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果川:我们不培养未来的建筑师
2022-07-09周丽
周丽
冯果川
建筑师,儿童建筑教育推广者、“童筑文化”创始人;现任筑博设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执行首席建筑师、筑博设计建筑工作室总负责人、海口经济学院雅和人居工程学院副院长;著有系列儿童建筑读物《一住一万年》等。
儿童、建筑、教育,这三个平常的词汇,组合到一起却带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并和“美”“创造”产生强关联。实际上,在欧美一些国家,特别是以教育闻名于世的芬兰,儿童建筑教育很早就被作为一种重要的艺术教育,用来培养孩子的审美力、创造力等。在中国,亦不乏有识之士在建筑与儿童之间搭建起素质教育的一隅天地——建筑师、“童筑文化”创始人冯果川便是其中的探路人。
從2012年至今,冯果川致力于推广儿童建筑教育已整整十个年头。尽管这一路上,作为“舶来品”的儿童建筑教育在国内的发展始终“叫好不叫座”,冯果川依然带领团队笃定前行,希望用建筑这种途径,帮助孩子们收获成长路上那些包括但不限于审美力、创造力的“更重要的东西”。
从建筑师到“教育家”
“建筑学最基本的就是在讨论人与空间的关系,实际上建筑是人的生活状态的一个反映,不仅仅是空间,还有时间。”保持对人、社会和时代的观照,是一名优秀建筑师应有的职业修养,也是冯果川长期游走于建筑与儿童教育领域的重要动因。
多年职业生涯中,冯果川主要从事公共建筑的设计建造。作为颇高产的建筑师,冯果川担任过国内多个大型重点项目的设计负责人。“海螺般的海南史志馆、漂浮在呆萌绿岛上的深圳光明区公共服务平台、像果冻一样Q弹的喜之郎集团总部大厦”,以及南方科技大学、深圳自然博物馆、国银民生双塔、微软科通总部、黄金交易中心、西丽文体中心等建筑作品,都是冯果川智慧和创意的结晶。
以专业技能积极影响城市空间的同时,冯果川也跨界整合城市设计、景观设计、灯光设计、公共艺术等不同领域,推动城市整体艺术水准的提高,并通过写作、研究等方式,保持对中国城市、建筑的反思与批判……无论是作为建筑师、艺术家还是“野生学者”,冯果川的成就都可圈可点。但这些“光环”,近年来越来越被“儿童建筑教育推广者”的高光所遮盖。
2012年,两位女建筑师赵星和黄静杰发起NGO组织“观筑”,希望在建筑和大众之间搭起一座桥梁,增进建筑师跟非建筑师之间的交流,其中也包括儿童。一贯主张“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建筑这种途径来认识自己”的冯果川受邀出任理事,并作为主要担纲者,同几位建筑师共同开发了一套儿童建筑课程。
最初,这一课程被命名为“小小建筑师”。冯果川对此并不十分赞同:“儿童建筑教育并非培养未来的建筑师。”不久后,为了更忠实地实践自己的儿童建筑教育理念和理想,冯果川创立了公共教育项目“童筑文化”,专注于以建筑学为媒介,引导和帮助孩子成长。
对于儿童建筑教育,冯果川总结道,其至少具备创造性、社会性、身体性和综合性四个维度。在创造性维度上,由于建筑学自带“人类无中生有的一种创造力”和“话题的开放性”等特点,儿童建筑教育可以对现在的“主旋律教育”进行调整,在其之外,给孩子们一个空间,释放他们另一部分的想象与认识,培养他们的创新创造、独立思考能力;在社会性维度上,儿童建筑教育可以引导孩子们尝试团队合作,同时关注社会,树立社会责任感;在身体性维度上,儿童建筑教育可以把孩子们的身体带回真实的世界,感受木头的温暖、钢铁的冰冷……更好地激活“身体的思维”,教会孩子们用身体去思考、学习;在综合性维度上,建筑学作为一个“综合了诸多学科、没有清晰知识边界”的专业,可以像线索一样,串起不同的领域,开阔孩子们的视野,让身处信息碎片化时代的孩子们学会链接和运用大量知识去讨论、解决问题。
儿童建筑课要教什么?怎么教?
在冯果川看来,建筑师的一大工作就是虚构生活场景,其内核实质上跟小朋友玩过家家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建筑师玩的“过家家”更有知识含量。因此,建筑课完全可以变成一种游戏。
在架构课程时,考虑到传统的建筑教育比较抽象,依赖图面的表达,而图上的建筑往往与现实中的建筑脱节,再加上儿童掌握精确的绘图技术比较困难,不易理解功能之类的概念,冯果川和团队确立了“让建筑回归现实”的原则,引导孩子尽量直接呈现建筑或场景本身,同时围绕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去讨论建筑。
基于这些维度和对儿童教育不断深入的思考,冯果川带领团队在儿童建筑教育领域进行了持续而珍贵的探索。
在“建筑游戏”中体认现实世界
冯果川介绍,当前“童筑文化”的课程大致可以分为基础性课程和项目式课程两大类。
基础性课程包括观察课、感知课、构成课、建构课等,主要是对孩子们身体、身体感觉及基础能力的训练,让孩子们通过“玩”、通过身体的参与去学习。在这些课程里,孩子们感知色彩、认识图形,接触并运用真实的木头、砖块、水泥等材料,理解不同材料的力学特点,处理不同构件的搭接方式,等等。
“比如我们会给孩子们一把筷子,让他们用这把筷子搭一个屋顶,唯一的要求是不会垮,而不设定这个屋顶下要有什么功能,是一个图书馆或是什么。然后让他们先自己尝试、探索,如果尝试不出来,老师可以提供一些建议,教授一些结构知识和搭建技术。通过这样反复的训练,孩子们自己就可能找到一些方法,玩出自己的花样。”
搭建课上,孩子们用充气枕盖拱,用水管做鞋柜、椅子,用竹篾编“笼屋”,用聚丙烯板建“帐篷”……玩出了各种各样有趣的创意,并在自由的探索中识记了建筑学相关知识。
项目式课程则侧重综合性的训练。以“童筑文化”正在实施的“理想之家”课程为例,冯果川和团队会先让孩子们回忆、讲述家的样子并默绘出来,再教授一些测绘方法,让他们把家现实的样子原原本本测绘一遍,然后让孩子们对比默绘与测绘的家之间有什么不同,讨论为什么情感记忆会带来这些差异。之后让孩子们在测绘的基础上制作出家的模型,并引导孩子们从情感体验出发,描述家庭的生活场景,审视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方式,去发现当下家庭生活的美好与不足,进而追问更理想的家庭生活,重构一个属于自己的“理想的家”。
“学建筑实际上是为了理解‘我’是谁,‘我’怎样在这个世界中生活、存在。”除了“反观自省”,冯果川还希望通过儿童建筑教育,让孩子们对所生活的城市、社会有不一样的认识,并对其产生积极的影响。
“在深圳生活的孩子对这座城市的认知其实是很窄的。前几年,深圳约有2/3的人生活在城中村,但中产阶级的孩子可能从来没去过。”为此,冯果川带着孩子们到深圳的城中村行走,去看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特色的古建和民居,并在此过程中引导孩子们发现城市的另一面。
在深圳龙岗区,有一栋“像是从宫崎骏的动画里走出来”、被称为“龙岗怪楼”的建筑。这栋楼不仅外观奇特,而且布局设计精巧,最特别的是,里面的家具都是用清水混凝土浇筑而成。冯果川曾多次带孩子们去参观这个片区和这座房子。当房子面临拆除时,他们找到开发商,阐明这座建筑的价值,并做了很多研究,四处去宣传。最终,这栋房子被列为保护建筑保留了下来,参观“龙岗怪楼”也成了“童筑文化”的保留节目。
一个更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冯果川和团队带着孩子们改造了社区的一块公共区域。这块区域此前被用来堆放垃圾和杂物,为了美化环境,也是为了给居民增加一个休闲的角落,孩子们搭建了一张围树椅,把一棵树保护起来,同时形成了一个休息区。担心还会有人往这个地方乱扔乱放,孩子们又绘制了漂亮的马赛克画,把画嵌在地板上。“他们当然不会允许别人来堆垃圾盖住自己的画,所以这些孩子会关注这里。这些画就像一道一道的符,镇住了这个区域。”
不同于一般的培训,儿童建筑教育对老师的专业性有较高的要求。“童筑文化”的授课老师基本上都具有建筑专业背景。冯果川坚持不去培训“对建筑没有多少理解、仅仅是照本宣科”的标准化老师,并要求老師本身要带着很鲜活的个性色彩去跟孩子们互动。
“90后”的周慧星,2019年从深圳大学建筑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加入“童筑文化”。在他眼里,冯果川是一个“特别能跟小朋友玩到一块儿的人”;而在孩子口中,他则被形容为如邻家大哥哥般“既幽默又威严”。在冯果川的影响下,他被带进儿童建筑教育这个“坑”里,越陷越深。为了打磨好“设计褶学”这门有别于传统手工折纸课的DBL(基于设计的学习)课程,近半年,周慧星一头扎进折纸这门“精深的科学”中,时时刻刻都拿着纸把玩、研究……
学员量大、课程标准化、老师成本低,是传统儿童教育“做大做强”的三要素,这三个缺哪一个都不挣钱,而“童筑文化”似乎一个都不占。冯果川坦言,作为“非刚需”类的素质教育,“童筑文化”多年来都是投入性的项目。尽管“叫好不叫座”,他仍确信儿童建筑教育的需求是有的,建筑课对孩子们有一定帮助,并希望能投入更多的精力,吸引更多“同道中人”,把这件事做得再好一点。
目前,除了自主招生,“童筑文化”也与深圳的百仕达小学、香山里小学、南山外国语学校等建立了课程合作关系,为学校的课后服务和素质教育注入了新鲜活力。
陪孩子成长,重识建筑与自我
“建筑是嵌在人类本能里的,就跟老鼠打洞、鸟要筑巢一样。应该把这种本能保护起来,同时也利用这种本能帮助我们成长。”
近十年来,除了投身儿童建筑教育,冯果川的身影也活跃在线下线上的公共平台,向大众分享建筑知识。至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冯果川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在深圳市中心书城开设一场公益讲座,讲授建筑历史、建筑常识、城市认知和美学赏析等内容。
2016年年底,冯果川“突发奇想”——编绘一套“入门级”建筑专业知识图本。他和长期的工作搭档——建筑师、作家张莉反复讨论后,最终决定从讲述一万多年来人类居所的变化入手。
“孕育”这套书的艰难远超设想。前期,冯果川和团队做了大量资料搜集和整理等工作,后又因具备建筑知识的插画师很少,而且工作速度跟不上出书的节奏,冯果川“舍我其谁”地承担起了大部分插图绘制工作。张莉记述这套绘本的出炉过程时写道:“在梳理了住宅的三册内容后,大大小小的插图量已经达到百张之多,而且许多古代建筑形式都没有现成图样,需要从大量资料信息中分析提取,参考已有的图文,还原出在建筑学上没有错误的形式。这已经不仅仅是绘画,而近乎建筑创作了……老冯决定豁出半年时间,用每天深夜处理完工作后的一两个小时,把这些插图慢慢画出来。”
苦心酝酿三年,《一住一万年》终得问世。这套图本包罗了万年间不同时空地域的人类居所案例,其间穿插着历史文化知识点、专业名词解析和著名建筑大师的趣闻轶事,不仅为孩子们提供了一把看世界的钥匙,还因为文字有趣、插图丰富而又不失专业性,引得很多家长,包括建筑师,看得津津有味。
11岁的丁丁向记者强烈推荐了这套书。丁丁是“童筑文化”最资深的学员。4岁时,他在书城听了冯果川的一场公益讲座,“就像磁铁一样,自然而然地被吸引”,此后便成了冯果川的忠实粉丝,每个月都来听讲,并加入了建筑课的学习——这只是丁丁此前报的十余个兴趣班、辅导班中的一个,即使后来不断缩减,丁丁始终坚定地保留了这门课。七年间,丁丁的妈妈张芮瑄明显感觉到建筑课对于孩子的改变,这种改变不仅体现在身体协调能力、动手能力的提高上,更体现在逻辑思维、抽象思维及STEAM思维等的进步上。
问及未来的职业理想,丁丁作出了“肯定不做建筑师”的回答。在他看来,建筑课增加了他看社会、看世界的视角,教会了他把想法付诸实践,这些才是最重要的——这正符合了冯果川办儿童建筑教育的本心和追求。当然,冯果川也“失望”地看到,一些孩子受他们的影响选择了建筑学专业,成了他们的“准同行”……
实践儿童建筑教育多年,冯果川被称为最懂儿童教育的建筑师。但他认为,教育是一种互动,是教学相长,把建筑学知识普及出去的同时,建筑师也通过教育活动收获了孩子的天真和看问题的视角。在这种反哺下,冯果川在工作中慢慢向儿童倾斜,越来越多地承接幼儿园一类的设计。“因为有接触孩子们的机会,更了解他们,我就更愿意为他们去创造一个建筑的空间。”
冯果川也希望这种反哺能传递到建筑学上:“与未来的主人翁联合起来,共同分享我们对建筑、空间的感受和知识,共同面对和对抗现有空间对我们生活的异化。这样,建筑学或许可以焕发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