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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棵树长错地方

2022-07-11郭宏文

翠苑 2022年3期
关键词:屯里大柳树太爷

我站在南山顶的枫树下,看着山屯周遭生长着的各种各样的树,更加坚定一个信念,就山屯里所有的树,不管是大树、小树,还是高树、矮树,应该长在哪就长在哪,没有一棵树长错地方。有长成一片风景的,有长成一片树林的,有长成一片果园的,每一棵树的位置,都不可替代。

在我看来,山屯所有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遵循相应的规律,都不是随意而为之。山屯主要居住着郭姓和吴姓两大家族的人。郭姓的人家集中居住在屯东头,大多在东沟一带活动,享受东沟所赐予的各种资源;吴姓的人家集中居住在屯西头,大多在西沟一带活动,享受西沟所赐予的各种资源;其他姓氏的人家居住在屯北头,大多在北沟一带活动,享受北沟所赐予的各种资源。

山屯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树。山顶上长着树,山坡上长着树,山沟里长着树;河边长着树,路边长着树,田边长着树。松树最多,然后是柏树。这两种树,四季常青,已经成为山屯的主色调。其余的树,便是各种各样的落叶树,像杨树、柳树、槐树、榆树、枫树、梨树、杏树、枣树……这些树,因为叶生和叶落,成为山屯四季轮回的标志。

山屯里的树,有野生的,也有人工栽植的。山屯人大多喜欢栽树,可在山屯人的心目中,各种各样的树,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到处栽。家家的房前屋后应该栽什么树,我的四太爷就有一套理论:“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子里不栽鬼拍手。”四太爷说,“桑”就是“丧”,门前有桑树,不吉利。“柳”就是“流”,门后有柳树,财就会从后门流走。“鬼拍手”指的是杨树。杨树的叶子密而肥大,一刮风,叶子就会“沙沙”作响。尤其是夜里,声音更大。“沙沙”的声音,会让人产生惊悚感。四太爷还说,门前还不易栽槐树,“槐”有“鬼”字,也属不吉利。四太爷还知道山屯的哪片山适合栽松树,哪片山适合栽槐树,哪片山适合栽侧柏。山屯人都觉得四太爷说的话在理,就照他说的一套去做。于是,各种的树,应该栽在什么地方,就栽在什么地方。于是,就有了松树林,就有了槐树林,就有了柏树林。

我爷爷爱栽树在山屯里是出了名的,他也是四太爷栽树理论的积极践行着。爷爷是生产队果树队的队长,他带领着三名队员,在适合建李子园的地方栽李子树,在适合建杏园的地方栽杏树,在适合建梨园的地方栽梨树,在适合建苹果园的地方栽苹果树……年复一年,我爷爷带领的果树队,建起了一个又一个果园,也让四太爷不住地夸着他们。我家老宅的房前屋后、房左屋右,也都被爷爷载满了各种各样的树。而最具标志的,是爷爷在房屋的东边和西边,各栽了一棵沙果树。爷爷管这两棵沙果树,叫“太平果树”,管这两棵树上结的果子,叫“太平果”。爷爷说,栽这两棵沙果树,不仅仅是让它结好看、好吃的太平果,更是让它在房屋的东西两侧,守护我们一家人日子的太平。

在山屯里,有的树林,是同一个树种连片生长的,就像南山坡上清一色的橡树和头道沟里清一色的山杏树一样,很少有其他树种混在里面。

橡树也叫柞树、栎树,是山屯人非常偏爱的一种树。在山屯人的眼里,有大叶橡树和小叶橡树。不管是大叶橡树还是小叶橡树,都是叶形奇特,一树一姿态,远看成林,近看成景。橡树木质坚硬,是做犁杖和镐把、镰刀把的上等材料。

山屯人做农具,只要向护林员崔老爷子说明所需,得到允许,就可以到橡树林中去选材。选材要以树的枝干为主,除非做犁杖,才可以选树的主干。但不管谁到橡树林中选材,最终都要经崔老爷子验收。一旦哪个人因为选材在崔老爷子那有了不良记录,下次再去找崔老爷子,就要好好地说道说道。弄不好,就会被崔老爷子断了再去杂树林子的念想。

大叶橡树上的叶子不光肥大,且质地绵软,平滑光泽,山屯人蒸饽饽、蒸馒头、蒸饺子啥的,都喜欢用橡树叶来铺平屉。南山坡离山屯近,人们采摘橡树叶很方便。夏秋时节,橡树叶子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而到了秋天,橡树叶在秋霜中变得橙红一片,像色彩别致的火烧云落在了南山坡上,映得满山屯都橙红一片。

头道沟的山杏树,是落地的山杏核儿,在冬天冻裂了硬壳后,第二年长出苗来,然后一年一年长大的。让山杏核儿能长出山杏苗来,必须在冬天把硬壳冻裂,山杏仁才能在春天生根发芽。而直接从山杏核儿里砸出来的山杏仁,是不生根发芽的,是长不出山杏苗的。

季春时节,头道沟的山杏花,就像飘落的雪花一样热闹地开起来。看到头道沟的山杏花开了,山屯人就知道花开的春天来了。在山杏花的引领下,山屯的李子花、桃花、梨花和苹果花,就一茬接一茬地相继开起来。而淡淡的枣花,或许要晚一个多月才开。

到了小暑时节,头道沟山杏林里那满树的山杏果成熟了,一嘟噜一嘟噜橙红相间的色彩,给山屯人送来了无限的惊喜。这差不多是山屯一年中最早到来的收获。山屯人会不失时机地把成熟的山杏果采回来,扒出饱满的山杏核儿保存起来。人们一旦有闲暇时间,就砸出山杏仁来。这山杏仁确实是个好东西,人们可以用它来做可口的杏仁豆腐,腌渍可口的杏仁小菜。

采摘完头道沟的山杏果后,山屯的李子、桃、梨、枣和苹果,才一个跟着一个地成熟,让山屯人的心情,一直处在收获的喜悦之中。四太爷说,如果没有这片山杏树,头道沟就没资格叫“头道沟”。

山屯里的树,有的是同一种树三五成群长着的,像榆树和杨树。山屯的东头、西头和北头,都有三五成群生长着的榆树和杨树。

榆树最让山屯人喜欢的,就是春天那长了一树的榆钱。谷雨和立夏之交的时节,那嫩绿中透着金黄的榆钱,就一串串地缀满了枝头。榆钱是榆树的翅果,因为它是“余錢”的谐音,山屯里就流行吃了榆钱可有“余钱”的说法。后来我才知道,榆钱的含铁量是菠菜的11倍,是西红柿的50倍。钙含量也很高,是菠菜的3倍。

把撸下来的新鲜榆钱去除杂质后,和在玉米面里,烙香喷喷的榆钱饽饽,是整个山屯几乎家家要做的事情。这个春夏之交的时节,各家的小孩儿,都会盯着树上的榆钱,喊着要吃榆钱饽饽。据说,这榆钱中的各种营养成分,很容易被儿童吸收,对儿童的生长发育大有好处。

山屯人还把榆树皮当成好东西。用榆树皮碾成的面,掺和在玉米面、秫米面和荞麦面里,可以增加面的柔韧性,做出的食物吃起来既柔软、又劲道。用玉米面、秫米面和荞麦面做饸饹、赶卷子、包饺子,都少不了榆皮面做黏合剂。

闹灾荒的那年,就是榆树皮帮助山屯人渡过了难关。那时,山屯人饿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把榆树一棵一棵地砍倒,然后扒下榆树皮,碾成细细的榆皮面,掺和在粗糙的高粱壳子面和玉米芯面里,做成能吃的食物。山屯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吃过那种用高粱壳子和玉米芯做的食物,内心也一直对榆树心存感激。

那三五成群的杨树也很讨人喜欢。立夏的前几天,新鲜的杨树叶越来越肥大,山屯人管这嫩嫩的杨树叶叫杨树芽。春末的几天,几乎家家要炸一锅杨树芽。炸好的杨树芽在清水里浸泡一两天,就成了饭桌上的一道非常鲜美的菜品。这一锅炸好的杨树芽,能一连吃上五六天。后来,人们有了冰箱,就可以把炸好的杨树芽储藏起来,啥时拿出来,都是新鲜的味道。山屯里有几棵杨树长着,春末的时节,就可以炸出鲜嫩的杨树芽。

在山屯里,有的树,是独自长成风景的,像南山顶上的枫树,山屯屯口的柳树。

包括年岁比较的四太爷在内,山屯所有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南山顶上的枫树已经生长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它是野生的、还是人工栽植的。枫树长在南山顶上,一直是山屯最为明显的一个标志。打小,我就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就是我无论啥时走出山屯,却总是走不出这棵枫树的视线,都被这棵枫树牢牢地掌控着。无论我何时回归,都会远远地望见枫树的轮廓,就知道那是家的方向,我的家,就在它的脚下,看见了它,就隐约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四太爷说,这棵枫树,是一棵五角枫。枫树的叶子,有三角的,有五角的,也有七角的,因此,枫树也分为三角枫、五角枫和七角枫。五角枫这个树种树形高大,生长繁茂,是枫树中的王者。

每到晚秋之时,这棵枫树的叶子,就渐渐火红起来,像一把燃烧的火炬,被高耸的南山举在头顶,映得所有山屯人的心都火红起来。而到了冬天,山屯的孩子们,会相互招呼着来到南山顶的枫树下,去捡那飘落满地的枫树籽。那捡回来的枫树籽,会让大人们炒成香香的美味,让孩子们快乐地享受。

山屯屯口的那棵大柳树,是我爷爷的爷爷栽下的。那时,爷爷的爷爷随着闯关东的队伍一路走来,认准山屯是个好地方,就在这里落了脚。他依靠自己那双带茧的手,在山屯那些老户的帮助下,盖了新房子,还在房屋的门前,新挖了一眼水井,顺便又在井边栽了一根柳条。就是这根顺便栽下柳条,后来长成了大树,长成了山屯里一道别致的风景。

在我的心里,这棵大柳树很粗很粗,我和屯东头的三叔两个人联手合抱,中间还差一截够不着。树的主干有一人多高,上面分成五个大树杈,每个树杈都像是一棵树长着。这棵大柳树的整个树冠是圆圆的,枝叶一直很茂盛。

那些年,生产队用旧铁铧做的钟,就挂在这棵大柳树的一个树杈上。钟声响起,社员们就快速在树下集合,听生产队长安排活计,领各自的劳动任务。夏天,山屯的人都习惯坐在这棵大柳树下,边乘凉边拉家常。每一天,山屯的人谁坐在哪儿,都似乎有固定的位置。这里,不仅有大柳树枝条遮下的浓荫,还有从树下那眼井里冒上来的一丝丝清凉之气。柳树下、井沿边、一群人,拼成了山屯里的一道别致的风情图。

当初,我爷爷的爷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要在新挖的水井边栽了一根柳条。那时,山屯还没有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而当山屯有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后,这里就变成了屯口,成了山屯的中心。也许,我爷爷的爷爷栽下柳条时,就知道这里将来会变成屯口,会成为山屯人聚会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四太爷始终在这棵大柳树下唱主角,谁也无法取代他。他总是坐在离树根最近的那块大石头上,轻轻地捋着颌下的那绺胡须。有时,趁他不在场的时候,我就壮着胆子坐在那块石头上,学一学他的做派。

四太爷端坐在大柳树下说,男人就是大树。是男人,就要像大树一样,给老婆孩子遮风挡雨。不遮风挡雨,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我总觉得,四太爷说的话,就是管用。山屯所有的男人,都不敢拿四太爷的话当耳旁风。男人们知道,谁拿四太爷的话当耳旁风,四太爷就会生气。谁惹了四太爷,谁得罪了四太爷,就肯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也许就没有资格再到大柳树下,找自己应该坐的那个位置。

我爷爷七岁那年,我的太爷爷就英年早逝了。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太奶奶,坚强地领着一男两女三个孩子过日子。她就像男人一样开田扩土,在自家的地边修了一条长长的拦水大坝,并在大坝外,栽了几百棵杨树和柳树。我爷爷七岁开始,就成为我太奶奶的一个帮手。后来,我爷爷长大了,我太奶奶又变成了我爷爷的帮手。四太爷看着我太奶奶在修建的大坝外栽下的那一大排杨树和柳树,非常佩服地说,大嫂,你修大坝,栽杨、柳树,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把孩子培养成了我们老郭家的又一棵大树,更是了不起。

后来,我爷爷在我太奶奶的帮衬下,盖了新房子,娶了新媳妇。那个新媳妇,后来就成了我的奶奶。

我十八岁那年,山屯下了一场特大暴雨,导致山洪奔泻而下。结果,山屯屯口的大柳树,竟成了滔滔洪水的障碍物。受阻的洪水无路可走,便咆哮着冲毁了我爷爷的爷爷修建的那个老院的院墙。住在老宅屋里的井春大爷,眼见自家的房屋难保,就赶紧带着全家人,跑到后山上去避难。正在井春大爷对房屋的安全忧心忡忡时,屯口的那个大柳树,竟然不可思议地连根倒下了,并很快被洪水卷走。没有了大柳树的阻挡,河道随即就变得顺畅起来。很快,洪水就从井春大爷家的院子里退了出来,顺流而下,房屋得以安然保存。

洪水退后,四太爷、井春大爷和许多山屯人,都不约而同地来到屯口,驻足在那棵大柳树生长着的地方。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脸上充满隐隐的无奈。好久好久,四太爷才说,这棵大柳树,通人性啊!它倒下了,分明是怕洪水冲倒了我爹亲手建的老宅啊!

四太爷说完,就跪下了,在场的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其中也包括我爷爷、我父亲还有我。跪下的地方,虽然尽是泥沙,但谁也没有丁点的不情愿。

多少年以后,山屯的屯口,又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新柳树。但树下的那块大石头上,端坐着的几经不是四太爷,而是我的父亲。将来,也许端坐着的人就是曾经偷偷地坐在大石头上找感觉的我。想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就得做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

一棵树长成一个风景,一片树长成一片树林。风景是山屯人的记忆,树林是山屯人的港湾。树让山屯人永远铭记家的方向,树会引领着山屯人永远可以回家看看。

作者簡介:

郭宏文,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全委会委员,葫芦岛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百余家报刊发表各类作品一千多万字。出版系列散文集《山屯物事》《山屯情愫》和《山屯光阴》,合称“山屯系列三部曲”。出版长篇人物传记《董明珠:倔强营销的背后》等三十多部。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文、尼泊尔文和日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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