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的治水“密码”
2022-07-11龚静染
龚静染
都江堰市过去叫灌县,因灌江而名,即灌溉之意。《小腆纪传》中说:“江从灌口来,夏秋水涨,阔盈里许。冬春水涸如带,邦人或以‘河’名之。”但这个“灌”字不简单,直接以“灌”作为地名可能在世界上都罕见。
我对“灌”的最早认识源于我父亲,他曾在一个山区的水库工作了十多年。那个水库处于岷江水系三级支流上的镇江河流域,离都江堰应有足足200里的距離,但都江堰的水却通过东风渠一路引流到水库里,并用以灌溉附近的3万亩农田。小时候放暑假,我就会去父亲的水库玩耍。水库有个百米长的库坝,高达六七十米,颇为雄伟。洪水季节,水库有个泄洪口,水会通过泄洪口排出,形成一道悬瀑,壮观之极。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水库的用处是为了灌溉,而那个水库跟都江堰有很大关系,它是都江堰庞大灌溉体系中的一个分支。
“灌”是都江堰的魂,都江堰让岷江为民所用,为万顷土地所用。都江堰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而它的重要性也佐证了岷江绝非一般的江河,清人王人文在《历代都江堰功小传》的序中写道:“中国言水利者,蜀最先。大禹,蜀人也;开明,蜀帝也;李冰,蜀守也。”都江堰这项古代最大的水利工程之一,是中国早期对河流进行开发利用的实证,而它就在岷江上。
战国时期,秦伐蜀,当时一般的谋士都反对,认为四川是蛮夷之地,没有必要兴师动众,耗费钱财。但秦国将领司马错极力主张,认为“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主要还是因为川西坝子的肥沃和岷江的灌溉、通航之利。后来的历史印证,司马错的主张完全正确,秦惠文王采纳了他的建议。
得蜀后,秦国又对都江堰进行开凿和治理,同样反映了秦国的政治军事智慧,后来蜀郡守李冰治水虽然功劳很大,应该说也只是贯彻了这一战略思路,且深知治蜀必先治水的道理。著名学者姜蕴刚曾称李冰是“世界上最古老、最聪明的水利专家”,他的功劳是“看定治水机要,在于万山之下的灌县地方,由岷江中流凿开离堆以分散水势,以内外二江,然后再设都江堰操纵水力,使其灌溉整个成都平原,由水害转为得水之利”。
“治水机要”四个字最为重要,也就是说,李冰的厉害之处,在于他非常准确地发现了岷江流域上这个最为重要的水利枢纽之地。清朝光绪年间,四川总督丁宝桢对都江堰水利进行修缮,就是随意动了这个“治水机要”,从而引发了一场风波。
事情是这样的,清光绪六年(1880),朝廷内阁收到给事中吴镇的一封奏折,说丁宝桢误听道员丁士彬之言,将灌县离堆拆毁。此事非同小可,事关川西平原的水利和民生,所以接到奏折后,朝廷马上派恩承、童华两人前往调查,后又派成都将军恒训督查此事,一时间让地方紧张异常。
恒训督查后,在给朝廷的奏折中反映的问题主要有三点:一是在“分水大鱼嘴,用石条当头陡砌,加高一丈,一遇盛水,反致冲激漫溢”。二是“原修人字堤金刚墙(即现在的飞沙堰)一百三十丈……冲毁残缺”。三是“离堆当水之冲,已有塌裂之处,设全行冲塌,省门恐为泽国”。
都江堰水利工程最重要的三个地方就是鱼嘴、飞沙堰、宝瓶口,三者的主要功能分别是分水、泄水、排水。而恒训说丁宝桢在这三处都出了问题,这还了得,朝廷要求丁宝桢据实回奏。
丁宝桢(1820—1886),贵州平远人,咸丰三年(1853)进士,担任过岳州知府、长沙知府、山东巡抚、四川总督等职务。为官期间,颇具政声,特别是他在当山东巡抚时,两治黄河水患,攒下了足足的功德和口碑。所以光绪二年(1876),他到四川上任后被寄予厚望,刚一到任就干了几件大事:严劾贪吏,建机器局,改革盐法,修都江堰。但就在修都江堤堰一事上遇到了非议,被非议的关键就是把这个千年古堰给修坏了。
在都江堰的历史上,历代修堰都要遵循一个古老神秘的六字之法:深淘滩,低作堰。这句话如何理解?曾当过十年成都水利同知的强望泰,从道光七年(1827)起专门管理都江堰,他认为自己做的事是“矧都江堰千支万派,溉十四州县之田,活亿万生灵之命”,责任非常重大。强望泰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水利专家,在他的治理下,堤坝坚固,沟渠畅通,岷江暂无水潦之虞,下游灌区大大受益,而这都同他能深刻领会古法治堰的精妙之处有关。
他在《两修都江堰工程纪略序》中是这样理解“深淘滩,低作堰”的:
其云深淘滩者,所以防顺流之沙石,不使淤入内江也。低作堰者,所以使有余之渠水,便于泄入外江也。推明其义,因于是冬兴工,即高加河防,广作埂笼,深去河底之碛沙,低砌笼堤之层数。戊子春夏察看水势,六字之法,觉更有验,旋于各堰一律如前修治。
其实,这段文字看似简单,实际操办却不容易。强望泰分析过历史上的修堰经验和教训,在“延访绅耆,披阅志乘,细释深思”的基础上,才悟得古人六字之法的奥妙。但在实际修堰的过程中,还是疑窦丛生,如“深淘滩”要“深”到什么深度?“低作堰”要“低”到什么程度?因为从来就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水情年年有变,而堰需年年修,在当时的条件下就得灵活掌握,对水情的拿捏十分不易。强望泰在擢升他地后,仍对都江堰充满敬畏,认为自己多年的努力远不能说是深谋远虑,所以他寄望后贤能认真领悟六字古法,活学活用,用心管理好都江堰。
民国时期,吴江人沈兆奎曾写过一首题为“都江堰”的诗,读来颇有一番趣味。
深淘滩,低作堰,此理自深语自浅。
岷水分歧肺叶张,遂令千里成饶衍。
“岷水分歧肺叶张”一句非常之妙,在都江堰分水后,干支流散开,确如张开的肺叶,而分水的关键就是那六个字。丁宝桢所受到的责难其实就是说他没有遵行六字古法,没有找到治水机要,致使每年洪水来临时冲毁河堤,贻害无穷。如吴镇的奏折中说:“都江堰外江淤沙堆塞,地势高于内江丈余,丁宝桢复将内江挖深一丈七八尺,水势全注内江,连年堰工冲塌,实由分水不匀所致。”所谓分水不匀,其实就是没有掌握好“深淘滩,低作堰”的精要之处,让内外江失衡,河道受冲。
或许丁宝桢是真心想为百姓办好事吧,毕竟他过去是朝野皆知的循吏,故他对恒训的“空言訾诋”感到很震惊,也很委屈,于是自辩道:“都江堰之坏,非坏自臣。臣之修堰,并非将河堰迁移而改置之也;亦就其自来形势。为之疏其壅塞,培其堤埂,以顺民之情,而救时之弊耳。”
后来丁宝桢写了《覆陈都江堰工情形疏》一折,逐条应答恒训的责难。他在回应恒训关于“分水鱼嘴”的指责时说,分水鱼嘴每年都要修,工程却常常偷工减料,装卵石的竹笼一看就很“卑薄”。此处正当岷江正流的要冲,是截水的关键所在,建筑材料如果不坚厚高大,根本不能抵御洪水侵袭。他在鱼嘴之前和两侧加了石笼外护数层,工程效果非常不错,几年来经大水冲击,至今屹立中流,丝毫没有损坏。丁宝桢对恒训有些愤怒,不无讥讽地在奏折中写道:“试问加高一丈,盛水犹且冲激漫溢,设再卑薄,则水将驾过鱼嘴二丈以上,是一片汪洋,更何从藉以分水?其漫溢又将何如?”
丁宝桢又对恒训“离堆当水之冲,已有塌裂之处,设全行冲塌,省门恐为泽国”之语进行回应。他说,都江堰的离堆正当江口上,李冰在开凿内江时,特意留了山石一角来对它进行屏障。由于上游山脚有石岩三道,将水一挡后,减少了冲击力,使水不能直接冲击离堆,这是李冰非常高妙的设计。但在同治三年(1864)修堰时,成绵道道员何咸宜误将三道岩全部凿去,致使离堆失去屏障,第二年洪水一来就把离堆冲塌了一角。后来该县士民极为不安,多次想补砌,但因石头是天然的,人工无能为力,所以他最怕补砌石头后,效果会适得其反,假如一旦被水冲垮,石头落下去就会堵塞堰口。
其实,丁宝桢修都江堰并非没有用心用力,而恒训作为成都将军,手握军政大权,还要参与川边藏区的地方事务,与他在权力上互相制衡,难免不故意挑刺。丁宝桢虽据理力争,仍被朝廷认为有过错。从中也可看出四川总督与成都将军之间的矛盾之深。
《清实录·光绪朝实录》中记录了此事的最终官方定论:
丁宝桢办理堤工要务,又值经费支绌之时,宜如何尽心区画,慎重兴办;乃仅凭丁士彬之言,并不详细考察,率更成法,发帑兴工,以致被水冲刷;又不据实奏陈,迨经降旨询问,仍以“人字堤毫无损折”等辞,粉饰覆奏,实属办事乖方。
处理办法紧随其后,首先是要求丁宝桢必须“仍守成法”,将分水鱼嘴退修原处,再将外江淤沙淘平,内江深漕平垫。按古法中的“内六外四”来分水,并且“一俟水涸农闲,即行办理”。本来丁宝桢想在修堰上寻求更好的手段,但这样一来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同时,他那几年费尽苦心的治堰之举被全部否定不说,相关人员也遭到处罚,成绵龙茂道员丁士彬、灌县知县陆葆德被革职,丁宝桢自己也被降为三品顶戴,只因皇帝念他过去的功劳,且此事只是好心办坏事,所以还继续让他留任四川总督。
通过这件历史陈案可以看出,丁宝桢之所以事与愿违,有一己固念、试图僭越前贤的原因,也有历史认知能力造成的局限。
1942年,老舍流寓四川,曾经游览都江堰,他在二王庙的墙上看到了“深淘滩,低作堰”六个字,也对这古法有所思考:
治水的诀窍只有一个字——“软”。水本力猛,遇阻则激而决溃,所以应低作堰,使之轻轻漫过,不至出险。水本急流而下,波涛汹涌,故中设鱼嘴,使分为二,以减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无损了。作堰的东西只是用竹编的篮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弹性,而石卵是活动的,都可以用“四两破千斤”的劲儿对付那惊涛骇浪。用分化与软化对付无情的急流,水便老实起来,乖乖地为人们灌田了。
老舍用一个“软”字概述治理都江堰的方法,可谓道出了精髓所在。都江堰水利工程关系着亿万民生,历代的治理都是谨小慎微,不敢贸然创新,这里面有着不少历史经验和教训,丁宝桢就是其中一例。都江堰有赖天地间的造化,是隐藏千年的水利密码,要破译它困难重重,而人们只能心领神会,相度形势,对岷江水加以引导,而不能凭一己想象行事。“深淘滩,低作堰”的核心是师法自然,人一定要顺服于自然规律,否则就会招来祸患,正如强望泰所说:“余不敢诿之于天,不得不师之于古。”
但保守陈法,并不是指不作为。陆游在《禹廟赋》中说过:“沟浍可以杀人,涛澜作于平地。”这绝非故作惊人之语,不管哪个朝代的统治者都要重视水利建设,小心翼翼地对待大地上的每一条江河,才能“避其怒,导其驶”。
清道光四年(1824),四川布政使董纯颁布了一张《防旱示》,他为了兴修水利,特地制定了13条政策,劝谕四川各地筑堰开塘,以防灾害,并“将以水利废兴,定地方官之贤否,为举劾之权衡”。将水利之兴与仕途挂钩,一条训令的产生背景和实施效果,都是与岷江水利密切相关的,它的利害程度是“以粮民身家计”的。所以,水利之兴废,牵连官吏之升贬,又必然会关系到庶民之祸福。
值得一提的是,有人曾认为六字古法最早是“深淘滩,低则堰”,而非“低作堰”,那个“作”字是后人改的。是否真有其事?清人彭遵泗在《蜀故》一书的“补遗”中有记载:
灌县离堆斗鸡台之下,堑凿石崖,尺为之画,凡十有一,谓之水则。水及其九,则民喜,尽没,则民困。傍有石刻八分书“深淘滩,低则堰”六字,皆蜀守李冰所为也。今《志》改“则堰”为“作堰”,便失其意,亦且不文。书以存古。
所谓“水则”,就是中国古代的水尺。宋代的水则是刻石十画,两画相距一尺。设立水则的目的是观察水位情况,以起到报汛的作用。“低则堰”的大意可能是水位低的时候便在堰上刻画水则,确实与“低作堰”迥然有别,一个是记录水情,一个是筑堤防洪。这样说来,难道是人们理解错了?一字之差却是玄机重重,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如今,每次到都江堰游览,我必在玉垒山的古建筑上眺望一番,那个位置正好可以把都江堰的全貌尽收眼底。悠悠江水流,历史仿佛随时都会从中突然站立而起,让人们看到它还未消失的身影。杜甫当年曾在此处写道:“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