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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至南宋前期巴蜀地区的人口迁徙流动

2022-07-07唐春生吴家旭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巴蜀民众

唐春生,吴家旭

(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 沙坪坝 401331)

北宋至南宋前期巴蜀地区的人口迁徙流动研究,已有过一些代表性的学术成果。吴松弟《中国移民史》(第四卷)指出后蜀灭亡后后主孟昶及其宗室、宰相、将士等被要求迁往北方,以稳定蜀中新的政治秩序。至北宋中期,随着人口压力的增大,较多的蜀地民众迁往少数民族地区,也有一部分前往产盐区从事盐业生产。靖康之乱后的南宋前期,大量的北方军人和民众涌入巴蜀地区。[1]谭红主编的《巴蜀移民史》重点对北宋中期的蜀中人口流动进行了分析,认为封建大土地所有制对农民的剥削以及川西地区过剩的人口,是造成人口迁徙的原因。该书也对靖康之乱后北方民众的入蜀进行了研究,并指产生过流民集团。[2]笔者拟在学界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尽可能搜集、补充更多的文献史料,就北宋和南宋前期的人口迁徙流动的具体情况做一些更为细致的探究,并分析其对巴蜀社会经济的影响。

一、北宋时期巴蜀地区民众的迁徙流动

赵宋立国之初,承五代荒扰之绪,“关陇之民多徙蜀”,一段时间后人口越来越多,“尽地力不足以给其衣食”。[3]62+115张方平也说:“两川地狭,生齿繁,无尺寸旷土。”[4]614所谓无旷之地,指四川盆地的西部地区,也就是成都府路即成都平原及其周边地区。①《舆地纪胜》就说“资中地狭民贫,无土以耕,在蜀为穷僻之邑”。[5]4257人口的增加给蜀地社会秩序的稳定带来了压力。仁宗皇祐二年(1050)六月,丁度曾对仁宗提出过解决蜀、闽两地人地矛盾突出的问题时说:

民固安土重迁,若地利既尽,要无可恋之理。蜀民岁增,旷土尽辟,下户才有田三五十亩,或五七亩而赡一家十数口,一不熟,即转死沟壑,诚可矜恻。臣以谓不但蜀民,凡似此狭乡,皆宜徙之宽乡,计口给田,复其家如律令,实利农积谷之本也。”上纳其言,乃诏京西转运司晓告益、梓、利、夔、福建路,民愿徙者听之。[6]7+4048

李伯重先生认为唐代每户耕作能力上限100亩,下限50亩,[7]200美国学者万志英据此认为50亩是当时北方地区一户家庭维持生计的最低耕地数量。[8]191唐代一亩约合今0.783亩,宋代一亩约合今0.974亩。[9]唐代每户维持生计的耕地最低数为五十亩,合今39.15亩;如果按丁度所说的宋代下户占田数的最高五十亩来折算,合今48.7亩。考虑到下户拥有这一最高田亩数的毕竟极少,取一个中数40亩(三五十亩的中数)是较为合理的。所以,就总体来说,宋人下户占田数很难达到唐时的标准,在农业生产条件较前代没有大的提高的前提下,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可想而知。至于五七亩的土地,对农户的生活就更为窘迫。四川地区某些狭乡的人地矛盾十分突出,丁度建议朝廷采取一些优待措施,鼓励蜀、闽二地的人民迁往宽乡。这一问题,直至神宗时期,朝廷仍在设法解决。熙宁六年(1073)冬,派人到川峡、福建诸路招募人,“分耕畿县荒田,以为稻田”,[6]10+6021这表明巴蜀地区的人地矛盾仍是比较突出的。直至南宋高宗朝,政府还鼓励过巴蜀民众前往他乡耕佃荒地。绍兴十六年(1146)八月,利州观察使、知成州王彦说:“本州自兵火之后,荒田多是召人请射耕垦,其佃户于所给顷亩之外,往往侵耕。”绍兴二十六年(1156)三月,户部提出:“四川州县地狭人稠,欲令制置司行下逐路转运司,多出文榜晓谕,如愿往京西开垦官田,即时给据津发前去。”也得到了高宗的肯定。同年四月,秘书少监杨椿说拟“招诱户口”去开垦湖北的田畴。高宗说:“已令劝诱四川农民至湖外耕凿,官给牛具,若赏罚自不可废。”[10]38至于是否有较大规模的巴蜀地区人口因此外迁,文献不详,不好判断。

川峡四路一些边缘地区人口密度低,如夔州全路元丰元年时每平方公里仅6.5户,下辖的黔州为每平方公里0.4户,南平军则为0.7户,涪州为3.5户。[11]542文献称黔州、涪州“道路阔远,亦无馆舍”,因为交通不便,人烟稀少。至于“思、费、溱、南夷、播等州,地接番蛮,境连桂广,虽称州号,人户星居”,[5]4573人口密度更低。随着宋廷对这些地区统治能力的加强,吸引了一些人口密度较大地区的汉地民众前来定居。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渝州地区的南平军,是人口密度较大的巴蜀地区的人们迁徙选择之地。张商的先祖定居于普州(治今安岳)龙归镇,其祖父迁至怀化军(治所在今綦江区北綦江北岸),熙宁年间,宋廷置南平军而废怀化,便为南平人。[3]193,355南平军的隆化县(治今南川区),熙宁三年(1070)改为宾化砦,熙宁四年复置隆化县。[12]2470一个名叫任民的携兄弟五人自蜀中来此,“相其地,可以耕种,同力垦辟,因家焉”,其地因此得名“五弟坝”。[5]4641这五兄弟是举家迁徙,他们迁徙的动机,是因为此地刚刚重建县邑,会有更好的生存发展空间。又如荣懿(今重庆万盛经开区西南青羊镇),本唐溱州治所所在地,[12]1773其区位优势、自然条件不错,也吸引资阳人牟里仁前来定居,其“熙宁初挈资游南平,顾膏腴可取,遂家荣懿。”从“挈资游南平”与“顾膏腴可取”二语看,他应是一路在找寻新的落籍之地。另一个迁来荣懿的叫赵言,来自武信(在遂宁府境内),这一地区“山原肥沃,有泽渔之利”“土地易为生事”,[5]4198自然条件很好。赵言之离开,显然是此地人地矛盾突出,已不便生存于故园。牟、赵二家“产业相颉颃”,且都属“枌乡”,身处异县,于是结为儿女亲家,[13]9以此增大彼此双方的社会资源,有利于应对来自本土人对其生产生活方面可能带来的挑战。观念上,人们一般“安土重迁”,迁至一个新的环境必有很多不适应,但仍有人甘冒此风险,是希望能获得更大的回报。比邻夔州路的梓州路(潼川府路)的南部,像叙州(治今宜宾)也是“荒梗无户口”,[5]4399苏轼有诗说此地“瘦岭春耕少”,[5]4419说的也是人烟稀少。黄庭坚《故僰道廖君画像赞》说在今四川宜宾西北一个叫郁鄢地方,有一个叫廖翰的,将家乡的产业交给了兄弟,再迁至僰道,“买山于夷户,即其人以耕稼,不征其财力。数年遂役属数百家,而富以十倍”。[14]1013②地方政府“不征其财力”这一激励性制度,正是廖翰前来山区定居的最大所得,他也因此能很快致富。

蜀地民众,比如隆州百姓,“其俗朴,不乐转徙”,[5]4034除非迫不得已,迁徙的意愿并不高。汉民众愿意前往边远地区定居,与政府的鼓励也是有关的。熙宁七年(1074)正月,梓州路察访常平等事、兼经制夷事熊本说:“凡得夷所献地二百四十里,已募人垦耕。”[6]6073所招募的人中,当有来自人口相对稠密地区的汉人。彭汝砺《龙图阁待制熊本墓志铭》载:熙宁八年,渝州南川人木斗率部众叛乱,熊本“体量安抚”,平息了这场叛乱,木斗“以溱州之地归”顺朝廷。[15]61尽管《墓志铭》,没有说到有无其他地区的人迁入新附的溱州,但据熊氏本人熙宁七年正月“募人耕垦”的做法,当有外人迁过来了。政府鼓励汉人迁往少数民族地区,比如长宁军,至南宋光宗绍熙年间更是规定:“汉户许典卖熟夷田土”,而“汉户田土不许夷人典卖”,[5]4476对稳定、增加汉人移居少数民族的人口数是能起到作用的。

检诸文献,还有几例属巴蜀地区内人口迁徙的例子。苏伯起的先祖自梓州铜山迁至合州铜梁,后苏氏又迁至遂宁。[3]311+334陈子昂的后人也曾迁居于合州汉初县。[5]4328黄庭坚说他“在巴峡间”,遇到了梓州人李仔,此人“寓江津二十余年”。[14]940定居蔺市的冉纯道,一家凡迁三次,其先祖为梁山军人,其父为官江津,遂家居于此,后因家道中落,才迁至涪陵蔺市。[16]尽管文献中对其迁徙的动因不详,但也应是为了寻求更好的生存空间而迁移的。也有人因为长年经商,在适应新的环境后选择定居下来。资中儒士李处和三十多岁,尚无功名。得人资助,“因贾于荆、襄、巴、夔之间,不十年而利其百倍。”通过长距离经商富裕后,便定居于涪州之乐温(今重庆长寿区)。[3]193+349南宋时,巴蜀地区民众也有迫于生存环境压力而选择迁徙的,如魏了翁的族祖魏雄飞,原本生活于“邛之南道”,其地“号曲路,居民鲜少,生理寡薄”,所以选择迁往了蒲江。[3]311+92

巴蜀地区中这种自发的移民,就目前所见的文献看,大多是从人口相对稠密的川西向今川南、重庆主城周边地区迁徙,因为这些地方地旷人稀,可资利用生存资源更多,所以才吸引人们迁徙过来。

本时期还有一种人口迁徙,就是盐业工人的迁徙、流动。巴蜀地区是著名的产盐区,盐业是一个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因此也吸聚了外地民工投身于此。仁宗康定年间(1041-1042),程姓转运使在武龙县(今重庆武隆区)白马津东三十里的地方了现一处咸泉。“民未知烹煎之法,乃于忠州迁井灶户十余家教以煮盐之法。未已,有四百余灶。”[5]4528为了利用咸泉产盐,程氏将忠州的熟练盐工迁来武龙,很快就形成了400余灶的产业规模。蜀人文同曾说开研县有百余家产盐,每家有工人二三十人至四五十人,他们都是“他州别县浮浪无根着之徒,抵罪逋逃,变易名姓,尽来就此傭身赁力。”在嘉州、荣州这些地方竹筒盐井甚多,“灶居鳞次”,文同感慨这两个州的制盐“工匠移人,合为几千万人矣”,[3]51+39规模不小。

在宋代,朝廷对有可能危害蜀地政局稳定的因素,采取了防患于未然的措施,灭后蜀以后,将部分后蜀皇室、高官等人迁往他乡。马纯《陶朱新录》就记载了河南监酒范伯言说:“其先蜀人也,同孟昶归朝。”[17]155自王小波、李顺举义后,蜀地“号为易动”,地方官员一方面可“便宜决事”,擅杀以立威,另一方面对罪行稍轻者则采取了更为严格的人口的管控,“至虽小罪,犹并妻子迁出蜀”,有民众颠沛流离而死。[18]930至仁宗朝,为政成都的官员对待百姓仍然“务威猛,为击搏以操切之。民有轻犯则移乡,甚者或配徙内地,终身不复还。”吕公弼知成都时这一做法才得到纠正。[19]293强制迁移可能影响政治秩序不稳人群的做法,至南宋仍在沿用。宁宗开禧年间,吴曦谋反伏诛,吴璘“子孙并徙出蜀,分往湖广诸郡居住”。[20]39+13814安丙认为对其子孙应有所区别,对卷入谋逆不深的“痴庸病风之人”,免予“流徙出蜀,止分送潼川府、夔州路州军居住”。他的这一建议得到了朝廷的批准。[10]47

为了巩固边地的安宁,宋廷对叛服无常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的人口也采取过非常措施,如将一些为乱的夷人迁出蜀地。大中祥符四年(1011)四月,夷人王群体等人为乱,真宗免其死,“分隶江浙远地”。[10]17神宗时,川、陕商人入茂州等处经商。当茂州蕃部反叛时,熙宁九年(1076)九月侍御史周尹就建议朝廷“川、陕商旅不许挈家属入威、茂州”,不与“蕃部交易”,对其进行经济封锁,其建议得到了朝廷的采纳。[6]11+6780

二、靖康之变:中原衣冠“避地适三巴”③

宋代以前,历史上因为战乱而导致北方人入蜀最多的朝代是唐代,共有两次,一是安史之乱时玄宗君臣入蜀,同时关中地区的民众也迁徙过来;二是唐僖宗时,为避黄巢之乱,自长安及周边地区又有不少北方移民进入巴蜀地区。北宋末年的靖康之变,川峡四路又迁来了较多的中原地区的民众,可视为自唐以来北方移民入蜀的第三次高潮。

靖康之变尚未发生时已有北方人南迁入蜀。徽宗宣和六年(1124),尚书左丞宇文粹中说,由于军事活动频繁,加上山东、河北寇盗窃发,政府苛敛重税,“陕西上户多弃产而居京师,河东富人多弃产而入川蜀”。[20]11+4362宋代士大夫在国难当头时,也试图循行唐代君臣入蜀避乱的故事。《三朝北盟会编》卷23引《茆斋自叙》之作者在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上书朝廷曰:“金人南渡,边防失守,则循唐故事,奉大驾入蜀,委一大臣留守京师,以图恢复。”[21]171宋钦宗时,中书侍郎何?兇向皇帝“密陈京师不可守,则幸山南,因可入蜀”,[3]190+154将巴蜀地区作为战略大后方。其时北方军阀众多,混乱不堪,所谓“中原盗贼蜂起,大者据县,铸印章,擅生杀,更相吞噬,以图非望”,加上“饥馑荐臻,无所资给”,而在时人看来四川为远离战火的“全富”之地,[21]11033所以官兵、民众大量涌入巴蜀地区。北方人董养至洛阳,见天下有乱,“即挈妻入蜀”。[22]37+23294理宗时的名臣李曾伯作有《曾杨户曹(晔)》诗,前有一小序曰:

河内李氏,自南渡流寓。先文和落南,今子孙多居于浙。敷文、通直二房入蜀,故魏国大墓在忠(即忠州)。诸孙有居成都者、新繁者、罗江者、嘉定者、三荣者、④邻水及古渝者、巴南及新沔者,衣冠历世不绝,举诸族殆何翅千指。某侍先大人饷蜀时,犹及见前辈。今垂三十年,蜀罹兵,虽诸族音信尽绝,所存几希。全家出东南者惟柳州一人。每思兵祸之惨,良可伤悼。[22]62+38765

李曾伯说他这一族是河南河内的大家族,靖康之变后,一支移居浙江,另两支迁徙入川,其子孙遍布巴蜀大地,人口应有数百人之多。当然,他又感慨蒙元犯蜀后,“诸族音信尽绝,所存几希”,整个家族又现生存危机。

军队的入蜀,朝廷是可以对他们有所约束的,深入巴蜀腹地的并不多,他们在战争中所遭受的苦难相较普通百姓也为轻。苏天爵说:“金人南播,兵燹之余,中国衣冠旧族存者无几”,这是就北方地区的士人群体的流失而言的。[25]265张嵲还说到战乱使得北方民众的财产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室庐废为丘墟,橐金尽于贼手”,[3]238“空令贫者毙,复使富室窭”,人身安全也存在问题:“传闻许汝郊,平民尽俘掳”。[22]20475中原地区的民众为了生存而大量的迁徙,如开封人李延智就曾流寓巴蜀地区的昌州。[5]4373蜀人刘光祖说:“国家丙午之变(即靖康之变),中原衣冠不南渡则西入于蜀。”[19]2258避地巴蜀成为中原衣冠外迁方向的两种选择之一。襄阳人张嵲最初与母亲一同避地上庸(今湖北竹山县)山林间。[3]187+230其《穗粟》诗说:“世乱弃禄仕,居闲食苦贫。置田上庸山,稍依农亩邻。”[22]20469做好了久居的准备。至绍兴二年(1132)夏,“盗贼寖偪,遂奉入蜀,寓居于达州。”[3]230这里的盗贼应指桑仲,此人“拥众三十万”“有窥四川之意”,与忠于宋廷的王彦战于平丽县(今陕西平利县)长沙坪,桑仲兵败被王氏追击至竹山县。[21]1033张嵲《微王山铭》:“建炎四年,桑仲寇竹山,境内之被害者十七八,不死亡则残破,惟避地兹山者皆得免。”[3]219避乱上庸的张嵲一家人在这种情况下,只好又西走进入四川。北方死于饥饿与战乱的民众甚多。张嵲选择经上庸的路线,为传统的“邓宛襄汉入蜀之捷径”。[26]1023张嵲《与刘待制状》:“昨入川,见利、夔两路及闻东西二川,地狭民贫,四方避地之人萃于一处,四川殆无以给之。”[3]111前来四川避难的北方民众不少,给当地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迁徙而来的民众生活境况并不好。在蜀地期间,除寓居达州外,他还到过达州辖下的永睦县、巴州的曾口县、利州嘉川县(其间担任过半年的利州路安抚司干办公事)、褒城县、兴州(即沔阳,治今陕西略阳),直至绍兴四年秋,自达州取长江水路出川。第二年五月初,在行在(临安)除秘书省正字。[27]

南宋绍兴四年,[3]57程门高足、以笃行见称的尹焞也因靖康之乱自商州避难入蜀。[20]12734尹焞说:“乡关陷没,全家避祸,失身盗贼之区,积忧怀忿。潜伏山谷者累年。既而间关入蜀,万里一身,年垂七十。”[3]9对其历经艰辛入蜀作了概括性的叙说。宋人黄士毅《和靖先生年谱》对尹焞的一路跋涉有详细的反映:靖康二年(即建炎元年,1127),“金人陷洛阳,先生阖门遇害,张夫人与子均俱死于贼。先生死而复甦,门人潜载以逃。”尹焞家族幸存者仅弟弟尹烛及其夫人、儿子尹墺。一家人逃至长水县(今河南洛宁)山中。建炎二年,长安为金人所攻陷。刘豫派人迎其入伪齐政权为官,为尹焞所拒。为免遭刘豫的控制,他“夜徒步渡渭”,与侄儿等人潜匿于罽水谷中。建炎四年,自秦中至永兴军(治今西安)黄筼谷。绍兴元年,与杨彦中入蜀至阆州。他之所以移驻阆州,是因为门人吕稽中时为宣抚川陕的张浚的计议官,吕氏“延请馆先生于阆中。”[28]3584-3585尹焞其母,是阆中陈尧咨的孙女,[3]56他的入蜀与其母亲的籍贯地或许也有点关系。尹焞后来又去过遂宁,往泸南投靠女婿邢纯,又去了戎、叙(均在今宜宾境)。⑤绍兴三年,尹焞又到了巴中的广安军,其弟尹烛是年卒于广安军。绍兴四年七月,女婿邢纯监涪州酒税,尹焞因此寓馆于涪州千福院。尹焞毕竟是理学名家,他最终得到了朝廷的召唤。绍兴六年九月十七日,在朝廷的多次催促下,尹焞登船前往临安。[28]3584-3587从上述尹焞的颠沛流离至最终定居于涪陵来看,何其不易。在人生地不熟的巴蜀地区,尹焞一家人的生计,多依靠亲友,随亲友的行止而选择居所。

结合尹焞的诗歌《自秦入蜀道中绝句三首》《避贼至商山绝句》,以及上文的《和靖先生年谱》,可见尹氏是选择自洛阳向西南沿着洛河至长水县,再由商洛进入今天的西安,在西安为金人所占领的情况下再入蜀这一路线。这一路线与上述张嵲的入蜀路线是有区别的,张氏一开始就是奔着巴蜀地区而来的,而不像尹氏是被迫入川的,所以后者没有选择从中原地区自房州南越巴山这一通道(这一线路经过今湖经竹山)。当然,尹、张二人都是由四川盆地北边入蜀,姑且称其为北线。另一条入蜀路线,是通过长江三峡迁徙而来,可称为南线。高宗建炎年间以后,王彦八字军随张浚入蜀就是走的这条线路。[20]4582三峡地区,在当时也被人视为较为理想的避乱场所。胡安国《制国论》说“峡中有盐、米、耕牛”,[3]170-171生存条件较好。晁公遡《屈原宅赋》:“余入蜀之初,尝至于秭归之山。”晁氏本人也是靖康之难后,十一岁时投靠姑丈孙涪州,就此生活、为官在巴山蜀水之间。[3]340晁氏还有亲戚在江津县(今重庆江津区),[22]22388远在黎州(今四川汉源县)也有他的兄弟。[22]22374晁公遡称其于绍兴九年(1139)在涪州遇到了定居于此的许昌人卢君,第二年又在涪州碰到他,其已定居于此。[3]54-55又,《夷坚志》载方城人张二郎及相好唐州倡伎马望儿,在金人进犯西京洛阳时,一同“避地入巴峡”,马望儿不幸死于峡州宜都县;[29]350河南上蔡人李枢“避建炎之难,同乡数人入蜀”,绍兴五年(1135),“自夔之涪”。[29]1764他们都是走的长江入三峡这一线路。

文献中,迁徙巴蜀地区的北方士人还有些事例。张俣本山西潞城人,宋室南渡时随张俊入川,绍兴初知南平军,并把家安顿于此。后转任珍州(今贵州正安) 、威州(今四川理县境,未赴任) 、黔州(今重庆彭水)、永康军(今四川都江堰)任职,又被调任成都府路兵马钤辖,但未及赴任便去世。最终是被安葬在第二故乡--南平军隆化县流金乡(今重庆南川区隆化镇)。[30]蔡待制之子某,建炎年间自金州(当作“洵”)阳令解官,避地入蜀。久之得大宁监盐井,全家都安居于大宁监。[29]659大宁监李炎震的先祖李士观本汴京人,南宋建炎年间扈跸出守合州,卒于官,其后人因家于合州。[3]117袁溉,河南汝阴人,也是在南宋初辗转迁移至富顺监。[3]47郑州人张锐通晓医术,绍兴中流落入蜀。[31]1015万盛经开区1994年出土的《宋太夫人陈氏墓志铭》载三进士避靖康之乱移居巴蜀,武思永来自河北磁州(今磁县),赵棠来自濬州(河南滑县),龚道臾来自永兴军(陕西东部)。[32]26

北方迁入的民众中不乏随家人而来的女性:鄢陵杜氏,绍兴十三年卒,时年六十六,葬于昌州大足县;[3]132来自河南的郭安人,死后葬于合州石照县龙塘;[3]186万盛1994年出土的《宋太夫人陈氏墓志铭》中的陈氏,卒于绍兴十六年。[32]26她们都应是靖康之变后迁入巴蜀地区的。这些女性的出现,说明迁徙是举家集体性行为。

两宋之交时,不只是普通百姓,皇室子弟也有流落到蜀地的,所谓“宗室多避难入蜀”。[20]3724《舆地纪胜》载绍兴年间宗室赵彦室流落到了富顺监。[5]4500+4503⑥按规定,宗室子弟是不许入川陕为官的,为了安抚这些人,宣抚使张浚“请宗室非尝犯赃罪者”,可由各转运使注拟为官。[22]798如陇右郡王赵怀恩自熙河(治今甘肃临洮)入蜀,就职于阆州宣抚司,宣抚司废置后,四川制置大使席益奏其宜徙居成都。[24]2001

还有一些宋廷官员因政治原因而流落巴蜀地区。邢焕,开封人,建炎年间因与黄潜善、汪伯彦政见不合,不愿继续为官,徙居忠州。后用为庆远军节度使,提举洞霄宫,才离开了忠州。[20]13589-13590邵隆,原本知商州,绍兴年间因反对秦桧绍兴和议而被贬知叙州(今宜宾),并卒于此。[5]4415北方人宋汝为,因不愿为秦桧所用,携妻儿子女逃去,后“流落蜀道,饥饿困苦,十有余年,竟死于蜀。”[3]22[5]3998高宗朝,王庶为枢密副使,因不赞成和议,忤时相秦桧,罢枢密副使,责授向德军节度副使,安家于九江。绍兴十二年八月,死于贬所道州。[24]2738+2753寓居南康都昌的两个儿子王之荀、王之奇兄弟说“家难至此,睚眦犹未已,惧不免祸,盖谋远徙以避之?”因其父一度在巫山居住过,所以他们选择于此避难。[3]315兄弟二人后来又出仕。绍兴二十二年三月,右承务郎王之奇、王之荀除名,二人分送梅州、容州编管。[24]3093绍兴二十五年,王之奇回到了巫山,“有终焉之志”。其父被朝廷评反后,他又在中央和地方做过官,但其家始终安居巫山。[3]315-320

动荡岁月里的迁徙流移,虽然会带来新的生存希望,但也可能会付出代价。上文提到的张嵲,其母就在离乱中病故于达州。张嵲又作有《祭亡姊文》,说到了她的姐姐一家从南阳到江汉平原的襄阳附近避乱,他本希望姐姐全家能与他们相团聚,不料姐夫、姐姐在填沛流离中先后离世,他的几个外甥,“哀哀众雏,号饥莫哺”。张氏痛感:“自天降乱,生人险艰。或遭殍殕,或值戈鋋。十居七八,岂惟姊然”,[3]239像他姐姐那样家庭的悲剧绝不只一家。战乱给民众带来了骨肉失散、生离死别的巨大苦痛。靖康之乱时,洛阳人李宗质与兄弟失散,从兄李宗臣带上他一同避乱蜀中。其叔父李旼亦在蜀中,好不容易找到,却已辞世,只有叔母刘氏尚在。[3]30棣州人赵伯深,金人渡河南犯时,伯深母子相失;其父赵子佪因从军“被檄往塞上”,建炎二年(1128),始得南归。其父病故后,赵伯深访寻其母三十余年,“一旦闻在泸南,伯深徒步入蜀,间关累年”。绍兴二十一年(1151),始与其母团聚,“相持号泣,哀感行路。”其时曾慥也在夔州,作诗称道之。[20]13410东州人胡生与妻子及同乡李弼违于建炎年间入蜀,胡妻“陷虏,后乃嫁胡。”[29]383⑦晁公遡《喜三十二弟来》曾动情地说:“吾家全盛时,冠盖霭云屯。上车入华省,下车趋里门。宗族百余人,圭璋叠玙璠。胡尘暗河洛,分散各南奔。”[22]22374百余人的官宦大家族因靖康之变而星散天下。

三、人口迁徙流动对迁入地的影响

巴蜀地区的人口迁徙流动,对迁入地的影响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一)北宋末年至南宋前期即靖康之变后的一段时间,巴蜀地区人口有了较大幅度的增长。这些外迁入蜀的民众虽然有最终离开的——如安阳相州人尚大伸靖康兵乱时与伯父一同入蜀,动乱过后去了江南,[3]280以及前文提到的尹焞、张嵲也出长江东下--但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崇宁元年(1102)至绍兴三十二年(1162)巴蜀地区户数年均增长率为2.9‰,居南方各区域之首。在川峡四路地区,这一增长率,也超过了元丰元年(1078)至崇宁元年的水平(2.3‰),总户数266万余。人口密度提高到每平方公里9.2户。[11]544成都府路户数由882519增加至1097787,新增215268户,增加24.4%;潼川府路户数由561898增加至805364,新增243466,增加43.3%;夔州府路户数由246521增加至386978,新增140457,增加57%;利州路的户数则由447469降至371097,下降76372户,降幅17.1%。[1]686户数增加较多的地区,是由于受战乱的影响较少或没受什么影响,加上外来人口的迁入。利州路处在宋金对峙的前线,受战火的影响要大些,人口多迁徙流动,所以户数降幅较大。虞集曾祖虞刚简“守简州、宪夔路,立保置屯田,得流民三十九万余,以实边鄙,敌不敢犯”,[23]655此事虽是宁宗嘉定中的事,但也可想见金人南犯时对民众迁徙流动的影响。

(二)人口的迁徙流动对巴蜀地区文化教育产生过积极的影响。无论是巴蜀本地还是北方中原地区迁徙流动的民众,重视对子女的教育不乏其人。资中人李处和在其经商富裕后定居涪陵乐温(今重庆长寿区),购买“六经百家历代史传,阖门不出,日以读书教子为事。”[3]349自资阳移居荣懿的牟里仁之女,在其夫赵之才病故后,“延士以训子孙”,二子赵充、赵允“业进士,举功名”,二女也嫁给进士牟贲、牟蕃。[13]上文提到的廖君翰,迁居僰道致富后,“大治产居,延儒学以为子师”,其子廖琮登嘉祐二年进士,开启戎州人为官之先河。[14]1013北方民众,更是崇尚读书问学。定居于荣懿的磁州人武思永“力田读书”“经从士大夫”,[32]26他与定居于此的北方人赵棠来、龚道臾就凭学问才华而成为三进士。又如来自于河南、定居在合州石照的郭安人,本人有较高的文化修养,知晓“史传”,将子侄为其安度晚年准备的田宅改建成“西湖书院”以“训勉孙曹”,重视对后辈的教育。[3]186重教育的思想观念与行为对当地的文化教育当然会产生一些正向的影响。

迁徙流寓的士人,有些直接从事当地的教育事业。果州人王充“游抵黔南,太守高公请以训黔之学者。”[5]4580张载子孙避地蜀中,“贫不自振”,被汪应辰“延置府学,俾蜀士知所劝”。[31]503华州人胡易简,侨寓金州时,也以教授诸生为业。[5]4891

(三)人口的迁徙流动还促进了边地的开发与民族的融合。在青城山以西与少数民族接壤的地区,“治平、元丰间尝立界堠”,严禁汉人进入这一区域“采伐耕垦”,但后来人们“无复畏惮,侵开日广,弥望田苗,几彻蕃界”,[10]41迁徙民众的开垦发展了边地农业,也促进了与少数民族的交流往来。上文说的熊本招募人员前往少数民族头人“献出”的土地上去“垦耕”,里头应有汉族移民。至徽宗朝,梓、夔二路的少数民族纷纷纳土归顺,大观二年(1108)九月,夔州路转运司说南平军夷人木攀族首领赵泰等人愿“作汉家百姓,其余土地召人耕佃”,[10]35能吸引周边地区的汉人前来耕佃。汉人的迁入,对民族融合是发挥过重要作用的。分布于巴蜀南部地区的獠人,至南宋时已大致完成与汉族或其他非汉族的融合过程。[33]303《舆地纪胜》载叙州“夷夏杂居”,虽然一时“风俗各异”,[5]4402但随着岁月的推移,自然会相互交融。

(四)迁入巴蜀边地的民众,其生产生活对环境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仁宗康定年间时,武龙县白马津东边三十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咸泉,官府迁来忠州井灶户十余家“教以煮盐之法”,很快发展至四百余灶。需要大量的柴火煮盐,导致咸泉附近的“两山林木芟薙,悉成童山。”[5]4528淳熙七年(1180)二月七日,知成都府胡元质说“蜀之边郡文、龙、威、茂、嘉、叙、恭、涪、施、黔连接蕃夷,各于其界建立封堠”,这就是所谓的“禁山”。但由于“比年居民垦辟采伐,耗蟗无已”,他认为对民间雇人耕种,砍伐森林贩卖(“民间请佃,斫伐贩卖”)的行为应加以约束。[10]41民众向边地迁徙的现象,其实早在北宋时就存在,上文已提到了治平、元丰年间青城山与少数民族相接的地区,人们就已冲破了禁规,采伐耕垦,较大规模地从事农业生产。利州东路的洋州(治今陕西洋县),由于归正人的涌入,对环境有所破坏。淳熙十六年五月,曾经做过权发遣洋州的王知新说:

窃见本州真符县沿边所置关隘,皆高山峻岭,林木参天,虎豹熊罴,不通人行,自可以限隔。自辛巳岁(比)[以]来,归正之人将关外空闲山地给令耕种,今已三十年,生子生孙,蕃息甚众,尽是斫伐林木,为刀耕火种之事。一二年间,地力稍退,又复别斫一山。兼又皆射猎,故于深山穷谷持弓挟矢,探虎豹之穴。又将林木蓊翳之处开踏成路,采取漆蜡,以为养生之具。如此一年复一年,林木渐稀,则关隘不足恃矣。

辛巳岁,即绍兴三十一年(1161)。定居于洋州的归正人三十年来子孙繁衍,随着这一地区人口压力的增大,只得开垦山地、射杀动物、开路上山采取漆蜡以维持生计,致森林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其军事屏障作用也已丧失。朝廷于是“诏令四川制置司行下沿边州郡,将应有林木关隘去处措置严切禁戢,毋致采斫”。[10]123-124

结 语

晚唐至五代,巴蜀地区相对安宁,经济发展得比较好。赵宋入主巴蜀,也没有过破坏性极大的战乱。所以至太宗时期,巴蜀地区已“土狭民稠,耕种不足以给”。[20]9396此后虽有过两年多的王小波、李顺举义,人口的发展自然也会受到影响,但自真宗以后,蜀地的人口增长就大大加快了。[11]537人地矛盾突出后,便有了人口的流动,主要表现为:北宋时是人口密度较大的川西地区民众迁往今四川西部、南部与少数民族接壤的地区,今重庆地区的南部也吸引了川西地区的民众迁徙过来——属于巴蜀区域内人口的流动——这与当时政府治边、鼓励汉人前往居住的政策也是有关系的。进入四川盆地西部、南部山区的汉族民众,促进了与少数民族的融合,对开发山区也发挥了作用。南宋时,因靖康之变的暴发,被视为富庶安定、战略后方的巴蜀地区吸引了大量中原地区民众前来以避战乱。迁移路线有二,一是沿长江三峡进入巴蜀地区,二是从中原经南阳、襄阳西入陕西,而后由陕南入川。人口的迁徙,尤其是北宋末年至高宗绍兴年间北方人民的到来,使得巴蜀地区的人口得到了迅速的增长。无论是巴蜀地区内部人口还是域外人口的迁徙,都对迁入地的文化教育起过推动作用,同时又因生产生活的压力,也对迁入地(山区)的生态环境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注释:

① 据吴松弟先生研究,元丰元元年川峡四路的人口密度,成都府路每平方公里20户,梓州、利州、夔州三路分别是8.1户、3.9户和3.1户;崇宁元年的人口密度,成都府路每平方公里21.3户,梓州和利州路分别是9.6户和3.4户;该年夔州路的户数缺,可能该路没有出现人口突然大增的现象,因而人口密度没有被提及。吴松弟《中国人口史》第三卷《辽宋金元时期》,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38页。

② 郁鄢,郑永晓《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认为即存阝马阝县,隋末设置。

③ 语出张嵲《题营山法幢院》《全宋诗》第32册,第20465页。

④ 三荣,指荣县内的荣黎山、荣隐山、荣德山,详《蜀中名胜记》卷11《上川南道》,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32页。

⑤ 《宋人年谱丛刊》之《和靖先生年谱》原文作“溆”,应作“叙”。

⑥ 曹学佺《蜀中广记》卷74引《舆地纪胜》说其为玉籍彦室。嘉庆《四川通志》卷167引《舆地纪胜》称其为宋彦室(巴蜀书社,1984年,第4950页)。

⑦ 东州,指北宋前期行政区划上的京东路诸州、军 、监。据《宋史》卷 85《地理志》, 宋太宗至道三年 ( 997) 分全国政区为路,京东路主要包括今山东省及今河南商丘市、江苏徐州市 、宿迁市等地区 。详崔海正《北宋“东州逸党”考论》,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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