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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剑莹,在戛纳海边升起一座悬崖

2022-07-14张旦珺

南风窗 2022年13期
关键词:戛纳人生

张旦珺

因为电影,陈剑莹拐向了一条不太寻常的人生轨道,以至于她27岁这年,在国内公众面前有了一个较为“梦幻”的出场—

2022年,75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陈剑莹执导、姚安娜主演的《海边升起一座悬崖》拿到了最佳短片金棕榈奖。

而陈剑莹告诉南风窗记者,她的人生,本还有另一个版本。

上大学前,陈剑莹一直都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乖孩子。她在东北城市哈尔滨度过了人生的前18年,父母对她的期望是“好好学习”,她的学习成绩向来很好,整个高中始终在班级里位列前三。

如果继续“按部就班”下去,陈剑莹则会在拿到芝加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成为一名金融系学生,毕业后进入投行工作。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不错的故事。只是,和她真实的人生相比,少了一些梦幻的色彩。

巴黎时间5月28日晚上八点半,第75届戛纳电影节颁奖典礼如期举行,短片金棕榈是第一个宣布的奖项。

听到颁奖人宣布最佳短片是《海边升起一座悬崖》时,陈剑莹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当天她身穿一套玫红色正装,头发挽起,利落成熟的打扮也难掩她是一名相当年轻的导演。

陈剑莹先用英语致辞,接着用中文感谢了团队、公司天浩盛世娱乐、父母还有祖国。陈剑莹身上没有久经聚光灯照耀的痕迹,她说话的语气,甚至停顿的方式,都让人觉得她是那种身边就存在的女生。

只是此刻,她站在戛纳电影节的领奖台上,台下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电影人。

从场刊评分来看,2022年的戛纳电影节仍是一个“小年”。不过,在新冠大流行为全世界按下了一个暂停键后,一场“回归常态”的电影节使得人们感受到电影复苏的生机。

安妮·海瑟薇、汤姆·克鲁斯、克里斯汀·斯图尔特等国际明星走上了今年戛纳的红毯;电影节放映会上,主创入场时的掌声也分外激烈。

“今年回到了原来的盛况。”陈剑莹对南风窗记者说,“大家在电影节上相聚,感觉一切是那么美好。”

由于颁奖典礼结束后有一场大合影,当晚所有获奖的电影人在领奖后都需在后台等待,在那里,陈剑莹见到了是枝裕和与朴赞郁,这两位导演的电影在今年戛纳电影节上分别获得了最佳男演员与最佳影片。

朴赞郁站在距离她一两米开外的位置上,陈剑莹以影迷的身份打了招呼,这位本届戛纳的大赢家对她点头致意。

在参加电影节的这段时间里,陈剑莹参加了中意女性电影人论坛,走了红毯,并在戛纳的海边拍了写真—29年前,巩俐因《霸王别姬》亮相戛纳时,在这里留下过一组白衫黑裙的经典照片。

在华语长片又一次缺席权威国际电影节时,中国的年轻导演在短片的征途上再次闪耀。

即便在戛纳,陈剑莹的工作依旧没有停下来,获得短片金棕榈奖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參加了新项目的剧本会。

她说,自己是在“用两边的时差工作”。

在国与国之间穿梭、感受地球自转带来的时差,对陈剑莹来说并不陌生。

她毕业于纽约大学Tisch电影学院导演系,辅修心理学。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就利用假期跑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博弈论,在法国的电影发行公司也有过实习经历。

从她身上能够看到,与从前相比,中国新的电影创作人有了截然不同的生活经验与视野。

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拍电影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15岁初中毕业,陈剑莹就拍摄了人生中第一部电影短片。“我很想拍一个自己的故事,也想拥有一个像电影这样的作品”,在此之前,她没有学习过导演与拍摄的技巧,仅凭脑袋里冒出了“想要”的想法,便直接去做了。

上大学之前,陈剑莹共拍过三部短片,她拍电影的爱好,得到了学校的支持。

不过在这个过程当中,她也遇到了“超级多超出想象的困难”。

第一次拍电影时,她用的设备是家里的DV机,没有专门录音,许多画面听不清演员在说什么;她没有留意人物的造型设计,六七个主角清一色穿着校服,结果在最后的视频里,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拍到第二个短片,陈剑莹有了一些试错后的经验,她给剧组增添了一位“录音师”,并开始想要为电影拉赞助。

起初,她想到了饭店和补习班,前前后后跑了十几个地方,但没有人相信一群中学生能拍出一部电影来。

后来,她想到了中国移动有学生话费套餐,认为这是一家可行的赞助商。她赶了很远的路,跑到位于哈尔滨市郊的运营商总部,对门口的保安说:我想和你们谈合作。

“谈合作”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陈剑莹拿到了2万元拍摄基金。

最后,她甚至实现了电影的发行,她将拍好短片刻录进光盘,拿到学校里售卖,做了一笔没有亏本的买卖。

“那是很简单的喜欢”,上高中的时候,拍电影只是陈剑莹的一大爱好,她没有认真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电影发生什么样的关系。

陈剑莹家中没有人从事电影行业,即便她的文化成绩格外好,父母对她的期待和大多数家长没有什么不同:好好读书,找一份稳定、可靠的工作。因此她在申请国外的大学时,填报的专业大多数都与金融有关。

但就在一些关键时刻,人的“自我”会突然出现,从而改变人生的轨迹。陈剑莹说,直到拿到纽约大学导演系的录取通知书时,她才真正开始思考有关职业、未来与人生的问题。

当时,她已经接受了芝加哥大学金融系的录取,为其提交了押金。

但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盯着显示纽约大学录取通知的电脑页面,突然哭了。“我觉得如果我不去,我肯定会非常难过。”

陈剑莹的母亲这时走过来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去学电影吧。

陈剑莹没有辜负当初的决定。在纽约大学Tisch电影学院,她接受了理论与实践上的双重教育。

归功于国内高中的学习风格,她极其讲究效率与行动力,“必须把每一分钟拆成两倍的时间来用,才有可能完成我想完成的东西”。

大学期间,她拍摄了20余部作品。

2015年,她在巴黎拍了一个法语短片,又回到纽约拍了一个中文短片;从2016年开始,她得到了专业认可,执导的短片陆续在一些国际电影节上获奖。她说:“一有机会我就拍,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工作状态。”

除了创作自己的作品,陈剑莹很早就有了与专业剧组打交道的经验。大二那年,她在纽约的一个电影棚工作,帮助解决过棚内许多拍摄问题,电影棚的老板因此留意到了她。老板同时还是一名制片人,当电影《寻龙诀》来美国拍摄时,他向剧组推荐了陈剑莹。

在工作上,陈剑莹有着自己的风格。她思维清晰,注重计划,习惯在拍摄之前做详尽的准备,甚至设计好每一个分镜头。

进入拍摄阶段后,创作就不再是一个抽象的过程。和演员讲戏时,陈剑莹会告诉他们具体的情境,而不是某个情绪概念。她同样不是那种拍很多条然后看“感觉”筛选的导演,在她看来,这是一种对演员的消耗。

即便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但一个电影新人想要真正打入电影圈,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2017年,陈剑莹回到国内,开启了一段充满不确定性的求索之路。

对于年轻的电影人来说,参加电影创投大会是帮助他们实现创意落地的最主要渠道。

2021年,院线黑马《爱情神话》的导演邵艺辉就是通过创投将她的剧本项目拍摄成电影,而在前一年,她的存款只剩下2.6万元,在朋友圈里卖起了电子烟。

但这样美好的例子在现实中宛若凤毛麟角,在一轮又一轮的创投大会中,陈剑莹没有实现自己拍电影的愿望。

巨额的电影投资意味着高风险,在没有长片作品证明实力的情况下,新人导演往往得不到资方青睐。大约有两年时间,陈剑莹反复经历着“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绝望”,她曾为了一个项目找了四五十家投资方,一些人希望她变革剧本,一些人起先答应了投资,最终又因种种原因选择退出。

不过,在为电影项目寻找投资方的同时,她没有让自己脱离片场。一些时候,机会会偶然冒出来,陈剑莹没有错过它们。

在一次电影讲座上,她遇到了《我的早更女友》的编剧曹金玲,对方喜欢她拍的短片,邀请她来做电影《莫尔道嘎》的副导演。

这个项目,陈剑莹从2018年年初跟到了2019年的秋天,她和剧组在没有信号的东北森林里拍戏,冬天的气温能降到零下40摄氏度。

这段执行导演的经验给了她莫大的帮助,她得出一个结论:不要停下来,即便是在失意的时候。

今年,在戛纳电影节中意两国女性电影人论坛上,主持人问陈剑莹,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信任。

陈剑莹汇聚了很多当代青年的特点,比如视野开阔、执行力强、独立坚韧。一位曾经采访过她的媒体人评价现在中国的年轻导演时说道:“虽然她们的资源非常好,但依旧非常努力。”

陈剑莹本可以过上舒适、安逸的生活,但她选择“折腾”自己,学电影意味着不被保证的未来,以及必须习惯漂泊。

念大学的时候,为了省钱,她经常买转机机票,一个人提很重行李箱,从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去到另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

怀着对电影的热情,陈剑莹倒是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多辛苦,只是,辗转于异乡、不断在遇见后经历告别,她时常会感到孤独,这孤独不是一种尖锐的情绪,更像回响在她身上的背景音,也是当下这个时代的气质。

2020年,陈剑莹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之一,她的长片电影项目获得了投资,却因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而夭折。

“你努力那么多年,终于有人愿意投资你,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但因为不可抗力没有办法完成这个梦想”,她一下子坠入低谷。

因为疫情,忙碌的陈剑莹不得不停下来。世界陷入低迷的时候,她感到个人的能量也在减少,在这段古怪的 “空白”时期,虚无感汹涌而至。

她曾在一次媒体采访中说:“这两年我真的觉得自己可能没有才华,做不了(拍电影)这件事情。经历巨大的自我怀疑之后,我意识到我用尽全力追求的东西是空的,我的电影没能被大家看到,我也没有对某个人很重要。”

陈剑莹将人生的绝大多数精力都花在了电影上,一路走来,身边没有一直能够陪伴左右的人。从前,她不觉得“爱”是很重要的事,但在踩过生活的泥潭之后,她发觉在个人的小小天地间,需要爱的存在。

“作品的成长和导演的成长是分不开的。”陈剑莹说。

拍不了长片的日子,她思绪万千,最后她决定拍一部短片,名字就叫《海边升起一座悬崖》,讲小镇被海水倒灌前,一位少女前去与儿时好友告别的故事。

离别、乡愁、孤独与爱,电影里所有的情绪都是她自己的。

投入电影,陈剑莹又“活”了过来,她还是最喜欢“在现场”的感觉,享受将脑海中想象的画面呈现在监视器里的过程。

电影里有一个场景,顶楼房间的窗户玻璃全都掉光了,主人公透过窗户看到了室外的灯、桥,还有远处的山峦。

真正拍摄当天,天快黑了,陈剑莹要顶着压力“抢天光”,但最后的效果很好,“每一个节点运动的节奏,人物进来时外面的景象、天的颜色都很完美”。

“非常幸福。”陈剑莹说。

她曾擔心,电影里的情感是否因为过于私人,最终变成一厢情愿的输出。但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真诚,在深刻意识到人是需要与他人、与世界产生联结之后,电影就成为她与千万人隔空对话、发生联系的方式。

《海边升起一座悬崖》获得第75届戛纳电影节短片金棕榈奖,超出了陈剑莹的意料。她把这次获奖看作电影道路上的一次“充电”,使她在面对未来的风险时,多一份勇气与坚持。

“拍电影是非常难的一件事,不会因为拿了一个奖,从此一帆风顺。”陈剑莹说。从电影短片到长片是一个巨大的跨越,她明白,戛纳之旅结束后,她可能又会重新回到生活的泥泞中去。

但无论如何,金棕榈对她来说、对单打独斗的中国年轻影人来说,都是一次重要的鼓励。

只要“没有停下”,做了很多年的梦,或许有一天真的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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