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王五叔
2022-07-09秦嗣林
☉秦嗣林
一九九一年时,为了提升当铺的营业额,我打出了在当时少见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旗号,努力扩大生意,果不其然吸引了不少客人上门。但是伴随滚滚金流而来的是日益庞大的工作量,若想一个人独撑大局,实在吃不消,因此我父亲便介绍了住在基隆仁爱之家至今仍是孤家寡人的老同乡秦裕峨先生来帮忙。因为他在家族同辈里排行老五,我便称他五叔。
五叔曾在基隆当过公交车司机,为人斯文少言,虽然脸上的皱纹日增,却遮掩不住年轻时风流倜傥的神采。
五叔退休后每天早睡早起,正好填补了我熬夜和补觉时柜台的空缺,而且算账、烧饭也都难不倒他。
不过,五叔有些特别的习惯和嗜好,与多数老人家大不相同:我认识的许多长辈多没有什么卫生观念,两三天洗一次澡已经非常难得,但是五叔每天早上准时淋浴。我问他为何如此爱干净?他只耸耸肩说:“习惯了。”此外,只要逮到放假,他一定往山上跑,因为他有项特殊的技能——捕鸟。
他老人家深谙鸟性,光从老鹰盘旋的态势,便可以判断老鹰是否已经有了雏鸟。只要说出鸟名,五叔就能想出办法在短时间内擒来。以台湾蓝鹊来说,五叔不直接捕鸟,反而会先从鸟巢里挑出一颗鸟蛋。他把蛋带回家后,先用电灯泡的热度小心地控制孵蛋的温度,过了十来天,雏鸟破壳而出,一睁眼见到五叔,便会把他当成同类。
接着,经过细心地喂食和训练,让蓝鹊对他言听计从后,便用笼子带进山里,将蓝鹊放在树上,接着五叔在树枝周围设下一个个的圈套,自己躲进远方的树丛里。
他一吹口哨,蓝鹊听令高声鸣叫,山中的同类误以为敌人来袭,纷纷飞来御敌,一踏上陷阱就被套住,五叔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抓着一堆蓝鹊下山。
他常得意地说:“我的饲养场是最大的,因为整座山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常笑说,二十多年前台湾蓝鹊濒临绝种,八成跟他脱不掉干系。五叔熟知各种鸟类的习性,可以称得上是现代的公冶长。
经过朝夕相处,我与五叔逐渐熟稔,我不止一次询问:“五叔,您怎么不结婚呢?”他总是摆摆手,不愿多谈。直到有一回,五叔告假回大陆探亲,改由我父亲帮忙顾店,晚上爷儿俩在店里没事做,我顺口提起:“五叔真奇怪,以前当过公交车司机,而且一表人才,照理说应该非常受票务小姐欢迎,怎么会打光棍呢?”
父亲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你五叔是个傻子。他在大陆老早就娶了媳妇,还生了个女儿。只是带着他父亲来到台湾之后,与家乡断了联系,妻儿是生是死都没处打听。他年轻时长得帅气,还写得一手好字,当年在基隆开公交车时,喜欢他的女孩子可以塞满一辆车。我们几个老乡都劝他别死心眼,何不再娶一个。可是他心里头总有两个顾虑,一是老婆和女儿生死未卜,他怕愧对良心;二是他父亲还在,万一新媳妇伺候得不好,老人家不开心怎么办。事情就这么耽搁下了。
“过了几年,他父亲去世了,你五叔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多年来,有位票务小姐对他一片痴心,主动表白要嫁给他,而且女方家人也赞同,甚至连聘金都免了。
“你说,这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大家都劝他,既然父亲去世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不然老了孤苦无依,日子怎么过?况且你五叔也挺喜欢这个女孩子,两个人的婚事就这么说定了。
“定亲的那天早上,所有老乡齐聚在你五叔家里,他穿着全套西装和光可鉴人的皮鞋,顶着一头油亮的头发,甭提多潇洒了。正当一群人准备浩浩荡荡去女方家里提亲时,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突然有个朋友冒冒失失地跑进来,手上抓着一封皱巴巴的信,说是山东日照老家的村书记写的,指名要给秦裕峨。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过?当年骨肉离散的人太多了,只要村子里有人跟台湾的亲人联络上,总会帮忙问问其他同乡的下落。因此这个好心的村书记便帮你五婶写了信,几经转手,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出门提亲的前五分钟送到了你五叔手上。
“你五叔撕开信封的手抖得很厉害,没看几行,已泪流满面,口里直念着:‘我不能结婚,我不能结婚……’大家一听傻了,这是什么话?他说:‘我太太还活着,我不能犯重婚罪。’说完也不顾大家的阻拦,直奔女方家取消了婚事。大家都骂他脑袋不清楚。可是他的倔脾气谁也说不动,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光棍一个,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
看不出来时常游山玩水的五叔竟是一个痴心的人,于是我对他愈来愈好奇。约莫一个月后,五叔结束探亲行程回到当铺,我直接就问:“五叔,我听父亲说了,当年有位条件很好的女孩子愿意跟着您,您怎么不肯答应呢?”
五叔一愣,知道没法再打马虎眼,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何尝不心动?可是只要想起我太太,心里实在是万分愧疚。”
“有什么好愧疚的?”
“嗣林啊,我以前可不是什么脚踏实地的老实人。我爸爸是地主,家里有钱,从小我又不爱念书,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偌大的后山抓鸟玩儿。跟你五婶结婚之后,我同样经常在外头玩,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全靠你五婶一人伺候。虽然我爸妈对这个媳妇赞不绝口,可是我常常不在家,从来也没觉得照顾长辈有多难。
“等到带着爸爸来到台湾,老人家的生活起居由我包办,有时候我照顾得不到位,爸爸难免发发牢骚,说完还不忘夸奖你五婶贴心。我这才知道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可是几十年来音信全无,谁也没有对方的消息。
“提亲的那一天,我才接到老家的信,原来自从我们走了之后,五婶和女儿日子过得不容易。后来,女儿去世了……”五叔的声音沙哑,眼中无泪,只剩一片灰暗。
“每次回想她一个人张罗家里的大小事,还受了几十年的苦,如果我再婚,我怎么对得起她?”
我这才了解五叔心中的牵挂,于是接着问:“你们几十年没见了,这趟回去,还有什么情分吗?”
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情分怎么会没有,只是分隔太久,见了面反而没话说。”
“那么,您未来打算怎么办呢?”
“我给了她一些钱,至少让她的日子好过一点,我打算一年回去一趟,慢慢来吧。”
这一晃眼,四五年又过去了,五叔说到做到,每年返乡探亲一个月。虽然我认定分离四十年的夫妻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是随着回乡的次数增多,五叔脸上的笑容也愈来愈多,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有一天,五婶来了封信,大意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希望五叔搬回家乡一起生活。五叔问我的意见,我说:“也可以办手续让五婶过来呀。”
五叔搓搓手说:“可是,我手上这点积蓄要买房子可不太方便。”
“这个好办,我来问问仁爱之家有没有双人房型,住的问题我帮您处理吧。”
五叔一听来劲了,开始着手办理五婶的依亲手续,我也跟仁爱之家的主任谈妥入住条件。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五婶终于来了,同时五叔也向我请辞,准备搬回基隆专心陪伴五婶享受晚年生活。
我每个礼拜都会抽空去探望两位老人家,顺便看看这位让五叔甘愿放弃婚事的五婶是什么模样。
岁月的历练让她看起来比五叔沧桑,而且对外人颇有戒心,非到必要时刻绝不开口,无论大小事都坚持自己动手,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坚毅。到底是什么特殊的因由,才会创造这般异常坚贞的感情?五婶原本不愿多谈,经过好几次的尝试,我才逐渐拼凑出两个人不为外人知晓的过去。原来五叔和五婶的婚姻并非出于自由恋爱,而是指腹为婚。五婶在不到十岁时,因为父母亲经商失败,在家乡找不到出路,只好背上家当,去闯关东。可是五婶和五叔已经定了亲,若是跟着父母亲到关东打拼,这一去前途茫茫,以后要结婚可就难如登天。于是她父母便将年幼的五婶留给亲家,成了童养媳妇。
相较于五婶的家道中落,五叔家里却是富裕殷实的大户人家,生活中的规矩又多又烦琐。不过五婶十分早熟,不但举止有礼,而且将公婆当成自己的父母孝顺。家中长辈对这一位懂事的准媳妇赞誉有加。此外,年纪长五叔三岁的五婶还得照顾这一位小丈夫,从进家门第一天开始,每天早上都要帮他洗澡,这也养成了五叔一辈子的习惯。而五叔自小调皮捣蛋,三天两头惹麻烦,五婶总是护着他,无论多大麻烦都替他打圆场。两个人便像一起长大的姐弟般亲密。等到五叔十七岁时,两个人正式成婚。
有一年,老家暴发瘟疫,五叔的母亲染上重病,五叔赶回家见了母亲最后一面。一家人讨论了半天,决定让五叔带父亲避避风头,五婶和女儿留在家中。没想到父子俩一去就回不来了。
原本在家乡“水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五叔,到了台湾之后经过无数磨难,什么公子哥的习气都没了,成了一位毫无特色的小老头。可是接回五婶后,五叔再次回到年轻时大户人家公子的感觉,时常出门捕鸟,而五婶也乐于伺候五叔,两位将近七十岁的老人家,居然像宴尔新婚的夫妻一样融洽。
而看到两个人相处的模式,我也深信五叔的坚持是对的,即使再娶一位条件胜过五婶千百倍的伴侣,也绝对没办法像五婶这样深知他的脾气,让他找回人生最单纯的快乐。
然而好景不长,五六年之后,年迈的五叔还是抵挡不过病魔的纠缠,躺在病榻上的时间愈来愈长,我问他是否有什么遗愿?他拿出存折说:“五婶在台湾没朋友,我走了之后,她的日子不好过。幸好她在黑龙江还有个侄子。我的存折里剩五十几万,能不能帮五婶在黑龙江买间房子。”我拍拍五叔的肩膀说:“您放心,这件事我替您办。”
五叔离开人世之后,我联络上五婶的侄子,约好在山东日照碰面。当天许多乡亲都到场了,我请大家吃了顿饭,请五婶的侄子好好照顾老人家,并连同五叔的存款一起交给对方,自己搭机返台。过了一个多月,我收到一封信,信中写了五婶的近况,还有几张生活照,她过得挺舒服的。没隔几年,五婶也悄悄地走了。一对失散又重逢的小人物,默默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枫林晚摘自九州出版社《29张当票2:当铺里特有的人生风景》一书,本刊节选,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