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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里的情感旅馆

2022-07-14何亮

南风窗 2022年13期
关键词:阿文小伟店里

何亮

我、小伟、阿文今年都是26岁,三人相识于广州4月的一个雨夜。

在一起观看了售价29元的脱口秀开放麦演出前,我们属于疏远的“网友关系”,彼此在对方的微信好友列表里躺了一两年,几乎从不说话。

当时,我正苦于一段破裂的人际关系,迫切地想为自己的孤独寻求一个解决方法。那段时间,我恍然大悟般理解了长辈的担忧—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城市工作,可依靠的社会网络是多么单薄和脆弱。

看开放麦原本是阿文的单独活动,他喜欢语言的艺术,从前都是一个人去看。开放麦的演出在沙面的一个“空间”,那里提供活动场地,同时也卖西餐。现场摆了三四排椅子,不少人都是独自前来,我们一行三人反而显得“浩浩荡荡”。演出结束后,所有人一起拍了合影,“面对面”建立了线上微信群。

在大城市,年轻人想要交朋友,说起来十分容易,这种交友上的便易,本身构成了所谓都市生活“多姿多彩”的一部分。只要留心,就能发现城市里有众多类似的文化空间,它们设置审美上的门槛,呼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现实世界里相见。

即便这些场所表现出文化生活的特征,但更多时候,它们真正的功能是社交。它们就像都市里的情感旅馆,接纳了来来往往的孤独“旅人”,为他们在特定的空间里汇聚,建立临时的连结。

有关城市里的“情感旅馆”,两个问题便可以解释所有。去那里的都是什么人?年轻人。他们为什么要去?因为实在是太孤独了。

2021年,小伟的生活布满了裂痕。为了工作,她5月离开了生活多年的上海,与学生时代和初入职场的朋友们一一作别;来到广州3个月后,她的工作安排发生变化,不得不从刚刚坐热的工位起身融入另一个新集体。

秋去冬来,一年很快到了年底。在没日没夜地连续工作若干周后,返乡的疫情管控措施击倒了疲惫的小伟,春节到了,她决定不回家。

为了不徒增烦恼,她向同事隐瞒了自己没有回家的事实。假期第一天就是除夕,室友踏上返程,房间里变得空空荡荡。午后的天色晦暗,小伟一个人躺在床上,像蚌把自己的壳半阖起来。接下来的七天假期,她打算在广州“销声匿迹”,制造出在老家安然过节的假象。

恰好此时,她收到一条微信推送,封面中,明亮的橙色背景上“暴力”地放置了一只巨大鸳鸯锅,“来不打烊书店一起吃年夜饭,一起看春晚”。

这家书店是小伟在上海认识的朋友推荐她去的,店中间摆了一张大学宿舍里最寻常的钢架上下床,访客可以在书海中过夜。小伟去过几次,在密密叠叠的书柜桌椅间与邻座和店员攀谈。

很快,书店年夜饭群聊的人数迅速增长超过了30人。人们在群里问:“敢问大家有闲置的电磁炉吗?可以带来书店一起共享夜晚。”当天下午三点,真的有人拎来了一个炉子。

小伟将那天形容为一个“共产主义”的夜晚。其他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朋友陆续带来了新鲜的肉菜,十几张平时用来阅读的书桌被拼成一张大桌子,桌子上出现了几十瓶啤酒和汽水,还有铺天盖地的砂糖橘。

小伟拎着一个蛋糕向书店奔去,除夕是她的生日。

六点钟的书店已经有了家的样子,火锅咕噜噜冒着泡,投影上滚动着央视的春晚预热,大家围坐在一起。他们之前都互不相识,但在那天,所有人都亲切得像老朋友一样,和蛋糕一起进门的时候,小伟迎来了一阵惊喜的欢呼,两边的男生女生接过她的包、拉开椅子,一双筷子不知从哪里递过来,身后又伸出几只手,帮她戴好生日帽。

原本孤独的感受从心中散去,小伟切好蛋糕,传递到每个人手里。

看春晚的时候,桌上出现了山东话、客家话、四川话和台湾腔,此起彼伏地点评小品。他们讨论了相声里蹩脚的粤语发音,还有当时新闻中西双版纳的大象。2022年是虎年,一位有备而来的小哥甚至抖开了一张海报,向大家科普九种老虎的区别。

在那个时空里,人与人之间的陌生与隔阂似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亲密的氛围。人们敞开心扉,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一个男生说他在书店窗边遇到了一位心仪的女孩,但两人最终离散。

中途,人们发现一位伙伴默默离开,便拿着刚才拍的照片起身找他。众人的三言两语,拼凑出那位伙伴的大致轮廓:那是书店里的一位老客人,做餐饮的,年夜饭前置都是他在准备,摆盘十分专业。他们约定好,以后一定要去支持那位朋友的餐厅。

小伟记得,那天书店的天花板上,挂着七个大字:这个世界会好的。

社会学家形容的现代都市人际关系通常充斥着冷漠无情的腔调,他们通常说,不同于小城镇,大都市里人与人之间淡漠、疏远、工于算计。无穷无尽的变化,以及无时无刻出现的陌生人,使得现代人负荷过重,变得神经过敏,不得不与他人保持一定的社会距离以维持内心宁静。

但那日的书店似乎在城市里制造出一处例外,一年最后的夜晚,书店连接起各个角落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回的人,每个人的情感和经历都变得鲜活,每个人的心都前所未有地靠近。

如果有心经营,在固定空间里建立的关系可以延伸到空间之外。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小伟和几位朋友跑到动物园看了老虎。现在他们仍然保持着联系,偶尔会在周末约出来见面。

那家书店成为了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据点”,一部分人际圈子,围绕着书店展开。对小伟来说,这样的“据点”还有更多。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像随机发生的事件,回到那个看开放麦的晚上,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看完演出后,我们三个人的兴致都很好。演出在广州的老城区,三人都不认路,干脆放弃了手机里的电子地图,撑着伞在街上乱走。

一开始,我们说开心的事,后来变成说伤心的事,漫无目的地,我们走到凌晨四点,在一家无人的麦当劳前散场。

阿文后来常说,我们三个是相像的人。不过我一开始就发现了他们二人与我不同的地方,小伟和阿文性格外向,遇到陌生人能十分自如地上前交谈。在我眼中,他们的朋友很多,生活也颇为丰富多彩。不过这些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总能与一些地方,奇妙地产生连结。

在广州,阿文有自己的“据点”。

他经常去一家叫作“玩不来”的剧本杀店。尽管看起来颇为外向,但在人际交往中,他是一个害怕被拒绝的人,每次想要出门、但又觉得无处可去的时候,就会去那里坐坐—只要在营业时间内,那里便是完全敞开的地方,永远不会拒绝他。

剧本杀店里养了五六只猫,其中一只叫作佛爷,性格十分胆小,与其他猫素来不合,和人也不亲近。但阿文认为佛爷唯独喜欢他,因此他也喜欢得要命,去之前都要先问老板:佛爷在不在?

剧本杀店的老板是一位29岁的四川姑娘,学设计,曾经上过班。但因为沉迷剧本杀,选择开了一家实体店,店里的几位dm(剧本杀主持人)都是年轻人。

店铺藏在一栋公寓楼的22层,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地址,外人仅凭建筑外观,几乎无法知道这里有一家剧本杀店。我和小伟第一次去“玩不来”时,阿文点了几道菜放在“前台”的空间,我不由感到拘束与紧张,这里是营业场所,我们这些不消费的人怎么可以大剌剌地坐下来吃饭?

货币经济支配着城市的运作,年轻人拥入都市寻求更多的工作机会,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一致的目的。因此,大部分人习惯了城市生活里的互动方式,根植于自我保护的冷漠,人人保持着礼貌的矜持。

不过,真正与人说上话后,我很快发现这里氛围相当随和,对非消费者也能温和相待。除了阿文之外,店里还有几个常年在店里打转的人,一个是老板未婚夫,还有另外一个男生,据说他正在追店里的dm阿浅,一直跟在她边上,“鞍前马后为她效劳”,一来二去,他也和店里其他人熟悉起来。

人似乎都是在低谷中迫切地感受到对连结的需要,对一些人来说是失恋,对阿文来说是失业。

一年前,他裸辞在家无事可做,沉迷“拼车打本”,他在家中附近的剧本杀店认识了玩家毛毛,毛毛虽然有班要上,但工作时间十分自由,两人很快把店里感兴趣的本子玩了一遍,决定探索更多的店铺。一次,毛毛向他推荐了“玩不来”。

用阿文的话来说,结识陌生人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去店里的次数多了,总会和那里的dm、老板说上两句话,到了后来,两句话会变成四句,四句变成十六句。在剧本杀店那样特定的空间下,话题是不缺的,阿文的专业在财经领域,除了聊剧本外,他还喜欢和老板讨论店铺的经营问题。

“据点”令人感到熟悉和安心,但它同时又是一个脱离工作与家庭的场所,即便不和人聊天,也能让人在压力重重的现实之外,喘上一口气。一天,阿文面试结束,他预感到这次又要收不到回音,他不想在家里待着,背起帆布袋,去了“玩不来”。不知道为什么,当天店里人很少,他独自坐在客厅,看着店里的猫,看了几个小时。

后来,阿文找到了工作,还是经常会去店里转转。一天周五下班,他“不知道找谁一起吃饭”,想到了剧本杀店,在微信上问客服,晚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一起吃吗?对面很快回复他,你来,我们可以一起吃火锅。他说:“他们已经没有把我当外人了。”

阿文和“玩不来”、小伟和书店的关系特别令我神往,对于不喜欢和陌生人交谈的我来说,形成这样的关系十分困难。但随着接触的深入,在他们身上,我仍然时常看见孤独的痕迹。书店和剧本杀店的朋友们带给他们的快乐是真实的,但他们仍有排解不了的落寞。

“我需要通过介入他人的生活、触摸到双向流动的情感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小伟说。但她很少“介入他人的生活”,面對在不同文化空间里认识的朋友,她都遵守着一种有分寸感的契约,她很少去其他人家里,也很少邀请他人去自己家中。很多时候,大家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出去玩过几次,但她仍然不知道其他人的真实姓名。

小伟不是没有遇到过建立更深刻关系的可能。她在广州的另一个“据点”是一家茶社,说是茶社,但它更是一个文艺青年聚在一块儿看盗版电影的地方。一个周末,她一个人去茶社看侯麦的电影《春天的故事》,影片里主角带点奇迹的偶遇以及情感的试探亲疏,都像乡间别墅院子里开花的苹果树,微风拂过枝头轻轻颤动。

在映后交流里,在场的人说起为什么当下生活中缺乏电影里人与人之间轻盈自在的哲学讨论,一位男生的发言让她印象深刻,他们持续讨论着,直到茶社打烊。

小伟一直记得一句话,“城里都是全国各地来的怪物、猛兽,出来见面没问题,但绝对不会往自己的巢穴带人”。因此,当那位男生邀请她去家里坐坐时,她有一丝惊讶,但她还是去了,他们又一起看了电影,分享冰箱里的饮料,不够熟悉的局促在端起杯子的瞬间烟消云散。

她后来了解到,那个男生刚刚辞职,从而可以享受一段“神圣的闲暇”。那段时间,他们分享了人际圈子,他带小伟认识了自己的前同事、中学同学还有工作上的前辈。

就在一片片拼图快要完整地拼起这位男生过往的生活时,离别的日子也到了,他找到了新工作,打算离开广州。最后一天,两人与男生房间转租后的新房客见面,新房客恰好是一位同行的女生,看到他们两人如此亲近投缘,她问:“你们真的只认识了两个星期吗?”小伟回:“是呀,我们不也很快认识了吗?”

有一段时间,小伟频繁遇见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人,或许正是因为他们计划离开旧的城市,才在最后的日子里有了与他人发生连结的可能。古人说“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放在今天,它仍然是一个绝佳的比喻,城市就像一张巨大的湖面,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是无根的水生植物,水面之上,他们轻轻相拥,水面之下,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说起与“玩不来”的联系,阿文坦诚地告诉我:“他们是那个场景下维持的关系,越过这个场景,好像我们也不会有其他东西可聊。”

有不同层面的需要,就去见不同的人,现代生活赋予了人们更多选择的自由,却又令人失去了连续、完整的自我,自我被不断地切成碎片,我们面对不同的人展示的,可能只是有关自己极为细小的一个面向。“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些深层次的关系,有时候你可能真的只需要酒肉朋友,”阿文说道,“玩就够了,他们不用和我的人生难题有交集,不用和我的孤独寂寞有交集。”

这番诚实的对话,却开始让我不安。我和阿文同样是在“玩乐”的场景下认识的朋友,日常生活中很难产生交集,我突然感到了困惑,因为我不知道,在别人的世界里,自己被放在什么样的位置。

这不是我和阿文之间会遇到的问题,这是所有人与人之间都会遇到的问题。两百年前,社会学家齐美尔用颇为刻薄的语气说过这样的话:“很多人为一种要去体验新感受的病态渴望所激励,他们感受到任何反常和革命性的事物的吸引力,這些事物总能够刺激一个神经过敏而又堕落的社会的芸芸众生。与此相联系的,通常是一种荒谬和柔弱的心理状态,一种对团结一致和举世皆兄弟的模糊期待。”当这种模糊的期待可能落空时,现代人又回到了原有的防备,同样如他所说,“亲密接触的那一刻突然化为憎恨和挣扎”。

我们如何能去抱怨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呢?我们自身,就有着摆脱不去的软弱与冷漠。小伟告诉我,她从前也会担心关系中的不平等,但现在已经接受了它是一个必然会存在的事实。她采用了一种在我看来有些消极的方式,那就是去认识更多的人。

“只要你去,一定有所收获,没有一次是后悔的。”她说。

回想起走出茶社那晚,小伟和男生发现彼此都刚读过《成为波伏瓦》。波伏瓦认为,“生命中没有那种和一切都和解的瞬间”,时间在流逝,梦想在变化,而自我总是遥不可及,但他们都认同书的结尾讲的“没有人孤独地成为她自己”。在过去无可重来、未来一片混沌的时期,与其他个体的羁绊是重建内心秩序的锚点,而不同的人在同一时刻于同个空间相遇,其中必然藏着更多连结的可能性。

即便能够形成的羁绊可能太轻、太浅,但有,总好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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