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回前诗词的考辨与校正
2022-07-13张仲良
摘要:齐鲁书社1987年版《金瓶梅》以张竹坡的《第一奇书金瓶梅》为底本,不仅将张本《金瓶梅》回前诗词的谬误全部保留,在校点过程中又增添了不少的错误,我们对这些错误进行考辨与校正,以提高该版本的学术质量,供再版时参考。
关键词:《金瓶梅》;回前诗词;考辨;校正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07-0090-10
《金瓶梅》在流传过程中形成了两个系统、两种版本,即10卷的《金瓶梅词话》和20卷的《金瓶梅》。由东吴弄珠客作序的《金瓶梅词话》① 10卷本(以下简称《词话》)于明代万历四十五年刊刻,是现存的最早《金瓶梅》刻本,崇祯年间刊刻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则是20卷本《金瓶梅》的现存最早刻本。清康熙三十四年,张竹坡刊刻了以崇祯本为底本的《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是20卷本中较有影响的刻本。两种系统都是100回,崇祯本将原“景阳岗武松打虎”的开头,改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让主要人物西门庆在第一回即出场,第53回、54回,两种版本的文字亦有不同。《词话》第84回吴月娘遭劫后被宋江所救的情节,崇祯本删去,崇祯本还删去了《词话》中的大量词曲。
本文关注的是两种版本的回前文字。《词话》100回的开头几乎全部是诗,而且绝大多数是七言律诗,只有极少数是其他古诗和格言,没有一首词。崇祯本和张竹坡本仅仅保留了几首诗,而将其余的诗换成了词及少量的曲,而这些并非新创,只是借用了前人(主要是宋人)的现成词作,其内容未必就与该回的内容切合。
《金瓶梅》揭露了末期封建社会的种种腐朽与黑暗,再现“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新的生产关系”②,其描写的细密、语言的洗炼和情节的曲折波澜,都达到新的高度,极富研究价值。但是它又有大量的色情内容,是古代“淫书”的代表,因此它的流传受到严格的限制,刊刻的版本不多。1987年,齐鲁书社出版了由王汝梅等人校点的20卷本《金瓶梅》③ (以下简称“齐鲁书社本”),限量发行。该版本采用简体字横排,并且将书中的淫秽内容悉数删除,成为最新的一个《金瓶梅》“洁本”。但是我们发现,这个版本的回前诗词的点校很不严谨,出现很多问题,严重降低了该版本的学术质量。20卷本《金瓶梅》改造10卷本《金瓶梅词话》的回前诗的工作原本就很粗疏,或漏写了词牌名称,或将词牌弄错;诗词中的文字或漏或衍或误,令人不忍卒读。而齐鲁书社本对这些谬误毫无校正,一仍其旧。加上用新式标点断句时,又增添了一些错误。其实,20卷本《金瓶梅》的回前词大多是借用的宋词,其中不乏名篇,点校者只需将宋词原篇找到,加以校核,就可以避免许多错误。
本文将对齐鲁书社本《金瓶梅》(大体上也是张竹坡本)的回前诗词作一番考辨与校正的工作,弥补该版本的这一缺憾,也供再版时参考。
第一回
一解: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二解: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三解: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按:三首诗为一组,体例相同,都是首句入韵的七绝近体。近体诗押韵严格,不允许平韵仄韵混用。这组诗第一首绝、咽、灭三字均为入声,押仄韵;第三首酥、夫、枯三字均为平声,押平韵。但第二首露字在去声七遇部,处字在去声六御部,通押仄韵,而灰字却在上平声十灰部,押平韵,是失韵的。仄韵中有上声七麌部之“土”字为仄韵字,且与诗意相合,庶几近之。第89回回前词:“佳人命薄,叹绝代红粉,几多黄土。”谓歌舞之人化为西陵之土,可释此处二解诗之意味。杜甫《阁夜》:“卧龙、跃马终黄土。”说诸葛亮、公孙述死后埋葬,终归化为黄土。
第四回
诗曰:
璇闺绣户斜光入,千金女儿倚门立。
横波美目虽后来,罗袜遥遥不相及。
闻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镜挂长随身。
愿得侍儿为道意,后堂罗帐一相亲。
按:这儿八句诗并非一首,而是两首,四句之后当空一行,分为两首。前一首立、及二字押仄韵,后一首人、身、亲三字押平韵。
第五回
诗曰: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真姿劲质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按:《词话》此回诗同,但“真姿”作“贞姿”。诗意明显与真假无关,而是指妇女之节操,当从《词话》作“贞姿”。贞姿,犹言贞操也。
第七回
诗曰:
我做媒人实自能,全凭两腿走殷勤。
唇枪惯把鳏男配,舌剑能调烈女心。
利市花常头上带,喜筵饼锭袖中撑。
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
按:《词话》第七回诗同,但“实自能”,《词话》作“实可能”。又,“利市花常”, 《词话》作“利市花红”,齐鲁书社本“花常”误。旧时风俗,插金花、披红绸意味喜庆,叫花红,后称喜庆时赏赐给仆役的钱物为“花红”。《东京梦华录·娶妇》:“迎娶日……从人及儿家乞觅利市钱物花红等,谓之拦门。”话本小说《快嘴李翠莲记》:“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醒世恒言·苏小妹三難新郎》:“请满饮三怀,权当花红赏劳。”《金瓶梅》中亦有赏给利市花红的描写,如第91回写孟玉楼在西门庆死后再嫁李衙内,李衙内赏给媒人薛嫂儿、陶妈妈各5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此诗当将“花常”校正为“花红”。
第八回
词曰:
红曙卷窗纱,睡起半拖罗袂。何似等闲睡
起,到日高还未。 摧花阵阵玉楼风,楼上人
难睡。有了人儿一个,在眼前心里。
按:此词缺了调名。词为双调45字,前后段各4句,2仄韵,《词谱》中有《好事近》之词,格律与此正合。齐鲁书社本当在此词后标明“右调《好事近》”字样。
第十回
词曰:
八月中秋,凉飙微逗,芙蓉却是花时候。
谁家姊妹闹新妆?园林散步频携手。 折得花
枝,宝瓶随后,归来玩赏全凭酒。三杯酩酊破
愁城,醒时愁绪应还又。
——右调《踏莎行》
按:“闹新妆”误,当为“斗新妆”。所谓斗妆,即比赛新式发髻,唐宋时期妇女有此习俗。宋晁端礼《并蒂芙蓉》词:“斗妆竞美,问鸳鸯向谁留意?”鸳鸯斗妆,谓宫女竞赛发髻。《喻世明言·众名姬春风吊柳七》:“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斗梳妆,词意更明。斗字繁体为鬬,与闹字繁体閙形近,易误。《金瓶梅》第七十七回:“梅共雪,岁暮斗新妆”,以梅与雪映照之景,喻妇女头髻纷纭之美也。
第十三回
词曰: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
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斗笺娇恨寄
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右调《山花子》
按:此为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之作。词牌不是《山花子》而是《浣溪沙》,当校正。《浣溪沙》诞生较早,唐末张曙即有作品,为双调,前后段各为3个7字句。五代词家在《浣溪沙》前后段末尾各添一个3字句,称《摊破浣溪沙》或《添字浣溪沙》,又称《山花子》。如后晋和凝之作:“莺锦蝉縠馥麝脐,轻裾花早晓烟迷。鸂鶒颤金红掌坠,翠云低。 星靥笑偎霞脸畔,蹙金开襜衬银泥。春思半和芳草嫩,碧萋萋。”李清照此词并未添字,不宜视为《山花子》。李清照词集《漱玉词》即作《浣溪沙》而不作《山花子》。又,据《四印斋所刻词》之《漱玉词》,本词“绣面”当作“绣幕”。绣:华丽、精美,古人常用绣户、绣阁、绣房形容女子居处。绣幕,女子闺房之帘帏也。
第十六回
诗曰:
倾城倾国莫相疑,巫水巫云梦亦痴。
红纷情多销骏骨,金兰谊薄惜蛾眉。
温柔乡里精神健,窈窕风前意态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蹰。
按:《词话》此回诗同,但“红纷”作“红粉”。红纷显误。红粉本为女子化妆用品,因以借指女子,古代作品中例子不胜枚举。李商隐《马嵬》诗之二:“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红粉,谓杨贵妃也。白居易《和梦游春诗百韵》:“嫁分红粉妾,卖散苍头仆。”称妾为红粉。小说《警世通言·范鳅儿双镜重圆》:“红粉今宵配吉人。”称新娘为红粉。《词话》第12回:“狎客日日来往,红粉夜夜陪宿。”红粉指妓女。
第十八回
词曰: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
红,羞蛾一笑生春。 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
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着意温存。
——右调《柳梢青》
按:这首《柳梢青》词,古人认为是宋代词家周邦彦之作,《钦定词谱》即有“前段第二句用周邦彦词‘海棠标韵’,‘标’字平声”④ 云云。《柳梢青》正体双调49字,前段6句3平韵(或2平韵),后段5句3平韵。齐鲁书社本此词仅47字,系前段末句误脱二字,将两句缩为一句,大误。若补足,当为:“羞蛾[凝绿],一笑生春。”如此,前段方为6句,全词方为49字。古人以绿称女人之眉黑,如许浑《送客至两河归江南》:“绿蛾青鬓醉横塘。”绿蛾即女子之美眉,代指女子。
又,此词据今人唐圭璋在《宋词四考》中之考证,定为无名氏之作,后人误作周邦彦词,唐氏所据为元代至正年间刊刻的《草堂诗余》。
第二十一回
词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
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
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
自少人行。
——右调《少年游》
按:这是一首宋词,而且是名词。之所以有名,与它的一段传闻有关。《词林纪事》引《贵耳录》云:周邦彦一日在名妓李师师家,忽闻道君(宋徽宗)至,倉猝间,遂匿床下。道君携新橙来,与师师谑语,周悉闻知,隐括成这首《少年游》,词中便有“纤手破新橙”之语。后道君知此,将周职事废弛,押出国门。一二日后,又知师师曾去送周,便问周有新词否,师师奏答周有《兰陵王》词。唱后道君大悦,复召周为大晟乐正。由于有这一段旖旎佳话,此词便广为流传。
《少年游》起自晏殊,后衍出多体,凡由晏体衍出者,后段均为5句。齐鲁书社本将周邦彦词“低声问向谁行宿”断为“低声问”与“向谁行宿”两句,使后段成为6句,误。又,此词不同版本有些异文,如“直自少人行”,《片玉词》作“只是少人行”;《词林纪事》载此词,“纤手”作“纤指”,“兽烟”作“兽香”。
第二十五回
词曰:
蹴罢秋千,起来整顿纤纤手。露浓花瘦,薄
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
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右调《点绛唇》
按:与《漱玉词》相校,有三处辨析。一是整顿,《漱玉词》作慵整。蹴罢秋千,何需整顿纤手?无非因为打秋千时双手必须紧抓吊绳,易疲劳耳。整顿者,休整也,恢复疲劳也。慵整显然比整顿更传神地描绘了少女打罢秋千之后的疲惫情态。慵者,疲懒也。二是见客入来,《漱玉词》作见有人来。“入来”一词不伦不类,不符合汉语习惯,汉语一般说进入、进来。这是改“见有人来”为“见客人来”时将“人”误写为“入”,当校正为“人”。三是词尾之嗅字,《漱玉词》作齅。嗅齅虽然同字,但有古今之别。《汉书·叙传》:“不齅娇君之耳。”颜师古注:“齅,古嗅字”。《说文》:“齅,以鼻就臭也。从鼻从臭,臭亦声。”《说文》未收嗅字,大约它的诞生在许慎之后、颜师古之前。原因是齅字笔画繁复,后人改鼻旁为口旁,以节省写字时间。字虽简化,但组字的意义上却有扞格,因为口不能闻出气味,闻味还得靠鼻,所以古人多有仍用齅字者。《漱玉词》中原亦作齅,不知是崇祯本、张刻本,还是齐鲁书社本在借用此词时,改齅为嗅,许多宋词选本都是写作齅的。
第二十七回
词曰:
锦帐鸳鸯,绣衾鸾凤,一种风流千种态。
看雪肌双莹,玉箫暗品,鹦舌伦尝。 屏掩犹
斜香冷,回娇眼,盼檀郎,道千金一刻,须怜惜。
早漏催银箭,星沉网户,月转回廊。
——右调《好女儿》
按:《好女儿》起于黄庭坚,双调45字,前段4句,3平韵,后段5句,3平韵。后晏几道创62字体,双调,前段6句,3平韵,后段6句,2平韵。本词当属晏体,作者未明。
本词讹误甚多,未见校正。前段“鸾凤”误,当作“鸾凰”。点校者习见“鸾凤”,不知古诗文中“鸾凰”亦不乏前例。《金瓶梅》第68回:“我与他同携素手,共入罗帏,永结鸾凰。”《醒世恒言·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芙蓉帐里作鸾凰,云雨此处何处觅?”此词第二句为韵句,凤字失韵,凰字正合。此词61字,少1字,乃因“一种风流千种态”误脱1字,若补为8字句,全词正为62字。
另外,“伦尝”误,当为“偷尝”,“偷尝”与上句“暗品”对偶。伦、偷,形近而误。后段“回娇眼,盼檀郎”当为一句,不应点断,句末用句号为是;“道千金一刻,须怜惜”亦不应点断。如此后段方为6句。此词舛误甚多,校正如下:
锦帐鸳鸯,绣衾鸾(凤)凰。□一种、风
流千种态(。),看雪肌双莹,玉箫暗品,鹦舌
(伦)偷尝。 屏掩犹斜香冷,回娇眼、盼檀
郎。道千金一刻、须怜惜。早漏催银箭,星沉
网户,月转回廊。
第三十三回
词曰:
衣染莺黄,爱停板驻拍,劝酒持觞。低鬟
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檐露滴,竹风凉。拚剧
饮琳琅。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
——右調《意难忘前》
按:《意难忘前》即《意难忘》前段,未录后段。此为宋人周邦彦之作。停板,《片玉词》作停歌,意通。板者,歌唱时所打之节拍也。《片玉词》淋浪,此作琳琅则误。嵇康《琴赋》:“纷淋浪以流离。”朱熹《试院杂诗》:“坐听秋檐响,淋浪殊未休。”淋浪,水连续下滴之貌,也用以形容声音之连续不绝。拚剧饮淋浪,是说不停地饮酒,《金瓶梅》改为琳琅,意为美玉,便不可通。
第三十六回
诗曰:
既伤千里目,还惊远去魂。
岂不惮跋涉?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一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论。
按:季布无一诺,大误。季布为秦末汉初楚地游侠,言必信,行必果,极重承诺,当时称为:“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事见《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原来此诗本欲言“季布有一诺”,但文字与下句“侯嬴重一言”重了“一”字,故改为“季布无二诺”,即“不如得季布一诺”之意。齐鲁书社本将“二”字误写为“一”字,点校时失察。
第三十七回
词曰: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
先许与绾合欢双带。记华堂风月逢迎、轻嚬浅
笑嫣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暗把香罗
偷解。
——右调《薄幸前》
按:《薄幸前》即《薄幸》前段。此为北宋词人贺铸的词。此词版本甚多,文字有些差异。如《钦定词谱》,华堂作画堂,轻嚬作轻颦,嫣无奈作娇无奈,翔鸾作翔鸳,暗把作羞把。贺铸《东山词》此词前段则为:
艳真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
琴心相许,与写宜男双带。记画堂、斜月朦胧,
轻颦浅笑娇无奈。便翡翠屏开,芙蓉帐掩,与
把香罗偷解。
古籍中,不同版本之间文字差异常有,不足为怪,齐鲁书社本的这些差异,也算不上错误。但“便认得琴心,先许与绾合欢双带”则有舛误:句中逗号当在“许”字后,“先许”属上句。《薄幸》诸体均是这种句法,如韩元吉词之“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鹂自语”,沈端节词之“又还是、幽窗人静,梅影参差初转”。准此,齐鲁书社本当点校为:便认得、琴心先许,与绾合欢双带。
第四十一回
词曰:
潇洒佳人,风流才子,天然分付成双。兰
堂绮席,烛影耀荧煌。数辐红罗锦绣,宝妆篆,
金鸭焚香。芙蕖浪里,一对鸳鸯。
——右调《满庭芳前》
按:《金瓶梅》的好几回回前移植前人词时,遇有词较长,便只截取一半。这一首亦似如此,惜乎未能查到作者和原词来校勘。尽管如此,仍有两处值得一说。一是对“宝妆篆”的疑问。篆指香炉之烟曲折上升,形如篆体,古人便喻称盘香为篆,又因其珍贵,称为宝篆。秦观《海棠春》:“翠被晚寒轻,宝篆沉烟袅。”《金瓶梅》第71回:“银台上华烛明,金炉内宝篆香。”16回:“金炉添兽炭,宝篆爇龙涎”。此词却在宝与篆之间嵌一“妆”字,殊不可解。疑妆篆二字误倒,当作“宝篆妆”,且妆字有误。又,前段末句当为5字,仄仄仄平平。此词误脱一字,当校为“一对□鸳鸯”,所缺之字是一个仄声字。
第四十二回
诗曰:
星月当空万烛烧,人间天上两元宵。
乐和春奏声偏好,人蹈衣归马亦娇。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发不相饶。
千金博得斯须刻,分付谯更仔细敲。
按:《词话》第42回诗同,但移植中将“人蹈夜归马亦娇”误为“人蹈衣归马亦娇”,衣、夜,形近而误。
第四十三回
词曰:
情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
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滞酒,酒未醒,
愁已先回。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右调《满庭芳后》
按:《满庭芳后》即《满庭芳》后段。此词为北宋词人秦观之作。与秦观词集《淮海词》相校,情怀彼作伤怀,滞酒彼作殢酒。前者姑无论,滞酒则肯定有误,当为殢酒。殢,意为困扰。殢酒,为酒所困,犹言醉酒。殢酒在古诗词中常见,如秦观《梦扬州》:“殢酒困花,十载因谁淹留?”辛弃疾《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殢因形近易误为滞。滞,意为不流通或遺落,与困扰之意邈不相涉。
又,后段首句断句有误。《满庭芳》正体为前后段各10句4平韵,而其变体则为后段11句5平韵,这多出之一句一韵就在开头5字句变为一个2字韵句与一个3字句。秦观《满庭芳》三首均为变体,第一首后段首句为“销魂。当此际”,后边4个韵句为:罗带轻分、薄幸名存、空惹啼痕、灯火已黄昏。第二首后段首句为“时时。横短笛”,后边4个韵句为:相与忘形、泛梗飘萍、有耳谁听、枕上酒微醒。第三首即此回之词,其后段首句“伤怀增怅望”,当断为“伤怀。增怅望”,后边4个韵句为:往事难猜、知为谁开、愁已先回、白露点苍苔。
第四十四回
词曰:
画日移阴,揽衣起,春帏睡足。临宝鉴,
绿鬟撩乱,未敛装束。蝶粉蜂黄浑退了,枕痕
一线红生玉。背画阑、脉脉悄无言,寻棋局。
——右《满江红前》
按:《满江红前》即《满江红》前段,此为宋代词家周邦彦之作。齐鲁书社本“右”后脱“调”字,再版时当补出。
周邦彦词集《片玉词》所载《满江红》与此词相校,异文颇多,如绿云之于绿鬟,妆束之于装束,画栏之于画阑,都褪之于浑退,这些异文词意相同或者相近,我们无需纠缠。但以下几处则必须辩论一番。一是画日误,当为昼日。昼日者,白天也。移阴,则已非正午。画日则意义不通。画字繁体■与昼字繁体晝形极似,易误。二是未敛装束,敛,收拾、整理之意,未敛装束则谓装束尚未收拾、整理。《片玉词》作“未忺妆束”,忺,高兴、适意也。未忺妆束则谓已经收拾、整理妆束,只是尚不满意。例如眉毛已画,但弯曲之状不够完美。从词意看,午睡之后照镜,妆束正乱,自然心中不满意。“未忺妆束”似乎更准确传神。这正如柳永词《木兰花·海棠》所言:“日高梳洗甚时忺?点滴燕脂匀未遍。”连胭脂都抹上了,不能说未敛;但抹得不够均匀,则可言未忺。
第四十五回
词曰:
徘徊,相期酒会,三千朱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樽垒。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右《玉蝴蝶后》
按:《玉蝴蝶后》即《玉蝴蝶》后段,作者为北宋词家柳永。齐鲁书社本“右”字后缺了“调”字,当补。就点校而言,有多处失误。首先,《玉蝴蝶》起于唐末温庭筠,为双调小令,41字。柳永创为长调99字,前段10句,5平韵,后段11句,6平韵。校点时误将“且追陪。凤池归去”并为一句,使后段变为10句,5平韵。实际上这7字为2句,前3字为韵句。当点校为: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其次,朱履误,当为珠履。《史记·春申君列传》:“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珠履,缀有明珠之鞋。武元衡《送裴戡行军》诗:“三千珠履饮不欢,玉人犹苦夜冰寒。”柳永《玉楼春》其三:“凤楼十二神仙宅,珠履三千鹓鹭客”。今作朱履,意为红色之鞋,殊为不伦。第三,樽垒误,当作樽罍。罍,盛酒水之器,而垒为堡寨,罍、垒字不相通。
第四十六回
词曰:
小市东门欲雪天,众中依约见神仙。蕊黄
香细贴金蝉。 饮散黄昏人草草,醉容无语立
门前。马嘶尘哄一街烟。
——右调《浪淘沙》
按:此为前蜀词人张泌之作。此词双调,前后段各为三个7字句,明显不是《浪淘沙》而是《浣溪沙》。据《全唐五代词》,前段“香细”当为“香画”,后段“尘哄”当为“尘烘”。李调元《雨村词话》卷1云:“烘字宋词多用,如《烘堂词》及一烘人烟之类,唐张泌有‘马嘶尘烘一街烟’之句,烘字始此。”栩庄《栩庄漫记》云:“一烘字形容闹市极似,再无他字可代。此之谓工于练字。”烘、哄字虽相通,此处当以“烘”字为正体。
第四十七回
诗曰:
怀璧身堪罪,偿金迹未明。
龙蛇一失路,虎豹屡相惊。
■遣虞罗急,终知汉法平。
须凭鲁连箭,为汝谢联成。
按:■为暂之异体,当简化为暂。末二句用鲁仲连典故。《史记· 鲁仲连邹阳列传》载,鲁仲连,战国时人,善谋划。燕将攻下齐国聊城,因受谗言不敢归燕,便据守聊城。齐国田单收复聊城受阻,久攻不下。鲁仲连以箭射书入聊城,燕将无所适从而自杀,聊城遂下。田单欲赏仲连,仲连不受,逃隐于海上。这一事迹,历代文人多有称赏,屡见于诗文,稍有文史知识者,理当知悉。诗中“谢联成”为“射聊城”之误,当校正。连续三字皆误,则因原本此处漫漶,字迹模糊,因形近而误。
第五十回
词曰: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
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整顿蝶蜂情,
脱罗裳,恣情无限。留着帐前灯,时时看伊娇
面。
——右调《菊花心》
按:《菊花心》当为《菊花新》,心,音近而误。此为北宋词家柳永之作。《菊花新》正体双调52字,前后段各4句,3仄韵。此词51字,“时时”后夺一“待”字,未校出,补上全词方为52字。另,前段“催促少年郎先去”7字句大误,当为“催促少年郎”5字句,“先去”属下,与“睡”字连成3字句,用顿号后,与“鸳”字句连为一句:先去睡、鸳衾图暖。后段标点为5句亦不妥。“脱罗裳,恣情无限”断为二句,误,当用顿号标为“脱罗裳、恣情无限”,如此后段方为4句。据柳永词集《乐章集》,“整顿蝶蜂情”为“放了残针线”,“留着”为“留取”。
第五十三回
词曰:
小院闲阶玉砌,墙隈半簇兰芽。一庭萱草
石榴花,多子宜男爱插。 休使风吹雨打,老
天好为藏遮。莫教变作杜鹃花,粉褪红销香罢。
——右调《应天长》
按:《应天长》始于韦庄,双调50字,前后段各5句,4仄韵。前段句型为七字七字三字三字七字,后段句型为三字三字六字六字五字。此词虽然也是双调50字,但句型与《应天长》完全不合,且押平韵和叶韵,故绝非《应天长》。词谱有《西江月》,双调50字,前后段各4句,2平韻1叶韵,前后段句型均为六字六字七字六字。此词与《西江月》般般相合,前段芽、花平声韵,后段遮、花平声韵,前段“插”字入声、后段“罢”字上声,均以仄声叶韵。因此,当将此词校正为《西江月》。
第五十四回
词曰:
美酒斗十千,更对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闲?
起舞酬花花不语,似解人怜。 不醉莫言还,
请看枝间。已飘零一片减婵娟。花落明年犹自
好,可惜朱颜。
——右《浪淘沙》
按:“右”字后误脱“调”字。《浪淘沙》起源较早,唐代即有作品,为单调28字,3平韵,其实就是首句入韵的七言绝句。南唐李煜在此基础上加以扩充,创双调新声,54字,前后段各5句,4平韵。新创词牌与《浪淘沙》有继承关系(保留了全部句式,前后段各2句),故称《浪淘沙令》。此词前后段各5句,前段4个平韵为千、前、闲、怜,后段4个平韵为还、间、娟、颜,后段第3句为8字句,系误衍“已”字,若删除,全词正好54字,与《浪淘沙令》正合。
第五十五回
词曰:
师表方眷遇,鱼水君臣,须信从来少。宝
运当千,佳辰余五,嵩岳诞生元老。帝遣阜安
宗社,人仰雍容廊庙。愿岁岁共祝寿眉,寿比
山高。
——右调《喜迁莺后》
按:《喜迁莺后》即《喜迁莺》后段。此词只取《喜迁莺》后段,似乎亦是前人之作,但笔者未能检出。然而笔者倒是检出与此词相关的一首《喜迁莺》,今录如下:
升平无际。庆八载相业,君臣鱼水。填抚
风棱,调燮精神,合是圣教房魏。凤山政好,
还被画毂朱轮催起。按锦辔。映玉带金鱼,都
人争指。 丹陛。常注意。追念裕陵,元佐今
无几。绣衮香浓,鼎槐风细。荣耀满门朱紫。
四方具瞻师表,尽道一夔足矣。运化笔,又管
领年年,烘春桃李。
词的作者为江汉。江汉字朝宗,宋徽宗时人。徽宗朝,重用蔡京、童贯,横征暴敛,大兴土木,蔡、童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江汉却阿谀奉承,于政和(1111—1117)初期向蔡京献上这首《喜迁莺》词,歌功颂德。词中“师表”指三国时期蜀汉名臣诸葛亮所撰之前后《出师表》,“君臣鱼水”云云,则称颂徽宗与蔡京之间的和谐关系。蔡京见词大喜,封江汉为音乐机构大晟府制撰。此事见《词林纪事》卷8。《金瓶梅》此回写西门庆进京,献上重礼为蔡京祝寿,与词中内容正合。词中“师表”和“鱼水君臣”云云,显然借用江汉词之语,却反其意而用之。作者认为江汉所吹捧之徽宗、蔡京之间的君臣鱼水关系,“须信从来少”,不足为信。
齐鲁书社本“愿岁岁共祝寿眉”校点有误。此句误脱一字,当校点为:愿岁岁、共祝□寿眉。又,103字《喜迁莺》此体中,后段多有押6仄韵者。与押5仄韵者不同,其开头5字即押2韵,如史达祖词之“踪迹(韵)。漫记忆(韵)”,姜夔词之“居士(韵)。间记取(韵)”。江汉词亦如此:“丹陛(韵)。常注意(韵)”。55回之词亦属此体,故前5字断为1句大误。正确的断句是“师表”二字独立为句,由于是韵句,后边当用句号,“方眷遇”3字另为句。这个后段6个仄韵字是表、遇(遇字失韵)、少、老、庙、高(高字叶韵),方合词律。
第五十八回
词曰: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嗔怒
着丫头,强开怀也,只是恨怀千叠。扌弃则而今
已扌弃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还倚栏杆,试重
听消息。
——右《帝台春后》
按:《帝台春后》即《帝台春》后段。此词作者为北宋词人李甲。齐鲁书社本“右”后脱“调”字。《帝台春》双调97字,前段10句,5仄韵,后段11句,7仄韵。《钦定词谱》所录李甲后段如下: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漫倚
遍危阑,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拌则而
今已拌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还问鳞鸿,试
重寻消息。
两种版本差异颇多,有些是异文,两可,如“嗔怒着丫头”与“漫倚遍危阑”,“重听”与“重寻”。但齐鲁书社本有二处失误:一是“还似织”后当用句号,这是韵句,且文意已尽。二是“强开怀也”,“也”字当属下,与“只是恨怀千叠”连为7字句。另,扌弃为异型字,《钦定词谱》作“拌”,误。本字作拚(pàn),意为舍弃不顾,犹今之言豁出去。晏几道《鹧鸪天》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谓豁出性命饮酒,醉死亦不顾。
第六十一回
词曰:
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锦。独卧玉肌
凉,残更与恨长。 阴风翻翠幌,雨涩灯花
暗。毕竟不成眠,鸦啼金井寒。
——右调《菩萨蛮》
按:此词作者为北宋词人秦观。据秦观词集《淮海居士长短句》,蛩声作虫声,翠幌作翠幔,可能《金瓶梅》所据版本不同。但《菩萨蛮》为双调44字,开头二句为7字句,其余均为4字句,此本第二句为5字句,句前误脱“罗帏”二字,当校正为“罗帏泪湿鸳鸯锦”。
第六十二回
诗曰: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
得意紫鸾休舞镜,传言青鸟罢衔钱。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笼不续弦。
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按:青鸟罢衔钱,大误。钱当为笺,笺者,书信也。班固《汉武故事》说:“有二青鸟如鸾,夹侍王母旁。”后遂以青鸟、青鸾借指使者。青鸟衔笺即信使送信,古诗文中屡见不鲜。《金瓶梅词话》第74回:“蚁泛羽觞蛮酒腻,凤衔瑶句罢笺新。”凤,青鸟也,衔蜀笺也。《醒世恒言·张廷秀逃生救父》:“青鸟衔笺至,南极祥光照。”李峤《拟古东飞伯劳西飞燕》诗:“传书青鸟迎箫凤”,青鸟“传书”即衔笺也。杨亿《再次首唱题和》诗:“三山密信传青雀”,青雀即青鸟;密信,笺也。
《金瓶梅》续书《金屋梦》第43回亦载此诗:“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鹰在天。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问蘼芜窗下遇,遥持红泪洒穷泉。”两相对照,改写甚多,唯衔钱、衔笺不可视为异文,只能判为正误。
第六十六回
词曰:
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
春,草满莺啼处。 不见凌波步,空想如簧语。
门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右调《卜算子》
按:此为北宋词人徐俯之作。《卜算子》正体为双调44字,前后段各4句,2仄韵。此词为变体:一是变后段起句为韵句,“步”字押韵。二是后段末句5字变为6字,作折腰句法,当校点为:遮不断、愁来路。
又,此词另本文字稍异,胸中千种愁作天生百种愁,自得春作占得春,凌波步作生尘步,门外作柳外。可供点校时参考。
第六十七回
词曰: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
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
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右调《苏幕遮》
按:此词明显模拟宋初词人范仲淹的《苏幕遮》。范词如下: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
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依词律,前段第5句为韵句,其后当为句号,即“云接水”后为句号。后段“残月高楼”,依范词,似当为“残月楼高”。又“黯香魂”语意不通,依范词作“黯乡魂”为是,黯然思乡之情也。香与乡,音近而误。
第七十一回
词曰:
花事阑珊芳草歇,客里风光,又过些时节,
小院黄昏人憶别,落泪痕点点成红血。 咫尺
江山分楚越,目断神惊,只道芳魂绝。梦破五
更心欲折,角声吹落梅花月。
——右调《蝶恋花》
按:此词明显是隐括北宋词人苏轼之《蝶恋花》而成。苏词如下:
春事阑珊芳草歇。客里风光,又过清明节。
小院黄昏人忆别。落红处处闻啼鴂。 咫尺江
山分楚越。目断魂销,应是音尘绝。梦破五更
心欲折。角声吹落梅花月。
《蝶恋花》词双调60字,前后段各5句,4仄韵,即10句中有8句用韵,韵脚稠密。这一特点,点断时要有所体现,不宜多用逗号。词中,至少歇、节、越等字后要用句号。有些选本,甚至在别、折二字后也用句号,以突出其为韵句。
第七十八回
词曰: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来
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
花试手初。等闲含笑问狂夫,笑问欢情不减旧
时么?
按:词后无词牌名,当补出:“右调《南歌子》。”词为宋人欧阳修所作。欧阳修的诗文是政治工具,写得道貌岸然;其词则为娱宾遣兴的工具,写得明快轻松,其中不泛“艳词”,本篇即是。《南歌子》有单双调之别,双调又有多体,其中一体52字,前后段各4句,3平韵,本词即属此体。与欧阳修词集《六一词》对校,此处舛误甚多。去来窗下笑来扶,当为走来窗下笑相扶。走因形近误为去,相扶涉上文“来”字误为来扶。 等闲含笑问狂夫,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六一词》为: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金瓶梅》的改动含笑、笑问,“笑”字重复,而且句末“么”字失韵,有误。疑问助词有上平声七虞部“乎”字,合此词韵。
第七十九回
词曰: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世悠悠等风絮,造化
弄人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
许。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贵何须慕,坎
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
心处。
——右调《青玉案》
按:词之首句与宋人吴潜《青玉案》相同,显然有与吴唱和之意。吴词如下:
人生南北如歧路。惆怅方回断肠句。四野
碧云秋日暮。苇汀芦岸,落霞残照,时有鸥来
去。 一杯眇眇怀今古。万事悠悠付寒暑。青
箬绿蓑便野处。有山堪采,有溪堪钓,归计聊
如许。
依词律,《青玉案》前后段之前三句均为韵句,句末一般都打句号。齐鲁书社本至少后段第三句句末要用句号。此外,前段“定据”当为“定局”,音近而误。廖行之《病中寄武公望》诗:“世事弹棋无定局,人情蒙阱有深机。”定局,谓已确定之局面。又,后段头句“到如今空嗟前事”,“事”字失韵。
第八十二回
词曰:
闻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为
阿谁烧?帐望水沉烟袅。 云髩风前绿卷,玉
颜想处江潮,莫教空负可怜宵,月下双湾[弯]
步俏。
——右调《西江月》。
按:齐鲁书社本校“湾”为“弯”,是。旧时妇女缠足,足成弯曲状,称双弯。这种陋习对妇女的身心伤害极大,《初刻拍案惊奇·顾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草涨泥滑,且又双弯纤细,鞋弓袜小,一步一跌,吃了万千苦楚。”但许多封建文人对这一陋习却是欣赏的,此词即是一例。校点者漏校了“帐望”,当校正为“怅望”。古诗词中,“怅望”屡见不鲜。赵师侠《生查子》:“芳草织新愁,怅望人何处?”吕本中《清平乐》:“闲倚曲栏成怅望,是处春愁一样。”秦观《满庭芳》:“情怀增怅望。”孙洙《何满子》:“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怅与帐,形近也,易误。
又,《西江月》双调50字,前后段各4句2平韵1叶韵。此词平韵为绡、烧、潮、宵,而袅、俏以仄声入平韵,为叶韵,故绡、潮字后当改句号。髩,今已作为异体字,废,作“鬓”为是。“右调《西江月》”后又误加一句号。
第八十五回
词曰:
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
又多磨,成又败,应难挨。相冷眼谁揪采?
镇日愁眉和敛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
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右调
按:此词当为《渔家傲》。《渔家傲》双调62字,前后段各5句,误为6句。好事又多磨,成又败,前一“又”字显是涉下而衍,去掉之后,与“成又败”3字合为一句,前段正好5句。相冷眼谁揪采,句中误夺一字,如补出(例:相[对]冷眼谁揪采),则此句为7字句,全词仍为62字,正是一首《渔家傲》。
第八十七回
诗曰:
悠悠嗟我里,世乱各东西。
存者问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家既败,壮士归来时。
行久见空巷,日暮气惨凄。
但逢狐与狸,竖毛皆裂眥。
我有镯镂剑,对此吐长霓。
按:眥,异体字,已废,当改为眦。镯镂剑当作属镂剑。属镂为古时名剑之一,《金瓶梅词话》第一回:“古有干将、莫邪、太阿、吴钩、鱼肠、属镂之名。”《左传·哀公十一年》及《史记·吴太伯世家》均载吴王疑子胥有异心,“赐子胥属镂之剑以死”。属镂,或作属卢(见《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属鹿(见《广雅·释器》)、属娄(见《古文苑》载扬雄《太玄赋》)、独鹿(见《荀子·成相》)。本诗误为镯镂,乃因剑为金属,便想当然地写成“金”字旁的“镯”。
第八十八回
詩曰:
梦中虽暂见,反觉始知非。
转展不成寐,徙倚独披衣。
凄凄晓风急,腌腌月光微。
空床常达旦,所思终不归。
按:形容月光微用“腌腌”一词,殊不可解,疑误。现代汉语中,以月为偏旁之字,其实与月亮有关的不多,只有朔、胧、朔、望等,其余大部分都是“肉”部的字。《说文》:“肉,胾肉,象形。”其篆体为■,在后来楷化过程中写成了“月”,许多“肉”部的字也就混到“月”部了。《康熙字典》肉部月字:“《正字通》:肉字偏旁之文,本作肉,《石经》改作月,中二画连左右,与日月之月异。今俗作■以别之。”现代汉语词典中,月、肉两部首的字是混杂的,极易产生误解。
回头再来说腌字。腌字并非月部,而属肉部。《说文·肉部》:“腌,渍肉也,从肉奄声。”用盐渍肉,使肉能够长期保存,这是腌字的本意,且流传至今。因此,用腌腌来描绘月光显然有误。月部形容月光的字有朣字,意为月初出。潘岳《秋兴赋》:“月朣胧以含光兮。”注:“朣胧,欲明也。”朣、腌形近,误将朣朣写成腌腌,可能性很大。
第八十九回
词曰:
佳人命薄,叹绝代红粉,几多黄土。岂是
老天浑不管,好恶随人自取?既赋娇容,又全
慧性,却遣轻归去。不平如此,问天天更不语。
可惜国色天香,随时飞谢,埋没今如许。
借问繁华何处在?多少楼台歌舞,紫陌春游,
绿窗晚坐,姊妹娇眉妩。人生失意,从来无问
今古。
——右调《翠楼吟》
按:据《钦定词谱》,《翠楼吟》为南宋词人姜夔自度词,双调101字,前段11句6仄韵,后段12句7仄韵。后世基本无人填写此词,以致无他作可校。姜词如下: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
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
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
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
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
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
还卷,一帘秋霁。
而89回此词双调100字,前后段各10句4仄韵,与姜词大相径庭,断非《翠楼吟》。今检词律,有《念奴娇》词牌。《念奴娇》有12种体式,以苏轼《念奴娇》(凭空眺远)为正体,100字,其句型为:前段:四四五(仄韵)七六(仄韵)四四五(仄韵)四六(仄韵)。后段:六四五(仄韵)七六(仄韵)四四五(仄韵)四六(仄韵)。89回“佳人命薄”词与此正符,当校改为《念奴娇》。又,“多少楼台歌舞”为韵句,其后点为句号为宜。娇眉妩,眉当为媚。媚妩成词,如元好问《梨花海棠》诗:“妍花红粉妆,意态工媚妩”。而娇眉不成词,古诗文中亦未见过。
第九十五回
诗曰:
寺废僧居少,桥滩客过稀。
家贫奴欺主,官懦吏相欺。
水浅鱼难住,林稀鸟不栖。
人情皆若此,徒堪悲复凄。
按:此诗《词话》载第80回,《金瓶梅》移至第95回,且有若干改动。原诗如下:
寺废僧居少,桥塌客過稀。
家贫奴婢懒,官满吏民欺。
水浅鱼难住,林疏鸟不栖。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对校之后可以发现,改写的前二联均有错误。首联“桥滩”大误。滩为水边泥沙地,名词,与上句“废”(动词)不对。改写者原欲改为桥坍(与桥塌意近),因音近而误写为滩。二联官懦,懦字误,当为满。封建时代,官员任满则迁往他地,在本地再无权力,本地吏民不再惧怕,故而“欺”之。这也说明封建社会从上至下,各级政权都是独裁专制,官员权威依此而建,并无“世情冷暖”可言。改诗作“官懦吏民欺”,则全失原意,可谓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第九十六回
词曰:
人生千古伤心事,还唱《后庭花》,旧时王
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
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湿,想在天涯。
——右调《青衫湿》
按:此为金代词人吴激之作,被借来替代《词话》第96回回前诗。《青衫湿》本名《人月圆》,得名于词人王诜词中“人月圆时”之句。吴激此词寄寓天涯沦落之思,情真意切,影响甚广。因词中有“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用唐人白居易写《琵琶行》之典),故词牌后来又名《青衫湿》。即是说,吴激当时是按《人月圆》填词的,当标示为“右调《人月圆》”。清人张思岩、宗橚所辑《词林纪事》卷20所载吴激此词,即注为《人月圆》:
人月圆(宴张侍御家有感)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
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天
姿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
是天涯。
《人月圆》双调48字,后段为6个4字句。与《词林纪事》相校,知《金瓶梅》此词“江州司马青衫湿”误夺一字,当补足,断为2句: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又,前段花字,后段鸦字均为韵句,其后当改为句号。
注释:
① 戴鸿森校点:《金瓶梅词话》(删节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② 王齐洲:《西门庆的商业头脑与商业道德》,《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
③ 王汝梅等校点:《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版。
④《钦定词谱》,中国书店1983年版,第257页。
作者简介:张仲良,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史所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