,走吧。
顺着小巷,我们流水一样蜿蜒向前。我又一次迷失了方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老人。中山大道、石牌东路、黄埔大道、石牌西路,这四条车水马龙的干道,把石牌村围成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想上学那时在这四条马路上行走,想此后每每听到认识的人就住在这村子里面,也就自以为对一个村庄的熟悉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事实上,袖里有乾坤,乾坤不易识。石牌村里一条一条巷子的构筑,搭建的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住进石牌村后的两年里,即使不时独自在村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依然还是常常迷路,常常分不清东西南北,常常在断头路面前不得不原路返回。这当中,把我一次次从困惑中带出来的,就是坚持,认准一个方向坚持走下去,总归能走到那四条马路的任何一边。这样,返回住处的路也就清晰可辨了。
喧哗和热闹不知不觉间就消歇了。我看着巷子,关于房屋出租的纸板告示不时可见。我纳闷在石牌村怎么会有这么安静的地方、这么安静的时刻。我还以为老人和我仍在靠近石牌西路的那一片区域游弋。我的手指不时从两边的墙壁上划过,孩子一样张开双臂。这样的谧静让我放松,让我想奔跑。老人微笑着看我,她的脸色已恢复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一栋楼房前面,她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走着,像在踱步,像在思考,更像在回忆。我停下来,用一边的肩膀倚着墙,好奇地望着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长大的,但我相信,至少,她的大半辈子和这块土地相连,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事、物相连。某个人、某栋房屋、某条巷子,也许蕴藏着她的某段故事、某份情感。想她曾经如花一样在这里绽放,想她曾经在这里结下果子。
老人也停下来了,伸手抓住防盗门的把手,我以为她会用钥匙开门,或者大声叫喊,但什么都没有。她只是抓着,一会,就那么一会,就松开了手,对我笑了笑,神情有些怪异。我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天空。我们之间还远没到可以讲故事的时候,我们之间也不可能有讲故事的时候。
巷子不长,干净,石板铺的路面。一边的房子均不高,三层,想是石牌村最早建的小楼房。墙上已明显旧了,新的房子都拼尽力气地往上长。楼层越高,房间越多,收的租金也就越厚。老人小声地说,走吧。在巷子的拐弯处,她停下来,回头张望。短短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后来,我一个人又找到了这截巷子,才知道,这里已经是石牌村的中间位置了。
我闻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酸,那种很浊很重的酸,好像沤了很久就要腐烂的酸。酸里还裹带着腥味,淡水鱼洗不掉的腥味;和酸味、腥味相伴的,还有辣味,炒过的那种浓烈的辣味。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嚔,又捂住了鼻子。那种混杂了腐、腥和辣的酸味,让我一阵反胃。
老人看出了我的不适。那是螺蛳粉的味道,有人受不了。她看着前面挂着“正宗柳州螺蛳粉”招牌的小饭馆,悄悄地跟我说,好像怕被饭馆的人听到,惹来麻烦。我第一次听说这种食物,也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写下这些文字,我丝毫没有鄙视螺蛳粉的意思。对食物气味的好恶,完全是个人特质决定的,和食物本身没有任何关系。就像榴莲,我嗜之如命,但身边不少人却完全无法接受。
这是西边的食街。老人指着巷子里一间连着一间的小饭馆,舞着草帽对我说。我们走着走着,又回到石牌西这一片地方了。快六点钟了,巷子里的人密密麻麻,吃饭的,下班的,在这条窄窄的巷子里穿行、寻觅。我不知道老人带我走到这条所谓的食街上是因为什么,途经?抑或这里有她掌握的房屋出租信息?我们是不可能坐在一起吃饭的。不论怎样,我是不会租住在这条街周围的,不说嘈杂,单单那味道就绝对不是我能够接受的。
往前走的吸引力没有了。我隐隐觉得,一个下午的寻找将以无果终场。好事多磨。我在心里跟自己说。我必须找到适合自己居住的房子,安全,安静,舒适。我不应该委屈自己,更不应该有“住不惯,再找”的想法。对于我来说,每一次搬家都是费神费力费钱的麻烦活。我可以在住进去之前花更多的时间去寻找,但绝不可以在住进去之后就想着什么时候再换一个地方。
老人应该也累了。这么热的天,领着我这样不停地走,穿过那么多的巷子,爬了那么多的楼梯。我知道,这样的事情对她和我来说,不过就是中介和租客之间正常的找房业务。也许,她每一天都在重复着这样的事情;也许,她对待每一个想租房的人都像对我一样。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依然有着很明显的不安和愧疚,没有找到可以交付定金的房子,好像亏欠了她什么,好像是我害得她陪了我一个下午,害得她受累。看到她不经意地用手捶打腰部,几次都想说出“对不起”这样的话,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是诚心诚意的,但总觉得说出口就显得虚假了。
下次再看房?她站在我面前,笑着问我。嗯,好,我还要赶回去。我也笑着说。明天下午我请假,再来找房子。停一会,我补充了一句。她笑了笑,点点头。我却一下子感觉轻松了,仿佛明天的再次找房就能够抹平这个下午的愧疚一样。我知道这样的感觉不对,但我那个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们站在榕树下,天还亮光亮光的,暮色已从小巷子的墙根生长出来。从黄埔大道进来的那一百米水泥路,行走的都是背着包、脚步匆匆、一脸疲惫的人。他们正在赶回自己位于石牌村的出租屋。我和老人商量了明天的安排,正要说声“再见”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站在我们的身边。
老人的双眼一亮,嘴巴往上扬,举起手里的草帽,用力比划着,说,她家的房子,你一定会喜欢。我看着她俩,没有说话。中年妇女像极了小时候在村里见到的每一位婶婶姑姑,黝黑,朴素,憨厚,不修边幅。她家会有我看得上的房子吗?一个下午的穿梭行走,一扇又一扇打开的门,我已不再抱什么希望了。老人边扇着草帽边往前走,说,你看看,我怎么就忘了呢?
我只能跟在她们身后。三人成一条直线,向榕树的左边走去。回家的人不时从我们三个人的中间穿过。不到五十米,我见到一个入口,她们站在入口处回头。老人指着左边的围墙告诉我,石牌小学。围墙拦住了喧闹,入口往前走,二十米的距离,只有我们的脚步声。一家士多店门前,一个少妇蹲在台阶上逗还坐在推车里的婴儿。她抬起头看我们,笑了笑,又举起手里的拨浪鼓,双手搓着,“咚,咚,咚”,声音清脆,富有节奏。婴儿在车里手舞足蹈,一脸明亮的笑。
士多店往前,不到十米,是一条小巷。她们一前一后走进去,我背着手,已经心动。这里的安静出乎我的意料,刚刚目睹的温馨让我感受到忙乱生活背后的烟火。第三扇门,她们停下来。中年妇女掏出钥匙打开门。老人在前,我居中,主人等我们进去了顺手关门。
进门处甚是狭窄,左侧是杂物间,昏黄的灯光下可见锄头,耙、箩筐和扁担等农耕工具。也许因为我在乡村出生长大,读书后又在城市工作生活,对农具不仅熟悉,而且还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我手抓住楼梯的栏杆,看向那些农具。女主人在我身后说,六楼。我转身,指着离我最近的锄头想说话,又咽下去了。若住在这里,以后再说。
十二级台阶,楼梯拐弯,又是十二级台阶。二楼房间的铁门紧锁。九级台阶,拐弯,又是九级台阶。三楼。门开着。我见到一个男子,背对着门,看他身上的白衬衫,黑长裤,应该是刚下班回来。还是各自九级台阶。四楼住的是女孩,一个人刚把门打开,看见我们,露出笑脸。女主人跟她说话,很不标准的普通话,下班啦。女孩说,刚回来,累死了。女主人停下脚步,看着她,说,我煮了凉茶。那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摇晃着说,阿姨真好。然后,望向我,问,来看房的?我回答,是!不错!她笑着说。不知这个“不错”是夸我还是夸房东,抑或就是这里的房间。后来跟她熟悉了,问她当时究竟是不是夸我,她“嗤”地笑出声,转身就走。房东一家住五楼。两个儿子,都在上学,一个初中,一个小学。女主人指着开门的孩子说,这个小的,在石牌小学读书。
又是十八级台阶。我走得很快,两级台阶一个跨步。我已经按捺不住,相信六楼一定就是等待着我的地方。
一个露天晒台,和二到五楼的客厅一般大小的晒台。夕阳倾斜下所有的余晖,淡淡的金黄色铺陈在晒台上。这个就要隐没在楼层后面的家伙,好像就为了向我展示它的辉煌历程。层层叠叠的金色光线,一层层铺着,叠着,锦缎一样伸向门和宽敞的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
白云山,中信广场,总统大酒店……这些显赫的名字,此刻向我袒露它们的真容。风吹拂着我的头发,脸庞,吹胀我的衣服。我靠向晒台边上低矮的栅栏,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喃喃自语,就这里,就这里!
我可以在这晒台上和朋友抽烟喝茶聊天;我可以在这晒台上发呆凝思无所事事东张西望;我可以在这晒台上观赏落日、和白云山对视;我可以在这晒台上支一張躺椅,让自己融进广州的夜空下……把那扇门关上,这里就将只有我一个人了。
女房东打开门。一房一厅,独立厨卫。我站在门口,没有跨进去。我不需要再察看什么。我说,明天就搬过来。从此,我在这六楼住了六年,直至离开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