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午夜
2022-07-09马塞尔埃梅
☉〔法〕马塞尔·埃梅
◎李玉民 译
蒙马特住着一个可怜的人,名叫马尔丹,他每两天只在世上存在一天。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从午夜到午夜,他像我们一样正常生活,在随后二十四小时里,他的肉体和灵魂会返回虚无。为此他很烦恼,觉得生命短促,越短促,他越觉得生活了无生趣。他竭力掩饰,不让他隔天会消失的秘密泄露出去,而他恍若过了五年的十年间,他完全守住了这个秘密。
马尔丹无须谋生,他叔父阿尔弗雷德留给他的遗产,足够他的生存所需。他住在托洛泽街的一座老房子里。他是个安静的房客,从不接待任何人,在楼梯上也避免同人说话。
马尔丹存在的日子,天一亮就起床,为免虚度光阴,他急忙穿好衣裳便上街了。他避开巴黎市中心,那里花花绿绿的街景,甚至会妨碍他窥探时光的流逝。
中午时分是马尔丹仅有的乐观时刻。他在勒皮克街市场买些食物,回到家中。游逛了一上午,他还真饿了,吃着牛排或者苦苣菜的时候,他忧伤的心情才多少能得到一点安慰。夜晚,他还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长时间地散步,直到十一点钟才回家,上床几乎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午夜十二点整,他就忽然消失,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又在原地出现,继续做中断了的梦。出于好奇,马尔丹经常熬夜,等待自己化为乌有的时刻。可是他从来没有观察或者捕捉到什么,甚至连瞬间的情景也没见到。既然消失的瞬间没有任何感觉,他就决定在午夜之前睡觉,以便避免无谓等待所产生的惶恐不安。
九月的一天,马尔丹爱上一个人,这是他最害怕的一件事。那天早晨,在勒皮克街的一家肉铺里,他忽听身后一个有着金嗓子的人说道:“切一小块肉,二十到二十五苏的。”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目光温柔的年轻女子——具备引起一个每两天只存在一天的可怜男人相思的全部条件。年轻女子也被他那炽热的目光,被他手上拎的一份单身汉吃的牛排所打动,便有意让他看出她脸红了。
每两天,马尔丹都在勒皮克街市场遇见那个女子,他们还眉来眼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自己不能像平常人那样生活感到遗憾。他不敢与那个年轻女子搭话,唯恐这场相遇的后果变得不堪设想。
然而,一个下雨的早晨,马尔丹邀请她到他伞下避雨,她接受了,同时笑得那么甜美,马尔丹再也控制不住,向她表白了。他随即咬住嘴唇,可是太迟了,她已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爱您,”她说道,“从见您拎着那份牛排的那天起,我就爱上您了。我叫亨利埃特,住在杜朗丹街。”
“我呢,”马尔丹说道,“我叫马尔丹,住在托洛泽街。我非常高兴。”
走到杜朗丹街要分手的时候,马尔丹心想怎么也得跟她定个约会的时间。
“如果您愿意的话,”亨利埃特说道,“明天全天我都有空儿。”
“不行,”马尔丹脸一红,答道,“明天我不在家。后天怎么样?”
约会的地点定在克利林荫大道的一家咖啡馆,两个人都准时赴约。彼此客套话讲完了,马尔丹便长叹一声,这种形势他早已思之再三,现在应该明讲了:“亨利埃特,有一件事我得向您坦白。我每两天只存在一天。”他从亨利埃特的眼神看出她没听明白,便把事情整个向她解释了一遍。
“就是这样,”最后他惴惴不安地说道,“我愿意让您了解这种情况。显而易见,每两天存在一天,这不算多……”
“哪里,”亨利埃特不以为然,“这已经不错了。当然了,天天都在一起最好,尤其是开头的日子。然而生活就是这样,人不可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小时之后,亨利埃特离开她在杜朗丹街的住所,搬到托洛泽街去了。这天晚上,他们草草吃了两口晚饭。两个人的目光都移不开了,每时每刻都更加肯定地发现,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谁都没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亨利埃特惊叫了一声。马尔丹本来搂着她,却突然在她的面前消失了。亨利埃特感到一阵失望——他一下子就不见了,甚至都没留下一缕青烟;可是她随即由失望转为担心,怕他不回来了。
早晨,亨利埃特在这新屋里醒来,想到马尔丹,心里如刀绞般疼痛。她怀着爱情可怜他,乃至潸然泪下,但是同时又惧怕他,把他视为她觉察不到,却时刻关注着她的一种存在。她梳洗的时候特别当心,绝不伤害一个见证者的羞耻心,因为像他这种情况的人极容易产生敌意,会变得爱吹毛求疵,甚至会寻机捉弄人。
上午她哭了好几场,下午情绪才好一些。她深情而焦急地等待他,如同等待一个在思念抵达不到的遥远国度久久逗留之后终于踏上归途的游子。
午夜十二点,马尔丹又出现了,仍在他昨夜离开的床上。开头,毫无迹象警示他,亨利埃特独自过了二十四小时。他紧紧搂住她,过了一会儿,他看了闹钟的时间,才明白自己消失了一整天。亨利埃特像安慰他似的抚摩他,而他的眼神则显露出不安,同样的问题来到他们嘴边:“怎么回事?”还是马尔丹耸了耸肩膀,头一个回答:
“怎么回事?就是这样!没什么……你明白吗?没什么。昨天一整天,对我来说是消失的时间……而对你来说呢,亨利埃特,只不过是过去的时间,你还记得。跟我讲讲昨天吧,讲讲一整天的情况。你讲一讲吧……”
“今天早晨,”亨利埃特说道,“我八点钟起床……”
“对,可是那之前呢……从我消失的时候讲起……”
“我也说不上来你是怎么消失的……忽然间,你就不见了,我还能感觉到你的热气、你双手的抚摩,可是你已经走了。我事先知道情况,并不害怕,只是惊讶了一会儿。我还不由自主傻乎乎地抬头满屋子寻找你。有一只丽蝇围着灯飞旋。你也不要说我,当时我还真在寻思那是不是你……”
“嗳!不是,当然不是了,”马尔丹说道,“如果变成丽蝇,我倒觉得挺幸福。”
亨利埃特很快就习惯了马尔丹消失的日子。她这种处境的女人,就跟丈夫每两天有一天外出干事一样。说到底,马尔丹也不见得多么值得可怜。他消失的时候,亨利埃特确信他没遭一点罪。总而言之,这样也许要好些,若是干那种乏味的,或者累死人的工作,岂不更糟。况且,自从有了家庭生活,马尔丹感到更幸福了。他不再像原先那样,总苦于追回失去的时间。他有时甚至这样想,每两天只存在一天是不是一种奢侈,他还多少产生一点幻想,自己优化了生活的时间。
一天午夜,他返回现实,发觉自己躺在黑暗中,要讲完头天夜里在消失的当儿开始讲的一句话。由于亨利埃特迟迟不应声,他就摸索着伸出手去,却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点灯的手都发抖了。闹钟的时针指到午夜十二点,可是亨利埃特不在房间里。亨利埃特外出,他觉得才两分钟,可是在另一个世界,却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马尔丹不禁一阵眩晕,差一点要高声呼救。他下了床,在屋里转了一圈,确认她没有拿走行李,便又上床躺下了。约莫十二点一刻,亨利埃特回来了,她微笑着平静地说道:“亲爱的,请你原谅,我去看电影了,没想到这么晚才散场。”
马尔丹只是点点头,没敢再说什么,唯恐自己忍不住发火。怪亨利埃特去看电影,就等于指责她过正常的生活。亨利埃特看出他心里难受,憋着一股火,便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这种慈母般的亲热动作,还真让马尔丹恼火。他心想,亨利埃特这是感到惭愧,就好像健康的人在要死的病人身边所能表现的那样。亨利埃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她的脸蛋和嘴唇,因为午夜前在街上奔波而变得凉丝丝的。
“你怪我去看电影了?”她温柔地说道,“我向你保证,早知道回来这么晚……”
“哪里,”马尔丹否定道,“干吗怪你呢?我想,你完全有权利去看电影,甚至去任何你喜欢去的地方。我消失的时候,你做什么只关你的事,跟我毫无关系。你的生活是属于你的,不能因为时而和我的生活重合……”
“你干吗说‘时而’?”亨利埃特截口说道,“我们俩的生活每两天重合一天。”
“嗯!我完全清楚,这不是你的过错,”最后马尔丹冷笑道,“你尽力而为了。”
亨利埃特放开他的手,噘起嘴,摇着头离开床铺。在她脱衣服的工夫,马尔丹佯装睡着了,却偷偷观察她。她默默地脱衣服,没有想过他可能在窥视她。她的姿态、她的表情,流露出某种不同寻常的、相隔遥远的东西;一种无情无绪,一种驰心旁骛,也许还有一丝遗憾,马尔丹想道,她仿佛还沉浸在她刚离开的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中。马尔丹这一夜没怎么睡觉。他听着亨利埃特平静的鼻息,就联想到这一天打扰他伴侣的那些幽灵。
偶尔发生的情况变成了一种习惯,每周至少有一次,亨利埃特要过了午夜才回家。她迟迟不回家使马尔丹火冒三丈,但又不能成为其大发雷霆的借口。他变得沉默寡言,终于有一天,他忽然萌生忌妒的念头。他自言自语道,一个每两天只存在一天的男人,除非他妻子的性情沉闷到极点,没人敢打主意,才可能始终忠于他。马尔丹这样想还不算,还要盘问他的女人,殊不知每句问话都是指责。
“算了,算了,”亨利埃特反驳道,“你现在胡思乱想起来了。”
她不急不躁的态度让马尔丹心头火起。他咬牙切齿,又是嘿嘿冷笑,又是失声痛哭,满怀激情地紧紧搂住她,接着又向她提出同样的问题。亨利埃特觉得他变了,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不过,她仍能耐住性子,心想,每两天她起码能清静一天,这种命运还是令人羡慕的。直到有一天马尔丹对她说,她除非愚蠢透顶,才可能没有情夫,她忠于爱情的决心才稍稍动摇了。就在马尔丹消失的一天,亨利埃特遇见一个容易动感情,名叫得得的金发手风琴手。得得有一种狂热的方式:直逼亨利埃特的目光,这便把她的几分犹豫席卷而去。
“我知道你有个情夫,”马尔丹说道,“你对我发誓没有情夫。”
“当然了,我亲爱的,”亨利埃特回答,“我发誓。”
每隔一天,亨利埃特都去加布里埃尔街,到那名手风琴手家中相会。她发狂地爱他,但又不放弃爱马尔丹。得得自有其“正当”的傲气,声称不受专一义务的约束。时过不久,亨利埃特也尝到了忌妒产生的惶恐心情。她更加理解马尔丹的痛苦,向他表示了更多的同感。现在,她再向马尔丹发誓永远相爱时,声调就含有一种感人的热诚了。
然而,头脑里并存双重爱的女人,几乎从来不够理智。手风琴手有一天对亨利埃特说,他不能在家中接待她了,他谎称他刚刚接来老母亲,其实是要维护他自由采蜜的权利。
“那好,你就去我家吧。”亨利埃特对他说道。
她求了好半天,得得才算接受了。一天的傍晚时分,得得来到托洛泽街,同亨利埃特在房间里用晚餐。他一心在考虑走时要讲什么话好断绝关系,女主人也心事重重,害怕听到绝情的话,二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注意闹钟走到十点一刻停了。到了午夜,马尔丹回到世间,在床上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穿着短裤的男人,背对着他站在屋子中央,以低沉的声音说话,亨利埃特则双手捂住脸,一边哭泣一边听着。
马尔丹觉得不必再听下去了,他要将这对情侣赶出门。房间里忽然出现一个人,手风琴手大惊失色,连衣服也顾不上拿就跑掉了。马尔丹拿了他的衣服连同亨利埃特的衣裙,从窗口扔下去了,然后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他试着恢复独身时的生活习惯:跑到里凯街,观看晨雾铺展、笼罩小教堂街区褐色的平川。然而,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永远也到不了中午。表针缓慢地旋转,他看什么东西都没有兴趣。
有了上午的经验,他下午就去看电影,散场出来还买了一本侦探小说,可是怎么也排遣不了他的烦闷。他生存的每一天,都过得同样缓慢,有时干脆祝自己每周只生活一天,甚至每月只生活一天。
一天晚上,马尔丹竟然缅怀起消失的时间,梦想永远逃进那种状态,不过他还不甘心,决定过一过冒险的生活。晚饭后他出了门,遇见一个人就照脸给人家一拳。
那人捂着鼻子赶紧跑开,站到托洛泽街高处的台阶上破口大骂。马尔丹听了一会儿,明白时间并未因此过得快一些,就放弃了这场争斗。他抱着艳遇的希望进了电影院,座位恰巧挨着一个年轻女子。他便开始有意亲近人家,但是没有投入多大热情,也没有得到回应。最后,那个女子起身走了,陪伴她的是右邻座的男子。
马尔丹出了电影院,在林荫大道上散步。在要消失的时刻,他决定正视所有人的目光。突然,他望见亨利埃特在马路对面,由一个老者陪同,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马尔丹不顾来往的车,乱跑过街。这时,一辆出租车飞驶而至,来不及刹车了。严格说来,并没有发生车祸。滚到车头下面的当儿,马尔丹已经化为乌有了。但是后来,他再也没出现在蒙马特,因此有理由相信,他刚巧挨了一下致命的撞击。
亨利埃特已经认出了可怜的马尔丹,就对她的新相好说道:“咦,已经午夜十二点了。”
(金 镜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我会在六月六十日回来》一书,本刊节选,刘 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