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游戏》中异质文化的冲突与融合
2022-07-14陈新毅
摘 要:赫尔曼·黑塞作为20世纪最为耀眼的德语作家,穷其一生都在探究艺术家群体的人生际遇和选择。在《玻璃珠游戏》这部作品里,赫尔曼·黑塞将古典东方文化里的人物形象和哲学观点渗透进文本的内部,形成了异质文化间的碰撞与融合,由此扭转了象征着艺术家群体的主人公约瑟·克尼克的悲剧性命运,进而来探寻当今西方文明的前途和出路。
关键词:玻璃珠游戏;东方文化;西方文化;冲突;融合
一、引言
赫尔曼·黑塞于1931年时开始创作《玻璃珠游戏》。早在1925年,黑塞便因难以忍受德国大众狂热的民族主义倾向而加入了瑞士籍,面对着各国环境的剧烈动荡,黑塞完全以置身事外的冷静态度观察着欧洲社会的崩溃。这部作品是作者反思社会问题、寻求心灵解放的努力下完成的杰作。
当西方世界正持续遭受着难以复原的重创时,黑塞逐渐将目光投向了东方。这种转向并非是偶然和突发的,而是他长期接触东方文学文化后自然产生的变化。黑塞的外祖父是著名的印度学专家,父亲出版过研究中国哲学家老子的相关书籍。这样的家庭背景使得黑塞从小便接触到大量来自异质文化的书籍,这些书籍建立起他对于东方世界的想象与渴求。
在创作《玻璃珠游戏》的这段时间中,黑塞想要通过对中国古籍中辩证哲学思想的研究來探求宇宙中永恒不变的真理,想要通过探求中国历史典籍中时代兴衰的更替规律来探求西方世界如何能走出动荡迎来复兴。黑塞努力地将异质文化中的诸多特质与自身所谙熟的西方文化相结合,并且在文本中探讨两种文化的差异与冲突,表达自己对于融合这两种文化的伟大构想。
二、异质文化在作品中由冲突走向融合
在《玻璃珠游戏》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赫尔曼·黑塞将中国典籍中的人物形象和哲学思想编织进自己的小说里,并将自己对于东方文化的认识借主人公约瑟·克尼克之口巧妙地表达出来。可是,黑塞终究是一位欧洲人,东方或者古中国,对他而言都只是“他者”,黑塞的使命是通过这个“他者”来更好地审视、界定与塑造自我。所以整部小说并不是一次对于东方文化的崇拜与模仿,而是想要发掘东方文化中的精华来弥补西方文化所存在的不足,真正实现异质文化的互补。
(一)在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间摆动
小说的序言部分描绘了“玻璃珠戏委员会”的发展:从个体爱好者逐渐发展为小团体,直到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珠戏委员会。赫尔曼·黑塞通过描绘珠戏委员会的逐步发展,以及委员会内部的人员构成、运作方式和各项活动,意在全面展现一种具有乌托邦色彩的“文化集体”。这一文化集体的种种特质都与《论语》中孔子所建立的“私学”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所以珠戏委员会的构建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论语》中所呈现出的、具有和谐美好特质的“私学”影响,孔子就像是“珠戏导师”,与珠戏学员们一起创作音乐,并组织各种形式的文化活动。
同时,玻璃珠戏委员会也是黑塞对于欧洲传统文人集体的反思。常有人会责备黑塞的作品总是远离时代背景,不去反映当时尖锐的社会矛盾,殊不知其书中所描写的处于危机状况的珠戏委员会正是他对于当时政治环境下文人集体的告诫。黑塞曾经在自己的书信中这样说道:“要建立一个使我得到庇护、力量和勇气的精神空间,想我本来计划那样去召唤过去,用心描写它的美好,是不够的。我必须无视当前现实的狰狞面貌,把精神与灵魂王国的存在和不可压制性表现出来,就这样,我的小说成了乌托邦,整个投向未来,那个可怕的现实被取代,它成了过去。”[1]530 1926年时,黑塞曾被选为普鲁士艺术院的客籍院士,但他却在1931年退出了该院,原因就是该院的一些知识分子曾在一战时期为国家当局欺骗了民众。处于危机中的欧洲文人集体曾留给黑塞复杂的人生体验。
一方面,东方文化中的私学集体和谐美好令人向往;另一方面,西方文化里传统的文人集体严谨认真,却遭受到政治动荡的波澜而出现了裂痕。异质文化对于集体的描绘出现了巨大的差异,而黑塞则想要将两种集体的优势结合在一起,努力去克服其中的巨大差异。同时,他也想要搞清楚个人如何才能够在理想化的集体中独立地成长起来,并且能够学会自主地探求真理、遵从内心的声音,而当这一集体不可避免地遭到外界环境的侵蚀时,个体应当如何处理自身与集体的关系。最终,具有乌托邦色彩的珠戏委员会正是黑塞的一次大胆尝试,他将自己对于东方私学的认识带入了西方传统的文人集体中,意在建立一种去政治化、纯粹学术性的集体。赫尔曼·黑塞将希望寄托于个人的心灵,同时也把个人置于像卡斯达里这样的集体之中,因此,整部小说不再是个体与集体的对抗,而是个体如何能够在集体中独立自主地成长。黑塞的理想并不是个人完全背离集体并抛弃集体内的秩序与纽带,而是希望个体能够在集体中保持“他作为独一无二的人的尊严、美丽和悲剧性”[1]100。
(二)在拥抱自然与投身世俗间抉择
回顾主人公约瑟·克尼克的一生,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作者始终徘徊在自然与世俗世界中,渴望在两者间找到真正的平衡。黑塞的早期作品如《彼得·卡门青》《在轮下》,书中的人物出生于自然,在世俗社会中迷失方向后最终又回归了自然。原先清晰的逻辑在《玻璃珠游戏》中变得复杂且矛盾,约瑟·克尼克不断徘徊在自然、宗庙和世俗当中,这些环境共同塑造出人物的命运走向。虽然黑塞将人物死于湖中作为全书的结尾,可是却没有将人物对于自然的态度简单化为无欲念的热爱,他也在思索到底哪一重环境才是主人公最终的归宿,才是流浪者漂泊的“终点站”。
在《玻璃珠游戏》中,自然与世俗的矛盾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读为精神层面与世界层面的抗衡。黑塞在小说中设立了一组对立的人物,约瑟·克尼克与他的亲密伙伴普林涅奥,普林涅奥曾经是卡斯达里教育王国中的旁听生,他们一方代表着精神,一方代表着世俗生活。同时,作者也没有局限于两者观点的对立,而是努力调和着两个世界并希望达到平衡。因而书中的这对人物也是互感兴趣,互表同情。这一对人物间的矛盾在旁观者费罗蒙蒂的眼中也具有别样的解读:“或普林涅奥与约瑟之间的对比,从两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原理,在我的面前转化而成一种双重的协奏。”由此可得,黑塞所探索的个人生活是一种建立在精神和世界层面上的协调共存,同时也可以上升为自然与世俗世界间的并置与和谐。
当普林涅奥离开卡斯达里后,约瑟·克尼克曾与他有过一次夜谈,对于他们之间观念的冲突,克尼克说道:“然而,就算你是一个西方人,而我是一个中国人,就算我们各说各的语言。但是,只要我们是有善意的人,那样,我们彼此不但可有很多事情可说,而且除了可以确切交谈的东西外,我们彼此还可猜摸和感觉许多东西。不论如何,且让我们试试吧!”[2]393黑塞在这里把分别代表精神和世界的一组人物称为中国人与西方人,就是想要统一起矛盾冲突的两极,将异质文化间的差异与优势融合起来。《玻璃珠游戏》中有许多笔墨在描绘东方长者的日常生活,即吃饭、占卜、静坐、休息等活动,同时也细致刻画了背景里的自然景色。在这里,自然景色不再与人物活动形成巨大的割裂,人物情绪也不再因自然环境而感到拘束与绝望,而是随着自然环境的积极影响而愈发寻觅到日常生活的和谐节奏。
(三)在逐步下沉与走向新生间过渡
回顾赫尔曼·黑塞之前作品中一系列主人公的最终命运,从《荒原狼》到《悉达多求道记》再到《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这些人物都是在精神探索的旅途中逐渐下沉,又在下沉至谷底后迎来新生。荒原狼的身上具有浮士德式的两重性,而他的生活就在这两种力量之间不断摇摆,直至最终意识到通向精神的道路是一条“献身”之路, 并走向“不朽”。而悉达多的身上也存在着既联系又对立的两极,它们之间的对立斗争像一条红线贯穿于故事发展的始终,并促使人物在下沉之路上迎来“顿悟”。纳尔齐斯则是听从了“生活本身”的召唤,逃出了修道院并最终走进了大千世界。《玻璃珠游戏》中的主人公约瑟·克尼克也同样如此,是前作中不同人物命运的凝聚与深化,而克尼克所遭受的精神冲突却又和以上人物不同,这种对立则是来自异质文化间的差异与隔阂,而黑塞正是想要将这两种文化的差异融合在一起,共同促使主人公在精神探索的路途上逐步走向圆融。
在德国文学中,许多鲜活的人物形象例如浮士德或是维特,他们都被扭曲的社会环境所裹挟并被压制得难以实现自身对于完美的向往和对和谐生活的追求,因而选择在死亡中得到终结。黑塞笔下的人物也有类似的命运走向,但这却不是一种民族性思维方式的继承,因为黑塞的人物形象在死亡之前经历了逐步下沉的过程,而这种继承自道家思想的“下沉”理念具有向死而生的矛盾性质,因而这种死亡的结果是平稳过渡到新生。这就是东西方文化相互碰撞交融下产生的哲学思考,而这一理念也使得整部小说的主题更为深刻动人。
这种宇宙精神同样体现在主人公克尼克事业顶峰时的“中国屋落成典礼”上,克尼克所创建出来的“中国屋”正是对于中国宇宙观念中天、地、人永恒共生的模拟。《易经》中万物变换永恒的理念已经渗透进玻璃珠戏中,它使得玻璃珠戏所承载的人类智慧超越了时空的限制,真正实现了在对立中达到永恒。与此同时,《易经》中具有宇宙原初特性的卦象也象征着约瑟·克尼克的死亡实质上是一次新生。所以,主人公的最终归宿就成为一场神秘的献祭仪式,为了迎来朝气蓬勃的新人出现,铁托在黑塞的笔下逐渐成为一位融合了东西方精神的完美人物,这也正是作者对两种文化进行批判性继承的结果。
三、以世界文学的创作理念来编织文本
《玻璃珠游戏》的扉页题词是“献给东方旅游者们”,开头处便能发现黑塞在向读者暗示其文本的独特之处: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贯通了异质文化、具有“世界文学”性质的作品。整部小说由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全书内容的框架,内容是由卡斯达里后代的一位历史学家为玻璃珠游戏所写的序言,介绍了玻璃珠游戏的产生、历史和发展;第二部分是全书的骨肉,叙写了珠戏大师约瑟·克尼克的个人传略,将黑塞对于多方面、多维度的矛盾探索借由主人公的经历呈现出来;第三部分是约瑟·克尼克的相关遗著,也是全书的升华。十首诗作和三篇源自异质文化的短片故事共同印证了前文的主题,并将异质文化中的人物形象与哲学思辨进一步传达给读者。
“序言”的第一部分讲述了玻璃珠游戏的产生。作品中是这样描述的:玻璃珠游戏是“搬弄我们整个文化内容与价值的一種法式”,游戏的内容包含了“人类在其创造时期所得的一切见解、高贵思想,以及艺术作品,乃至由此而起的一切学术研究”,这些内容在游戏中“皆以简化而成种种不同的概念,进而转换成知识上的财产”。而玻璃珠游戏的玩家在运用这种集中一切知识价值的总体时,就像“风琴手运用他的风琴一样”“而这架风琴已达到一种几乎难以想象的完美;它的键盘和踏板涵盖整个知识宇宙;它的音栓之多,几乎无法计算。从理论上来说,这个乐器在此种游戏中可以复制整个宇宙的知识内涵”[2]30。由此,赫尔曼·黑塞逐步建立起有关于玻璃珠游戏的学理性基础。他是以歌德所谓“世界文学”的创作理念来构造玻璃珠游戏的。歌德在其谈话录中说道:“对于其他一切文学我们只须用历史的眼光加以观察。碰到好的作品,只要它还有可取之处,就把它吸收过来。”[3]而黑塞笔下的玻璃珠游戏也是在吸收各民族优秀文化的基础上构建起来的。同时,玻璃珠游戏并没有局限在文学层面,甚至还囊括了人类一切高贵的艺术形式。黑塞在此处强调了音乐与数学这两种艺术形式,并且想要通过它们将异质文化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在第三部分中,即主人公约瑟·克尼克的遗作,将世界文学所具有的“跨民族”与“超时空”的学理特征扩张到最大。这三篇传记分别描写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中三位具有献身精神人物的传奇故事。这三位人物与正文主人公的命运相似,是约瑟·克尼克三种不同类型的变体。处于原始母权制社会中的气象学家以自己的肉身献祭来换取村庄来年的丰收,处于古巴勒斯坦国的听罪神父在谛听到上帝的召唤后便在睡梦中安然离去,处于古印度国的王子在体验到世界的“玛雅本质”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森林。正文部分象征着“艺术家群体”的主人公约瑟·克尼克已隐入了不同的面具背后,整部作品从局部的主体性发展到从宇宙的万千角落同时发声。
四、结语
黑塞在谈及语言时这样说道:“世界上不存在本身就是美好、真诚的语言,只有当语言传达出了真实的体验时才是美好、真诚的。因而充满了古老智慧的体验的人民语言必定优美动人。”[4]这种对待文学语言的态度充分表现了其艺术风格的多元性特质。黑塞向他的前辈歌德学习,将人民语言中通俗化、口语化、生动化特点融入自己的文学语言里,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与此同时,黑塞又完全跳脱出了西方语境,将异质文化中那些世代流传的经典作品中所具有的独特艺术风格也点缀在自己的作品里,使得他的小说与诗歌具有非凡的美学价值。
参考文献:
[1]谢莹莹.朝圣者之歌[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
[2]黑塞.玻璃珠游戏[M].徐进夫,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3]艾克曼.歌德谈话录[M].洪天富,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221.
[4]黑塞.黑塞小说散文选[M].张佩芬,等译.广州: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301.
作者简介:陈新毅,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