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楚辞·招魂》的书写艺术对西汉辞赋之影响
——以枚乘、司马相如为例
2022-07-13何祥荣
何祥荣
一、《招魂》的艺术书写
(一) 从不同方位描摹物象,铺张扬厉
(二)描画声色歌舞的场景,震撼澎湃
《招魂》用声色歌舞,以吸引“魂”回归:“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1]175在酒席上,有乐人歌女排成行列演唱奏乐助庆,他们会敲钟击鼓,演奏新曲,还会歌唱楚歌《涉江》《采菱》《扬荷》。“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搷鸣鼓些。宫廷震惊,发激楚些。吴歈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1]175筵席上的美人喝醉酒,颜面桃红,目光炯炯有神,两行歌女修饰妆容,排列整齐,跳出郑国舞蹈;她们的衣襟交会,像竹竿挥舞 ,同时管弦乐竽、瑟猛烈地弹奏,加以强劲的击鼓,使乐音澎湃,环回缭绕,震撼整个宫殿。同时,还演奏出汉代的楚乐舞曲《激楚》,配合吴、歈两国的歌曲,以及“大吕”之律、郑卫之曲,更增强乐音的声势。《楚辞集注》评曰:“此言狂会、搷鼓、震惊、激楚,即大合众乐而为高张急节之奏也。”[1]176除了歌舞乐助庆,还有投箸下棋等玩意儿:“有六簙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晋制犀比,费白日些……娱酒不废,沈日夜些。兰膏明烛,华镫错些。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1]176朱熹注云:“言宴乐既毕,乃设六簙……象牙为棋也。”[1]177他们用竹制成箸、用象牙制成棋子,作为饮宴过后的娱庆节目;他们也会用晋国的工匠,配合犀牛角制成的簙、棋、箸等器物来玩耍,同时还有敲钟击鼓歌唱以助庆,王逸云:“言众宾既集,共簙以相娱乐,堂下复鸣大钟,左右歌吟,鼓琴瑟也。”[2]
(三) 女性美的刻画,传神写照
美人香草,本是楚辞意象中的一大特色。《招魂》也有对女性美的刻画。“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弱颜固值,謇其有意些。姱容脩态……蛾眉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离榭脩幕,侍君之闲些。”[1]170有好女十六人,服侍君宴,轮换更替,朝夕不断,又有九侯之女,多才善意,用心齐疾,与众不同。她们的鬓发下垂,形貌奇异,充斥后宫。她们的容貌端好,由始至终都柔顺如一,外貌柔婉,但心志坚固合礼,不可侵犯;她们有着长而幼细的眼眉,目光腾驰,炯炯有神;她们的肌肤柔软幼滑,经常含情脉脉地偷望。可见,《招魂》继承了《诗经》《硕人》对女子的美态细致刻画的写法,包括其鬓发、眼神、肌肤、眼眉等,均活灵活现。
(四) 宫室描绘,气象恢宏
在《招魂》中,屈原极写了宫室之美,以吸引“魂”归来安居,“像设君室,静間安些。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珠缀,刻方连些。冬有穾厦,夏室寒些。”[1]170留给“魂”所居住的宫室,宁静安闲,是高耸的殿堂,幽深的屋所,下有槛楯,上有楼板,还有重重叠叠的楼阁,以及建筑于高山上的台榭,又有方形木门,如网状,朱熹曰:“网户者,以木为门扉而刻为方目,使如罗网之状。”[1]171门上涂上朱红色,门户的横楣,雕刻了绮丽纹饰,冬天有幽深的温室,夏天则有凉快的居室。又云:“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1]170内室则以砥石为壁,平而光泽,以翠鸟的羽毛,雕饰的玉钩,用以悬挂衣物;床上的被铺,则饰以翡翠羽毛及珠玑,文采灿烂悦目;房内的角落和四壁挂满罗帐,轻薄凉快,帱帐都用幼细的绮缟制成,并束上玉璜作装饰。又云:“兰薄户树,琼木篱些。”[1]170]宫室周围种满兰木,又以玉树作篱笆,既可守卫,又可薰香。刘梦鹏《屈子楚辞章句》云:“又申述宫观之美,足耐浏览。”[2]
(五) 饮食的精细描画
《招魂》:“稻粢穱麦,挐黄梁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露鸡臑蠵,厉而不爽些。粔籹蜜饵,有钅长锽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归反故室,敬而无妨些。”[1]173]宫中的米粮主要有稻、稷,择取麦中先熟者,糅以黄粱;且五味兼备,用豉汁调和以椒姜咸酸及饴蜜,使甜和辣味均能发散,再取肥牛的筋腱,煮烂至芳香味美,配以吴地汤水,使酸苦味变甜;又有蔗汁为浆饮,以酢酱烹煮鹄鸟、野鸭、鸧鹤、露栖肥鸡、大龟为汤水,使其味清烈不败,再用蜜调和米面,制成圆米饼和麦芽糖;又把醇酒放在冰上冻饮,还有玉浆同饮。可见对饮食描绘之精细,细及至不同的食材和样式。
二、司马相如、枚乘赋对《招魂》艺术书写的承继
(一) 题材内容
1. 不同方位的物象
《子虚赋》中,子虚先生向齐王陈述楚国云梦泽的丰盛,也是从不同方位入手,着力夸耀其中的盛况,言其东方云:“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菖蒲,江蓠蘪芜,诸柘巴苴”[4]47;论南部云:“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阤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4]48;论其西部则曰:“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4]48;论其中部则曰:“其中则有神龟蛟鼍”[4]48;论北部则曰:“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橘柚芬芳”[4]48;论云梦的上方云:“其上则有鹓鶵孔鸾,腾远射干”[4]48,而下方曰 :“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豸区犴”[4]48。
2. 西汉赋同样有声色歌舞的描绘
3. 西汉赋中,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子虚赋》均有对女子美貌作细致描画
《子虚赋》:“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郁桡谿谷……扬衪戍削,蜚襳重鬌。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葳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4]48
4. 《招魂》对宫室的细腻摹写,又可于司马相如《长门赋》中找到烙印
《长门赋》叙写陈皇后从兰台下来后,观览了宏伟的宫殿,相如也极写了宫观的雄伟气象,“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從倚于东廂兮,观乎靡靡而无穷……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1]100此外,还有《上林赋》:“于是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王当,辇道纚属……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巖窔洞房。兆页杳眇而无见……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扡于楯轩……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磐石振崖, 嵚岩倚倾……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玢豳文鳞……杂臿其间……和氏出焉。”[4]64
5. 《招魂》对饮食的精细描画,在枚乘的《七发》中也找到痕迹,是枚乘用以激发楚太子的其中一发
《七发》:“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臑,勺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如汤饫雪。此亦天下至美也……”[4]17
(二)艺术手法
1.铺张扬厉,是汉赋的首要艺术特征
“赋之言,铺也”[5]134,铺陈是构成赋的基本要素。枚乘、司马相如的赋篇,均有深刻的铺陈气象。枚乘在《七发》中铺写了音乐、饮食、乘车、游宴、田猎、观涛等七事,用以激发楚太子改变生活方式,重新振作。司马相如《上林赋》先写子虚、乌有先生的对话,引出天子上林苑中的水势、水产、草木、走兽、台观、树木、猿猴等物象;《子虚赋》则假设楚国的子虚出使齐国,向乌有先生夸耀楚王在云梦泽游猎的盛况,非齐王所及。乌有先生不服,反驳并尽情铺陈齐国地域广大、物产丰饶,亦非楚国所能及,因以极尽铺陈之能事。而《子虚赋》中分别从东、南、西、中、北等不同方位加以铺写,也是袭用《招魂》的手法,《子虚赋》中的东方,充斥了蕙、衡、芷、若、芎、昌蒲、江蓠、蘪芜等楚地香草;南部则有辽阔的平原和水泽,以大江为边缘,以巫山为界限;西部则有清泉、水池、有激水荡漾;池面开放着荷花和菱花,池内隐藏着大石和白沙。北部则充斥楩、楠、樟、黄檗、山梨、赤茎柳等树林。凡此均可见物象包罗万有,极尽铺写之能事。宜乎游国恩先生亦指出此乃受《招魂》影响:“凡此(《招魂》)种种物质上的享乐,铺叙不遗余力,这便是汉赋的滥觞”[6]
2.描绘细腻
西汉赋也继承了《招魂》的描绘手法,处处均显得细致入微。如《上林赋》对歌女的描绘,细及其衣饰、牙齿、笑容、眼眉:“若夫青琴,虙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粧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嬽嬽,妩媚孅弱……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皓齿灿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4]66以仙女青琴、宓妃为喻,容貌清丽脱俗,文雅艳丽,薄施脂粉,姿态轻盈柔美,良服用蚕丝制成,边缘齐整,牙齿洁白,笑容亮丽,眼眉弯曲纤细。
3.夸饰的修辞,富神话色彩
《招魂》中有不少超现实的想象,天马行空,故描述“魂”从四方八面云游,希冀早日归来,已有天马行空之势;加以对多个方位的描绘,包含一些奇形怪状的,有黑额黑牙的食人族;巨型的食人大蛇、九头蛇;像大象一样的红蚁等……枚乘《七发》也有天马行空式的描写,例如“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蜺,前后骆驿。禺页禺页卬卬……”[4]20描绘江涛像六条蛟龙驾着车子,跟随水神河伯,又像一条白龙独自奔驰,前后络绎不绝,均极尽夸饰之能事。故《文心雕龙》评枚乘云:“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5]254
三、结语
综言之,《招魂》以铺张扬厉的手法,细致地叙写了丰富奇幻的四方之景,以及宫室、歌女、饮食之美,极写了声色歌舞的热闹场景;而其独特题材与写作手法,直接促成汉赋形成独特的书写格局,延续了楚骚美学,成为一代文体。从枚乘与司马相如的赋作,均可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