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向度透析生命中的冷叙事
2022-07-15邓迪思
邓迪思
悼念亲人的文章多数带有温度,不是怀念、感恩,便是诉说亲情和关爱。而帕蒂古丽的散文《七日》则采用了刻意压抑情感的冷叙事风格,避免描摹知觉的表象,一再窥探世人隐藏的精神世界,不断呈现生命存世的意义。越是敏锐的作家,越能发现真正有力量的细节,在帕蒂古丽对事件的描述中,没有一个完整清晰的线条,而是让一些有特别意义的细节构成了散文的主体,它们支离破碎,却又在冷默中闪着寒光。
帕蒂古丽从多个向度透析了生命,在逝者与生者之间,一场在常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葬礼却呈现出灵魂的超验性,打破了仪式感和生离死别的伤痛感,让生与死的对立显得格外尖锐、隐秘、幽微。
从逝者角度看,他“把自己宝贵的一生献给了第二故乡,最终将遗体埋进了黄河边的这片黄土”。逝者的第一故乡是余姚,是温暖湿润的江南水乡;第二故乡是中卫,是寒冷干燥的塞外边城。从浙江余姚市到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市,可以划一条直线,恰好穿越黄河、长江——两条孕育文明的河;也连结着两个著名的古人类遗址——距今7000年前的河姆渡、距今3万年前的水洞沟。逝者年轻时为了建设大西北,远赴边城,但从未想过要葬身异乡,因此垂老之时,他多次想回到家乡,却终未成行,最终留下异乡叶落、不能归根的遗憾,于是灵魂离开之时,他未能瞑目。
逝者无时不刻不在关爱儿女,但生者往往忽略这种爱。面对逝者,生者总是莫名地勾起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一种潜藏在潜意识里的暗流,帕蒂古丽以敏锐的觉察力和犀利的笔触将其挖掘出来,丈夫紧扣她手指的细节被她放大,揭示出“他想用这种生命的亲近,把一些占据了内心的对死亡的恐惧挤压出去”。而婆婆的行为更是古怪,作为逝者最亲近的人,她一个月都未靠近亲人,当公公变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时,她是如此害怕死亡,极力躲避现实。听到得肺癌的高危人群中,做饭的人仅次于吸烟的人这番话时,血压瞬间升高;而听到小叔子说合不上公公的双眼时,她顿时变得惊慌失措,怀疑公公在责备自己。逝者不肯闭上的双目,使每个人倍感压力,子女担心父亲责备不孝,妻子担心丈夫怨恨,亲人担心有什么过错。生者总是将逝者的“法力”放大,充满敬畏,其实是灵魂深处充满对死亡的恐惧,对生者而言,那是一个未知世界。但这并非帕蒂古丽对生者的讽刺,而是她对生与死的冷静剖析。站在生者的角度看,生命似乎只有一个过程,我们只能体会到中间部分,而很难描述开头和结尾,诞生是无法感知的,没有一个人能记得自己的出生;而死亡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刻,但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是什么样的,是否还存在知觉?尽管开头与结尾在人的一生中所占时间的比例是那么微小,但分量很重,并且充满神秘感,像一个压弯的扁担,仿佛生命的全部意义藏在这微不足道的两端。
从子女的角度看,除了恐惧之外,更多的是忏悔。未能在床前尽孝,始终是令人不安的一个事实,因此,丈夫在向亲人打电话时是惶恐不安的。老人收拾家乡老房子,归来终老的愿望被子女的借口搪塞了,亲人在世时,我们总是觉得一切还来得及;亲人过世时,才发觉一切无法弥补。悔恨成了噩梦,丈夫在梦中看到父亲来找自己,于是在呼救声中惊醒。他的不安高于悲痛,跪下就站不起来,这不是悲痛压倒了他,而是悔恨压倒了他。出于信仰原因,帕蒂古丽不愿意面对摆在客房的遗像,而她的丈夫也不愿意去客房,于是,已故公公的遗像“占据了那间客房”。她的丈夫始终不敢面对父亲,总觉得自己亏欠父亲太多。相比于生活在中卫、时常陪伴父亲的姐姐和弟弟,他算得上一个“不孝子”。而父亲,为他与帕蒂古丽的婚姻,以及回余姚工作都付出了很多,他却没来得及报答父亲的恩情。
从婆婆的角度看,她对家乡的态度与公公截然相反,从小就被家里人挤兑的她,对家乡充满了排斥感。她的丈夫始终未能回到家乡,很大程度上来自她的阻挠。喜欢打麻将,在家乡凑不齐一桌麻友或许只是一个借口,她对家乡充满了根深蒂固的偏见。同时期到大西北插队的知青,大部分留在了中卫,很多好友埋在了中卫的黄土中。恐怕,婆婆不愿意回到家鄉,也有不愿意和习俗不同的儿媳生活在一起的原因,当初,正是她坚决反对儿子的婚姻。而婆婆的态度与帕蒂古丽的父亲形成了鲜明对比,当年,帕蒂古丽的父亲“不避民族和宗教忌讳,在麦田里看了三天三夜一个自杀的汉族人尸体”。生命为大,在逝者面前,民族与信仰的边界都消失了。而婆婆依然在不停地划着“边界”,这些“边界”其实不是隔绝了丈夫与子女,不是家乡人,而是隔绝了她自己。婆婆刻意远离逝者,也是在为死亡划“边界”,她不想接近这条“边界”,用逃避来弱化内心的恐惧。
站在作者的角度看,公公叶落异乡,让身在异乡的她感同身受。因此,她哭公公时,也是在哭“那个想象中多年以后客死他乡的自己”。从不参加异族葬礼的帕蒂古丽,这次不得不参加公公的葬礼,同时也要适应汉文化的一些风俗习惯。当丈夫将公公的遗像带回,摆在客房时,她并没有反对,但对她来说,逝者如生,从此家中就多了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被监视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因此她本能地减少了去客房的次数。她对公公是感恩的,但又不习惯公公以这样的方式“住”在家里。逝者带走了他在人间的躯体,却给他人留下了敬畏。遗像带来的折磨是痛苦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的信仰被亲情一点点打破,她不再排斥遗像,时常给公公上炷香。这时,公公变得像一面镜子,“公公的眼神在镜片后面不断变换着,眼睛里有时是满意,有时是责备,有时是疑惑,有时是安慰。”“忙完了,累了,我就去给公公上炷香,在他面前站着,什么也不说,他似乎什么都看见了,也听见了我的一两声叹息。”她将逝者的“监视”化为生命的动力和亲情,她知道,在天国,爱是超越一切的,在那里,没有边界,只有仁慈和关怀、阳光与博爱。
帕蒂古丽通过多向度透析生命的冷叙事,将亲情散文的抒情性转为剖析精神世界的叙述性,她摆脱了日常经验的狭隘,以巨大的包容力和穿透力介入生与死的话题,从细微的异常里揭示生命的沉重。帕蒂古丽以细节的组合、情绪的叠加形成强大的文本张力,“用具体超越具体”,形成一个抽象的内核。这个内核,隐含了帕蒂古丽书写不同文化语境中生存的复杂性,对边界的否定,以及对生命超然的态度。
《墓畔回声》以时光之柱为线展开了另一种多向度冷叙事,围绕苏禄国东王巴都葛·巴哈剌的子孙后裔融入中国文化的史实,继而联系《七日》中外公的命运和我的命运,建构互文性的同时进行了“回”与“问”的文化思辨。
从历史视角上看,一场意外的突发疾病,使东王病逝德州,他的子孙戏剧性地分为两支,一支返回菲律宾南部的苏禄国,一支留下来守墓。大明王朝强大的国力和卓越的文化深深吸引着守墓的子孙,他们留下来,一代代繁衍,并于大清雍正年间“以温、安为姓入籍德州”,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到今天,他们已经完全被中华文化同化,只有东王墓还能提醒他们身上流淌着异邦的血脉。而留在菲律宾的一支,先后遭遇西班牙、美国殖民,西方文化打破了他们的原生态文化,完整的文化形态不可避免地支离破碎掉。
从文化视角上看,苏禄国东王入籍中国的子孙在六百年的发展中渐渐丢失了他们的文化符号,甚至最具代表性的語言和习俗都湮灭了。在这个视角上,帕蒂古丽借两个人展现文化磨灭的彻底,一个是当地的农民,他们坚守着墓地,却忘记了墓主人的名字;另一个是从远方归来的游子,他们依然记得墓地是他们的根,却不记得那个遥远的苏禄国才是他们的根。
从生命视角上看,被大明王朝隆重接待后的苏禄国东王怀着满满的喜悦想回家,没想到病逝他乡,而一部分子孙永久留下来,加入回族,一支回不去的回族,成为语言学上的一个悖论。帕蒂古丽的公公支援大西北建设时也留在了宁夏,宁夏是回族自治区,他在回族自治区,却回不了故乡余姚。帕蒂古丽嫁到江南,也回不到新疆。回不去意味着一种文化符号将不可避免地在后代那里磨灭。东王的子孙早已忘记了苏禄的语言,帕蒂古丽公公次子的后代将会渐渐适应大西北的生活,而忘却江南水乡的习俗与方言。而帕蒂古丽的子孙也不会说维吾尔语,会变成地地道道喜欢小桥流水的江南人。正像那个存在了一千年的东罗马帝国灭亡后,他们的后代只能说,从前我是罗马人,现在我是土耳其人、希腊人、保加利亚人……
于是帕蒂古丽展开“回”与“问”的思索,“回”是封闭的,回不去的人只能幽闭在对故乡的思念里;而“问”是开放的,“问”打开了“回”的大门,这道门意味着身份符号和文化符号的开放与融合。帕蒂古丽的“问”没有给出答案,而这个答案恐怕是个相似的“同”字,“同”意味着同化,长远地看一切文化趋向大同。同化有文化丢失的消极属性,但亦有文化融合的积极属性,苏禄国东王墓畔最大的回声是友谊,墓是中菲友谊的历史见证和交流的纽带。帕蒂古丽公公的墓何尝不是江南热血知青无私忘我支援建设祖国大西北的见证呢?
帕蒂古丽两篇书写逝者的散文都在叩问生命的同时展开多向度思考,并跳脱出小我的樊笼而指向更为宏大的生命意义、文化意义、历史意义。文字的跳脱是帕蒂古丽散文的一大特点,《墓畔回声》甚至跳出了散文的叙事性边界,占据大篇幅的议论和内心对话成为主体,却没有影响文本的可读性。而关于逝者主题的展开亦没有让痛苦的阴影削弱人性的明亮,她让墓碑长高,由怀念成为纪念,让微观个体命运的扑朔成为宏观历史潮流的一片浪花。帕蒂古丽是文学界中为数不多书写文化冲突、碰撞与融合的典型作家,她始终以精神的高度、多维的向度、深邃的思辨不断拓展散文表达,并在故乡与异乡的文化符号中漂泊,凸显出不断超越边界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