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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育儿”:城市养育共同体的远去与当归

2022-07-09安超

教育家 2022年25期
关键词:大院养育育儿

安超

自古以来,中国就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独子其子”的公共育儿观念,育儿从来不是只由母亲或某一家庭个体承担的私人化事务。在传统乡土社会,养育是通过家族、村落这种血缘和地缘共同体来共同参与的。现代工业文明的推进和人口聚集带来的城市化效应,打破了中国几千年来田园牧歌式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家族和村庄为核心的养育共同体式微。随着集体化时代单位制度的确立,基于业缘、地缘形成的各种单位大院、胡同、弄堂、巷子等作为市井生活所在地,成为很多城市儿童成长的集体记忆。到了市场化时代,伴随着住房、教育的商品化、家庭结构的核心化进程,基于经济分化、阶层区隔、学区划分等外显化指标所形成的“楼盘”“小区”出现了,“大院儿”“街坊”等集体养育方式也逐渐远去。

人类学家项飚把这个现代社会生活方式上的孤岛化过程,称为“附近的消失”。附近的消失,固然意味着物质水平上的广泛提升,但对于人类养育活动和儿童成长意味着什么呢?年轻夫妇生育率的低迷、广泛弥漫的结构性教育焦虑、儿童成长空间的压缩与心理困扰等生育、养育问题的出现,意味着没有一个文化和教育意义上的“大院儿”的存在,私人化、孤岛化的养育方式独木难支、困境重重。

养育共同体对于成人和儿童的价值恰是在它消失时才显现的,其价值可以归结为三种社会化情感——分寸感、力量感和家园感的养成。

第一,培养“分寸感”,共同体养育的自发性、广泛性具有公德养成的价值。父母与孩子有天然的血缘联系,会导致天然的高期待,因此其道德教育往往很难做到冷静、理智,很容易激发孩子的逆反。如果仅由父母来教养孩子,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关心则乱”的血缘关怀怪圈,难以把握教育的分寸。中国历来有“易子而教”的传统,同伴之间相互管理,长辈都负有教养的责任,在育儿公共空间里的所有人都有机会成为教育者,都有机会参与到民间养育实践中,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父母的教育压力,同时帮助孩子在合宜的公共评价中获得道德成长。“不经世事难成人,未经磨难总天真”,一个孩子有没有“家教”“教养”,在公共空间中很容易被甄别出来,同时成为孩子的成长压力和动力。亚里士多德讲美德是一种“择宜”的实践智慧,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强调“度”的把握,择其善者而从之、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文化品性最终是在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中形成的。例如,在“大院儿”空间里,恃强凌弱的孩子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畏强者、关心弱者的孩子有可能成为“孩子王”。再比如,大人夸奖一个孩子“有眼力见儿”“明事理”,本质上并不是夸孩子的圆滑、世故和钻营,而是肯定孩子在交往中将心比心、体恤他人。“知进退、守分寸”的公共道德的精髓,只有儿童在日常生活中与成人、同伴有实质性的互动,在不断地争吵、冲突、妥协、平衡中才能体悟和践行。

第二,培养“力量感”,共同体养育的自然性、非正式性具有野性滋养的价值。民间的“附近”空间不需要父母付出过多的陪伴时间、精力和金钱。“大院儿”“胡同”是儿童可以自由结队进行“撒野”“撒欢”的游戏场域,是可以容许一定程度的身体冲撞、力量宣泄、社会冒险的互动场域。一些包含自由精神和创造能力的公共闲暇活动,培养的是儿童的“野性”“野心”“野劲”。我们所讲的勇气和胆量、责任和担当,都是与“野”相联系的。“撒野”滋养了儿童内在的生命力量,帮助儿童探索力量施展的边界,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

当下很多中产阶级父母推崇的“游戏力养育”,其实无须刻意为之。儿童天生爱游戏、会游戏,成人需要做的就是创造“附近的”游戏空间。儿童的游戏往往就地取材,跳方格、扔沙包、跳皮筋、捉迷藏等游戏并不需要高昂的花费和刻意的训练。儿童的游戏又是乱中有序的,男孩女孩跑跑跳跳、来去自由,既可以从中释放多余的荷尔蒙力量,又可以从群体游戏规则中学会尊重与合作。一旦儿童从共同体游戏中获得力量的释放、舒展和再生,获得原初的自信,就可能在成长之路上冲破局限性的原生家庭、原生阶层文化,勇于开拓事业和情感的疆土。

第三,培养“家园感”,共同体养育的在地性、稳定性具有心灵安顿的价值。流动性是现代性的典型特征,数字化又带来了虚拟性,这都让安全的、舒缓的、面对面的交流成为现代人的精神奢侈品。人的情感归属、心灵安顿需要一个可信任的真实空间。无论是成人还是儿童,都缺少家庭、学校、职场以外的“伙伴”。在封闭的家庭里,夫妻或亲子之间都存在过度的情感期待与索取现象;在有围墙的职场或学校里,成人和儿童都面临激烈的竞争关系,缺乏一种轻松、温暖的生命联结。而共同体里的草木、砖瓦、动物、朋友,是大人和小孩都熟悉但不自知的“伙伴”。伙伴所提供的“生命联结”就像一双看不见的手,能抚慰每个人遭遇孤獨和挫折的心灵。另外,共同体里的“朋友”也会相互提供实质性的育儿帮助与支持。一个稳定存在、持续参与且有人情味、有烟火气的生活空间,而不是充满说教味和火药味的竞争空间,可以帮助成人和儿童逐渐形成“家园感”,悦纳和拥抱所处的生活世界。

可以说,在“不识邻人”的陌生人社会,物理意义上的“大院儿”和文化意义上的“大院儿”都有存在的社会价值。城镇化虽然让我们在物理意义上挥别了“乡土中国”,但在城市里重建养育共同体还是有希望的。“社区”就是重建养育共同体的重要载体。重建养育共同体,关键在于建构充满人文关怀和巧思的社区公共空间,帮助成人在“附近”开展真实的文化和教育活动。有些社区公园特别漂亮,但不是育儿友好的地方:虽然有好的环境及大片空地,孩子们可以在一起玩耍,可是周边却没有提供成人休息的设施。在这方面,清华大学教授李强在北京市海淀区清河街道的社区改造实验就值得借鉴。他带领团队将社区中的废弃小空间,改造为经济成本低但非常实用的儿童乐园。团队并没有使用非常昂贵的改造材料,仅使用了一些破旧的轮胎、软垫和塑料滑梯,周边设置了一些成人座凳。建构这样的养育空间,就可能帮助社区的人熟悉起来,有一个地方可以聊聊天,情感上有所宣泄,还可以让孩子们一起玩,这便是“关怀”和“巧思”。

总体来说,养育共同体是一个民间社会自发形成的、在地性的社会支持网络,是一个超越于家庭、市场、国家之外的社会共同体,也是一个帮助儿童养成知进退、守分寸、存野性、爱他人、恋家园等文化性情的成长共同体。现代意义上的“大院儿”,是成人与儿童从私领域向公领域过渡的“中间地带”,是情感捆绑的传统熟人社会与情感疏离的陌生人社会之间的“弹性空间”,是杜威所说的“联合生活”展开的社会场域。当“附近”空间在物理意义上扩大、在文化意义上被包容,人们之间的交流与信任便有望重塑,民间养育学也会随之在城市文化中扎根萌芽、蓬勃生长、开花结果。

责任编辑:王妍妍

在传统乡土社会,养育是通过家族、村落这种血缘和地缘共同体来共同参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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