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语“隐话”现象探析

龙海燕 韦星娥

（1. 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2. 贵州民族文化宫，贵州·贵阳 550002）

水语分为三洞、阳安、潘洞三个土语区。在操三洞土语的廷牌、恒丰、塘州、水龙等乡镇，有一种非常特别的言语现象——“隐话”。其特点是：在双音节、多音节字组中，在声母保持不变的前提下，说话人有意调换前后两个音节的韵母和声调，从而使语义变得模糊，以增强话语的俏皮性、趣味性或隐秘性。

使用隐话既能增强话语的趣味性，也有炫耀语言技艺，或故意捉弄、相互斗智的意味，因此它一般不在庄重的场合使用。晚辈不宜对长辈说隐话，在家庭内部一般也不说隐话，否则显得不尊重、不严肃。在同龄人中尤其是青年男女之间使用隐话较多，他们往往通过说隐话来展示自己的睿智，以博得对方的好感，也借此试探对方的智慧。使用隐话也有实用价值，比如为了回避小孩和他人，彼此使用隐话，双方心领神会，其他人却难以听懂，便于保守秘密。

水语隐话可分为“单一隐话”和“复合隐话”。“单一隐话”是指在双音节或多音节字组中韵母、声调只发生一次调换，即只有两个音节参与调换。“复合隐话”是指在四音节以上的字组中韵母、声调有可能至少出现两次调换，即至少有四个音节参与调换。

从参与调换的两个音节的距离来看，水语隐话还可分为比邻隐话和隔位隐话。比邻隐话是指参与调换的两个音节是相邻的，中间没有插入其他音节。隔位隐话是指参与调换的两个音节不是相邻的，中间有其他音节，相隔最远的达六个音节。二字组隐话肯定是比邻隐话，三字组隐话既有隔位隐话，也有比邻隐话。就单一隐话来看，四字组隐话以隔位隐话为主，很少见到比邻隐话，五字组、六字组、七字组、八字组都是隔位隐话。就表达效果来看，参与调换的音节越多，或者说参与调换的音节在总音节数中的占比越高，其语义就越模糊。因此，单一隐话语义的模糊度肯定不如复合隐话。对语义模糊度高低的追求，是说话人选择不同形式隐话的一个重要依据。

一、二字组隐话

为了方便说明问题，我们把韵母、声调发生调换的话语称为“隐话”，把韵母、声调没有发生调换的话语称为“正话”。二字组只有单一隐话，没有复合隐话。其隐话的规则是：两个字的声母保持不变，韵母和声调实行互换。例如：

在二字组的人名隐话中，有一个类似“噱头”的说法值得注意。水族青少年嬉戏打闹时有乐于被人称为“父亲” （pu） 或“母亲” （ni） 的心理。一般男生乐于被人称呼为“父亲”，女生乐于被人称呼为“母亲”，也乐于被人称呼为“父亲”。这种看似“不够礼貌”的言语行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实则体现青少年渴望长大、急于体验“父亲”“母亲”这一家庭角色的心理。如果一个水族青少年的姓名是两个音节，而且第一个音节的韵母刚好是单元音u或i，调值是42；第二个音节的韵母是单元音o，调值是33，声母为p（第一个音节韵母须为u） 或n（第一个音节韵母须为i，限于女生）。这样的人名形成隐话，会省去第一个音节的声母，于是隐话第一个音节读o，第二个音节则读pu或ni，合起来是opu（阿爸）、oni（阿妈） 的意思。这样，通过制造隐话，又省去第一个音节的声母，说话人的姓名就同“阿爸、阿妈”同音了，于是说话人获得“阿爸、阿妈”角色的体验感。例如：

在两字组中，如果两个音节的韵母相同，则只调换声调；如果声调相同，则只调换韵母；如果韵母和声调都相同，那就无法形成隐话。

二字组隐话应该是水语隐话的基础，其他多音节字组的隐话应该是从二字组隐话衍生出来的。

二、三字组隐话

三字组只有单一隐话，没有复合隐话。其隐话的基本形式是：处在中间位置的音节读音不变，第一和第三音节的韵母和声调互换。例如：

三字组中如果有人称代词，人称代词又不在中间位置，而是处在第一个音节，则第一个音节保持不变，而调换第二和第三音节的韵母、声调。例如：

同样，如果人称代词处在第三个音节，则第三音节保持不变，而调换第一和第二音节的韵母和声调。例如：

在三字组中，人称代词无论是处在第一还是第三个音节，其读音都可以保持不变，可能是为了对人称代词起到强调、突出的作用，以增强语义的明晰性。当然，含有人称代词的三字组，也可以遵照三字组的基本形式即第二音节保持不变，调换第一、第三音节的韵母和声调。这说明人称代词同其他词一样也是可以参与调换的。例如：

即使没有人称代词，三字组的隐话形式仍然可以灵活多变：既可以采用基本形式，也可以采用非基本形式，即调换第一、第二音节或第二、第三音节的韵母、声调。以“一同回家”为例：

我们之所以把第二音节保持不变、第一和三音节互换韵母、声调的隐话视为三字组隐话的基本形式，是因为这种形式比较常见。但是，在具体话语交流中，三字组究竟采用哪一种隐话形式，还是取决于说话人的表达需求和个人习惯。因此，同一个三字组完全可以有不同的隐话形式。

三、四字组的单一隐话

四字组的单一隐话有四种情况：

第一、第四音节调换，第二、第三音节读音不变。例如：

汉义正话隐话说给你们听fən31haːi11sjəu11h～ai35说 给你们听fai35haːi11sjəu11h～ən31说 给 你们听

第二、第四音节调换，第一、第三音节读音不变。例如：

汉义正话隐话你们听我说sjəu11ɗi33ʁai31fən31你们 听我 说sjəu11ɗən31ʁai31fi33你们 听 我 说聪者过竹林ai33ɕjai11tɕjaːp43saːi13个聪明跨 竹林ai33ɕaːi13tɕjaːp43sjai11个聪明跨竹林

第一、第三音节调换，第二、第四音节读音不变。例如：

汉义正话隐话他去姐姐家man11paːi11ɣaːn31fe31他 去 家 姐maːn31paːi11ɣan11fe31他去 家 姐

第二、第三音节调换，第一、第四音节读音不变。例如：

汉义正话隐话一起去姐姐家toŋ31paːi11ɣaːn31fe31同去 家 姐toŋ31paːn31ɣaːi11fe31同 去 家 姐

同一个四字组的单一隐话可以有不同的隐话形式。如上述sjəuɗiʁaifən（你们听我说） 的隐话形式是调换第二、四音节的韵母、声调，其实该句的隐话还可以说成sənɗiʁaifjəu，即第一、四音节互换。但是，aiɕjaitɕjaːpsaːi（聪者过竹林） 只能是第二、四音节互换。其原因是量词（ai，个） 一般不参与调换（也有例外）。

四字组中如果第一与第四或第二与第四音节刚好同韵，无法构成隐话，那就只能是第二与第三或第一与第三音节互换。例如：

四、五字组、六字组、七字组、八字组的单一隐话

五字组、六字组隐话以固定词组为主，多为谚语，但也有临时组合的话语。五字组的单一隐话形式，有的调换第三、五音节，有的调换第二、五音节，有的调换第一、五音节。例如：

六字组的单一隐话形式，有的调换第三、五音节，有的调换第二、六音节，有的调换第一、六音节，有的调换第一、五音节。例如：

七字组的单一隐话形式是调换第一、七音节的韵母、声调。例如：

八字组的单一隐话形式是调换第一、八音节的韵母、声调。例如：

五、复合隐话

据调查，水语单一隐话的最大长度是八音节字组，复合隐话的最小长度是四音节字组。

四字组复合隐话可以是第一与第二、第三与第四音节两两互换，也可以是第一与第三、第二与第四音节两两互换，还可以是第一与第四、第二与第三音节两两互换。例如：

汉义：一起去姐姐家

五字组复合隐话可以是第一与第二、第四与第五音节两两互换，也可以是第一与第三、第四与第五两两互换。例如：

六字组复合隐话可以是第一与第二、第三与第四两两互换，也可以是第一与第二、第三与第四、第五与第六两两互换。例如：

七字组复合隐话可以是第一与第三、第五与第七音节两两互换，也可以是第一与第三、第四与第七音节两两互换或第一与第四、第五与第七音节两两互换。例如：

八字组复合隐话可以是第一与第四、第五与第八音节，或第一与第六、第七与第八音节，或第一与第三、第四与第八，或第一与第三、第四与第六，或第一与第三、第四与第六、第七与第八，或第一与第二、第三与第八，或第一与第二、第七与第八，或第一与第二、第三与第六、第七与第八两两互换。例如：

九字组复合隐话可以是第一与第二、第三与第五、第六与第九，或第一与第二、第三与第四、第六与第七，或第一与第二、第三与第四、第六与第七、第八与第九，或第一与第五、第六与第七，或第一与第五、第六与第七、第八与第九两两互换。例如：

六、余论

水语隐话看似只是一种言语斗智游戏：说话人通过制造隐话，调换两个音节的韵母、声调，故意违背言语交际的方式原则，不使自己的话清楚明白，保持一定的模糊性，以达到特殊的交际目的，尤其是展示自己高超的言语艺术，而听话人也不甘示弱，会从模糊的语言中很快捕捉真实信息，以便展现自己高超的理解能力。水语隐话能带给我们启示。

（一） 水族先民很早就会切分音节

反切的出现说明汉族古代知识分子能够把汉语音解析为声母、韵母、声调三部分，因此他们才能用两个汉字来注音，上字表示声母，下字表示韵母、声调。水语隐话的出现说明水族也能切分音节，因为不会切分水语音节就不可能把一个音节的韵母、声调析出来，再同另一个音节的声母重组，也就不可能产生隐话。隐话是水族民间带有斗智性质的言语行为，这说明水族切分水语音节是民间自发产生的。水语四字组、五字组、六字组隐话很多都是基于固定词组而产生的，而固定词组的历史都比较久远，因此我们推断水语隐话的产生一定是比较早的。

梁朝文的《布依语反语艺术研究》一文介绍了布依语的“反语”艺术，即两个音节的韵母发生调换而形成反语。如kɯnhɐu（吃饭），其反语为kɐuhɯn；pɐikɯnhɐu（去吃饭），其反语为pɐukɯnhɐi；mɯŋpɐtɕefi（你去赶集吗） ， 其 反 语 为 mipetɕɐifɯŋ； pa ːioːmtetɐuvɯn（那边下雨），其反语为po ːmaːitetɯnvɐu；pɐitɕeɕɯɗɐituəkɐi（ 去 赶 集 买 得 鸡） ， 其 反 语 为petɕɐiɕɐiɗɯtɐikuə。该文所说的布依语反语，类似于本文所说的水语隐话。使用布依语反语的交际目的，与水语隐话的交际目的是一致的。只不过，水语隐话要调换两个音节的韵母、声调，而布依语反语只调换两个音节的韵母，声调保持不变；在四字组、五字组、六字组中，水语隐话可以调换韵母、声调二至三次，而布依语反语调换韵母只有一次；在布依语反语中参与韵母调换的音节，其位置具有较强的对称性，而水语隐话的对称性不强。据李锦芳、吕嵩崧介绍，百色地区的壮语也有类似水语隐话的话语现象。由此可见，在侗水语支、台语支中均发现不同音节调换韵母（声调） 的言语现象。这再次验证这种调换韵母（声调） 的话语现象由来已久，也许在侗水语支、台语支分离之前就已经出现。

（二） 颚化音j和唇化音w被视为韵母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在韵母的调换中，我们发现颚化音j和唇化音w被视为韵母的一部分而参与调换。比如：

颚化音j和唇化音w，比一般辅音的阻碍要弱，比一般元音的收缩要强，处在辅音和元音的中间地带。在进行音系归纳时，学者们都把颚化音j和唇化音w视为辅音，看作声母部分，但是在水语隐话中颚化音j、唇化音w被视为元音，和韵母捆绑在一起进行调换。本文仍按照习惯把它们算作声母部分。

另外，我们还观察到，颚化音j和唇化音w的调换要受水语音系结构的制约。比如：

廷牌镇没有phw、ɂmj、vw这样的唇化声母，因此唇化音w、颚化音j不随韵母参与调换，其位置保持不变。但也有突破音系特点而产生新声母的现象。比如：

廷牌镇本来没有hj、ɣj、kj这样的颚化声母，却在隐话中出现此类声母。这种临时出现的语音现象会不会对水语共时系统产生影响，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三） 隐话可看作水语特有的修辞格

辞格是为了增强语言表达效果而巧妙地运用语言所形成的固定模式。英国哲学家格赖斯提出四条准则，即数量准则、质量准则、关系准则、方式准则。所谓方式准则，就是说话人要确保自己的话清楚明白，避免含混不清。但是，隐话的使用者按照特定的规则调换不同音节的韵母和声调，故意违背方式准则，不使自己的话清楚明白，而要保持一定的模糊性，以增强话语的趣味性、隐秘性。因此，隐话完全可以视为水语特有的修辞格。

当然，水语隐话的运用，需要有两个前提：一是能够把特定音节的声母、韵母、声调迅速剥离开来；二是能够进行声韵调重组，即拆分下来的韵母、声调需要很快地同新的声母拼合。这种对声韵调进行拆分、重组的技能，对于擅长模仿、记录的语言工作者来说，尚且是非常困难的，对于不具备语音分析能力的水族群众来说，无论是二字组，还是三字组、四字组、五字组、六字组，甚至更长的话语单位，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其反应速度同说“正话”几乎没有差异。这不能不让人叹服，不能不让人钦佩隐话使用者高超的拼合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