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辉与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
2022-07-11汤哲声
编者按:2021年1月15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中国现代文学馆、河南大学文学院共同举办“吴福辉先生追思会暨《吴福辉先生纪念文集》发布会”。吴福辉先生的家属代表、生前好友、中外学者200余人通过线上、线下方式参加追思会,回顾吴福辉先生的道德文章和学术贡献,共同缅怀吴福辉先生。汤哲声教授和李怡教授分别从“通俗文化”和“地域文化”维度充分肯定了吴福辉先生现代文学研究的拓荒之功。特刊发两文,藉以感念吴福辉先生生前对本刊长期的支持。
摘 要: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从文学史上的逆流而被认为百年中国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学术史地位被认可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格局的重新阐释产生了重要影响。吴福辉对此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吴福辉离我们而去,但他的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的学术贡献应该总结。这无论是对吴福辉的追念,还是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学术研究来说,均具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吴福辉;通俗文学研究
中国现代文学史家和海派文学研究专家,这是大家公认的吴福辉的学术地位。但是,吴福辉还有一个学术地位被大家所忽视,那就是他还是一位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研究专家。
吴福辉研究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成果颇丰。以他的几部具有史学地位的学术著作为例,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研究均占有很大的篇幅。《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在全国中国现代文学的教材中具有很大影响力,其中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三章就出自他的手笔。他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中,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广告及其论述占有很大篇幅。特别是在他晚年所著被认为是他的学术研究集大成的史学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中,通俗文学研究已占据四分之一的位置。在这部著作中,他将通俗文学与左翼文学、京派文学、海派文学并列,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一种文学形态加以描述和分析。他说:“不断积累和转折的结果,让文学史的面貌更加复杂多变,这样我们就具有了多种的文学形态,基本上是左翼文学、通俗文学、京派文学、海派文学这四种,哪一种在哪个阶段都没有独霸天下,各自有各自的读者群体,分属于政治文学、商业文学、纯文学这三种文学系统。”①2014年,他在“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系研究”学术研讨会上曾这样说:“自从范老师为首的苏州大学研究梯队在全国学术界对通俗文学研究做出了很大贡献之后, 我也可以算最关心通俗文学如何进入文学史的人士之一。”②
将自己放置于范伯群老师为首的学术团队之后,是他的自谦。吴福辉实际上是新时期较早关心和研究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学者。1985年左右,苏州大学在范伯群老师的带领下开始了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此时,全国学界对范伯群老师带领其团队从新文学转向通俗文学研究理解支持的学者并不多。1989年,在苏州大学召开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理事会时,会上还有学者对研究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价值提出不同意见,而此时的吴福辉则对研究中国现代通俗文学表示了支持。1987年,他就说:“中国现代文学的流派发展并不完善,我主张对它取一种宽容态度。如果不承认那么多压抑了自己的流派意识,未曾结社的文学集团,显然对于探索现代文学思潮此消彼长的矛盾运动,对于认识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发展的规律性十分不利。”①1993年和1994年,他分别发表了《予且小说论》和《新市民传奇:海派小说文体与大众文化姿态》等论文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作家和文学现象进行了研究,并且提醒学界对上世纪40年代的通俗文学的期刊和作家群体要加以关注。吴福辉后来兼任河南大学博士生导师。他的开山弟子刘铁群写的博士论文就是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代表性期刊《礼拜六》的研究。后来他又指导学生李楠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小报。她们都成为当下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的代表性学者,独具风采。②博士生导师为学生设定研究选题,往往能体现导师的学术眼光和学术视野。说吴福辉是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的先行者和推进者并不为过。
吴福辉始终关注并支持着苏州大学范伯群教授所带领的学术团队开展的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他参加了所有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的学术会议,并常常作为会议的总评人对会议论文和发言做出评点。他的会议评点准确而有卓见,十分精彩,给人很多启发,是每一次会议最吸引人的一个环节。2007年范伯群主编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荣获第2届王瑶学术优秀著作奖一等奖,奖项评委会的评语就出自吴福辉之手,其中有这样的评价:“范伯群教授领导的苏州大学文学研究群体,十几年如一日,打破成见,以非凡的热情来关注、专研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显示出开拓文学史空间的学术勇气和科学精神。……这部极大填补了学术空白的著作,实际已构成对所谓‘残缺不全的文学史’的挑战,无论学界的意见是否一致,都势必引发人们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整体性结构性的重新思考。”③这样的评价不仅仅是对苏州大学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做出的学术成绩给予了肯定,也是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的价值和意义做出的学术评估。特别应该提及的是吴福辉对笔者的通俗文学研究的支持和帮助。1988年,我碩士刚刚毕业,写了一篇《论中国现代小说形成发展中的三个环扣》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投稿,原以为不会有什么结果,没想到文章很快就发表出来。后来又写了一篇《论近代到“五四”翻译观的演变》,再向《中国现代文学丛刊》投稿,也很快发表出来,居然还被黑体字标出头条刊出。此时,我并不认识吴福辉,只知道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主编。后来我问他,你们为什么就发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的稿子呢,他说,我们编刊物论稿不论人。他说得很不经意,但对我来说,却是莫大的鼓励。我感觉到我可以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路上走下去。所以对吴福辉,我充满着感恩之情。
吴福辉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最重要的贡献,还是他的现代通俗文学的观念。他研究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显然源于他的海派研究。吴福辉的海派文学研究主要集中于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等具有先锋性的作家作品。然而,他遇到了一个学术问题,就是如何论述鲁迅、瞿秋白等人对海派文学的评论。在鲁迅、瞿秋白等人的海派文学评论中并没有区分刘呐鸥等人的先锋派文学和鸳鸯蝴蝶派等通俗文学,而是统称为海派,且评价不高。吴福辉研究海派文学就要将刘呐鸥等人的先锋性海派文学与鸳鸯蝴蝶派的通俗文学区分开来,并且要为刘呐鸥等人的先锋派海派文学正名。就在这样的学术目标下,吴福辉进入了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
吴福辉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研究大致上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论证刘呐鸥等人的先锋性海派文学与鸳鸯蝴蝶派的海派文学有何不同,代表性论文是2003年发表的《海派的文化位置及与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之关系》和《通俗文学与海派文学》。他的基本观点是两点:一、虽然学界历来认为鸳鸯蝴蝶派文学是海派文学,但是该派文学由于现代性的滞后和后进,所以不能称作海派文学,它们与刘呐鸥等人的海派文学不在一个文化位置上。二、刘呐鸥等人的海派文学与鸳鸯蝴蝶派到了上世纪40年代有了交融的趋向,那是因为它们共同追求文学的大众性。此时的吴福辉还是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常用的“五四”新文化的“现代性”标准将文学分成雅俗新旧两大类型,对现代通俗文学进行划类批评。然而,他遇到了学界当时论述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时的一个共同的难题,那就是“五四”新文化的“现代性”主要集中在人性觉醒的层面上,边界并不清晰,内涵也很狭窄。很难说鸳鸯蝴蝶派文学就没有人性觉醒,也很难说鸳鸯蝴蝶派追求故事性与刘呐鸥等人追求的故事性没有重叠之处,更难说鸳鸯蝴蝶派的创作体制和传播体制就没有“现代性”。所以完全将先锋派的海派文学与鸳鸯蝴蝶派的海派文学区分开来基本上做不到。举个例子。2005年他发表在《青島大学学报》上的《海派文学与现代媒体:先锋杂志、通俗画刊及小报》一文,在引言中他明确地说这篇论文所论的文学现象是他《都市漩涡中的海派文学》中的海派,不是鸳鸯蝴蝶派的海派,可是论文实际所论的那些画报和小报应该还是鸳鸯蝴蝶派文学。第二个阶段是“市民文学”的提出和论证。他此时已不再用“五四”新文化“人的文学”的标准区分先锋性的海派文学与鸳鸯蝴蝶派的海派文学了,而是在创作机制和阅读机制的层面上区分两者之间的关系。代表论文有2007年发表的《消除对市民文学的漠视与贬斥——现代文学史质疑之二》《关于都市、都市文化和都市文学》以及2014年发表的《“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系研究”学术研讨会发言》等。①何谓“市民文学”,他作了这样的表述:
至于“市民文学”,是都市里的大众文学,它和“精英文学”共同构成“都市文学”的两翼。“市井”是市民社会的底层,最有生气,又是泥沙俱下之处。那是都市的“江湖”。穆时英写的《南北极》里,当年上海的江湾、五角场地区,很有流氓市井味道。徐訏的一部分小说也充满江湖气,他有个长篇就叫《江湖行》。汪曾祺《邂逅集》的小人物宁静、勤勉、安命、自重,生活在比较干净的人性化的市井世界里面。市井也千差万别。至于“通俗文学”与“大众文学”,那只是命名的角度不同而已,它们往往是一回事。都市的“大众文学”、“通俗文学”,有两种含义:一是从先锋文学降下来,为了启蒙大众而追求通俗化的文学;一是本来便沉在民间底层,经过文人加工而不失大众气味,且还能流向大众的文学。这就暗示我们,研究“都市文学”,要将都市的市民性、精英性,民众、知识分子的加入和经过都市管理者(官吏)渗透进的国家政治等等,一并考虑在内。它们彼此关联和矛盾,形成张力,正是都市文学生机之所在。②
从这一段表述中可以体会吴福辉此时的“通俗文学观念”应该有这样几个要点:
一、现代通俗文学的定位。通俗文学是市民文学,属于都市里的大众文学。都市大众文学和都市精英文学构成了都市文学两翼。
二、现代通俗文学的构成。现代通俗文学不仅指鸳鸯蝴蝶派,还包括海派文学中的一部分。关于这个问题,他在《“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系研究”学术研讨会发言》中表述得更明确。他说:“通俗文学有三种形态:第一种是以鸳蝴派以来的市民通俗文学为中心。第二种是海派崛起以后海派中的通俗文学形态。这里我简单说一句。海派中的新感觉派是先锋文学, 而海派里面的通俗文学所占的比例也是很大的。……第三种是20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和都市文学, 这里面一部分是以农民为对象的通俗文学, 模仿章回体的和不模仿章回体的都有。”①
三、现代通俗文学的研究方法。现代通俗文学的定位和构成决定了现代通俗文学的研究视野必须具有多方面的关联性和开阔性。他说,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最少也要关注三种关系:“第一, 是通俗文学与传统市民文学的继承关系;第二, 是通俗文学与海派文学又冲突又融合的关系;第三, 是与左翼通俗文学、大众文学的碰撞关系。”②也正是从这样的思路出发,他给整个现代文学往上往下与市民文学之间划了一条线索:
我在《插图本》里面很重视这个问题的研究, 因此一共写了七节市民文学:“晚清—鸳蝴之前”为一节;“狭邪、谴责、四大小说杂志”为一节;“鸳蝴早期”为一节 (“五四”这部分继续写鸳蝴派, 它和“五四”文学并置, 是第十九节);20世纪30年代两节, 包含一节海派市民文学, 一节“两种市民社会的文学视野” (带入老舍) ;抗战时期两节, 一节“无家之痛”, 一节“农民—市民:大众文学的全新势头”。试图通过这七节来梳理市民文学的整条线索, 这条线索我认为基本可以把通俗文学折射进去, 它们之间不能简单画等号, 但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③
他晚年的代表性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对“市民文学”的所论,比较集中地反映出第二阶段吴福辉的“通俗文学观念”和研究思路。当然,学术研究永远都是阶段性成果。现代通俗文学能否用“市民文学”界定也还是有研究和完善的空间。吴福辉也说过,他虽然将通俗文学称作市民文学,但是“究竟什么是市民文学?我仍然没有弄清楚”④。确实如此,通俗文学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考量,很可惜吴福辉离我们而去了。不过,作为一个学者来说,生命是双重的——个人的生命有限,学术生命却可以永远存活。学术生命能够存活就在于后人要研究某个领域,首先要跨过他的研究成果的门槛。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来说,吴福辉将生命永存。
① 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
② 吴福辉:《“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系研究”学术研讨会发言》,《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
① 吴福辉:《京派海派小说比较研究》,《学术月刊》1987年第7期。
② 插个小小的花絮:我曾经听范伯群老师说过,他退休后到上海图书馆找资料,资料室里没有多少读者,碰到最多的是李楠。他们都在查阅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料,所以常在一起交流沟通。一位白发学者和一位青年学者一起在空空的资料室里查资料、谈学问,都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倾注着巨大的热情,在当时和当下都不多见。自此之后,李楠为代表的吴福辉的学生与范伯群带领的学术团队有了更多的联系。
③ 范伯群:《填平雅俗鸿沟》,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733页。
① 2004年我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发表《新文学对市民小说的三次批判及其反思》一文,将现代通俗文学称作“市民文学”就是受到吴福辉海派文学研究的影响,想给现代通俗文学找个归属。吴福辉曾与我专门谈论过这篇文章,对“市民文学”的概念很认可。不过,吴福辉提出的“市民文学”的概念与我提出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性质归属的“市民文学”的概念内涵并不相同。
② 吴福辉:《关于都市、都市文化和都市文学》,《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① 吴福辉:《“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系研究”学术研讨会发言》,《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
② 吴福辉:《“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系研究”学术研讨会发言》,《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
③ 吴福辉:《“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系研究”学术研讨会发言》,《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
④ 吴福辉:《“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系研究”学术研讨会发言》,《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
作者简介:汤哲声,苏州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