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
2015-07-09杨凤喜
杨凤喜
那个叫戴高明的中年男人已经住了三天了。
那个叫戴高明的中年男人宽盘大脸,眼睛细小,操着娘娘腔一直在和老人家聊天。两个人聊起天来那真是聚精会神,通宵达旦,兢兢业业,亲密无间……这些词语不是老人家听收音机时候大家对他的评价吗?老人家太喜欢听收音机了。老人家听起收音机来就是这种状态:聚精会神,通宵达旦,兢兢业业,亲密无间——那还是两个月前的一个礼拜天,每个礼拜天中午儿女们都会携家带口回来聚餐,大家在餐厅里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老人家一个人坐在客厅拐角的沙发上听他的收音机。老人家仰躺在沙发上,把巴掌大的收音机举在耳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听。听着听着,老人家突然就笑了,突兀而且放浪,餐厅里的声音一下子就被淹没了。大家便去欣赏老人家听收音机时候的样子,有的还举着筷子,夹着鸡块,有的嘴里还噙着二十年陈酿,老太太栗桂花说,你们看看,老人家听起收音机来真是聚精会神!大女儿牛翔云说,岂止是聚精会神,还通宵达旦呢!小女儿牛蔚蓝说,岂止是通宵达旦,还兢兢业业呢!儿子牛飞说,岂止是兢兢业业,还亲密无间呢,老人家现在恐怕只剩下收音机一个朋友了。然后大家都笑了,老人家再次发出突兀的笑声,大家都不再理会。
但突然间一个叫戴高明的朋友就来看老人家了。老太太栗桂花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戴高明,听都没有听说过。星期一的下午,老太太在她的房间看电视,老人家突然来找她了。那时候老太太正在流泪,她看的是韩剧,女主人公的命运勾起了她伤心的往事。她泪蒙蒙地望着老人家,奇怪他来找她干什么。更奇怪的是,老人家把收音机关掉了。老人家怎么会关掉收音机呢?这个时段他不是在听“健康直通车”吗?除了“名家书场”、“交通直播间”,他就数喜欢“健康直通车”了。他不光是听,有时候还会参加连线问答。主持人问,西红柿不可以和哪些食物一起吃?他就答,鱼虾,螃蟹。主持人又问,李狗子牌骨络通贴除了可以治疗关节痛和骨质增生还可以治疗哪些疾病?他就答,腰椎肩盘突出,股骨头坏死。这些问题和答案主持人和专家在节目里说过好多次,老人家每一次都能答对。老人家吃饭用的塑料盆子和不锈钢勺子就是答题得来的奖品,是当警察的孙子拿着他的身份证帮他领回来的。老人家的奖品其实还有两包本地产的月兔牌卫生巾,两张婚纱影楼的优惠券,但孙子再没有帮他去领奖,以后他也不参加连线问答了。老太太栗桂花奇怪地望着老人家。老太太说,老人家,电池用完了吗?其实老太太知道老人家的电池没有用完,昨天上午,小女儿牛蔚蓝刚给他带回来一打。牛蔚蓝每次回来都会问老人家,老人家,电池用完了吗?事实上,不等用完,她就买回来了,老人家房间的床头柜里已经存放了一大堆电池。老人家果然摇了摇头。老人家说,没有。老太太栗桂花又问,老人家你是来和我要收音机的?说着老太太从床上爬起来,她是侧身躺着看电视的。老太太要从五斗橱里给老人家拿收音机。五斗橱里这台收音机是大女儿牛翔云送给老人家的生日礼物。牛翔云送礼物也没有和谁商量,结果和牛飞的儿媳妇,也就是老人家和老太太的孙媳妇送重了,牛翔云就把收音机送给了老太太。老太太还有点走神,没有从韩剧里完全走出来,她想,老人家来找她肯定是想要回那台收音机,否则他怎么会关掉收音机呢?但老人家又摇了摇头。老人家说,栗桂花,你把我那件蓝格子衬衣和羊绒坎肩拿出来。老太太吃了一惊。老太太首先吃惊的是老人家对她的称呼,老人家怎么喊出她的名字来了?真有那种时光倒回去的感觉。老太太更吃惊的是老人家让她找衣服。老太太说,老人家你难道要出门吗?老人家说,不,我的一个朋友明天要来看我。老太太更加吃惊了,除了收音机,老人家现在还有朋友吗?老人家足不出户已经八年了,曾经的朋友像是花出去的钱一样,谁知道流落到了哪里?老太太说,啊,朋友?老人家站在床前笑,老太太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样子。老人家年轻时候当过通信兵,一米八的身材,那可真是个帅小伙。老太太突然间害怕了。
戴高明的名字是星期二的下午老太太硬着头皮打问出来的。星期二上午九点半戴高明就来了。门铃响过,老太太打开了门,过了一会儿戴高明就站到了她的面前。老太太眼睛花了,她第一眼看到戴高明后觉得他有点像李来炮,又有点像杨全喜,又有点像陈克海,这三个家伙在她心目中可都是骗子。她想,这个男人是李来炮还是杨全喜,还是那个喜欢流清水鼻涕的陈克海呢?她皱着眉头想,就像老人家皱着眉头听收音机,挡在门口都忘记给戴高明让路了。戴高明喊了声阿姨,老人家已经迎上来,她回过神来给戴高明让开了路。戴高明上前握住了老人家的手,一见面就是亲密无间的样子,一见面两个人就热火朝天地聊上了。当时他们聊了什么老太太已经想不起来。老太太望着戴高明,她觉得戴高明不可能是李来炮,他明显比李来炮个子高。她觉得戴高明不可能是杨全喜,他的脑袋明显比杨全喜大。她觉得戴高明不可能是陈克海,因为他嘴唇上没有挂着清水鼻涕。她觉得戴高明根本不可能是这三个家伙,戴高明看起来也就五十岁左右,这三个家伙现在都六七十岁了。但她还是望着戴高明,想把他认出来。她站在鞋柜的旁边,好像忘记自己可以动了。老人家吩咐她说,栗桂花,给客人沏茶呀!她又吃了一惊,又有那种时光倒回去的感觉。老人家声音洪亮,穿上蓝格子衬衣和羊绒坎肩后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老人家年轻了多少岁呢?她感觉像年轻了十岁,更像是二十岁,甚至三十岁,老人家洗了脸,梳了头,把一个礼拜刮一次的胡子也提前刮掉了。她便去沏茶,手忙脚乱找不到茶叶。她从来不喝茶,老人家也好些年不喝茶了,除了几个亲戚,家里很少有客人来,她搞不清待客的那桶茉莉花茶究竟藏到了哪里。她终于在橱柜最上边那格的拐角上找到一包茶,那是一年前小女儿牛蔚蓝给她买的碧生园通便茶,那一段她在便秘。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把通便茶泡上了,否则让她去哪儿找那桶茉莉花呢?她觉得有点对不住客人,对不住老人家的朋友,因为老人家的朋友未必就便秘。转念又想,谁知道老人家的朋友是什么朋友,说不准又是骗子,肯定是,老人家现在还能有什么朋友?她把茶端到客厅时就有点理直气壮。后来她戴上老花镜后又去打量戴高明,老人家又吩咐她,栗桂花,去弄两个菜,中午我要和小戴喝两杯。她应了一声,才发现戴高明已经来了一个小时了。这时候她才知道戴高明姓戴。但她搞不清是不是戴眼镜的那个戴。她就去厨房弄菜。菜篮子里还有两根黄瓜,一个茄子,一只愣头愣脑的西兰花。她把茄子拿出来,又放回去了。她又把西兰花拿出来,最后还是决定先拍掉两根黄瓜。拍黄瓜以前她打开冰箱看了看,里边还有昨天聚餐剩下来的一根香肠,半只烧鸡,如果再炒个鸡蛋,对付三五个菜还是可以的。可她凭什么要对付三五个菜呢?她把年轻时候的好些事情想起来了。年轻时候,老人家时常会带一帮人回家吃饭。有一次,他居然带回了十个满身油污的彪形大汗。她不停地擀面,手掌和手指连接的部位被擀面杖擀出了四个大水泡,她气坏了。她一边想着往事一边拍黄瓜,劲使得老足,一下子就把黄瓜拍扁了。她握着菜刀呼哧呼哧地喘,还是想搞清楚戴高明是一个什么样的朋友。老人家和戴高明一直在聊,她侧着身子听他们聊,好不容易逮住了戴高明上厕所的机会。她几乎是小跑着,拎着菜刀来到了客厅。老人家,她说,你这个朋友是什么人?她本来想说你这个朋友是不是骗子,但话要出口的时候改了过来。她的声音不算高,担心厕所里的戴高明听到,又担心老人家听不见,老人家的耳朵听收音机已经听坏了。老人家却像是听清了她的话,笑了笑说,小戴是我的一个朋友。这话简直和没有说一样,她又问,小戴是干什么的?老人家答,小戴的名字叫戴高明,高明你明白什么意思吧,就是高明!老人家举起了拇指,她手里的菜刀抖动起来。她还想问什么,厕所里响起了抽水马桶的声音,她拎着菜刀跑回厨房了,感觉就像做贼一样。她是一个拎着菜刀的贼。
中午,老人家和戴高明把礼拜天聚餐剩下的半瓶酒全都喝了。老人家已经好些年没有喝酒了,喝过酒后红光满面,连额头都亮晶晶的,真的像年轻了二十岁,三十岁。老人家的胃口也不错,甚至牙口也不错,半只烧鸡的一多半都让他啃掉了。以往可不是这样,老人家吃饭太潦草了,谁让他喜欢听收音机呢?老人家一般是九点钟起床,也就是听完“新闻和报纸摘要”、“出行指南”以及“早间播报”之后。老人家早餐只吃一包方便面,好些年了他都吃一个牌子的方便面,也不怕开水烫,几分钟就解决了,然后他便坐到沙发上听“交通直播间”。午餐呢,老太太栗桂花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老太太让他什么时候吃他就什么时候吃。他左手举着收音机听《白眉大侠》,或者《镜花缘》,或者《童林传》,老太太把饭菜盛到那只塑料盆里,搁到沙发前面的茶几上,他弯腰把嘴巴凑到盆沿,右手握着勺子哗哩哗啦地往嘴里扒拉,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那样子像是急着要上前线,像是皱着眉头和谁拼命呢。老太太栗桂花就此评论说,老人家,你还不如割开脖子直接往里边倒呢。老人家吃晚餐的时候果然就是在倒了。晚餐他吃一颗鸡蛋,喝一杯牛奶。关键是,他把剥了皮的鸡蛋丢到牛奶里了,幸亏盛牛奶的茶缸又粗又大。他左手还是举着收音机,右手捏着那把不锈钢勺子不停地扒拉,不停地搅,看起来像是做一个鸡蛋是否可以溶入牛奶中的科学试验。鸡蛋终究被扒拉碎了,搅碎了,他端起茶缸一口气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既然老人家不把吃饭当回事,甚至当成了负担,老太太栗桂花也就潦草了。礼拜天儿女们回来聚餐,大家吃着喝着聊着,老太太突然间“啊呀”一声,原来忘记给老人家往客厅送饭了。她和两个女儿在残羹剩饭中挑拣一些,端过去后,老人家同样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老太太又评论说,就算老人家吃的是山珍海味,人参燕窝,又有什么意义呢?老人家真是太喜欢听收音机了。
但这顿午餐,老人家吃得兴致盎然,津津有味,吃了一个半小时。吃完饭,老人家和戴高明又转战到客厅去聊天,老人家又吩咐老太太栗桂花沏了新茶。老太太本来已经在冰箱里发现那桶待客的茉莉花茶了,但她沏的还是碧生园通便茶。老太太草草收拾了餐桌,把桌上的鸡骨头愤怒地丢进了垃圾筒。然后她来到了客厅,坐到了沙发上,还是想搞清楚这个叫戴高明的中年男人什么来头。除了收音机,老人家现在还能有什么朋友呢?她坐到沙发上后老人家和戴高明聊得不比刚才火热了。她坐了不到五分钟,老人家居然下了逐客令。老人家说,栗桂花你忙你的去,我和小戴好好聊聊。老太太说,我没有什么忙的,我听一听你们聊天难道还不行吗?老人家说,那你去听收音机吧。老人家居然从茶几上拿起他的收音机,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气坏了。老太太真想夺下收音机,砸向老人家闪闪发光的额头。老太太真是气坏了,老人家接着说,栗桂花那你去买菜吧,早点准备晚饭,小戴今天晚上不走了。
这个叫戴高明的中年男人已经住了三天了。他们一直在聊天,老太太不清楚这三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好像三天都没有睡觉,躺下也睡不着,打瞌睡也睡不着,刚刚有一点睡意,突然就清醒了。
星期二的下午,老太太栗桂花并没有按老人家的吩咐去买菜。老人家让她沏茶她就沏茶,老人家让她做饭她就做饭,老人家让她去买菜她还要去买菜吗?她和老人家说,我感冒了。她的声音硬邦邦的,老人家并没有在意。老人家说,那你去喝两颗伤风胶囊吧,你去休息休息吧。戴高明也说,阿姨你去休息休息吧,上了岁数的人感冒也应该当回事。戴高明这家伙可真是个娘娘腔,听起来好像是在咒她呢。她想回敬两句,却不知说什么好。她还是回她的房间了。她在床上躺了不到一分钟,突然就坐了起来,老人家和戴高明让她休息她就休息吗?这个叫戴高明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她把房间的门打开巴掌宽一道缝,听他们聊天。她的耳朵有点背,又把门开到两个巴掌那么宽,他们聊什么还是听得不太清楚。他们又在疯狂地笑呢。她干脆把门敞开了,后来又打开了电视,把电视的音量调到了最高,感觉电视机随时都可能要爆炸了。但他们根本就没有当回事。后来她又关掉了电视,关上了门,把五斗橱的抽屉一个接一个地拉开了。她从最下边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牛皮纸袋。袋子里装着一个橘黄色塑料皮的笔记本,还装着两个薄薄的纸皮子笔记本,皮子上画着三面红旗。这三个本子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她已经好多年没有面对了。搬家的时候她差点儿把它们扔掉。三个本子上都记着账目,记着一些人的名字和电话,还列着一些算式。算式主要列在一个“红旗”本上,二十多页,密密麻麻的,最后一个得数是“-1896”。她在得数的旁边写着一句话,牛魔王的一辈子是个负数!其实她画着25个感叹号。这是她56岁那年干的事情。那时候她管老人家叫牛魔王,谁让老人家姓牛呢?她只是把算式和账目顺手翻了翻,主要看塑料皮子笔记本上的那些名字。她想把这个叫戴高明的中年男人找出来。她找到了一个姓戴的,叫戴田,却想不起来这个戴田是怎么回事。她又找到一个高明亮,眼睛顿时间亮了,高明亮和老人家鼓捣过二极管什么的,老人家现在用的收音机好像就是那一段组装的。问题是高明亮比老人家的年龄还要大,或许已经去世了。她又找到一个马明高,突然间想起来,马明高是一个又年轻又帅的记者,有一次她在车间加班,马记者突然就找她来了。马记者说,栗大姐,如果牛先生开着他设计出的飞机飞向蓝天,你愿不愿意陪伴在他身旁?当时她紧张坏了,那么多工友围着她,让她怎么回答呢?后来她把这个问题当成了对她的羞辱。她不停地翻看笔记本,一个个陈旧的名字从她的老花镜前滑过。当然,她也看到了李来炮、杨全喜、陈克海。陈克海的旁边写着三组号码,是传呼机号码。翻到最后一页,她又把牛蔚蓝用红色圆珠笔写的那行字看到了:妈妈,我们怎么办?那时候牛蔚蓝还在读初中吧,牛蔚蓝读初中,牛翔云肯定在读高中。她默念着这句话,好像牛蔚蓝现在对她发问呢,我们怎么办?
天色暗下来,老太太栗桂花不准备去做晚餐。老太太不是感冒了吗,凭什么让她去做晚餐呢?她没有想到戴高明会敲她的门,那时候她已经躺到床上了。戴高明操着娘娘腔说,阿姨,需要我去帮你买点药吗?她听清了娘娘腔,吃惊地坐了起来。她血压高,这么剧烈的动作容易出事的,大女婿是大夫,礼拜天过来聚餐时少不了提醒她。她果然感到一阵头晕,心想,这家伙是来和她套近乎的吗?不用!她厉声说。阿姨,那我出去买点菜,帮着做晚餐吧!娘娘腔再次传来,她更加吃惊了。不用!她又喊,急急忙忙下了地,差点儿摔倒。她决定还是去做晚餐,不能让这个叫戴高明的家伙喧宾夺主。她把那个茄子切开撕烂了。戴高明跟进厨房说,阿姨,随便吃点什么都行,吃饭其实不重要。
晚餐以后,老人家和戴高明又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后来,他们就到老人家的房间去了。老人家的房间是主卧,摆着双人床,躺下来后他们继续聊。他们究竟在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呢?半夜12点,老太太栗桂花又做了一次贼。老太太没有开客厅的灯,摸黑来到了老人家的房门前。她侧着身子听,后来干脆把耳朵贴到了门板上。老人家和戴高明突然间又笑了,虽然隔着门板,她还是感受到了强大的气流。她差点儿喊出来,差点儿摔倒,起码用了五分钟才回到自己房间里。躺到床上后,老太太想给儿女们打个电话。其实她早就想给儿女们打电话了。她打电话挺方便的,牛蔚蓝专门给她买了一台手机。有一阵子老人家不是喜欢参加连线问答嘛,老太太用电话太不方便了。即便老人家不参加连线问答,他还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他的收音机。老人家左手举着收音机,右手还会搁到电话上,五根手指不停地敲着电话机的按键,好像在乱弹琴,又好像在练习打字呢,让老太太怎么去打电话?牛蔚蓝给老太太买的是那种老人机,老太太只用老人机和三个子女联系,只存着三个号码。老太太的手机也许是世界上联系人最少,使用频率最低的手机。老太太其实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没有要紧的事不会和子女们啰唆的。老太太想,究竟给牛飞打,还是给牛翔云打,还是给牛蔚蓝打呢?她纠结了半个小时,都后半夜了,还打什么电话?
星期三上午,老太太出去买菜的时候又想打电话。她不想去买菜,她去买菜主要是为了打电话方便一些。但她还在纠结着,其实她已经决定先给牛蔚蓝打电话了,每个礼拜天回来,牛蔚蓝和她说话最多,走得也最晚。上个礼拜天牛蔚蓝还帮她剪了脚趾甲,其实这样的事情她完全可以自己干。她发现牛蔚蓝长了根白头发,好不容易才帮她拔掉。但她还是没有给牛蔚蓝打。让她说什么,怎么说呢?她想先打个腹稿,毕竟七十三岁的人了,打个腹稿也不那么容易的。
到星期四上午,老太太才把第一个电话打出去。但她不是打给牛蔚蓝,而是打给牛飞。牛飞毕竟是她的儿子,还是老大。牛飞开着一家汽车修配厂,生意好,人也挺忙的。就算再忙,只要不出差,他每个礼拜天都会回来聚餐。老太太是在她的房间里打的电话,她锁上了门,客厅里老人家和戴高明还是聊得热火朝天。老太太说,牛飞你在忙什么?牛飞说,妈你有事吗?老太太说,家里来了你爸的一个朋友。老太太还是想称呼老人家,不清楚为什么改变了称呼。从什么时候开始,全家人不分长幼都开始称呼老人家为老人家的呢?牛飞说,啊,朋友,怎么了?老太太说,你听说过你爸有一个叫戴高明的朋友吗?牛飞扑哧一声笑了。牛飞说,什么戴高明,我还以为是戴高乐呢,妈我正在开车呢。老太太赶紧把电话挂断了,牛飞在开车呢。然后老太太才给牛蔚蓝打电话,老太太说,蔚蓝你在忙什么?牛蔚蓝说,妈你有什么事说吧,我听着呢。老太太说,家里来了你爸的一个朋友。牛蔚蓝说,妈你是中午叫我回去吃饭吧,我刚好有事。老太太说,不是吃饭,除了收音机,你觉得你爸现在还有朋友吗?牛蔚蓝扑哧一声笑了。牛蔚蓝说,妈你可真幽默,谁还能没有朋友,我们大家都是老人家的朋友。老太太急了,担心牛蔚蓝误解她,她真的是打过腹稿的。老太太说,蔚蓝,我担心戴高明又是个骗子。牛蔚蓝说,戴高明是谁?老太太说,就是你爸的朋友,他已经住了两天了。牛蔚蓝说:妈你看他像骗子吗?现在确实是满大街都是骗子,你把钱藏好,我让人民警察去对付他。说完牛蔚蓝就把电话挂了,倒是牛翔云打了过来。牛翔云说,妈,听说骗子去了咱家了?老太太说,我只是怀疑他是骗子,你爸说这个戴高明是他的朋友。牛翔云说,妈你先待在卧室里,把门关好,人民警察马上就去了。
牛蔚蓝和牛翔云说的人民警察指的是牛飞的儿子。果然,也就十几分钟的时候,门铃响了。老太太开了门,穿着警服的孙子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她面前。孙子和她笑了笑,往客厅里看。老人家还在和戴高明聊天,孙子走过去说,老人家,我在附近巡逻,顺便过来看看你,电池用完了吗?老人家笑了笑,向戴高明介绍说,小戴,这是我孙子,他是一名人民警察。戴高明早就站了起来,和人民警察握手,一边说着幸会幸会。人民警察说,既然你是老人家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吭声。戴高明就笑,娘娘腔越发严重了。戴高明开玩笑说,我可不希望招惹人民警察。他们说话的时候老太太栗桂花还站在门口。老太太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们。人民警察说,奶奶你跟我来一下。老太太回过神来,跟着他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人民警察关上了门,然后就捂着嘴笑。老太太奇怪地问,你笑什么?人民警察说,我还以为真是骗子呢。老太太说,你是说他不是骗子?人民警察说,姥姥你放心,警察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老太太说,你怎么肯定他不是骗子?人民警察说,他要是骗子我这身警服就白穿了,就算是骗子他还敢行骗吗?老太太说,怎么了?人民警察说,老人家今天怎么一下子年轻了?我看起码年轻了二十岁,不,三十岁!
既然当警察的孙子认为戴高明不是骗子,老太太栗桂花应该踏实了。但老太太踏实了不到半个小时。孙子走后,她又想到客厅听听老人家和戴高明聊什么,但她没有去。警察是她喊过来的,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开了电视,很快又关上了。她又翻看那三个笔记本。她假借上厕所路过了一下客厅,老人家和戴高明还是聊得热火朝天。老人家说,栗桂花,把茶叶拿过来!她去了厨房,把冰箱里那桶茉莉花茶拿出去了。她望着戴高明又在想,老人家的这个朋友究竟什么来头呢?
到了晚上,老太太又给牛飞打了个电话。老太太说,牛飞,你家的房产证我怎么找不到了?牛飞说,妈,社区又要登记吗?你别理他们。老太太说,我是想让你把房产证拿走。牛飞说,我早就拿回来了。老太太说,你真的拿回去了吗?牛飞说,妈,都几点了,你早点睡吧。挂断电话,老太太又给牛翔云打。老太太说,翔云,你有没有听说过你爸有一个叫戴高明的朋友?牛翔云说,妈,人民警察都说了,他不是骗子。老太太说,翔云,不是骗子就可以保证不会行骗吗?牛翔云说,妈你说什么呢,早点睡吧。然后老太太又给牛蔚蓝打电话。老太太说,蔚蓝,妈有点怕。牛蔚蓝说,妈你放心,那个戴高明肯定不是骗子。老太太说,可我真的有点怕。牛蔚蓝说,妈你怕什么,就算他是骗子,他还能骗走什么,你早点睡吧。但老太太睡不着,根本就睡不着。老太太又把那三个笔记本拿出来了。后来她关掉了灯,隐隐约约听到老人家和戴高明又在笑。
失眠的人最盼望的就是天亮,星期五老太太早早就起床了。老太太赌气般煮了一锅方便面,除了搁进去袋子里的调料,她还洒了一勺盐,她感觉就像洒毒药一样。就这,老人家和戴高明起床后还吃得津津有味呢。戴高明甚至说,他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方便面。这个娘娘腔,他到底什么意思呢?
上午老人家和戴高明又在客厅里聊天,老太太又在她的房间里打起了电话。老太太先给牛飞打。老太太说,牛飞,你爸的那些玩意儿还在吗?牛飞说,什么玩意儿?老太太说,就是他那些玩意儿。牛飞说,妈你是说那个铁架子还是那些电机,还是车轱辘,还是破铜烂铁。老太太说,就是那些玩意儿。牛飞说,七年前不是已经卖了吗?怎么,老人家难道想看看他一辈子积攒下的那些破烂?老太太说,老人家在和他的朋友聊天呢。牛飞说,妈,我正开车呢。
然后老太太给牛翔云打电话。老太太说,翔云,你回来吧,我害怕。牛翔云说,妈你怎么了,老人家的朋友肯定不是骗子。老太太说,我昨天晚上已经想清楚了,其实我不是怕骗子,我只是怕。牛翔云说,妈你怕什么,别理他就是了,我正忙着呢,礼拜天就回去。
然后老太太又给牛蔚蓝打。老太太说,蔚蓝你快回来吧,我怕,我不是怕骗子。牛蔚蓝说,妈你怕什么?老太太说,我就是怕。牛蔚蓝说,老人家不是和他的朋友聊天吗?你怕他们聊天?老太太说,我怕。牛蔚蓝说,他们聊什么了?老太太说,我总算搞清楚了,他们刚才在聊贪官。牛蔚蓝说,妈你是怕贪官?老太太说,聊完贪官他们又聊俄罗斯,聊股票,聊汽油。牛蔚蓝说,妈你是怕俄罗斯还是怕股票还是怕汽油,汽油已经跌了好几次价了。老太太说,聊完汽油他们在聊火星呢,火星,他们一直在聊火星。牛蔚蓝说,火星?老太太说,他们在聊火星的什么计划,你爸说他要坐着宇宙飞船到火星上去,去了就住下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个戴高明说要帮你爸报名呢,火星不是一堆火吗?牛蔚蓝扑哧一声笑了。
牛蔚蓝挂断电话后分别给牛翔云和牛飞打了电话,既然老太太让回去,兄妹三人商定把聚餐的时间改到了礼拜六的中午。礼拜六上午10点,兄妹三人拖家带口的居然在老人家和老太太居住的小区门口遇上了。大家都有点吃惊,因为并没有约定10点钟回家,通常回来聚餐都是在11点以后。走进楼道后牛蔚蓝扮了个鬼脸说,你们猜猜看,老人家的朋友走了没有,老人家准备上火星呢!
牛飞有房门钥匙,开了门,大家看到老人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老人家已经换上了平时穿的睡衣,皱着眉头又在听他的收音机。老人家听的是“交通直播间”,收音机里传来警笛的声音。老人家站了起来,望着他们问,谁?是牛飞吗?是蔚蓝吗?是翔云吗?说着老人家便左手握着收音机站起来。老人家走得很慢,主要是右腿拖了后腿。左腿迈出去,然后拽他的右腿,看起来像是和地板拔河似的。走了几步,老人家抬起右手在空中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像是和大家打招呼呢。老人家说,你们谁给我八百块钱?我和你妈要,她不理我,她一直在睡觉。
收音机里警笛还在鸣叫,主持人气喘喘吁吁地说话,牛蔚蓝跑进了老太太的房间。牛蔚蓝喊了一声妈,其他人也跟进去了。大家看到老太太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一条胳膊探出去,好像要把掉到地上的那个橘黄色皮子的笔记本捡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