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种关系
2022-07-09熊德启
熊德启
是因为工作而养成的习惯,我常会观察自己的想法。它为何在此刻萌生,又如何顺着意识的河流缓慢发展,被攻击、剪裁、包裹、消化,直到褪去妆容成为一颗皱巴巴的果核,锁在抽屉的角落里,不再孕育生命,只是生命中某一瞬间的纪念品。
这样讲似乎有些抽象,不如举个例子吧。
最近的某一日,我参加了一场婚礼。总共耗时三个小时二十七分钟,停车场的计时器如实记录下了这个数字。而我在这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里都陷入同一种思绪:我在想一个人。
我需要明确一下我的用词,我并非是在“想念”一个人,我只是在简单地“想”一个人。如我所言,那个人在我的脑海里因为某种原因而浮现,而我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没有触碰,没有打扰,只是观察。
我不仅在观察那个人,也观察着正在观察那个人的我自己。
收到请柬时我还从未听过这酒店的名字,谁知竟是这般奢华的环境(如此说来没听过倒也合理)。我那早已停产的旧本田在停车场众豪车的包围下怎么都显得格格不入,像个保安。倒不如坐地铁来了,我想,以免有熟人要搭顺风车时显得尴尬。我把手上那塊无名的手表摘下放进扶手箱里,打算装作一副“因为没有戴表的习惯所以不买昂贵手表”的样子。到底要不要把已经包好的六百六十六块礼金提高到一千?或者再多些?我坐在车里思考了很久。
新郎是我在大学期间为数不多的密友之一,甚至为了我而打架进了医院,本被我理所当然地划入了千元档位里。但就在出门前刮落某一根胡子的瞬间,我对这段关系产生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怀疑——大学毕业后与他的联系着实有限,在十几年的清淡之后,我和他到底属于哪一种关系?我不知道。少就少些吧,反正我也没有结婚的打算或可以一起做此打算的对象,终究是收不回来的。
说起新郎,他和我一样单身到了接近不惑的年纪,但此刻已比我混得好多了。据说他对事业的兴趣始终大过女人,磕磕绊绊到三十五岁后终于红火,算是大器晚成。随后车子房子老婆纷至沓来,像一部非常守规矩的励志电影。这样一个男人到底娶了怎样的女人?坦白说我是有些好奇的。消息灵通的同学群里说那女人已是二婚,至于其他,没人能说出更多。
签到时我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几乎在我签完名后给出礼金红包的同一时间,我看见了新郎新娘的立板婚纱照。
“先生?先生!”排在我后面签到的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好意思。”我收起对自己思绪的观察,步入礼堂。
说起来可真是俗不可耐的剧情,我竟与她在她的婚礼上重逢。
实在是一件怪事。她的名字虽说不够特别,却也没有普通到“某丽”“某薇”这样的程度。为何我在看到请柬的时候从未想过会是她?一同受邀参加婚礼的几个熟人来招呼我,但我已经毫无与他们叙旧的心思,目光始终游移着寻找她,她现在怎么样了?胖了还是瘦了?她什么时候离的婚?第二次结婚了,她是否已经解决了自己在上一段婚姻里的种种问题?
这座城市对于“二婚”的仪式感始终含蓄,时间或场面上总要有些不同,提醒宾客这已经是某人第二次尝试获得一段持久而亲密的关系。我想她这次眼光不错,至少从仪式上来看,我的这位大学密友是毫不在意她的过去的,给了她最盛大的典礼,最灿烂的亮相。她牵着一个女孩从花墙后缓缓走出——哦!那就是她的女儿吧!时间过得可真快,在我的回忆里她女儿始终是个孩子,是她在聊天中的一个没有名字的注脚,如今竟已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仔细观察她女儿,确实像她,但眉目里还藏着另一人的影子,想来就是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前夫。
婚纱的造型很好地衬托出她背部的线条,她看起来不再是那种病态的消瘦,肌肤和骨骼之间充盈着一种健康的饱满感。她走过花路的过程很平静(毕竟已是第二次),新郎在台上伸出手接过她来拥入怀中,些许的娇羞从底妆下渗出来,宛如处子。同桌的其他老同学们窸窣着谈论起眼前这个二婚带孩子的女人,总之是一些带有世俗评判的探讨,但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听不清他们的话语。
“久等了。”新郎对她说。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婚礼就是如此,这些掌声早已在今晨备好,测过体温,摘了口罩,在这一刻无论新郎说了什么,总归是要倾囊相送。她气色不错,我很欣慰。我知道她已经看见了我,虽然她的肢体和眼神从未出现过任何变化,但我就是知道她已经看见了我。我和她之间有这样的默契,我确信。
好吧。我得承认,我与她是“那一种关系”。
到敬酒的环节,新郎拉着她来到我所在的桌子热心介绍起一帮老友,而她一副与我毫无瓜葛的样子,还装模作样地笑着问我叫什么,从事什么工作。
“真的?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呢!”听到我的工作,她作出如此评价。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暗暗苦笑。
“结婚了吗?有孩子吗?”她对我的兴趣稍有些浓,但旁人若不细致感受总归是看不出来的。这问题我本不愿回答,但身边的人已七嘴八舌地替我回答起来,我被情势所逼只好说出自己依然单身的事实。她没再多说什么,兀自举杯结束了这一段看似毫无意义的寒暄。我也如此配合着她,碰杯的时候轻轻用了些力,杯与杯的震动中传达着只有“那一种关系”的人之间才能懂得的东西。我差一点就要加她的微信,但并没开口。倒不是因为不合时宜(仔细想想也的确不合时宜),只是忽然想起来一件相关的事情,于是作罢。
对我这年纪的人来说,参加婚礼已很难被感动,即便是她的婚礼也一样。不过这场婚礼的歌单倒是颇为惊喜,很有些怀旧的意味。说来倒也不奇怪,毕竟她和新郎都与我同龄。罗大佑我很喜欢,《恋曲1990》是主题曲,倒是应景,周华健那首《明天我要嫁给你》也不能免俗地反复出现。没什么心思社交,她显然也不愿与我相认,倒不如听听歌。我躲在甜品自助台吃过分甜腻的布丁,等待一个离开的时机。
这时,现场的音乐换成了郑智化的《水手》。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歌怎么样?我选的。”不知何时她已挪步到我身边。我用余光看她,她若无其事地拿着一块小蛋糕,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我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腕,雪白纤细,连接着玉葱般无瑕的手。她这双手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眼前,不知为何直到今日才真的被我看见。我心里动了一下,赶紧把目光挪向远处,新郎还在忙着应酬亲戚领导,想来她也是忙里偷闲。不得不说,在自己的婚礼现场播放《水手》实属高明,是我喜欢的——几分戏谑几分真实,暗藏在嘈杂喧闹的底色之中,又毫不张扬。
“结过婚的人才选得出这样的歌。”她见我没说话,又补充道。
“对了,我离婚了。”她继续说。
“很显然,也再一次结婚了。”她笑起来,大概觉得自己站在甜品台旁独自傻笑有些奇怪,很快收起了笑容。
“第一次见到你父母,你和你妈妈之间缓和些了?”我问她。
“工作狂……”她先愣了一下,随即嗔怒道。
“不过是恰巧观察到。”我正欲解释,她忽然轻轻发出“嘘”的声音。一曲《水手》快要播完,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不再说话。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没错吧?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无限地重复下去。”她小声说。
我用最轻的力气点了点头,没再回应她。歌曲尾声的那两句歌词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以至于展现出一种全然不同的力量,犹如神谕:不要问,不要问,为什么。
“你这个发型不好看。”她忽然说,随后便和身边的其他宾客寒暄起来。她不知道自从我家楼下的理发店歇业,我已经自己给自己剪了大半年的头发,自然是不好看的。如此说来,其实她连我到底住在哪儿也不知道。
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我并不介意,我与她之间的交流早有着一套暗语:眉毛、鼻子、嘴角、脖颈、指尖、瞳孔的大小与方向、跷二郎腿的姿势……几乎我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参与到了这一套暗语之中,以至于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來表达我们在某一时刻的想法。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测,我直接说吧:我从未和她上过床。甚至连进入电梯前用手轻扶她肩膀的那种还算得体的触碰都不曾有过。
如我所说,我们之间,是“那一种关系”。
这种关系该如何描述呢?要用简单的语言描述它也是可以的,但简单的代价是不够精确。而精确也有代价,它冗长复杂,以至于显得模糊。我尽力而为。
两个人类之间的关系品种浩如繁星,但非要以书面形式来规范的并不多见。《婚姻法》当然是其中一项,但我想不是每个结婚的人都会把它摆在床头作为指导,男男女女违反它的事例也早已见怪不怪。我与她则不同,在和她的交往中我需要严格遵守《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工作伦理守则》,这本神奇的小册子用非常简单的语言清晰地划清了有关两个人的一切界限(鉴于它的名字实在太长,就叫它《守则》吧)。
为了搞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她自己甚至还买过另一本书:关于《守则》的解读本。是的,这些都是扎扎实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常被人误解为精神科医生。我总要花很长的时间去解释这其中的不同,直到她告诉我她的一种感受——
“你以后就这么和别人说吧,精神科医生就像是修电脑的,而你们心理咨询师就像是调试代码查修BUG的。硬件出了问题,靠改代码是修不好的;软件出了问题,靠修硬件也是无济于事。”
“像我,就属于一边修电脑一边改代码的那种。”她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总之就一个字——贵!”她笑起来。
“你的比喻很好。”我说。
她一直是个机敏的人,有过人的语言和表达天赋,我常想她或许不该从那家IT公司辞职去做一个家庭主妇。但我不能以我自身的喜恶来判断她,唯有保持中立,我才能真的感受她,进入她,成为她。
她:“你总是沉默。”
她:“对,就像这样。一直沉默。”
她:“你平时并不是这样的吧?”
我:“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她:“重要,我需要知道我在对一个什么样的人说出我的心里话。”
我:“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关系,你只需要了解和这段关系相关的我就足够了。”
她:“那是什么呢?”
我:“我是一个专业的、有经验的、可以为你提供帮助的心理咨询师。”
她:“仅此而已?”
我:“仅此而已。”
她:“对我来说,这不够。”
我:“我们坐在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我了解你,进而由我帮助你了解你自己。如果是为了让你了解我,你原本不必花这些钱的。”
她:“你刚才是试图开了一个玩笑么?你平时也这样么?”
我:“这不重要。”
在心理咨询师里,我属于精神分析的流派。
说起“本派”的创始人,我常以他的名来介绍他为“西格蒙德”,听者往往露出敬重的模样。但若叫他那个更为人熟知的姓“弗洛伊德”,则往往获得一种微妙的笑容——你是不是个骗子?
“你知道么?你像个机器人,没一点人味。你是不是骗我钱呢?”她起初就这么说过,左眼是玩笑,右眼是怀疑。而我一如既往保持着沉默,我这些无处不在的沉默是她在咨询初期的最大困扰。
精神分析甚至在行业内部也被如此诟病:咨询师过于冷漠、耗时过长、花费也高,长程的精神分析咨询往往要花费数年的时间。比起时下流行的认知疗法、人本主义……精神分析师更像是一面镜子,以更细致的方式将咨询者的全貌映射在他们自己眼前,帮助对方进入自己的无意识/潜意识领域去发现自身行为本身在无意识/潜意识之中的作用原理。当然,镜子就是镜子,镜子不爱说话,镜子是生硬而冰冷的。但也正因为这些特质,镜子才是清晰的,才能完整地成为镜子前的人,才能完整地映照出每一根白发、每一次皱眉、每一滴泪水,才能完整地感受作为她的痛苦和喜悦——“移情”,这是专业的词汇。
“鬼打墻”,这是她的评价。嘿,她的语言总是这么生动而准确。
简单来说,人是不会被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操纵的,使我们做出错误的行为或决策的往往都是自己的潜意识。每当有潜意识变为显意识,人便会摆脱它们的操纵,走向真正的自由。这也是为什么一些提问会被精神分析师以引导性的简单回答或沉默反射给提问者本身,反射到那些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常人无法触碰的议题。每一次沉默,都是咨询师进入、感受、成为来访者的过程。
她作为我的来访者长达三年时间。是的,在我们之间的那一种关系里,她被称作“来访者”。
“来访者?难道不是病人么?至少也是个客户吧?”在第一次咨询开始的时候我简单介绍了一些注意事项,她如此质问我。
“病人?客户?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问她。
“为什么我会这么觉得?这重要吗?”她反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你不是该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吗?”她挥舞起手中的精神科病历表。
“就这样也叫心理咨询?”她翻起白眼,一副懒得再与我对话的模样。
“医生要我找一个独立执业的咨询师,他说让我至少尝试四次再作决定。我信任他,所以答应他。我会一次性付你四次咨询的钱,四次之后,我也算尝试过了。”很明显,她对我是不满意的。
“你可以换人的,这是你的自由。”我说,“不是每个人在第一次就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咨询师,你不必提前支付那么多次的费用,你可以随时换一个新的。”
她压根没再理我,低头玩起了手机,直到墙上的时钟恰好走到五十分整。她指了指钟,又指了指门,一言不发地走掉。后来我与我的督导(也就是我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心理咨询师)谈到这件事,他问我从中获得了什么信息,她的这种攻击性是否让我感到被冒犯,是否有不适。
“这倒没有。”我说。
“愤怒,她很愤怒。无端的愤怒,无法消化的愤怒。”
显然,在那四次咨询之后她又交了四次的费用,随后再交了四次,后来干脆一次性交了十次、二十次……事实上《守则》里并不建议来访者一次性交纳过多的咨询费用,这被认为是咨询师对来访者的“剥削”,但她始终不愿意一次一次地付费。
“如果一次一次付,万一你有一天把我的位置给别人怎么办?”这是她的理由。
“不会的。”我说。
“不,我不信。”她说。
在她的要求下,咨询时间往往都安排在工作日的下午,因为她的丈夫那时会在公司里,而她则会找个理由提前出门接女儿放学,利用其中的时间差来咨询。她的丈夫和家人并不知道她在接受精神科的治疗和心理咨询。“我老婆就这样,大小姐脾气,矫情惯了”,她如此复述她丈夫的语言,准确地说,是她第一任丈夫的语言。
“要是你能和他聊聊就好了。”在咨询的中期,也就是进入咨询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她经常这么说。“要是你能和我妈妈聊聊就好了。”“要是你能……”
“不行,我不能。”我总是非常肯定地回答她,“在你的生活里,我能且只能和你一人交流。”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们这段关系的界限。”
或许不难猜到,这也是《守则》里所明确划定的内容。“界限”这个词在《守则》里频繁出现,与来访者生活中的其他人进行接触、甚至来访者拥有咨询师的私人联系方式,都是对“界限”的破坏。因为咨询师并没有能力和义务在一个周末的夜晚处理“我不想活了”“我老婆又想不开了”之类的消息。
因为她并没有我的手机号或微信,她本身的生活状况使得我们的预约常常出差错。我们始终通过电子邮件来确定咨询时间,而我常在与她约定的当日收到邮件,说她丈夫今天没去上班或她妈妈要与她一同接孩子,因此不能来见我——如此描述起来真像是两个偷情的人之间的对白。按理来说在如此情况下我应该照常收取她的费用,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再对那段本属于她的时间进行安排。但我从来没对她说起过这件事,我懂她的苦衷。我甚至也没有对我的督导提起过这件事,这毕竟算是有违行规。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虽然总被她指责冷漠无情,但我也有恻隐之心,我也有难言之隐。
她:“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叫来访者?”
我:“因为来访者是个比较中性的词语。”
她:“中性?”
我:“是的。”
她:“我不想当什么来访者,我要不然是你的病人,要不然是你的客户。”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你这种鬼打墙的提问真的很烦人你知道吗?”
我:“为什么我这样会让你觉得很烦人?”
她:“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她:“我不说话,你就不说话,是这意思么?”
她:“还是不说话么?你别老盯着我看。”
她:“我就想当病人,当客户,就这意思,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她:“下一个话题,可以吗?”
她:“你这样可真是太烦人了。”
她:“可能是我不想对你负责吧,事实上我不想对任何人负责。如果是病人或者客户,我就不需要对你负责,只需要你对我负责。”
我:“为什么这么说?”
她:“我是消费者。懂么?你见过消费者对商家负责任么?”
我:“责任对你来说是一件难以承担的事情么?你有家庭有孩子,你承担了不少责任。”
她:“倒也不是,你让我想想。”
她:“我压根不喜欢承担责任,坦白说我认为没人喜欢承担责任。但我觉得如果不承担责任,根本就不会有人喜欢我,不会有人需要我。所以他们到底在乎的是我本身,还是我所承担的责任?”
我:“你觉得呢?”
比起她的第一任丈夫,或许也包括现在的丈夫,我想我在某些方面都是最理解她的人。
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不过是我的专业。要知道深刻地理解一个人有时会成为一份沉重的责任,甚至成为一句无法摆脱的咒语。因为一旦理解了一个人就不可能再回到不理解的状态,“理解”这个词所伴随的那些东西——爱、包容、支持、退让、妥协……都需要在这套餐里一并给出。她对我表达过男女之情,“因为你是最懂我的人”,她是如此说的。来访者对咨询师产生感情是常出现的情况,当然也在《守则》里进行了明确的划定。我经受过相关的学习和训练,我明白她这份情感并非针对我个人,事实上她根本就不了解我。
“你至少告诉我,你几岁了?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比我小就轻视你。”
“不说是吧?那你结婚了吗?你有孩子吗?”她追问。而我只是沉默。也是从那时起她买了那本中国心理学会出版的关于《守则》的解读,试图从中找到逼迫我回答这些问题的条例。
“你喜欢我吗?我是说我作为一个女人,你作为一个男人,你喜欢我吗?”她不断求证。“你知道的,你不能撒谎。”她轻轻摇晃着手里的《守则》。
“我不会撒谎,所以我不能回答。”这是我一以贯之的答案。它当然不是什么完美的答案(让我听起来像个坏男人),但这是经过验证的伤害最小的答案。事实上她所提出的问题是在心理咨询中最难处理的问题之一,仅次于自杀请求。
“那就是喜欢了?”有时她会这么说。
“是不是因为我有孩子?你注意到我今天化妆了吗?这条围巾我朋友都说好看,你觉得呢?”有时她会这么说。
“我看你根本就不在意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付你钱,你根本就不会理会我的死活。”情绪崩溃时,她又如此说。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问。
“不公平。”当她终于明白过来她对于作为真实的人类、作为男人的我一无所知,也终将一无所知时,只说了这三个字。
我无意分享她的病理和精神状况,如果一定要说一点点的话,大概从咨询的早期我就知道,她一直在等待来自妈妈的道歉。原因不必在此细说,也无法在此细说,总之这道歉若是一日不来,她心底的小孩便一日不得停息地哭叫着,那哭叫声从井底遥遥传来,化作那些被他人看做“病态”的语言和行为。她不断伤害自己,不断破坏自己所拥有的美好的事物,始终是在报复那个“不知错”的妈妈。
如果我是她的丈夫,或许我可以去和她妈妈谈谈;如果我是她的好友,甚至情人,我总能找到些办法。但基于我和她的那一种关系,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我无能为力,我只能探入那片黑暗中,试着安抚那个哭闹的小孩。无条件的爱——这是咨询师许诺给来访者的东西,起初她抗拒、攻击,后来她接受、依赖,甚至因此而动了感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小孩哭闹得更加厉害了,她的确想要无条件的爱,却不是来自于我的或是任何其他人的,而她唯一渴望的那个人则始终无知,或始终无能。
直到咨询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说起一些与此相关的话题,我记得她坐在沙发上发呆了很久很久,第一次卸下了带刺的盔甲,像一团脆弱的雪人。
所以应该不难理解,当我在婚礼现场第一次见到她的妈妈坐在主桌上温柔得体地和身边的人谈笑时,作为咨询师的我不自觉地在脑中进行着复杂的判断,作为人类的我则压抑着一种更加普通的冲动,想去打破我与她之间的“界限”。我不能复述她妈妈曾经做过的事情,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仗着自己已经老去,便以为皱纹和岁月能掩盖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不去想、不去问、不去碰。以数十年的苦劳作为橡皮泥,重新捏造雕刻一个无瑕的角色,疑罪从无,既往不咎。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这一类的歌总有种魔力,即便结束了还能回荡在你的口腔里,不自觉地小声哼着,直到成为一种没人能听清的呢喃。
我:“辞职回家带孩子这件事,你怎么看?”
她:“我不是什么传统的人,如果你是指这方面的话。你明白吗?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是女人,只是事实的需要。”
我:“事实的需要?该怎么理解?”
她:“事实就是我们之间必然有一个人要在家里带孩子的,我并不介意这个人是他或者我,我选择辞职在家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挣得比我多,发展空间比我大。是的,他确实比我能干,即便是要我去做他的工作,也不会比他好。”
我:“你在强调他比你做得好。那你的感受呢?”
她:“我的感受?”
我:“被迫辞职,放弃你的事业,你的感受呢?你生气吗?遗憾吗?”
她:“我说了,我不是被迫辞职的,是我基于事实主动做出的选择。”
我:“如果,我是说如果,是有人逼你辞职,这个人是谁呢?”
她:“逼我辞职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一种正确性。”
我:“正确性?”
她:“没错,但我不想把这事情归类到女性主义的范畴里,我不喜欢那样。我说的正确性超越了性别,来自生活本身,是一种不容辩驳,甚至很冷漠的,正确性。”
我:“这种正确性抹杀了你的感受?”
她:“我想是的。”
我:“并让你感到愤怒?”
她:“愤怒?我想我并不因为这种正确性本身而感到愤怒,但因为我自己竟然很轻易地接受了它而感到愤怒。”
我:“为什么?”
她:“因为我作为妈妈欣然接受了它。但我的妈妈,她作为妈妈……她并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从来就没有。其实谁不想活得潇洒自由呢?但她为什么可以这样?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她活得肆意,却要我来承担她所做的选择的代价,但她呢?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她应该付出什么代价?”
她:“如果有一天我消失,她会知道,这就是她的代价。”
上一次见到她,已是两年前的事情。
“你知道吗?从前的歌很好辨认。”这是她进屋后的第一句话。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因为她进屋时音箱里正播放着一首老歌。是《小芳》吗?我有些想不起來。
“关键在尾声,从前的歌会使用无限循环的高潮,声音越来越小,直至结束。”她说。
我没有回应她这些无关紧要的话,试图进入我自己的节奏。但我内部某个并不够专业的部分却在暗自低语——嘿,果然是同年代的人,才会用“高潮”这种词来形容一首歌的副歌。
她照例把玩起那个属于她的抱枕,大指和中指用一种有序的节奏搓揉着枕套上的流苏,眼睛盯着天花板的某处。我和她曾用好几次咨询的时间探讨过她这个不起眼的习惯,那种对某种特殊质感的编织物的无意识的依赖,是将它们作为了某人身体的代偿品。那时的她还不太稳定,曾要求我拥抱她,我摇头拒绝。“求你了,不要观察我,抱我。”她那天在我面前足足哭了半个小时。若是她家里人知道这半个小时花掉了多少钱,大概会很后悔。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我这里哭了,最近在这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和我闲聊,好像和闺蜜的一次下午茶。
“如今的歌结尾总是很明显,是有意营造的,从一开始就直奔它而去的那种结尾。而从前的一些歌,作曲家似乎也没想好该如何结束,歌手也只能始终亢奋着,就这么渐渐小声下去,好像大家都不知该如何说再见,于是只能选择走远,直到听不到也看不见。”
“结束,是一门学问呢。”她微笑着说。
她的眼神从天花板下移到我的双眼中,清亮而有力。
“最近还好吗?”我没理会她对于音乐的评论,直接问她。
“我和他恢复那个了……但不是很理想。”她说。
“我和你说过的,之前始终提不起兴趣。”她补充道。
“停药有半年了吧?精神科医生那边怎么说?副作用会持续多久?”我一边翻阅笔记一边问她。
“我已经有阵子没去,副作用的话……我没问,也不想再问了。你知道我前几年根本就没了性欲,但毕竟是药物的作用,所以也就接受。如今停了药,欲望是回来了,但有些不一样。我从前是比较容易到的,你记得吧?我和你讲过的,几乎每次都可以。但这个阶段过去之后,现在困难起来。”她毫不羞涩地说着,好像在描述一则街边看到的闲事。这个房间是我和她共同努力建立起来的安全之所,在这里她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被无条件地接纳。
“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的状况是我的问题,还是对方的问题,或者是我们双方的问题。”她继续说,“你知道我想离婚已经很久,但我现在情况好一些了,好像也没那么想离婚。我有时不知道想离婚的人到底是病中的我,还是本来的我。至于他,他从不表态,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在瞎胡闹。你懂吗?好像我压根没有去谈论或者选择生活的权力。”她逐渐激动起来。
“我对他很生气,非常生气。但你不要误会,我的愤怒是在正常范围之内的,我现在已经可以很好地判断和控制了。”
“坦白说我觉得我自己已经好了,但他不这么认为。更可笑的是他并不知道我这几年的这些情况,不知道我在吃药,不知道我在做心理咨询,他压根就觉得我不是个‘正常人’。这更加让我愤怒。”
“对!就是这样的。”她笃定地说着,“这是我愤怒的来源。”
“我应该把这些感受告诉他,对吧?”她问我。
“嗯……”我发出模糊的声音。
罕见地,我在咨询过程中走神了。并非因为她这个来访者已经可以自主地理清自己的情绪,而是我这个咨询师实实在在地走神了。
这实在是不够专业,但我的思绪真的漂移到了别的事情上。我有一件事情要和她讲,这件事于我当下的生活十分重要,以至于我无法控制自己,时不时都想到那件事。当然,走神这事情一旦开启了就不受控制。我偶尔也想一些别的事,比如那些老歌真的都有无限循环的高潮吗?不知为何又想到了张雨生的遗作《单身旅记》,后来翻唱《单身旅记》的女歌手究竟是谁?
“你啊,总是这样,像块木头。”她并不知道我思绪的走向,笑着说。她最开始叫我“机器人”,后来叫我“橡皮人”,到最后变成了“木頭”。
“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她抓住了我游移的眼神。
“对,让我欢喜让我忧。”她继续笑着。
“你哭着说情缘已尽,难再续,难再续……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问候,不要一切都带走……”她哼起歌来。
“真是,舍不得你呢。”哼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
忽然间我醒了过来,内心开始储备能量去对她讲那件很重要的事。要知道去讲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因为我自认为是个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而这件事毕竟违反了《守则》。
她:“我可以在非常非常爱一个人的同时,非常非常恨这个人么?”
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因为这听起来总有些不对劲。”
我:“你是指你的妈妈么?”
她:“不,但或许是从她身上得出的感受吧。我发现我对生活里许多的人都抱有这种复杂的情感。爱的同时恨,靠近的同时抽离,付出的同时索取……”
我:“你认为这是不对的?”
她:“这是对的么?父母和子女之间,妻子与丈夫之间,可以有恨么?”
我:“我们之间呢?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你对我有恨么?”
她:“有。”
我:“你恨我什么?”
她:“我恨你让我想到了、问出了这些狗屎一样的问题。”
她不知道,她已是我仅存的来访者。
那段时间我自己经历了一些事情,状况不算太好。首先是我家里有人吃了官司,具体情况不便多说,总之是需要一大笔钱。其次,我失恋了,要知道心理咨询师的失恋与正常人并无差别,况且还是一段本已到了谈论婚嫁阶段的恋爱。当然,因为官司的原因,礼金和婚房无法达标也是分手的原因之一。疫情平息后我的新来访者数近乎为零,仅有的一两个也只来了一次后便消失不见,旧来访者们也因为各种原因不愿再继续下去(个别是因为回乡生活,其余大都是经济层面的考虑)。对于这些未达到咨询预期的突然分离,我们叫作“脱落”。要知道大部分学科的专业术语都冰冷生硬,但“脱落”这个词实在有着一种奇异的美感。
同行们也在经历相似的情况,虽然明知国内心理咨询的脱落率远高于西方,也始终在做着各式各样的心理建设,但每一次的脱落对咨询师本人来说总是难以接受的,往往会出现对自信心的极大打击和频繁自责,我与督导交流的次数也急剧攀升。
“你知道的,这不怪你。”督导总是这么说。
“我的理性知道这不怪我,但我的生活、我的感受却并不这么认为。”
不难想象,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我不仅陷入了自卑自责的境地,钱也忽然成为了我的大问题。的确还没穷到吃不起饭的地步,但距离吃不起饭的日子也不算太远了。
在我所有的来访者里,唯一接近咨询预期可以结束这一段长程咨询的人只有她,而留下来的人也只有她。
“你之前付的费用,到这一次就结清了。”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像一个对暗恋女生告白的高中生,等待宣判。
“是么?看来是我算错了次数。我一直想提前问问你呢,我觉得自己最近状态还不错,你觉得我需要再继续么?”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这种问题你就不必保持沉默了吧。”她笑着说。
结束咨询是一件细致的事情,原本需要咨询师和来访者进行彻底而深入的沟通,但我的口舌此刻僵住了,无法保持哪怕一丝丝的专业性,我怕我只说出分毫关于结束咨询的话题她便会立刻答应下来。
“你觉得呢?”我继续沉默了很久,反问她。
“让我想想。”她把玩着手机,视线离开了我的眼睛。
几分钟后,我的手机在身旁的茶几上震动了一下,我知道这是银行账户里收到了咨询费用。这次她打了多少?四次?十次?还是二十次?我心虚,甚至不敢拿起手机查看。
“你看看收到没?”反倒是她在提醒我。
十次,她打来了十次的费用,不大不小的一笔数目,至少让我能短暂地喘息。
“你怎么了?”她问我。我摇了摇头,深深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呼了出去。
“对了,这间工作室的租约到期,房东不再续租了,以后可能要换个地方。”就在她临出门时,我如此说。
这当然是个恶劣的谎话,不愿续租的人自然是我而不是房东,所谓换个地方不过是我请朋友在他公司里收拾出来的小隔间。更恶劣的是,如我所言,这间屋子是我和她共同建立的安全之所,我不仅如此突兀地告诉她这间安全之所即将消失,还在隐瞒此事的情况下收取了她的钱。
即便是到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无颜面对这件事。
“哦,好的。”她背对着我,背脊缓缓地起伏着。
“那你记得把地址发邮件告诉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剩下这毫无波澜的话语回荡在走廊里,像一首老歌。
我:“在开始咨询之前我们先确定一下,你需要录音么?”
她:“不要。录音、录像,任何形式的痕迹我都不需要。”
我:“有时候回听咨询录音会有帮助。”
她:“我已经说了,我不需要。”
我:“为什么这么坚持?”
她:“我不要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一丝关于我来到这里的证据。”
我:“那你的精神科病历呢?”
她:“平时被我藏在地下车库电表箱的后面。”
我:“你不愿意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她:“不愿意。所以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我不会的。”
她:“是么?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她:“‘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中的专业关系是咨询师与来访者在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过程中产生的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其不同于任何一种社会关系。这种关系是非强制性的,是职业性的,是仅在特定的时间、地点,为特定的目的服务而建立的关系……伦理总则:善行,责任,诚信,公正,尊重……’你们这守则写得实在太乏味了,好像上个世纪那种老工厂开大会的文稿。”
我:“为什么要念书里的这一段话?”
她:“没什么,只是确定一下。”
我:“是的,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好,那我们开始吧。”
“搞清楚了。老家湖南……你倒是没什么口音,上海念本科,北京读研,喜欢看篮球但打得并不好,虽然是湖南人但不吃辣,三十八岁,未婚未育,单身。”不知何时她又回到了甜品台,好像也不再避讳与我的关系,冲我眨着眼睛。而我还傻傻地发着呆。如我所说,我常常这样发呆,观察自己在某一瞬间产生的想法。
“喂!你看起来还不错啊,怎么到现在还单身?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似乎是我们的躯体之间第一次正式的接触,我勉强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回答。
“加个微信怎么样?我有几个闺蜜还不错,都单着!正经人,没结过也没孩子!”她说。
“精神也正常。”她小声补充,露出一股顽皮的笑容。
“不加了。”我说。正如我之前所讲的,我想起了一件相关的事,于是没有找她要微信。
“不至于吧?来!”她調出自己的二维码举在我的面前。
“不行。”我说。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热情忽然在一瞬间冷却了下去,收起了手机。
“还有几次?”她问我。
“十次。”我说。
“没过期吧?”
“过期?”
“你不加我的微信,就说明我上次的充值还没有过期,对吧?”
“充值?没有,不会过期的。”
她顿了顿,把玩起手里剩下的蛋糕纸,把它一次又一次地对折。
“不好意思啊,我后来也想来的……可是……”
“没关系,这是你的选择,你不必对我解释,更不必对我道歉。”
“我不是在对你道歉,毕竟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如何能对你感到歉意呢?不是吗?”她的声音一下子坚硬了起来,“在我们这一段关系里,我掏出了我的血肉、我的痛苦、我的一切,你呢?你是用什么来交换的?你的名字?你的相貌?到今天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年纪。如果有人讲述我们之间的故事,你会是一个毫无性格的角色,会是那种观众用来批判故事讲述者的角色,因为这样的一个人物实在是过于粗糙,你明白吗?你除了以一个人类的形态出现,其他的一切都是零,你明白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谈论过的……”面对她突然出现的攻击性,我有些慌乱。
“我知道,《守则》嘛。专业关系嘛。精神分析要克制要移情嘛。这么多年了,我看也看会了。”她笑起来,“这些我都懂,但那是你要遵守的,而不是我。我承认你很专业,你成为了我的一面镜子,你解决了我的问题,我很感激。但一个永远在照镜子的人是很孤单的,很孤单的,你明白吗?”
“你的《守则》里写了吗?你学过吗?孤单是一种病吗?”她盯着我,眼里竟出现了泪。我混乱的头脑忽然聚焦到那颗隐隐浮现的泪珠上,我意识到了这一颗眼泪的特别——在我面前,她从前的泪都是为自己而流,但这一颗泪,是为我而流的,也是仅仅为我而流的,为了一个作为真实的人类、真实的男人的我,而流下。
“抱歉。”她用纸巾轻轻沾了沾眼睛,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花了些眼妆。而我则呆立在原地,哑口无言。
“我是想说,你后来的新咨询室离我太远了,离孩子的学校也远,不管怎样都不顺路。”她很快恢复了常态,连说话的语气也变成了那种属于婚礼现场的社交性的语气。“你健身吗?就好像健身房,非得在家附近才能坚持下来。”
“天知道我在健身房里浪费了多少钱。”她自顾自地说着。
“后来我去做瑜伽了,效果也不错,让我平和了不少。你可以推荐你其他的客户试试。”
“哦,我說错了,是来访者,对吧?来访者。”
“说起来,我的瑜伽课到年底也要过期了,我得先把瑜伽课上完。”
“之后,或许我会给你发邮件的,好吗?”
我没有回应她,就此转身离去,混入婚礼的人群中。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作为来参加婚礼的人,我甚至还没对她说出过“新婚快乐”。我在酒店外的吸烟区接连抽了三支烟,仔细观察着我内心涌起的一股类似愤怒的情绪。随后我去大堂的柜员机里取出一些现金,找伴娘要回自己的红包重新封装了一遍。
“大手笔……关系不一般。”一旁的人小声议论着。
诚然,我和她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但即便是参与到这段关系之中的我本人,也始终对它有着根本性的误解。我想她说得对,那本《守则》终究只是对我个人的限定,而不是对她。
《守则》里有明确的规定,如果要将来访者的案例公开分享,务必要隐去来访者的真实身份以确保对个人隐私的保护,必要时可以对来访者的信息进行简单地加工。事实上不只是心理咨询师,任何在社会中生活的人,哪怕是小说家,也都应该遵循这样的原则。
所以在我所举的这个例子里,一切都未必是真实的。如我所说,那只是一个我在“想”的人。
这个故事中唯一真实的部分——我们之间,是“那一种关系”。
那是一种难以描摹的关系,就像偶尔瞥见的,柜子边沿上的一块小小的空地。
那里有一层淡淡的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证明曾有东西存在。那东西提前被生活窃走,于是永不能被岁月窃走。没人能记得,没人能说清,只留下关于它的些许传闻。人们都是如此说的:这件东西啊,你说它是什么,它就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