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儿楼
2022-07-08韩佳童
打春以后,站在红星楼后院天天能听到鸽子叫。
有一对野鸽子在这里抱了窝,几根黑色的树枝往红星楼三层阁楼那扇小窗上一搭,就开始下蛋。
野鸽子肉剁馅汆丸子,只放盐就鲜得不得了。
三月间,那对鸽子抱出一只小鸽,四月小鸽就会飞了。窝里住不下,鸽爹鸽娘把它赶了出去。没过多少日子,两只鸽子又下了一个蛋,很快孵了出来,羽毛也要冒全了。福海怕这只鸽子也飞了,踩着一架梯子,沿着后院爬上去。两只老鸽不在家,福海低头猫腰爬到离鸽子窝不到半米远的地方,手猛往上一伸,掏空了,小鸽子扑棱飞到院外的树上去了。就这两天,它就会飞了。福海十分懊恼,下来的时候碰掉了吕掌柜放在二楼窗外的一个香炉。吕掌柜闻声打开窗子,直接罚福海倒一个月的泔水。这时候福海还踩在梯子上没有落地。
福海心里很郁闷,倒了两天泔水。有天下午倒完,他哼哼起一段新听来的慢板。唱完了,回头瞧见吕掌柜站在自己身后。吕掌柜盯着他,说:“行了,泔水别倒了,以后少毛手毛脚的。”说完就往后厨去了。
福海一蒙,顺心凑上来,很好奇地问:“怎么就不罚你了?”
福海说:“我也不知道。”
“你刚才唱的什么?”
“《望儿楼》啊,‘窦太真在昭阳自思自想……’李多奎前两天在北洋戏院新贴的戏,你不知道?”福海很惊讶,北京几大名伶到沪上演戏,路过大明府,排戏一周,北洋戏院前天唱什么,第二天拉车的车夫都跟着唱什么。
顺心摇摇头,说:“我光看武戏,从来不听这些又哭又叫的。”
這时候吕掌柜从后厨走了出来,瞧见顺心,跟他说:“我刚让李师傅打卤做了碗凉面,一会儿好了你给我送上去,天长,顶不住食。”
顺心点点头,吕掌柜要上楼,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问福海:“知道今天晚上贴什么戏吗?”
福海摇摇头,“没听说今晚上有戏。”
掌柜哦了一声,走了。剩下福海和顺心两个人站在原地。
“掌柜的有日子没听戏了,京班来都不去。”福海说。
“嗯,这些日子他也够烦的,几笔账没要上来,前两天华良那儿又来信了。”顺心说。
哦,华良。福海在心里念了一遍。红星楼的伙计都认识华良,只有福海不认识。
华良是吕掌柜的独子。吕掌柜平时掰钱似的精打细算,太太也跟他一样,乡下来的,从不描眉打鬓,反倒没事儿出城挖野菜去。这两口子,唯独对一个人大方,只要张嘴,没有不应的。那就是华良,吕华良。俩人攒的钱,就是给儿子的。
华良也争气,是吕家唯一一个体面的文化人。华良是吕掌柜开起红星楼以后有的,打小在城里长大,没吃过苦。掌柜自己就念过两年私塾,当学徒和后来做买卖的时候没少吃没文化的亏,又受够了勤行的累,因此店里的事儿是一点也不打算让儿子碰,对儿子是奔着体面人培养。华良七岁的时候吕掌柜就把他送到大明府的新式小学里,从初小到高小一路念到初中。等到福海来红星楼做学徒的时候,华良已经到天津去念书了。天津有吕掌柜的一个堂弟,也是一家饭店的经理,吕掌柜就是听了弟弟的话才把儿子送了过去。大地方,开眼界。
前年过年华良回来,待的日子不长,又住在吕掌柜在南街的宅子里,只叫伙计去送过饭,福海无缘得见。去年夏天说回来,信都寄到家里了,又突然拍电报来说要去同学家,只让吕掌柜打了些学款过去。
华良越是不回来,福海就越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店里伙计们聊天,提起华良,说华良还在这里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是小一米八的个子,雪白脸,四四方方,黑眉毛,薄嘴唇,细皮嫩肉,手上半个疙瘩茧子都没有,天生的城里人。他们聊天,福海只有听着的份儿。他越听,就越是好奇。前几天听说华良又拍了一封电报回来,电报上说这个暑假也不回来了,他们要到北京一所教会学校联谊,排一个什么话剧,九月以后还要公演。电报是账房老夏给念的,掌柜的不知道什么是教会学校,更不知道话剧,他还以为是唱戏,手里拿着电报晃来晃去问老夏:“是不是唱戏?是不是唱戏?我大把花钱供他念书,他去学戏?”吕掌柜好听戏,可是在他眼里,现在唱戏虽然不是下九流了,可也不是什么正经行当。自己辛辛苦苦供儿子念书,他就油头粉面学两出戏回来,那还不如开饭店呢。
老夏也不知道话剧是什么意思,吕掌柜心里就更打鼓了,他攥着电报上楼,把上面的内容说给自己老婆听。内掌柜可不管什么话剧,她一听儿子又不回来就恼了,当初把儿子送到天津读书她就不怎么同意,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还待不了几天,这回好,干脆不回来了。
“那时候是你把他送出去的,现在这孩子自己也不知道回家,你们爷俩谁管我啊?”内掌柜把吕掌柜父子都埋怨了一顿。
掌柜的只好把唱戏的事儿先放一边,好好安慰自己老婆。好在电报上也说了,华良今年冬天就可望毕业。
“毕业了不就能回来了?”吕掌柜不那么确定地跟内掌柜说。其实他也不清楚,就说华良在家上完初中,上了一年高级中学的工科后到天津插班上商科,按理去年就该毕业了。可他老也不能通过考试,毕业也毕不了,升也升不上去,又不跟家里说,吕掌柜还以为好中学就得多念几年。
到了七月,大明府一连下了七八天暴雨,接着又出太阳,满天都是太阳。红星楼后厨的案板有时第一天擦了,第二天就会长出绿霉斑。黄花菜、木耳也有些返潮,后院都晒不下,摆到门前来。门前有福海躺在荫凉底下盯着,一是拿布条绑的鞭子轰蝇虫,二是防备过路的有人多手。稍微有点儿小风,福海躺得正惬意,从远处过来一辆黄包车,就停在自己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二十来岁样子的男青年,头上戴着遮阳草帽,看不清模样,身穿白衬衣,衣摆扎进腰里,下身穿一条板正的灰色长裤,脚踩露趾凉鞋,正招呼车夫把车上的两件行李往大堂里搬。
福海赶紧站起来迎上去,“里边请!店里刚泼的冰水,凉快,好吃饭!”
那人闻声看了福海一眼,“谁说我要吃饭?”
“那您是?”
“我回家!新来的吧!”说完他扭头掀开凉帘就进去了,进去之后还传出话来叫车夫慢点搬,不要碰坏了他的行李箱。
那车夫跑了一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手提着一个箱子上台阶实在费劲。福海见状,赶紧替他拉帘子,又接过一个箱子。 三人陆续走进红星楼,堂头正在大堂里拿着把尺子量两张坏腿儿的桌子。听见人来,抬起头来。
“三叔。”那人对着堂头喊。
堂头撂下尺子往前走了两步。
“不认识我了?”
“华良!”
“是我。”
堂头上来围着华良转了三圈,不住赞叹:“哎呀呀,你比上回回来又高了,我都不敢认了。你坐,坐下凉快,掌柜的出去了,内掌柜在楼上,我给她报一声。”说着就上楼,一手提着大褂边跑边喊:“内掌柜的,少东家回来了!”
华良坐下,把遮阳帽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福海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真个面似冠玉、目若朗星,比之前伙计们说的只强不差。内掌柜早先得信说华良不回来了,现在又回来了,抬起一双大脚匆匆下楼,一把拉住儿子,一番寒暄,见儿子比先前更高更壮,才稍觉宽慰。一迭声吩咐做饭,打发伙计去找掌柜,又吩咐打凉水来洗脸,然后就拉着儿子上楼。华良被母亲一番弹弄,又不好推开她,表情喜人。大堂里车夫在追着堂头要车钱,福海掀开帘子,还看他的黄花菜去了。
掌柜的大概在两刻钟以后就回来了,能看出他也很高兴,走起路来都有些微微往前颠。上楼见了儿子,本来也是要笑的,那嘴角都开始往上走了,却又收了回来,脸蛋一板,问华良:“那话剧是怎么一回事?你要是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去学戏,我打断你的腿。”
华良一愣,赶紧跟老爹解释话剧是话剧,可不是唱戏。话剧那是新兴的,从外国传来的。
吕掌柜一听是新式的东西就高兴了,“那就好那就好,新兴的好。”想了想,又问儿子学业的事。
华良赶紧说:“学业都挺好,门门成绩也不错,今年年节前就能毕业,有心继续念还能升大学。这回本说是不回来,可是北京那边的演出取消了,在学校里待着也是无聊。回来前堂叔请我吃了一顿饭,叫我给您带好,还有些天津卫的特产,都在行李里,得空拿出来归置归置。”
吕掌柜满意地点点头,“那都不打紧,要紧是学业,学业好就好,学业好就好。”
华良急忙点头。掌柜又问:“叫后厨做饭了吗?”
内掌柜说:“出门饺子落脚面,刚下了碗肉卤面给华良吃。”
吕掌柜一摆手,“那管什么,大小伙子了,能吃,我下去,让马二爷给做几道菜,晚上咱们仨人一起吃。”
吕掌柜有些日子没这么高兴了。
华良这次回来很清闲,晚上睡在家宅里,白天就在这边闲逛。有一天下午三点多钟,华良在楼上睡完午觉起来,一个人踱到后厨。后厨只有福海和顺意两个人,师傅们都去睡觉了,他俩在雕摆盘的花。华良盯了一会儿,瞧着这俩伙计,突然问:“你俩也是天天做饭的,知道西餐吗?”
福海和顺意都摇头,他俩只知道稀饭。
于是华良很得意,大谈起西餐。刀叉,顺意当然知道,不过是剁肉的刀、捞肉的叉。肉排,福海也吃过,带肋骨的,从骨头汤里捞出来。于是华良更加得意,“你们呀,真土。”福海和顺心都是一头雾水。好在华良说完就走了,临走之前嘱咐他俩:“昨天的熘蹄筋真不错,记得让师傅晚上给我再做一份。”
到了晚上,红星楼的少掌柜华良一共吃了两份蹄筋。一份是后厨专门给他做的,一份是吕掌柜把他叫去吃的。吕掌柜今晚在店里请客,客人有磨坊的于掌柜、粮油铺的掌柜山老西,还有两个开饭庄的同行,以及年轻的大夫安一指。这几位都是吕掌柜极要好的朋友,平时总在一块吹牛、看戏。酒喝到一半多,大家都有些醉意,吕掌柜倚在椅背上,听着楼下客人吵吵嚷嚷的声音,觉得很欣慰。这是他的家业。他突然想起华良来,赶紧叫伙计把儿子叫来。四十年,他从一个学徒忙到挣出这么大的家业,全都是为了儿子,还好儿子争气,今天他要好好扬脸。
华良听见吕掌柜叫自己,不知道什么事,跟着伙计就来了。在吕掌柜的指点下,或叔或伯一一问候鞠躬,然后坐在桌尾。各家掌柜见华良相貌甚伟,纷纷夸赞,吕掌柜虽然微微含笑,却似乎并不满足。安大夫善察言观色,洞悉吕掌柜本意,所谓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于是借着华良在一桌长袍马褂中的西式穿着,延及学业。吕掌柜这才开怀而笑,眼望娇儿,面色绯红,全是爱意。安大夫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吕掌柜看华良的眼神,和父亲当年看自己的如出一辙。于是为着让这位老父今晚高兴,安一指索性顺着学业一路盘问下去。当得知华良在天津读高中时,安大夫来了兴致,想当年他第一次坐上火轮出海还是在天津码头,茫茫大海,昼夜航行,船上人上吐下泻,足足四十天才到达美洲。于是半为和华良套近乎,半为与桌上诸位聊天,安大夫用手蘸着白酒在桌上比画道:“现在可不比以前,现在学生课本上讲得深,说咱们住着的地面,你们猜怎样?”他说到这里卖个关子,众人都凑过脸来,问:“怎样?”
安大夫方才不紧不慢在桌上用手指画了一个圆,“怎样?是圆的!说咱们是住在一个大圆球上,叫地球。”
吁,众人一哄而散,倚倒在椅子上,觉得自己上了这位年轻大夫的当,这人真是一本正经地恶作剧。粮油铺山老西喷着酒气说:“安大夫捏(你)又拿额(我)们这些土包子开玩笑了。”
安一指赶紧解释:“这可是真的,不信你们问华良,从咱们这儿坐船一直往东,有片地叫美洲,过了美洲,再往东,就能从西边转回来,正好绕一个大圈。五年前我和表兄去美洲,坐轮船,坐了整整四十天。”
众人把目光又投向华良,华良也觉得这是显摆的好机会,于是赶紧笑着说:“安叔叔說的是真的,这地面真是圆的,是一个大圆球,就叫地球。”说完还补一句:“安叔叔当年到美洲坐火轮船要四十天,我想若是从陆路坐火车去,恐怕要快些,我一个极要好的同学,也是去美洲,坐了半个月卧铺,倒是舒服点。”
于是众人方才信服,纷纷称赞华良和安一指。吕掌柜浑身更加舒畅,不断侧目儿子,满是欣慰。只有安一指透过镜片盯了正专心接受夸赞的华良一眼,欲言又止,然后随手在刚上的汤盆里挑了一个大虾丸子放进嘴里。做汤菜,这水货反倒只是看起来鲜亮,吃起来无味了。
华良在店里闲游了十几天,实在闷得慌,于是就去外面找他那些初中同学玩。这些同学有的已经在银行里上了班,有的马上就要结婚了,也有的和他一样还在学业上努力。华良大概是很喜欢这些同学,每次总要玩到很晚才回来匆匆吃顿晚饭。内掌柜想和儿子亲近亲近反倒很少有机会,终于有一天内掌柜把儿子数落了一顿,华良才老老实实在店里待了两天。
那天福海正在后院舀水准备刷鞋,华良哼着歌儿走到后院,似乎心情很好。厦台晒着花椒面,华良走过去闻了闻,打了两个大喷嚏。华良对福海说:“这双鞋都破成这样了,你怎么还刷?”
福海抬头看着华良说:“我只有两双鞋,得倒腾着穿。”
华良白了福海一眼,“我爹一个月给你们开多少工钱? ”
福海把刷子放进盆里,用胳膊蹭了一下鼻子,说:“我们学徒哪有工钱,不过年啊节啊的给发个红包,掌柜的人好,回回比别的饭庄都只多不少。”
华良吭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满不在乎地撂到地上,说:“给你,换双鞋!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双破鞋!”
福海摇摇头,“我不要。”
“你傻啊?白给你你不要?拿着吧,我这几天赚钱了,楼上还有两双我的旧鞋,我不要了,晚上你上去拿下来,给你穿吧。”
华良说完就走了,福海突然觉得华良哥这人不错,他把那一块钱捡起来,用湿手塞进衣兜里。那双旧鞋还没刷,他把刷鞋的水泼掉,把旧鞋掖到咸菜缸后面,打算等华良走了再穿。
过了几天,有天晚上,吕掌柜从外面回来,非常生气。上了楼,内掌柜给他倒了一杯凉茶,他喝下去,捋着胸,好大工夫才缓过劲来。一问,原来是他在外头听人说,华良回来以后去过几回利发茶馆。利发茶馆里的茶叶倒是不怎么出名,人们也不是奔着茶去的,去那儿的人,十个倒有九个为赌。吕掌柜很生气,不是因为华良,他是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去那种地方的。他大声质问自己老婆:“人嘴两张皮,听风就是雨。这些人怎么就见不得别人好?华良是新学堂里正儿八经的学生,能去那种地方?他们造这种谣什么意思?啊?无非就是想让我脸上难看,还有春天那群来捣乱的黑猫黑狗,我没忘,我记着呢!这账早晚得算!”
内掌柜脾气更暴,听丈夫一说直接跳着脚骂:“好啊好啊,下回让我见了造谣的人,我撕烂他的嘴!”
两人直把怨气都吐了,才双双累倒在椅子上,正巧华良在店里,又把他叫上来。
吕掌柜问华良:“有人说前几天在利发茶馆瞧见你了,有这回事儿?”
华良一听,赶紧否认:“谁说的?这可没有的事。”天又热又闷,华良拿出手绢擦脸上的汗。
“这有什么,就是去了也没事,去了又不是就是赌钱去了。”吕掌柜说。屋里烛光不甚明亮,华良悄悄抬头,却看不清老爹的脸。
“没有没有,爹,那地方我真没有去过,是谁造谣,您可别信。”
蜡烛苗往上一顶,于是吕掌柜的脸上也亮起来,他相信儿子没有撒谎。
“我知道你没去,咱家开着饭店,少不了有人瞧着眼红,说出些没味儿的话来,你也别往心里去,也别管别人怎么说。你把书念好,你就是爹的脸。华良,爹可全指着你了。”
吕掌柜爱子情深,华良大受感动,脸色愈加红如猪肝,有一种要哭的感觉。
夜里打烊以后,北街小院,福海出来给师父倒洗脚水,瞧见顺意在院子里洗衣服。福海凑过去,坐在他旁边。天上月亮很好,夜里的天显得很高,使人没有很闷的感觉。顺意一边搓衣服一边跟福海说:“我今天去张家取餐盒,路过利发,瞧见一人。”
“谁呀?咱们认识的人里也就万福没事好赌。”
“不是,”顺意悄悄把嘴唇贴到福海耳朵边上,“是咱们少东家,华良。”
“华良?”福海吃了一惊,“顺意哥,你别是看错了吧?”
“不会的,我瞧着就是少掌柜,往左右一撒眼,就猫进茶馆里去了。我看见他了,他没看见我。”
“去利发也不一定就是赌钱吧?”福海说。
顺意点点头,很纠结,“那我该不该告诉咱们掌柜的?”
“你比我大十来岁,你问我?”
顺意挠着头皮,“我这品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主意,问别人,怕他们给我使坏。”
“问题是告诉掌柜的,掌柜的能信吗?”福海看着顺意,“要不你先别言语?”
“那就当不知道?你……你可别跟别人说。”
“放心,我谁也不告诉。你赶紧洗衣服吧,这马上下半夜了,露水都下了。”
“洗,这衣服全是油,洗不出来了。”
转眼到了八月,以前给店里送三黄鸡的一个庄头出了车祸,吕掌柜赶去送了丧赙,又顺便在当地考察新的货源,一连八九天没有回来。
有天华良突然找账房老夏支钱,老夏不敢给,又不好回绝得太生硬,说:“这钱都是你的,少掌柜来支钱,没有不给的道理。可是掌柜的以前说过,不见他的面,不管是谁,一分钱都不能往外预支。少掌柜要是等着花钱,这……掌柜的临走之前刚给我们结了上个月的工钱,我这兜里还有几块,您先用着?”
少掌柜华良一听摇摇头,“我哪里等着使,就是开学了用,我爸大忙的,这事儿您也别跟他说了,等他回来我自己找他要吧。”
“好嘞。”老夏一听,乐得送客。
几天后,吕掌柜回来了,华良告诉老爹自己快要开学了。吕掌柜忙得晕头转向,也就没往心里去。
转天下大雨。
次日早晨大多数伙计还在住处睡觉,马二爷因为惦记自己摁在后院墙根底下的十几棵紫萝卜苗,叫福海去看看。
福海来到红星楼,从后院后门进去,扶起小萝卜缨子,淘出积水,然后穿过后厨来到大堂。大堂里很寂静,一眼看过去一个人也没有,夜里顶着门睡觉的伙计已经把铺盖收了起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有那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桌椅,在這间空旷的大屋中静默着。雨后阳光从窗户里喷进来,许多桌椅反射出因为长久浸润饭油而产生的厚厚的暗红色的光。这是红星楼少有的安静时刻,福海轻声前行,生怕惊醒了楼上还在休息的掌柜。突然他听到一声很小的却又很清脆的金属响,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他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柜台那里好像有什么在动。店里闹耗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想了好多办法也未能治绝。福海悄悄走过去,柜台还在微微颤动,并且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福海个矮,踮着脚才能把头从柜上探过去,他探过头发现柜台后面不是耗子,是华良。
华良正用一把钳子弯一根很细的铁丝,铁丝的形状被他搞得弯弯曲曲,刚下过雨,明明不是很热,他的额头却有一层细细的汗珠。福海看到华良,华良也看到了福海。
“华良哥。”福海的声音变得很轻。
華良拍拍手站起来,铁丝和钳子都在地上。“福海,你怎么来这么早?”
“昨天下雨了,我来后院收拾收拾。华良哥,你干吗呢?”
“哦,我弯点铁丝,把阁楼上那破鸟笼子补补。”
“哦。”福海往地上看了一眼,那根细细的铁丝就像一根粉条粘在地上。华良用身子挡了一下,弯腰把铁丝和钳子都揣进口袋。大堂门突然开了,是昨晚顶门看店的伙计,手里提着两根油条、一个汤碗,径直朝两个人走过来。
“少掌柜,您要的油条、糊汤粉,这是找的钱。”
“好嘞,麻烦你了,把饭给我,这钱你留着花就行。”华良接过伙计手里的早饭,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那伙计得了赏钱,很开心,问福海:“你今天怎么这么早?”福海愣着,还没说什么,华良突然回过头,说:“福海,我那两双鞋穿着还合脚吗?”
福海想了一下点点头,“嗯,稍微大一点儿,不碍事,谢谢华良哥。”
华良摆摆手,低头吃早饭了。糊汤粉泡油条,得趁热吃。
福海一个人走到后厨去给大家弄饭,脑海里不断回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根怪怪的铁丝,心里明白了一些事情。
华良走了,没有来红星楼,从家宅那边直接上的火车。因为走得匆忙,只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学校来消息要开学,之前商定的演出又要重启,他只好赶紧回去,让同学都等他一个人不好。华良还叫爹娘不要担心,因为毕业他就回来了,过年就可毕业,不出意外的话,也就还有半年。内掌柜知道消息以后哭了一场,他就是再忙,还能忙到面都不见?真是儿大不由娘,这孩子心怎么就这么硬?不过吕掌柜皱着眉头并不心疼,柜上的账每天都要盘,大头交给他收起来,有天上午老夏例行盘昨天的账时发现少了二百块钱,那天正好是华良走后的第二天。吕掌柜觉得很奇怪,前几天还有利发茶馆的人来店里要账,上面明明白白签的就是华良的名字。他虽然识字不多,吕华良三个字是他找人起的,总是认识的,而且字迹也对得上。他不知道儿子这些年在外面学了些什么,他已经一连好几天都不太说话了,他好像有一个很好的梦破了。
秋风递进来时,京城名伶到沪上走穴成功归来。路过大明府,难却当地戏迷盛情,再演七天。福海想尽办法蹭戏,终于学会了《见母》一折里佘老太君的那段导板转流水。
吕掌柜知道了特地叫福海唱给他听,唱完了,吕掌柜轻轻喊了一声:“华良,吕华良。”福海赶紧说:“掌柜的,我是福海,您走神了。”
“哦,福海。福海,戏班子也该走了吧?”
“嗯,大伙儿都传谭老板在上海唱了一个月,挣了四十根金条,今天晚上在咱们这儿唱最后一场,明天一早坐火车去天津,然后就打道回府了。您不去听听?”
吕掌柜迟滞地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正要说去,忽然看见顺心从门口领进来一个磨坊的伙计。他这才想起老于的儿子过两天就要去从军,还是个驻扎城里管后勤的太平差事,因为磨坊和许多家饭庄都有来往,不好去哪一家,只在家中小宴,前几天就和他说过了。于是赶紧起身上楼换好衣服,因入秋,又添了一件外衣,看看天色,已是掌灯时分了。
发稿/沙群
绿树浓荫,夏日长长。也有作业,也要疯狂。
——韩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