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年人的幸福与美德
——兼议西塞罗的老年伦理观
2022-07-10陶涛
陶 涛
“人人都希望活到老年,等它来了,大多数人又开始抱怨。”(1)[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徐奕春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5页。该书引用所标注的页码皆为徐奕春中译本的页码。但个别译文根据Powell的修订本Cato Maior De Senectute而有所改动。Cicero,Cato Maior De Senectute,J. G. F. Powell edite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
——西塞罗(《论老年》)
众所周知,自从我国步入老龄化社会以来,老年人所占的人口比例逐年攀升。“预计到2025年我国60岁和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重将分别达到20%、14%,我国进入中度老龄化社会,并继续向重度甚至深度老龄化社会迈进。”(2)郑功成:《实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国家战略》,《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0年第22期。因而,从政治与社会治理的角度来看,如何建构并健全老年人的社会保障制度、发展老年人产业、满足老年人的精神与物质追求等问题,都愈来愈引起学者与政治家们的关注。但实际上,作为人生的自然阶段之一,无论我国是否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如何理解老年人的幸福与美德等问题,都应该是伦理学所必须关注的重要内容之一。然而,现今大多数有关老年人的学术讨论,往往是从外部的政策与制度入手,抑或强调我们该如何善待、关爱老年人,却忽视了老年人应该如何看待或把握自己的生活与幸福。换言之,老年人的幸福似乎完全取决于社会如何对待他们,而与他们自身的品格或美德截然无关。但显然,这种理解是片面的,仅仅将老年人视为制度或政策的被动接受者(passive recipients),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同时剥夺了老年人的自主性与尊严,仿佛他们的幸福只能从那些自身无法控制的外在环境中寻求。或者更准确地说,这两者应是相辅相成的,缺少任一方面的讨论都是一种缺憾。因而,本文将侧重于后者,试图以西塞罗的观点为基础,探讨老年人自身的美德与幸福之间的关系等问题。
而之所以探讨西塞罗,不仅是因为他的《论老年》(CatoMaiorDeSenectute)是西方伦理史中该主题最权威的著作之一,并且他的思想还继承并反映了古希腊伦理思想中有关老年问题的常见观点。此外,同样是基于美德,西塞罗的思想还反映出了一种有别于我国传统思想的老年幸福观。因而,仅从学术研究的层面考量,这一讨论亦有助于我们更加清晰地理解古希腊罗马时期的伦理思想。
一
在柏拉图之前,古希腊的哲学与文学作品似乎都不太重视老年人的问题,抑或对老年持有一种负面的、消极的评价。这或许是因为在古希腊流行的自然目的论框架之下,人们往往将处于成熟状态的男性成年人视为人类的卓越状态。相较而言,有待成长的孩童与已然凋谢的老年人,则缺乏或丧失了这种卓越性,也就缺乏或丧失了人之为人的特有功能。公元前6世纪,诗人萨福(Sappho)曾在诗歌中写道:“可是我那曾经娇嫩的身躯现已衰老;我的头发由黑变白了;我的心情变得沉重了,我的膝盖也将支撑不住我……我常常哀叹这种状态;但是该怎么办呢?”(3)[古希腊]萨福:《萨福的情歌》,姜海舟译,漓江出版社2019年版,第203页。
但即便忽视古希腊的自然目的论与精英主义背景,他们看待老年人的流行观点其实也并非难以理解,因为直到今天,称赞一个老年人年轻,依然是对他的一种褒奖,甚至是最能令他愉悦的一种褒奖。而按照色诺芬的记载,苏格拉底同样对老年充满担忧与不满,甚至认为相较于老年的孱弱,不如选择死亡。在色诺芬的《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说道:“现在,如果我还继续活下去,我知道龙钟老态就是不可避免的:目力变坏了;听觉减弱了;学习也越来越困难了;而且学过的东西记不住了。当我感觉到自己精力不逮而怨天尤人的时候,怎么还能说我是在幸福地生活着呢?……正是由于神明恩待我,照顾我,他才不仅使我在适当的年龄死去,而且还是用最容易的方法。”也许有人会想尽办法逃避一死,然而“这种方法如果成功了,就不仅不能像现在这样结束生命,反而要饱尝疾病痛苦、在充满着各种不堪忍受的灾难而且毫无乐趣的晚年中死去。”(4)[古希腊]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90页。与之类似,在《回忆苏格拉底》之中,色诺芬也记载道:“当时苏格拉底年事已高,即使那时不死,以后不久,他的生命仍然是要了结的;其次,他所失掉的只是所有的人都感到智力衰退的人生之中最累赘的一段时期。”(5)[古希腊]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第185页。
然而,这种看待老年的消极观点在柏拉图那里出现了转折。结合伦理思想史来看,这种转折,同时也伴随着色拉叙马霍斯式的原始自然美德的瓦解。当然,柏拉图并非没有意识到或完全否认老年人在自然状态上的局限性,他也明确说:“老年不知不觉慢慢出现在你身上,进入老年,自然界中一切致命和威胁生命的东西都涌现出来。除非你像偿还债务一样迅速偿还你的生命,否则大自然就像放债人一样静候身旁,从一个人那里拿走安全感、视力,从另一个人那里拿走听力,而且常常都拿走。如果你活了下来,你也会瘫痪,残废。即便有些人在年老时身体还处于最佳状态,但他们衰老的心智已进入了第二个童年。”(6)Plato,“Axiochus”,in John M. Cooper,eds.,Plato: Complete Works,Indianapolis/Cambridge: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7,p.1737.
但更重要的是,柏拉图在意识到这种局限性的基础之上,重新修正了对老年幸福与美德的看法。他不但对那种消极的流行意见进行了有力批评,并且奠定了一种崭新的、基于美德的老年幸福观。在《理想国》的开篇,(7)[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3—4页。他撰写了一小段苏格拉底与克法洛斯(Cephalus)的对话。正是这一小段内容,几乎可以视为古希腊哲人论述老年人问题的基石。在《论老年》的部分章节中,西塞罗甚至也几乎完全复制了柏拉图这段作品的形式与内容。(8)参见[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6—7、24页。借用克法洛斯之口,柏拉图将老年之所以被看作痛苦的理由归纳为两个:(1)缺乏肉体的快乐;(2)“受到至亲好友的奚落”。(9)[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第3页。但“看作痛苦”或“显得痛苦”其实仅仅是一种表象,而非真实。在柏拉图看来,只要老年人转向爱智慧或真理,他们就会获得幸福,因为年老者痛苦的真实来源不在于年老,而在于品格或美德。
上面所说的种种痛苦,包括亲人朋友的种种不满,其原因只有一个,不在于人的年老,而在于人的性格。如果他们是大大方方、心平气和的人,年老对他们称不上太大的痛苦。要不然的话,年轻轻的照样少不了烦恼。(10)[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第4页。
对于这两个理由的具体反驳,我们放到下文谈论西塞罗时再展开。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柏拉图在此处给出了有关老年幸福的一个奠基性的论点:一个人在老年时期的幸福生活,主要取决于他的品格与美德,而非年龄或财富等外在善。比如,就财富而言,它是老年人生活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而这也就意味着,仅仅从外在的境遇改善老年人的物质条件(正如我们今天所关注的那样),其实无法让老年人获得幸福。在下文我们将看到,这个关键论点也是西塞罗论老年的基石。
相较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似乎并没有严肃地考虑过老年人的幸福与美德问题。虽然他在《论青年和老年·论生与死》中讨论了因年老与外力两种不同的死亡,(11)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3卷,苗力田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00页。在《修辞术》中讨论了老年人的品格等,但亚里士多德似乎更倾向于通过对普遍经验现象的观察,刻画出老年人在一般情况下的行为习惯与性格。比如,他说“在大多数方面,年长者或已过盛年的人的性情几乎与年轻人截然相反。由于他们活过了许多岁月,受过了太多的欺骗,自己也做错过许多的事情,还由于人生诸事大多粗俗卑陋,他们便不再看重任何事物,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他们凡事往坏处想……由于不信任人,他们总是疑虑重重……他们爱人不切,恨人也不深……他们是心胸狭隘的人……他们是不慷慨的人……他们是怯懦之人”,(12)[古希腊] 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苗力田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48页。等等。而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似乎也体现出了这种对老年人的不满。“在古怪的人和老年人中很少产生友爱。因为他们变得乖戾,而且不喜社交。而好脾气和好社交才是友善的特点且最能产生友爱。所以青年人会很快成为朋友,老年人却不行。”(13)[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38—239页。
但如上所述,亚里士多德对老年人的刻画是经验性的,他试图描述一个常见的社会现象,而非指出一个普遍性的真理。就此而言,他与柏拉图的观点实际上没有冲突,因为结合他的伦理学理论,显然他也同意一个人的幸福(主要)取决于他的智慧与品格,而并不取决于他的年龄或财富等外在善。但亚里士多德的这种经验刻画依然值得重视,因为这提醒着我们必须要回答老年人为何常常出现这样一些习惯与品格的问题。于是,为老年人的幸福自足留出了一定空间,这便使得我们能在老年人自身品格之外,再去探讨或追寻其他造成不幸的外在理由。这一点,我们下文中还会提及。
概言之,自柏拉图之后,看待老年人的一种基于自然目的论的消极观点得到了转变,过渡为一种基于美德与智慧的老年幸福观。并且,自此以后,古希腊以“论老年”为主题的哲学论述也逐渐兴盛起来。据我们今天所知,西塞罗之前涉及“老年”话题的哲学作品起码包括:泰奥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的《论老年》;(14)参见[古希腊]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徐开来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8页。法勒隆的德谟特里俄斯(Demetrius of Phalerum)的《论老年》;(15)参见[古希腊]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第248页。阿里斯通(Aristo)的作品,(16)参见[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4页。等等。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传统,西塞罗创作出了他的经典名著《论老年》。下面,我们就具体来看西塞罗如何继承柏拉图的思想,并处理老年人的幸福与美德问题。
二
如上所述,西塞罗的老年幸福观继承了柏拉图的核心论点,即:老年人的幸福取决于品格与美德,而与年龄无关。具体而言,结合前人提出的理论,西塞罗把老年被视为不幸福的原因明确地归纳为四种:“第一个是,它使我们不能从事积极的工作;第二是,它使身体衰弱;第三是,它几乎剥夺了我们所有感官上的快乐;第四是,它的下一步就是死亡。”(17)[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0页。但实际上,根据他的文本,老年人之所以不幸的原因其实要更多,并且西塞罗也分别给出了相应的回答。于是,本文将西塞罗所涉及的原因大致归纳为以下六种。
第一,肉身上的衰弱。就此而言,西塞罗承认老年人的身体衰弱是一个事实判断,“老年是缺乏体力的”。(18)[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8页。但是,这个事实判断有两点需要注意:首先,老年人缺乏体力是符合自然的,因而假如有人由于希望老年人像青壮年人一样身强力壮而感到不幸福,那么不幸福的原因其实不在于“身体衰弱”,而在于“不希望身体衰弱”。换言之,“身体衰弱”这个自然现实并非老年人不幸福的原因,而是他们错误的判断导致了不幸福。“当你身强力壮时,你就享受那份幸福;当你身体衰老时,你就别指望恢复昔日强健的体魄。”(19)[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8页。其次,老年人的身体衰弱也不是必然的、绝对的。就大多数人而言,他们的身体衰弱并非由“老年”而造成,而是因为他们年轻时的不自制。“体力的衰弱往往不是老年时期而是年轻时期的不检点所致,因为年轻时放荡不羁,到了老年身体自然就垮了。”(20)[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6页。同时,假如老年人保持良好的锻炼,也就可以改变身体衰弱的情况。“一个人甚至到了老年,只要他坚持锻炼身体和有节制地生活,仍能在某种程度上保持其青年时代的强健体魄。”(21)[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8页。
于是,“身体衰弱”便不是老年人不幸福的充分必要理由,而他们之所以变得衰弱,以及因此而感到不幸的理由则可以总结为:(1)年轻时的不自制;(2)年老时缺乏锻炼;(3)对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非自然的事情)抱有希望。可见,这三个理由都与“年老”无必然联系,因为并非每一个老人的身体都会如此衰弱,也并非每一个老人都会希望自己如年轻时那样强壮。因而,符合自然过程的衰老(年老)不能成为老年人不幸福的原因。
第二,感官快乐的剥夺。这也是一个事实判断。老年人的确会丧失感官的快乐,尤其是情欲的快乐。但同样,在西塞罗看来,“感官快乐的丧失”并非老年人不幸福的理由,而是“希望拥有感官快乐而不可得”才使得老年人烦恼。因此,导致老年人不幸福的第一个原因就是“希望拥有感官快乐”。但这显然是错误的,卡图引用塔兰托的阿契塔(Archytas of Tarentum)的话指出:
实际上,没有一种罪恶,没有一种邪恶的行为不是受这种感官上的快乐欲的驱使而做出的。……理智是自然或上帝赐予人类最好的礼物,而对这一神圣的礼物最有害的莫过于淫乐。因为,我们受欲念支配时,就不可能做到自我克制;在感官上的快乐占绝对统治地位的领域里,美德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因此,再没有比淫乐更可恶、更要命的东西了,因为如果一个人长期沉于淫乐之中,他的灵魂之光就会泯灭,变成一团漆黑。(22)[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21页。
换言之,感官快乐的丧失不仅不会导致老年人不幸,反而会有助于老年人获得真正的幸福。“如果我们借助理性和哲学还不能摒弃淫乐的话,我们就应当感谢老年,因为它使我们失去了一切不良的嗜好”;(23)[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21—22页。“老年对任何快乐都没有强烈的欲望这一点绝不是指责老年的理由,相反,这是老年最值得赞誉的优点。”(24)[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23页。因而,感官快乐的剥夺(年老)为老年人获得真正的幸福扫清了障碍,不仅并非不幸福的理由,反而是获得幸福的有力助手。
第三,心智上的衰弱。西塞罗在文中所提到的老年人在心智上的衰弱主要包括:记忆力衰退、轻信、健忘、邋遢、马虎等。他承认肉身的衰弱是一个事实判断,但却不承认心智的衰弱是一个事实判断。就记忆力而言,“老年人只要经常动脑筋想问题,就能保持良好的记忆力”;(25)[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3页。就其他弱点而言,它们“并不是老年本身所固有的缺点,只有那些懒散迷糊、老年昏聩的人才是如此”。(26)[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9页。根据现代医学,西塞罗显然是错的,老年人并非因为自己的懒惰才变得健忘等。退一步讲,假如心智上的衰弱确实会造成老年人的不幸福,但“心智上的衰弱”的原因不是“年老”而是“缺乏灵魂的训练”,所以“缺乏灵魂的训练”才是老年人感到不幸福的真正理由。就像阿庇乌斯,“他的心灵总是像一张拉满了弦的强弓一样绷得紧紧的,绝不因年老而逐渐松懈”。(27)[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9页。
第四,无法从事积极的工作(rebus gerendis)。在这里,西塞罗主要是指那一种对老年人无法积极地、活跃地、主动地参与到生活或公共事务之中的指责。在西塞罗看来,要对“积极的工作”进行一个区分:其一,积极的体力工作;其二,积极的脑力工作。就前者而言,这是一个事实判断,老年人确实不再能够从事年轻人所从事的活动,如搬运重物;但就后者而言,这并非一个事实判断,老年人依然能从事积极的脑力工作。而在这两者之中,后者更加重要。因而,老年人不但能够从事积极的工作,而且还更有利于从事重要的积极的脑力工作。“他虽然不干年轻人所干的那些事情,但他的作用却要比年轻人大得多,重要得多。完成人生伟大的事业靠的不是体力、活动,或身体的灵活性,而是深思熟虑、性格、意见的表达。关于这些品质和能力,老年人不但没有丧失,而且益发增强了。”(28)[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1页。因此,年老,或者更准确地说,由年老所带来的心智卓越,反而使得他们更有利地参与到更重要的活动之中。相应地,假如老年人因无法从事这样的活动而不幸福,原因也并不在于“年老”,而在于缺乏理智的卓越或美德。
第五,不再受到亲朋好友的尊重。西塞罗明确拒斥了这一点。他认为,“年老”与是否受到他人的尊重毫无关系。“他们抱怨说,过去总是向他们献殷勤的人现在把他们不放在眼里了。我觉得,他们没有找对指责的对象。因为如果这是老年的过错的话,那么,这些不幸同样也会落在我和其他一些老年人的头上。但是我认识许多老年人……根本没有被他们的朋友所轻视。”(29)[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6页。但是,问题在于:假如存在反例,是否就足以证明,年老与受到轻视无关呢?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够发现西塞罗所指出的现象是较为普遍的,尤其是当权者在年老时失去了原有权力之后。但这种现象或许更多地说明了,假如一个人因为权力而向A献殷勤,当A失去权力之后,那个人就不会再向他献殷勤了。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A变老了,而在于A因变老而失去了权力,抑或A并没结交到真正的朋友,只是结交到了利用他权力的人。那么,就此而言,无论是何种原因,该现象也与A的年老无关。一方面,假如是因为权力的丧失,那么无论他是否年老,只要丧失权力,他就会被轻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过去献殷勤的人与他之间并不是真正的友爱。换言之,真正的友爱自始至终都不存在,也就更谈不上是因为年老而丧失了友爱。于是,老年人因受到轻视而不幸福的原因也就不在于变老,而在于错误的判断。
对于这种现象,亚里士多德给出过较为清晰的解释。在谈及“有用的友爱”时,亚氏就指出它“最常见于老年人以及以获利为目的的中年人和青年人之间”,(30)[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第232页。对于这种偶性的友爱,一旦朋友不再有用了,友爱也就破裂了。西塞罗在《论老年》中则没有具体谈论这一点,而是直接指出“年轻人并不讨厌老年人,而是比较喜欢老年人”。(31)[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4页。换言之,西塞罗并不承认老年人容易受到他人的轻视,而是认为老年人其实更容易得到他人的尊重。假如老年人受到了轻视,也根本不是因为“年老”的原因,而是这些老年人自身的恶德或不足。“事实上,对于所有这些抱怨来说,应当指责的是性格,而不是人生的某个时期。因为通情达理、性格随和、胸怀开朗的老人都会觉得晚年很好过;而性情乖戾、脾气不好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会觉得日子不好过。”(32)[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6页。于是,假如一个人到了老年而受到了轻视,那么他受到轻视完全是因为自己缺乏受人尊敬的品格而已。假如他足够卓越,年轻人怎么会不乐于聆听他们的教诲呢?(33)参见[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5页。因此,在西塞罗这里,老年人不再受到亲朋好友的尊重,其根本原因也不在于“年老”,而在于他自身缺乏美德。
第六,临近死亡。西塞罗对该观点的反驳主要有四种方式:其一,老年人的不幸福是因为惧怕死亡,想要活得更加长久。但如上所述,这是一个缺乏智慧的错误判断,人们不应该“想要活得更加长久”。或者说,活得长久并不重要,“每个人无论能活多久都应当感到满足”;(34)[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33页。而重要的则是,“活得光明磊落和体面”。(35)[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34页。
其二,即便人们想要活得长久,老年人其实并不比年轻人更临近死亡。人们通常认为,相较于年轻人而言,老年人更容易因为死亡而陷入焦虑与苦恼之中。但这句话若要成立,这里的死亡就只能指没有遇到任何意外的“自然死亡”。否则,假如着眼现实生活的话,我们其实并不知道一个三岁的孩童与一个八十岁的老翁相比,到底谁更临近死亡。“死亡的迫近怎能算是老年的缺憾呢?要知道,年轻人同样也存在这个问题”,实际上,“年轻人死亡的机缘比我们老年人还多……只有少数人才能活到老年。”(36)[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33页。于是,假如人生必然会死亡,假如人生的死亡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符合自然现象的死亡;二是受到外力而意外死亡,那么显然第一种情况要优于第二种情况,因此临近自然死亡的老年是值得欲求的。所以,“人们就像苹果一样,少年时的死亡,是受外力作用的结果,老年时的死亡是成熟后的自然现象。”(37)[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34页。据此,相应的结论是:(1)无论处于何种年纪,人类始终都临近死亡,老年人只是更容易感受到这一点而已。因此,“临近死亡”并非老年人不幸的原因,而“认识到自己临近死亡”才是他感到不幸的原因。但西塞罗认为“认识到自己临近死亡”其实也不能构成老年人不幸的理由,反而应该是他具有智慧的表现。假如存在三个人:A是一个年轻人,没有认识到自己临近死亡;B是一个老年人,直到老年才认识到自己临近死亡;而C无论是年轻或年老时,都始终认识到自己临近死亡。那么,只有C才具有正确的判断。但即便C自始至终认识到这一点,他也不应感到不幸,“因为人总有一死,而且谁也不能肯定自己今天会不会死。因此,死亡每时每刻都威胁着我们,所以,要是怕死,心里怎么能够安宁?”(38)[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35页。(2)假如我们承认人自始至终都临近死亡,那么显然老年人要比年轻人更幸福。因为“年轻人所希望的东西,他都已经得到了。年轻人希望活得长久,而他却已经活得长久了。”(39)[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33页。
其三,死亡论证。古希腊时的死亡论证有多种形式,较为常见的有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申辩篇》结尾处给出的推理,(40)参见[古希腊]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吴飞译疏,华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145页。以及伊壁鸠鲁在《致梅瑙凯信》中的论证。(41)参见[古希腊]伊壁鸠鲁:《自然与快乐》,包利民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0页。而西塞罗的完整论述是:“死亡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使灵魂彻底毁灭,或者把灵魂带到永生的境界。如果是前者,我们完全无所谓;如果是后者,我们甚至求之不得。除此之外,绝无第三种可能。如果我死后注定是或者没有痛苦,或者甚至很幸福,那么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42)[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32页。可见,西塞罗认为,从逻辑上分析,死亡之后灵魂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毁灭,二是保存。就前者而言,毁灭意味着“无”,也就意味着既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因而是无所谓的;就后者而言,灵魂的持存反而使死亡成为一种值得欲求的事情。因而,“如果我死后注定是或者没有痛苦,或者甚至很幸福,那么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43)[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32页。
其四,灵魂不朽。该问题再次体现出了西塞罗对柏拉图的继承,在《论老年》的第22章,西塞罗所论述的问题明显与柏拉图的《斐多篇》类似,(44)参见[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四书》,刘小枫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454—463页。这里不再赘述。但西塞罗更进一步的是,他最终从信仰与实际效益的角度来说明无论该观点真假与否,他都会坚持这一论点。他说,“我认为人的灵魂是不朽的,即便我的这一观点是错误的,我也愿意这样错下去,因为这一错误给予我如此多的快乐,我不愿在我的有生之年失去它。”(45)[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40页。
三
由上可见,西塞罗从多个方面否定了“年老导致不幸福”的观点,并反驳了支持它的所有理由。通过这些理由,我们可以看到,西塞罗所有批判的核心方法在于:老年人不幸福的原因不是年老,而是因为缺乏智慧以致产生了错误的判断,或者说,是因为愚蠢。“愚蠢的人总是把他们自己的错误与缺点归咎于老年。”(46)[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10页。对于愚蠢的人而言,只要时间是流逝的,他就一定会痛苦,或者说他的任何人生阶段都是痛苦;而对于贤者而言,或“对于那些从他们自身内部需求善好的人而言,任何自然所强加给他们的东西似乎都不会令他们困扰”。(47)[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5页。
衰老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对它无能为力,但自我的品格与智慧则取决于我们自身,因而是可以进步与改变的。那么,避免这种痛苦或不幸的方法也就变得十分清晰了,即培养自我的智慧与美德。正如他所说,“最适宜于老年的武器就是美德的培养和修炼”。(48)[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6页。那么,对于老年人而言(或对于任何人而言),假如他要避免不幸,他无需在乎外在的条件,而只要能够拥有正确的知识与美德即可。
可以说,柏拉图—西塞罗这种强调智慧、理性或美德是老年人获得幸福之关键的观点,影响了很多哲学家。按照鲍威尔(J. G. F. Powell)的归纳,(49)cf. Cicero,Cato Maior De Senectute,J. G. F. Powell ed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27.这些古代的作家及作品至少包括:(1)塞涅卡有关老年的书信;(2)公元一世纪的罗马斯多亚主义者穆索尼乌斯·鲁弗斯(Musonius Rufus);(3)普鲁塔克的《老年人是否应当继续担任公职》;(4)罗马的学院怀疑论者法沃里努斯(Favorinus)撰写的《论老年》;(5)罗马帝国元老卢修斯·埃米利乌斯·容克斯(Lucius Aemilius Juncus)撰写的《论老年》;(6)伊壁鸠鲁主义者奥伊诺安达的第欧根尼(Diogenes of Oenoanda),以及其他一些有关老年的文献残篇。
其中,晚期斯多亚主义者塞涅卡的文本留存最多,或许也是关系最密切的。鲍威尔认为,“塞涅卡论老年的书信与西塞罗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很有可能是直接的回忆”。(50)Cicero,Cato Maior De Senectute,J. G. F. Powell eds.,p.27.在塞涅卡有关老年的书信中,他的许多观点都可以看到西塞罗的影子。比如在书信12中,他认为对待老年,我们就要“拥抱它并欣赏它,假如你知道如何享受它,它就充满了乐趣”;(51)Seneca,Selected Letters,Elaine Fantham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23.在书信26中,他提出年老会损害肉身,但不会损害心灵,反而有助于智慧,“它促使我转向反思,并弄清楚什么归功于宁静与通达智慧的适度品格,什么归功于老年”。(52)Seneca,Selected Letters,p.45.但与西塞罗不同,塞涅卡似乎并不认为老年人能够凭借自己的锻炼就避免身体的衰弱。他更加现实,直面地承认老年人的身体一定会越来越糟,并且无法挽回。“正如船只发生了泄露,你通常可以阻止第一个或第二个裂缝,但当许多的洞敞开了并且水涌入了,裂开的船体就无法挽救了;同样,对于一个老年人的身体而言,必然存在一个你能维系并支撑其衰弱的限度。”(53)Seneca,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Vol.1),Richard M. Gummere translated,London: William Heinemann,1918,pp.211-213.
此外,普鲁塔克对老年人是否应当参加城邦公务的观点也与西塞罗一脉相承。概言之,他的最终结论是,老年人参加公共事务能够在多个方面有益于城邦,“名字是理性、判断、坦率,与‘博大的智慧’”,因为城邦不仅需要手、脚等等,她更需要美丽的灵魂,即“正义、适度与智慧”。(54)Plutarch,Moralia(Vol.X), Harold North Fowler translated,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6,p.151.可见,普鲁塔克同样认为,老年人并不会因年老而丧失了美德,毋宁说他们由于生活的历练而变得更加卓越。
四
总而言之,柏拉图—西塞罗的老年幸福观,一方面表达了一种对老年阶段的乐观精神,另一方面似乎又赋予老年人更多的责任。之所以乐观,是因为他们想要强调“衰老”这个符合自然的人生进程并非痛苦的,而是美好的,“老年不但不是难以忍受的,而且甚至是很愉快的”。(55)[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40页。的确,我们无法阻碍变老,但问题是,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抱有阻碍它的想法。他们认为,仅仅凭借自我,凭借自我的美德与智慧,我们就能够拥有老年的幸福。而之所以赋予老年人更多的责任,是因为按照这种观点,但凡老年人生活得不幸,他们也只能怪罪于自我,怪罪于自我的美德与智慧,而不应外求其他任何不幸的理由。他们既不应该怪罪于衰老这个自然状态,也不应怪罪于老年人所处的生活环境。
就前者而言,笔者认为,西塞罗的老年幸福观直到今天依然有着重要的价值或启示意义。今天的人们似乎普遍性地拒绝衰老,或更准确地说,拒绝承认衰老。而这也就预设了一个价值判断:衰老是坏的。但显然,这个价值预设值得探讨。西塞罗的观点便是我们反思这种价值预设的一种比照。正如理查德·格伯丁(Richard Gerberding)所说,“我的父母搬到山里,拒绝承认他们进入了人生的第三个阶段,而西塞罗则指出了它的优点,并让我们接受它,因为它是自然的与美好的。”(56)Cicero, How To Be Old, Richard Gerberding adapted,Lance Rossi illustrated,New Orleans:Quid Pro Books,2014,p.8.在一种完全崇尚年轻的社会语境中,人们似乎更多追求的是肉身的年轻化,而非心智的智慧化。因而他们更加关注在穿着、皮肤保养等外在表象层面上保持年轻的状态,却忽视或轻视品格的培育与进步。但按照西塞罗的观点,实际上只有心智的智慧化,才能真正克服老年人所感到的不幸。其次,对于部分老人而言,他们自身的品格与智慧的确构成了他们幸福与否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不应完全被忽略。
就后者而言,笔者认为,西塞罗在强调老年人幸福自足(无需依赖外在善)的同时,似乎低估了外在环境与自然进程对人类的影响。结合现代科学的发展,我们已经知道,老年人在许多方面必然会变得越来越衰弱或更加具有依赖性。很多心理特点或身体状态,都是老年人难以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有所改变的,即这并非他们所能控制的。那么,基于“应该蕴含能够”(OIC)的原则,我们也就不能将不幸的责任完全归咎于老年人自身。其次,在技术飞速革新的今天,社会制度与环境的影响对老年人的幸福似乎已经起到了决定性或关键性的作用。因而,若要着眼于促进老年人的幸福,社会性的政治制度等外在环境的改善无疑更加便捷有效,而且也日益发挥着更加重要的作用。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西塞罗也意识到了老年人的某些心理特征难以改变。因为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形成一种稳定的品格都需要时间与实践。而这也就意味着,等一个人到老年感到痛苦时,他想再重新养成一种新的品格为时已晚了。所以西塞罗强调,“我们必须从青年时代起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就不可能有宁静的心境。”(57)[古罗马]西塞罗:《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第35页。据此,西塞罗《论老年》的教育意义似乎就不再是针对老年人,而是针对那些青年人。换言之,任何一个人若要在老年避免痛苦,那他就一定要趁早养成一种良好的品格。
简言之,为了老年人的幸福,我们一定要不断改善社会的相关制度,从外部环境保障他们的生活、维护他们的尊严,这一点毋庸置疑,且最为重要。但西塞罗的老年幸福观依然能带给我们一定的启示,因为他试图让我们相信,老年同样是一段美好的人生阶段。假如无法改变自身的环境,我们或许也能凭借自我的力量与智慧,让自己的老年生活过得更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