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珠传说、射日神话与南海青铜文明的消逝
2022-07-09陈红旗
陈红旗
内容提要:作为《鬼吹灯》第一部故事的延续,《鬼吹灯之南海归墟》主要书写了疍民海中采珠的故事。小说在“重构”南海采珠场景的同时,也对苦难深重的古代疍民寄予深深的同情和现代观照。南海疍民的先祖恨天氏不但延承了华夏文明中的射日神话,还建构了自己独特的“恨天意识”和青铜文明。通过对恨天氏墓葬形态及其创造的青铜文明的书写和剖析,作者在歌赞恨天氏伟大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同时,也隐喻了人与自然冲突的必然性和悲剧性。
关键词:天下霸唱 《鬼吹灯之南海归墟》 采珠传说 射日神话 青铜文明
作为《鬼吹灯》第一部故事的延续,《鬼吹灯之南海归墟》(以下简称《南海归墟》)主要书写了传统行业中风险性最高的一种职业——疍民海中采珠的故事。“南海采珠的疍民原型出自广西北海地区,秦汉时期就已有龙户和獭家赴水采珠屠蚌,但是似乎很少有人来写他们的故事。”①所以,《南海归墟》中的重点元素就是海中采珠和这一行业的传说。按照作者的观点,在南海生存的疍民及其先祖恨天氏不但延承了华夏文明中的射日神话,还建构了自己的青铜文明。虽然这些神话和文明已经随着疍民的消亡而消逝,但他们留下的遗址却构成了南海归墟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成为“我们”——“我”(胡八一)、胖子“王凯旋”、Shirley杨、明叔、古猜、多铃、阮黑的寻宝之地,且正是在探险过程中,“我们”不但发现了南海采珠传说背后隐藏的射日神话和青铜文明的独特文化景观,还管窥到了人与自然矛盾、冲突背后的人性弱点和悲剧根源。
一、南海采珠与疍民传说
在《南海归墟》中,作者告诉读者,世人都知晓南珠等珍珠的珍贵价值,但很少有人知道,这是采珠人冒着各种不可预知的危险从海底老蚌的体内采割而来的。在采珠人当中,最负盛名的是南海疍民。他们天生体质异禀,善于潜海采珠,并在长期的海上活动和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采珠文化,这种采珠文化的形成与他们生存的海域、习俗、信仰等紧密相关。这些疍民不但自成族群,还形成了自己的采珠行规、话语方式和行为准则。由于备受统治阶级的欺压和屠杀,导致作为族群和职业采珠人的疍民后来消失殆尽,但采珠文化作为一种潜意识和遗传元素,仍然在古猜这样的渔民身上得以延续,并随着“我们”在南海寻找国宝秦王照骨镜的探险之旅逐渐显露出来。
小说写陈教授告知“我”、胖子和Shirley杨,秦王扫六合定天下之后得到不少六国秘器,如八面古镜,其中就包括秦王照骨镜。据说,这面铜镜能照视人身骨骼脉络,是一件世间罕有的无价之宝。秦始皇曾将这面宝镜连同他在南巡时发现的一具海中古尸埋进深山。该镜命运多舛,曾在宋代面世,后在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时被英国人搜刮而去,几经辗转流落到印度,最后被一位东南亚富豪买下,却在走私出海时遇到风暴葬身于暗礁密布的南海珊瑚螺旋海域。为了防止秦王照骨镜被外国专业打捞队找到而流失海外,陈教授委托“我们”去打捞这件稀世国宝(事后方知陈教授和“我们”都被孙教授欺骗了,他诱导“我们”去打捞的并非秦王照骨镜,只是一面珍贵的古代“周天卦镜”)。问题在于:“珊瑚螺旋是海底的一片巨大的珊瑚森林,据说其中有处深不见底的海眼,周围海域又与深海大洋相接,风高浪急,危险莫测,也号称是沉船的墓场。”b这个海眼是个无底洞,无数海水夜以继日地灌进去,却从来没有灌满过,该海眼与《鬼吹灯之精绝古城》中描述的精绝鬼洞颇为相似,这片神秘难测的海域极为凶险,被视为“幽灵恶鬼出没的地狱之海”,绝非普通人以身犯险就能找到那艘载有秦王照骨镜的沉船的。陈教授认为,珊瑚螺旋海底复杂的地形以及恶劣的海上环境使得传统的探测方法失效,只有用摸金校尉的“风水秘术”和搬山道人的“探海奇术”才有可能找到那艘沉船。这就为“我们”涉险下海采珠、寻宝埋下了伏笔。
当然,从伏笔的角度来看,《南海归墟》的“引子”中有两段介绍盗墓流派的话非常值得注意:
发丘、摸金之辈,始于后汉,实皆一脉。摸金秘术,“易”字当头,生生变化为“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南宋末年以来便无“发丘”之说,并称“摸金校尉”,以易学五行之理分金定穴,多存立身济世之心,或两三人或三五人结为一党,无师徒传承之名分,唯以发丘印、摸金符、寻龙诀等物为凭,进退有章,攻守有法,盗亦有道,鸡鸣灯灭不摸金,盗不离道,敬鬼神而远之。
搬山道人一支,始于西域孔雀河双黑山流域,其辈皆同宗同族,平日多扮游方道士行走天下,不与外人往来相通,特立独行,能人异士辈出,盗遍世之大藏。有不知其意欲何为者,谓其:“搬山道人发古墓者,以求不死仙药也。”搬山者善独门“搬山分甲术”,此术可细分为“搬山填海术”并“分山掘子甲”两门,合称“搬山之术”,历来秘不外传。其辈寻藏盗墓,无不以“搬山异术”为行事之根本,搬山术虽属异类方术,然其中所涵盖诸般方技、法门、诀语,却并非以《易》为总纲,故与摸金校尉“风水秘术”之渊源截然不同。c
这里,作者表面上是在介绍摸金校尉与搬山道人的各自渊源,实际上暗示了两种盗墓秘术相结合的可能性及其产生的巨大威力,进而为主人公成功实现海上采珠和找到周天卦镜的探险目标留下了伏笔。或者说,按照小说的故事情节所述,摸金校尉与搬山道人的后世传人之间的合作确实创造了从南海归墟中寻宝成功、全身而退的“传奇往事”。此外,小说结尾写多铃中了其父亲设在金表上的尸降,为了不负阮黑死前所托,“我们”须去湘西寻找一个元代僵尸王体内的“红丸”(内丹)来为她续命,这就为另外两部小说《鬼吹灯之怒晴湘西》和《鬼吹灯之巫峡棺山》留下了最大的伏笔。
与其他《鬼吹灯》小说中主人公盗墓求财的私人目的相比,《南海归墟》中“我們”寻觅国宝的目的要高尚、严正得多,因此探险精神和强健的生命力在“我们”身上得以正向体现,也在古代疍民这些脱离社会常轨、游走在采珠和造反夹缝中的边缘族群身上得以正向体现,且正是在这种生命强力的作用下,才使得“我们”勇于绝境求生,并在这一过程中为古代疍民曾经的存在境遇进行了历史回溯和险境重现。如此,“疍民的故事”之于作者,已不仅仅是一个叙述对象或曰一种“题材”,而是与作家的生命观、价值观和艺术取向直接相关。在作者看来,古代疍民的遭际及其历史文化内涵是非常值得关照和反思的。自古以来,在珊瑚螺旋的采珠人都自称“蛋人”,他们把采珠叫作“采蛋”。至于今日所谈及的蛋民和采珠的手艺行规,都是在明代才开始形成的,但采珠这一职业正式起源的时期很早,其传统和历史都非常古老。据说,秦汉时南海水上有龙人,世代居住在船上,在海中来去自如,最擅长赴水采珠,他们彪悍绝伦,不服王化,但由于生存环境日趋恶劣,后来不得不接受朝廷的招安,被称为“疍人”,专门司职在海中采珠。古代疍民非奉旨不能采珠,采珠时都有官兵看管,即使海情恶劣难以下水,也被强逼着绑石下海,一旦丢失采到的珠子或者逾期采不到珠子,都要被施以斩足之刑。由于古代统治阶级对疍人的盘剥太过严酷,加之疍人本身比较野蛮嗜血,天生一身反骨,且民不畏死,所以经常铤而走险杀官造反。一代代下来,在投降和造反之间不断循环,但疍人毕竟力量有限,最后被官府剿杀得几尽绝迹,因此这支生活在海上的古老民族逐渐消失了。后来,疍人从事的工作被沿海地区的贫苦渔民接替,慢慢形成了现在的蛋民。
蛋民采珠的本事远不如疍人,但他们的生存环境依然残酷恶劣,常在官兵的严密监视下采珠,有蛋民不甘心上缴以命换回的南珠,吞珠入腹,一旦被识破,就会立遭开膛破腹、弃尸喂鱼之厄。蛋民大多是活在社会最底层且无以为生的人,或是刑徒流放之辈,基本上会在采珠过程中死于非命。由于近海珍珠很快被采光,所以采珠人要到接近深海的珊瑚螺旋海域附近去采珠,这是一种暴富的手段,但危险系数实在太大,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很少有人愿意冒这种风险。采珠人和盗墓者相似,也是七十二行的手艺人,但在海上不可提及“倒”“珠”等字样,而要将明珠称之为“蛋”,以防因采珠而死的幽灵被“珠”字或明珠的精气吸引后在海底索人性命。蛋人采珠的常见办法是以长绳拴在腰上系住,携带装满石块的竹篮和换气用的猪尿泡沉入海里,然后设法引诱老蚌打开蚌壳,再探进身子或伸直胳膊去采珠。有时采珠手艺差或运气不好,就会被巨蚌夹死或被恶鱼杀死。采珠之辈,十有八九会落得葬身海底、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由于南珠比东珠更加华美珍稀,所以南珠在古代一直是给皇帝的进贡之物。从古到今有数不清的蛋民为此送命。王公贵族往往对南珠趋之若鹜,殊不知它们都是蛋民以命换回的。在某种意义上,每颗南珠上都缠附着那些死难蛋民的怨魂。
疍人以鱼龙鳞属自居,被视为龙王鱼主的子孙后代,自幼便在周身花绣鱼龙海兽,赴水时赤身裸体,这种文身(刺青)的图案叫作“透海阵”,它会令海底恶鱼误以为是同族而不肯加害。疍人体质特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海底采珠捕鱼,使得他们后代的眼睛逐渐生出一层细膜,在潜流汹涌的海底采珠,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南海归墟》中的古猜就身绣鱼龙海兽,天生鱼眼,正是疍人后裔,所以才能在海底轻松采珠和斗杀恶鱼。古猜身上的纹绣刺花,就如同疍人古老的谜咒,文身的同时可能还在皮肤里下了某种秘药,故此可保他轻松潜海穿波且不遭海怪所害。疍人最善于剐蚌屠鱼,且从小就学习推演卦象。所以,他们的存在本身颇富传奇色彩。而古猜作为世上最后一名龙户(注:“龙户”即疍民中的男性,疍民中的女性则被称为“獭家”),与“我”、胖子和Shirley杨一起创造了深海杀蚌精、鲛姥的奇迹。可以说,在南海归墟中,古猜和“我们”一起“再现”了古代疍人的采珠场面,而“我们”在“重构”蛋民采珠场景的同时,也对苦难深重的古代疍民寄予深深的同情和现代观照。
二、射日神话与恨天氏之谜
《南海归墟》是以现代视角和历史眼光去呈现古代疍民生活及其文化遗址的,因而作者有意用饱含猎奇感的主观化、悲剧化视域对其进行“探源”,并揣测、推理出古代疍民的恨天意识、射日神话和“性格”形态。
首先,小说为读者建构了一个神秘的关涉恨天氏的古迹。按照胡八一和Shirley杨的推测,古代疍民属于恨天氏,恨天氏孤悬海外,以龙火炼铜,远离华夏文明,他们創造的青铜文明曾鼎盛一时。恨天氏大概消亡于战国末期,其遗族流落海上,被秦汉统治者定为疍户。古猜就是恨天氏的遗民,他对水性的熟悉和透海阵文身上描绘的恨天国传说就是最好的证明。关于文身,疍人可能有许多秘方,包括使用海里的特殊之物,作为文刺肌肤的药水,将恨天人古老的秘密都藏在透海图中,一代代保留下来。龙户的绣面文身,只有在归墟海水的浸泡下才会显露出恨天古迹的传说。在海底恨天国的宫殿中,“我们”感受到了宫殿的壮阔雄奇、气势森然和“穷尽天下之庄严”的气象。作为一处建筑奇迹,它体现了恨天氏虔诚的信仰和搬山填海的坚韧毅力。大殿里到处是高大威武的青铜神像,一个个面目狰狞凶恶,瞪目低视,神情凝重肃穆。大殿中随处可见的青铜神像,证明几千年前的恨天氏就已懂得掌握和使用海底阴火炼铜,他们不用人火和天火也能制造铜器,且工艺水平特殊,使得铜人在海水中浸泡了几千年后依然铜性不失。令“我们”和读者感到怪异的是,大殿的柱子上用铜链高高低低地挂着十多颗青铜人头,每颗铜人头颅都不下数百斤,那情形好像被斩首后悬挂示众一般。这些横倒竖卧、身首异处的铜人说明这里的宫殿不是墓穴,而是祭祀场所,隐喻着恨天氏的世界观和宗教观。
其次,作者解读了恨天氏的“恨天之谜”及其射日神话的源流。这里,“恨天”的涵义并非如字面所示,他们并不恨天。因为在中国传统观念中,以北为大,以中为正,以天为尊,就算在平常的言谈话语中,也不敢轻易得罪老天爷,尽管“恨天”这一名称表面上完全颠覆了敬天为神的观念,与西方宗教中的上帝与撒旦的传说相似,但事实并非如此,恨天之谜藏在青铜巨人的首级上,“恨天”一词与西方传说中憎恨太阳的吸血僵尸相同,吸血僵尸视太阳为死敌,恨天氏是一个与某些信奉太阳神的民族为敌的族群。世界上所有繁荣过的古文明,都起源于水系庞大的河流,恨天氏的祖先曾是华夏黄河文明的一支,在殷商时期以及更早的时代里,人们就将鱼视为月,将火鸦视为太阳,带有火鸦头饰的铜人,其实就是恨天氏视为死敌的天日化身。这种分析很有道理,是符合古代宗教和图腾特点的。“上古时期,鸟和日在特定的宗教结构中是可以互换的。从先秦文献记载来看,日是鸟,鸟也是日,两者角色可以互换。”d大殿中还有许多箭石残骸半没水中,殿顶有一块圆形的石盘,其上铸有残破的铜鸭,都遭箭石(古代海洋生物化石)所穿,大殿在海底被淹没时间太久,许多物品遭侵蚀腐烂,但从有鱼骨头饰的青铜巨人所保持的姿态来看,他们似乎是弯弓搭箭的武士,殿柱上挂着的铜人头颅是他们的战利品,有火鸦标记的石盘似乎代表着将要被弓箭射穿的太阳。此外,南海归墟山中的大殿里还记录着恨天氏的战争传说,而火鸦和太阳的标志,意味着恨天氏是古代黄河文明射日传说中的部族,他们是一个崇拜射日图腾的民族,所谓“太阳”可能是敌对势力的神或太阳图腾。射日神话一方面反映了古人农业抗旱的自然本能需求,另一方面反映了古人“对太阳神的崇拜”e。就恨天国而言,射日神话不但反映了恨天氏建构历史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态度,还蕴含着与恨天氏生存和发展密切相关的文化信息:“现在有学者认为南美的玛雅文明与商周文明极为相似,提出玛雅人是中华后裔的假设,因为两者的图腾神像以及服装建筑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不过玛雅文明是殷人渡海而建这一观点尚未得到认可。玛雅人就是一个崇拜太阳神的民族,射日则是一种起源于黄河流域的战争传说,这与恨天之国的来历非常吻合。”f按照小说的叙述,在珊瑚螺旋海域里,这个崇拜巨箭、巨石,曾经达到青铜冶炼技术顶峰的古国,由于过度开采龙火矿脉和山石,导致山崩海啸,所有建筑和生存家园都被海水淹没,其遗民沦为蛮居海上的疍人。南海海眼下鲸腹般的洞窟,就是他们当年采矿时的矿洞,倒塌的石柱石台,极有可能是他们为采龙火所搭建的设施。而石殿墙上凿刻的壁画反映的都是古人宰蚌取珠、斗龙杀鲸的情形,所以恨天氏应该是南海采珠行业的祖师爷,且疍人的手艺就是从他们这里流传出去的。
再次,作者为读者解析了恨天氏古墓的独特之处和恨天氏沦为疍人的原因。小说写“我们”在海底一个环形山中发现了楗木,这是古人认定的除了昆仑神木、扶桑之外的第三种神木。据民间传说,人通过楗木可以从海底通向月宫。楗木如同一株大树,以箭石嵌为伞盖,作势破天欲出,其周围有上千青铜奴隶环伺推动。这根楗木并非“废物”,它作为一种图腾,是无数古代奴隶悲壮如蝼蚁般被驱使着呕心沥血、倾尽国力铸造而成的,无疑体现了恨天氏族人生命的意义和信仰所在,是他们精神世界的寄托。在周穆王时期的铜鼎上有恨天氏死后奔月的传说,传说中楗木是上古神木,能够从海底一直生长到月宫,其顶处有天窗般的洞窟设在月位,目的就是实现恨天氏死后亡魂升华且能够沿着楗木奔月成功,所以这根海底楗木并非恨天氏射日的战争图腾,而是他们奔月的冥途象征,归根结底,该环形山是一座存于常理之外的恨天氏古墓。在楗木顶端的木身上有一道铜门,铜纹中有海底神木连接着海水和明月的模糊镂痕,上有在西周殷商古墓中可见的飞翔的送死鸟图腾,铜门通向楗木中空的内部通道,这是一条让死者亡灵踏着神木奔月的通道,通道下就是恨天氏的古墓。在古墓中,“我们”发现了令秦始皇误以为是海中仙人遗蜕的南海僵人。据墓中铜鼎上展现出来的恨天氏族人死后入葬升月的情形可知,很多恨天氏族人尚未等到满月降临、奔月求长生的那一刻,海岛上的古城就塌陷到海里,幸存的遗民如星烟流散,最终沦为蛮居海上以采珠、捕鲸为生的疍人。
第四,作者解析了恨天氏建设古墓的奥秘以及“我们”逃出生天的路径。恨天氏本来起源于黄河流域,渡海南迁之后,仍保留着古老的神话图腾崇拜,除了象征战争屠杀的射日,还有追求长生不死的奔月。恨天之国采取龙火,早就产生了空前绝后的青铜文明,但大概因为对月宫中不死药传说过度迷信,恨天氏族人将举国之力倾注在挖掘海底神木和铸造青铜上,却最终无一人升天。这种推测是比较符合古人妄想死后成仙的迷信心理的。秦汉时期的古人热衷于寻仙求不死仙丹,还热衷于炼丹,所以出现了用月食造成的残疾胎儿炼取不死药的药引的迷信行为。在疍民身上的透海阵中隐藏着归墟古墓的真相,恨天氏祖上希望有后代能重返海眼之中,将祖先的遗骸正式安葬。恨天氏精研卦数,龙獭之辈自幼所学的古咒就是一种卦象机数。通过古猜启动归墟古墓中金刚玉石卦盘上的机关,在青铜鲛口中放满南珠,将手托玉盘的铜像沉入海底机关,引出了海底死神——鲛姥,它被楗木上掉落的箭石削去半个脑袋,但它临死前折断了楗木,楗木上生满如同树冠的箭石,在海波乱流中浮力极大,随着楗木上浮,“我们”居然被鲛姥的尸体托出海面,但因鮫姥尸体过重,楗木在海面上只浮了一浮就被拖得沉向海底,幸好有“过龙兵”(鲸鱼和海龟集结成群,鲸脊龟甲浮水而出所成)将楗木再次托了上来,才使得“我们”终于逃离归墟,随后借助楗木解体后释放出来的陪葬品——一艘用巨大的龟甲制成的古船而重返岸上,可谓死中得活。
第五,作者透过小说人物的描述,表达了对恨天氏创造的青铜文明的赞叹之情。恨天氏及其创造的青铜文明固然被大海埋葬,但他们已经不是一种可以被无视的“历史存在”,而是代表了激扬生命活力、追求生命价值的“海洋文化精神”,且这种精神一直被延续下来。这并不奇怪。按照文化理论和意识形态理论的描述,当社会的现实存在结构发生变化之后,与之相应的精神意识和文化价值并不会随之根本消亡,它们会化入某种地域文化,并对后世者的价值取向、人格结构和文化心理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天下霸唱喜欢那种崇尚生命强力、勇于挑战陈规、勤于开拓进取、敢于释放生命能量的探险精神,这种精神与恨天氏的“恨天精神”有颇多相似之处。而对于恨天氏来说,“恨天精神”已经深深地融入他们的生存信念、族群信仰、生命体验和血液之中,他们的陆地家园虽然被大海吞噬,但他们酷爱自由和激情人生的精神品格没有变,所以他们敢于在大海里遨游和奋战,并拼出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和生命力量。他们如同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一样,尽管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证明了自己的不屈意志,释放了自己的生命能量,证实了自己的存在意义。可以说,在作者的笔下,“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恨天氏的生命抗争意识和生存奋斗诉求,再现了恨天氏的“恨天精神”,也为这些人增添了与雄浑博大的海洋文化相应和的神奇色彩。
略微有些遗憾的是,由于作者的历史感不够强,所以《南海归墟》在充溢着内在张力的同时,还有一些知识误区和生编硬造的问题。从历史角度来看,“南海归墟”下隐藏的恨天氏的射日神话和恨天之谜终究是对“一个消逝的族群”的生活情态及其创造的青铜文明的想象性描述,这其中有许多经不住推敲的历史细节和科学知识。“中国的青铜时代起源于黄河流域,从公元前2l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为青铜器时代。大体相当于文献记载的夏、商、西周和春秋时期,与中国的奴隶制社会的产生、发展和衰亡相始终。”g恨天氏固然起源于黄河流域,但他们能否创造出辉煌的青铜文明并无历史依据。当然,《南海归墟》不是一部历史题材类小说,它更不是在书写和演绎历史,用信史标准去衡量它肯定是不公平的,但它确实书写了一些关于恨天氏的历史过往,这些历史碎片就如同玻璃碎片一样,处理不好是会伤人的,只不过后者伤害的是人的肉体,而前者误导的是人们的观念和认识,即谬种流传、贻害后世。或者说,《南海归墟》的艺术缺憾并不是把海柳船底舱中海匪尸体和珠母海里的事情写得“粗糙”或简单,也不是把恨天氏和采珠疍民的遭际写得过于“客观化”,而是作者对青铜冶炼技术和青铜文化的传播情状缺乏深刻了解:关于青铜冶炼技术,有中亚—新疆—甘青—中原这条传播路线,“还有可能存在西亚—南亚—西藏—青海东部—中原的传播路线”h,但到目前为止,考古界尚未发现青铜冶炼技术在古代有传播到南海归墟的证据,这意味着恨天氏在南海归墟炼铜是不切实际的,而作者想象“海底阴火”可以冶炼青铜,就更加荒唐了。由于上述缺陷的客观存在,因此,很难说《南海归墟》真正描绘出了一幅恨天氏建构射日神话和伟大的青铜文明的历史画卷。对此,作者似乎有所察觉,所以他只能让这种青铜文明随着探险者的归来再次消逝于南海归墟中。
三、青铜文明的消逝和人与自然的冲突
作为《鬼吹灯》系列中唯一一部书写海上探险故事的小说,作者在讲解疍民的采珠传说和描绘恨天氏建构的青铜文明情状时,并未采取“客观”和“还原”的历史态度,而是采取了容易激发读者好奇心和野心的“主观化”叙事谋略。应该说,小说的虚构色彩很浓,但给人的阅读感受并非如此,这源于作者的书写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和“生活真实”。只要联系到作者叙述过的海边地区的社会风俗,以及大量史籍中记述的古代渔民的生活习惯、海上禁忌与海洋文化的存在情态,就会发现作者所写基本符合渔民生活实际,这也是小说内容和情节显得非常真实的原因所在。当然,由于对“盗墓”题材和“神秘”“传奇”色彩的看重与偏好,作者在《南海归墟》中还是浓墨重彩地书写了南海归墟下恨天氏的墓穴存在情状,且正是通过对恨天氏墓葬形态及其创造的青铜文明的书写和剖析,作者在歌赞恨天氏伟大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同时,也隐喻着人与自然难免会发生剧烈冲突的必然性和悲剧性。
从社会角度来加以审视,恨天氏及其后裔疍民是在专制的社会政治制度、病态审美文化、传统经济模式、旧有价值体系的规约下,从浩瀚海洋中衍生出来的野性力量。他们的反抗行为,实质上是对压迫、束缚他们的王权体系的消解,也是对他们生存权利的自觉争取。作为奴隶时代和封建时代的社会现象,随着统治阶级的疯狂镇压,恨天氏与疍民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和政治基础不复存在,恨天氏与疍民长期创造的青铜文化遗产也被海洋淹没化为一种历史遗迹。然而,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疍民虽然基本灭绝,但由于统治阶级和人们对于珍珠等海洋资源的攫取,海上采珠等靠海吃海的现象却不会随着疍民的种族灭绝而消失,人们对海洋资源的掠夺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连古人海难时沉在海底的财物都不放过。这体现了人类的贪婪本性。这种贪婪本性也体现在“我们”身上。在小说中,“我们”明知珊瑚螺旋海域危险重重,但被寻宝欲望催逼着仍不惮驰驱涉险艰。在南海,“我们”遇到的危险有:可以吞掉或毁掉大船的吞舟之鱼,背负着幽灵血船、能轻易撞烂船只的巨龟,如磨盘大小可轻易夹死人的食人蚌,能轻松吞掉整个人的巨型砗磲,能轻易撞翻海船的大海蛇,嗜血无比的大白鲨,藏在海底洞穴深涧的巨大鳌虾,长足巨力无比的大王乌贼,海底死神鲛姥;可以烧毁一切的海底龙火,可以将大船扔上万丈高空和抛下无底深渊的“龙上水”,能够席卷一切海洋生物的海洞,等等。虽然海洋里能够致人于死地的生物和神秘力量难以计数,但人类屠杀海洋生物的工具和方法更为恶辣,比如:锋利无比的黑水剑和潜水刀,设计精巧的液压鱼枪,威力巨大的炸药和火炮,有筋无骨的尸鬽,剐蚌屠龙的分水匕首,令食人蚌魂飞魄散的龙弧铜刀,更有将滚烫的石灰水装满西瓜诱鱼食用后可以轻易烧烂鱼腹的漂瓜取鱼之法,这在某种层面上就形成了生命互害的局面。当然,这种互害局面得以形成的主因是人类对海洋资源的无节制索取。比如海上采珠环节,透过阮黑和古猜的取珠之法可知,他们和摸金校尉一样凭手艺赌命吃饭,但前者显得更加贪婪,一旦得到机会,就会把一片海域内的珍珠全部采光,根本不顾及水下危险,就算得了潜水病死去也在所不惜,可谓至死方休。俗话说,蚌病生珠,对于不知经过多少年的自我磨砺和吸收月光精华才形成的珍珠,老蚌自然要拼命保护,于是难免反击乃至夹死采珠的疍民。所以,贪婪之心肯定是致疍民事败命丧的根源之一。其实,盗墓和采珠均系为利所趋,人类不惜以身犯险,即使死到临头,仍看不开一个“利”字。珊瑚海中的螺和蚌,对人没有任何恶意和害处,却屡遭被割摘珠之苦,全是因为体内有珍珠,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此,很多时候海底生物固然在与渔民和采珠者生死相搏,但它们其实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值得深思的是,作者写“我们”在宰割珠母祖蚌的珍珠囊时,感受到了她的苦苦哀求。表面上看,这有些离奇,但生物自有其灵性和情感,她在乞求人类手下留情,她自知寿数将尽、在劫难逃,仍在用生命中最后一点能量苦苦求饶,这一情节读来令人心酸。这就谴责了人类将自己置于万物之首后肆意屠杀其他生灵的恶行,也批评了人类将自己视为万物之灵长后恣意剥夺其他生物生命的罪恶。
在笔者看来,小说还从更深层上写出了人与自然冲突的大悲剧。比如,恨天氏创造了发达的青铜文化,这证明他们确实具有超强的创造力,但也意味着他们对自然资源的极大浪费和惊人掠夺。众所周知,在青铜器时代,青铜是国之重器,炼铜的工艺水平,以及铜矿资源的规模,都决定着国力的强弱,但制造青铜器极为耗费人力和资源,像锻造司母戊鼎这么大的铜器,仅燃料就几乎需要烧掉几百亩原始森林。资源的局限使得青铜器极为宝贵,它们仅被用于宗教祭祀或是战争、外交等重要领域。在恨天国的遗址中,有着大量的非常宏阔的青铜建筑,可以想象,为了铸造这些青铜器,恨天氏浪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和自然資源,而正是这种无节制的浪费和资源开采,才导致恨天国被大海淹没,从这一角度来看,恨天国其实并非毁于天灾,而是毁于人祸。反观现实,人类其实一直在强化着这种自毁行径,这无疑是人类的大悲哀和大悲剧。换言之,恨天国及其青铜文明的毁灭,如果转化为一个现实悲剧,其历史效应并不明显,因为官方根本就没有将其纳入正史。恨天国国民并非坏人,他们有自己的虔诚信仰和坚韧毅力,他们用高超的冶炼技术炼取青铜来建造宫殿、雕塑和图腾。但如果从哲学角度来看,这意味着人与自然发生激烈冲突的不可避免性,也意味着自然惩罚人类的恐怖与必然性。这种冲突的背后隐含着作者的两种审美观照:一种是对大自然之美的赞叹;一种是对人类创造的文明和艺术之美的认可。大自然的美是天然、宏伟、壮阔的,而人为的美是充满智慧、技巧甚至巧夺天工的,但人为之美永远无法超越自然创造的处处皆奇迹的“大美”,只能尽量向自然美不断靠近。可惜的是,在人类蒙昧时期,人们很难明白或者认同这种审美观念。人们更属意于自己的创造力和破坏力,从而不可避免地引来了大自然凶狠的报复,乃至遭受灭顶之灾。以是观之,作者的思想认识在不乏矛盾的同时,还是非常有深度的。
放眼21世纪以来的盗墓文学和探险小说,天下霸唱的《南海归墟》算不上恐怖气息浓重和想象力特别奇绝的作品,但其特殊的网络文学生产方式及传播途径,尤其是结合某些特定历史时期的话语表达和建构方式,以及并不怎么精准的历史细节和故事传说,还是生动地呈现了过往特殊时代采珠疍民的生活场景及相关的海洋文化信息,这之于对渔民生活缺乏了解的读者来说非常有吸引力。最可贵的是,他有意为采珠疍民发声,令读者知悉了他们的苦难遭际和悲剧存在,从而有利于读者对弱势群体产生同情心理和关照意识,这体现了一个网络文学作家的良知和责任。网络文学是不是就可以随意胡编乱造、罔顾历史事实?是不是就不用关注社会民生和历史真实?是不是就不用如严肃文学那样传递正确的审美趣味、生命意识、价值观念和文化精神?天下霸唱通过《南海归墟》与其他《鬼吹灯》小说的创作给出了正面回答,而这正是其小说魅力得以长存和读者群不断扩大的重要原因。
注释:
a天下霸唱:《鬼吹灯·后记》,《鬼吹灯8巫峡棺山》,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447页。
bcf天下霸唱:《鬼吹灯6南海归墟》,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第21页,第1页,第222页。
d黄厚明:《图像与思想的互动:饕餮纹内涵的转衍和射日神话的产生》,《学术研究》2006年第7期,第90页。
e高福进:《射日神话及其寓意再探》,《思想战线》1997年第5期,第42页。
g张之恒主编:《中国考古学通论》,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6页。
h崔勇:《中原青铜冶炼技术西来说辩证》,《黑龙江史志》2014年第5期,第42页。
(作者单位:海南大学人文学院)
[基金项目:广东省本科高校教学质量与教学改革工程立项建设项目“汉语言文学专业主干课程优秀教学团队”(编号:粤教高函〔2014〕97号);广东教育教学成果奖(高等教育)培育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课程教学改革与实践研究”(编号:粤教高函〔2015〕7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