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你到底去了哪里
2022-07-15毕亮
毕亮
从海边回来的那个夜晚,我累坏了,身心俱疲。白天陪四岁的女儿耍了一整天,抓螃蟹,捡贝壳、海螺,手指探入细软的海沙寻花甲,看海鸥逐浪;返程路上堵车,三十公里路,开了将近四小时才到家。
夜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变成一头瘦骆驼。
那头瘦骨嶙峋的骆驼每天走路上班,天蒙蒙亮出门,八点半之前赶到公司,刷脸打卡,再打开电脑工作。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后,离开工位,去茶水间冲一杯咖啡或者泡一杯茶。休息间隙,做一套眼保健操,拉伸身体,顺带跟同事闲聊几句。再回到工位,继续埋头工作。中餐订的外卖,A套餐:小炒肉或削骨肉、西红柿炒鸡蛋、大白菜;B套餐:隆江猪脚饭或烧鸭三宝饭;C套餐:叉烧饭或烧鹅饭。周一至周五,外卖每天轮换着吃。干满八小时,到了下午五点半,再刷脸打卡下班……有个雨天的早晨,瘦骆驼睡过头起床晚了,来不及打卡,急得从梦中哭醒,浑身黏乎乎的汗。
卧房黑漆漆,身边妻子睡得香甜,我爬起床,走到阳台抽烟,手摸胖了一圈的腰身,想梦中那头瘦骆驼,想这些年在深圳的生活,所有时间仿佛焊接好的,一天连着一天,过往生活仿若一张大拼图,每张小图都处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严丝合缝,不能随意更改。
一支烟抽完,我注视远处乌暗的夜空,想起好莱坞某部电影,思考自己是否被神秘力量操控,可能只是人世间的一个提线木偶,在划定的区域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喉咙痒,医生说是咽部黏膜发炎,吃了一阵药,炎症消了,但未根治。我在黑暗中猛咳两声,喝了半杯柠檬水,返回卧房,躺床上继续回想古怪的梦。
灯光调了温馨模式,室内光线微暗,就着暗光,我读了两遍药品说明书,药物化学成分、结构式及分子式。掀开窗帘,近处木棉花开得正艳,更远的地方,断断续续传来火车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
伸出舌头,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喝一杯冰镇啤酒。体内似点燃一团火,我感到皮肤开始发热发烫;潦草地洗了个澡,盯着浴镜,眼瞳布满血丝。右手大拇指轻压左手腕脉搏位置,脉动鼓点般跳跃。我想象刘伊然嚼着益达口香糖走出写字楼,经过带红绿灯、绿化带的十字路口,跨过一道天桥,搭乘轿厢飘荡蓝月亮洗衣液气味的电梯,摁响酒店房间门铃。
门铃似响非响。是幻听。
我发了条语音,问她在哪?刘伊然说,不来了。我爸查出肝癌晚期,扩散了,时日不多。
我没告诉她,半小时前吞了一粒枸橼酸西地那非片。我知道刘伊然“来”或“不来”,跟她父亲患病没半点关系。相处三年,我们作为彼此的情人,已经厌倦对方,但又懒得捅破那层窗户纸。
又听了一遍语音,刘伊然的声音仿佛裹了层糖衣,甜腻腻的。我想起她笑时总是露出上排一截牙龈,没心没肺的模样。热浪在身体里翻滚,心脏、肝、肺都热了起来,热血直往头上涌,我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洗了一把脸。刘伊然的父亲,我没见过真人,只看过照片,一位和善却郁郁寡欢的老头,眉间有粒绿豆大的痦子,发量少,但没少到秃顶的程度。
照片是在刘伊然父母家看到的。
那个夏天,刘伊然带我去她父母家,天特别热,她穿了一条波点连衣裙,白底黑点,裙摆恰好高过膝盖。大概是下午两点多,到她家时,她父母不在,我也没细问。进门后,她捏了下我手心,说好多汗,问我是不是紧张。我说,叔叔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她说,谁知道他们。客厅里,他们家的合影相框搁酒柜旁,除了一家三口,照片里还有她老公和两岁的儿子。她拉着我进了她的卧房。我说,伊然,你爸妈什么时候回?她说,我现在很少在爸妈家过夜,你看那些公仔哆啦A梦,摆床上好些年没挪过。又说,我给你看照片吧。她拉开抽屉,掏出本相冊,抽出一张照片。我盯着照片里略显婴儿肥的女孩,朝门外瞄了一眼,后背流出的热汗浸湿衬衫。她说,这是我八岁时在罗湖国贸大厦拍的,“深圳速度”发源地,应该是1992年下半年,我爸妈刚从石家庄到深圳。照片放回去,又抽出一张,她说,这张是1993年,在东门老街拍的,你看,背景是中国也是深圳第一家麦当劳。嘉明,你现在是不是不想看照片?我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我在想合影里那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她说,咱俩玩个游戏,脑筋急转弯,我出三道题,要是你全答对,我就满足你一个要求。像是真出考题,想了三秒,她说,什么布剪不断?我说,瀑布。她说,什么东西破裂后无法愈合?我说,感情。她说,什么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较好?我说,射击时。她说,麦嘉明,你太棒了,对答如流。我说,刘伊然,这么简单的题,故意的吧你!她说,我爸妈快回来了,有什么要求,你赶紧提。我靠近她,将她箍紧,她的皮肤表层似烧起野火,滚烫。担心她从指缝间溜走,我越抱越紧,把她放在堆满哆啦A梦公仔的席梦思床垫上,目光凝视门外。她捂住肚子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她说,别看了,我爸妈在呼伦贝尔,没那么快回深圳。她闭上眼睛,将刘海捋了两下,额头一层细密的汗液。我发现她发际线那里有块细小的疤痕。哆啦A梦淹没了我和刘伊然,我想起女儿看哆啦A梦时的场景,还想起照片里瘦瘦高高的男人,他皱着眉,好像很不快乐。
后来,刘伊然又带我回过几次她父母家,找他们在外地旅游的空当。我没问他们在哪旅游,但刘伊然提过,一次在青海湖,一次在乌镇。每次,她都会变着花样出考题,很简单那种,答完题,再把自己当成奖品呈上颁奖台。
冷气从空调风口喷出,响声似寒冬硬朗的北风。
室内有股难以名状燥热的气息。我把空调调到最低温度,还是感到热,打开电视机,是少儿节目,随便换了个频道,播放的纪录片,两只黑猩猩为争抢领地和交配权,血拼互殴。我让电视机开着,走进浴室。
又洗了个冷水澡。
浴室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瓷砖地板冰凉,我给刘伊然发了两个字——等你。我知道她不会来了,但还是心存侥幸,想碰一碰运气,希望这一次她能来。钟点房可用四小时,我打算囫囵睡一觉,再离开酒店。
房间里某个角落传来细微的响声,我循着声音找,发现是隔壁传来的,将耳朵紧贴墙壁,两个男人在讲话,模模糊糊听不清具体内容。我回到床上,电视画面换了,一只饥饿的北极熊正追逐一群体型庞大笨拙的海象,结果无功而返,绝望地看着一片茫茫的冰川。
缩进被窝,闭眼,我计算从老家到深圳生活的时间,大概有十五个年头,三五年实现一个小目标,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每天两点一线,上班去公司、下班后回家,跟上了发条的陀螺差不多,不停地旋转,挣了钱还房贷、还车贷,隔三岔五缴纳女儿兴趣班补课费。
睁眼,看手机信息,没有刘伊然消息。在被窝里捂出一身汗,我挪了挪两只脚,没有掀开被褥。电视里,成千上万匹斑马在非洲草原奔跑,我觉得自己像某种动物,微不足道的动物,大概是一只蚂蚁,藏身蚁群,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寒夜里,我跟妻子聊起深圳生活,人变得越来越机械化,像一个机器人,或者说迟早会变成机器人。她说,来了就是深圳人。又说,每个人都是一路这么走过来的,我们也不例外。人不能想太多,想太多会陷入虚无。
隔壁安静片刻后,又传来细微的响声,仔细辨别,是哭声,琐碎的抽泣声,听起来像某种濒临死亡动物的哀鸣。睡不着,眼前浮现出刘伊然的笑脸。在父母眼里,她是个顺从、乖巧的女孩,所有的一切,都是父母帮她安排好的,包括婚姻,丈夫由父母的朋友介绍,各方面条件不错,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就结婚了。
我想起刘伊然甜腻的声音,生气时讲出的话也是轻言细语,仿佛一团棉花,又软又柔。那年秋天,我和她在深圳戏院附近的人民公园,俩人坐长椅上,被周围郁郁葱葱的榕树包围。她说,麦嘉明,接下来两小时,我把自己交给你,你问什么问题,我都告诉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我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没有问她问题,也没有要求她做任何事。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生活,那是爸妈为我规划的生活,不是我的,做梦我都想离家出走。又说,我在深圳大学念的国际金融专业,也是爸妈做主替我选的。我去肯德基当服务员,也能养活自己,你信不信?盯着她看,她眼瞳里饱含决绝和狠劲。我保持沉默,没有搭话。她抬起左手,将手腕约一厘米长的条形疤亮给我看,并行的三条,她说,麦嘉明,你猜,这是怎么弄的?疤痕边缘长出不易察觉凸起的肉芽,我说,刘伊然,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她说,以后,那些故事,我再一点一点告诉你。
……
身体里的火炉熄灭了,热气消散,离开酒店时我想,我和刘伊然的故事结束了。
喝醉酒后,我喜欢给马莉打电话。她是我前妻。
很多次,代驾开车送我回家,车停地库,我坐车里,打开车前窗,点燃一支烟,拨通马莉电话,你还好吗?
她说,还行,不坏。
我说,你在干嘛?
她说,我都睡了,被你电话叫醒了。
我说,旁边还有谁?
她说,麦嘉明,喝多了吧你。
我知道马莉跟我离婚后,这些年一直单身。我说,听到声音了,你告诉我,旁边还有谁?
她说,你听岔了,真有谁,也跟你没关系。还有别的事吗,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我说,对不住,我喝多了。
可能是在深圳偶感孤独,也可能是一念之间的思念,我才给马莉打电话。但我没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只是说,还记得大二那年国庆节游园会吗?你穿一件红色棒球夹克外套,扎马尾辫,背着琴盒,路过会场。我拍到一张你的背影照片,后来给了你,现在照片在哪?
她说,多少年前的事,谁还记得。
我说,你爸妈身体怎么样?
她说,糖尿病、高血压,长年没断过药。
我说,我得找个时间,去看望他们。记得那年冬天,天黑了,我从图书馆出来,发现你走在校道上,我一路紧紧跟随,看你走进教职工宿舍。后来打听到,你爸妈是学校外文系教授。那段时间,断断续续给你写了多少封信,托你同学交到你手上,我忘了有多少封?
她说,好像有七八封信,不到十封,那些信我处理掉了。
我说,信里的内容,我都忘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晚上九点多钟,你喜欢站阳台,凝视夜空和远方,也不清楚你看着天空想什么。那时候,我就站你家楼下,躲墙角边,远远地看着你。当时我们还没在一起,我就想,要是能一辈子都这样,你看着天空,我看着你,便知足了。
她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说,你能原谅我么?
她说,你的身体和精神都背叛了我,你觉得能吗?麦嘉明,你喝多了,我挂了!
……
有时候,马莉也不接我电话,我一遍一遍拨过去,她仍不接。我就大段大段给她发微信语音,反反复复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事,又重新跟她讲一次,马莉,原谅我吧,起码你答应原谅我,我心里会好受点……
干呕两下,我闻到身上有股酒味,头昏沉沉的,又点燃一支烟,猛吸。
回到家,妻子和女儿都睡了,客厅电视柜摆了个相框,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是女儿三岁时拍的,她不知愁滋味,在镜头里咧着嘴笑。妻子似笑非笑,很快乐的样子,仔细看,又好像没有想象中那般快乐。
走出酒店大门,拐入嘉宾路,路过海上皇海鲜酒楼。因为疫情,酒楼已歇业多日,我想起某天,跟刘伊然在此喝早茶,吃了虾饺、叉烧包、烧麦、蛋挞。又走了一百米,抵达东门老街,昔日游人如织,如今街道升级改造,盛景不再,繁华的街景落寞了许多。
夜色蔓延开,天黑了,我突然想离开深圳,回一趟常德。
购买翌日清晨出发的高铁票,从深圳北到长沙南,再转坐大巴车到常德。我没跟妻子讲实话,告诉她回常德,而是说去广州出差两天。简单收拾行李放进旅行袋,出门前,我顺手带了一本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我用古典的方式爱过你》。
车厢空空荡荡,乘客寥寥无几,8点10分高铁出发,我从行李袋拿出诗集,胡乱翻看,潦草地阅读:
我离家已多年
而此刻,正在家门口
却没勇气开门,唯恐迎面一张
從未见过的脸
茫然地盯着我
问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只是我留下的一个生活,
是否依然还在那里?”
……
快到长沙南站时,妻子打来电话,我没接。连续打了三次,我都没接。回了条微信给她——在开会。过了将近十分钟,妻子回了语音,她说,麦嘉明,就骗我吧,打电话到你公司,公司根本没安排你出差,你到底去了哪里?我说,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下午三点半,抵达常德,我拦了一辆的士前往学校,洞庭大道常德卷烟厂对面。十五年时间,学校及周边变得面目全非,白马湖附近昔日的田野长出一栋栋整齐划一的高楼大厦。我在学校转了一圈,校区已扩大无数倍,图书馆、船型楼、风雨亭、足球场,熟悉又陌生。
我慢慢地走,仿佛迈入一段旧时光。
与一群手握书本的年轻人擦肩而过,我想起十多年前校道上自己的身影,走到风雨亭,我走出一身细汗,坐亭子里歇了口气,远处图书馆门口男孩女孩进进出出,近处恋爱的男女坐草地上相互依偎。时光流转,多年前的月夜,马莉说,嘉明,我们会永远相爱吗?我说,永远。那时候,我们都相信永恒。
走完一圈,我又在学校走第二圈。
我像一头拉磨的驴,在校区内忧伤地转圈。一直走、一直走,边走边看,走到天空一点点黑下来。我走到学校门口的球球餐厅,十多年前,餐厅就开在那儿,现在它还在,只是老板和老板娘,由壮年变成了老年。点了一份茄子煲、一个炒青菜,依旧是从前的味道、记忆中的味道。我计划第二天早晨再来餐馆,吃一碗正宗的常德牛肉米粉,跟过去一样,外加一个虎皮鸡蛋。吃完早餐,再返回深圳。
天完全黑了,我再次走进校区,似乎听到遥远处有个声音召唤我。
晚风拂面,我沿着校道走近教职工宿舍,一步步靠近那栋熟悉的建筑。躲墙角,我昂头凝视不远处的阳台,从八点站到九点,又从九点站到十点,阳台门紧闭,没人走出来。我多么希望,那扇门在黑暗中打开,扎马尾辫、背着琴箱的女孩,从门里头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