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技术:莫里斯设计实践中的美学思想探析
2022-07-07孔非凡许传宏
孔非凡 许传宏
关键词:莫里斯 艺术与技术 设计实践 美学思想 态度转变 传承发展
引言
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出生于英国的埃塞克斯,早年在马尔博罗学校学习建筑。受拉斯金影响,从古典建筑的研究转向对哥特风格、自然主义的研究。他不仅是一名设计师、画家和小说家,同时也是英国社会主义的先驱。身处复杂的维多利亚时代,莫里斯对机器的态度是极为矛盾的。作为工艺美术运动实践改革的主要人物,他在当时产生了极大影响。直至今天,他的设计理念还在不断的传承与发展。
一、变革的时代——传统手工与机械生产的交锋
随着蒸汽机的改良与广泛使用,十八世纪中期的英国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技术革命。过去蓬勃发展的手工业培育了大批实践经验丰富的工人,这些工人为机械生产创造了条件。社会生产方式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革,机器技术逐步取代传统手工。这一时期英国的社会人口急速增长,以往单件、设计和制作一体的手工产品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产品逐渐朝着简单批量、低成本的方向发展。越来越多的工厂兴起,过去以自然农业生产为主的生活方式被完全替代。
在艺术领域,受大规模机械生产的影响,手工艺术的创作灵感被中断,艺术家对机器的态度主要分成两派:一些艺术家在感受到热火朝天的工业气息时,就立刻把目光转向了机器并创作一系列表达工业主题的作品——艺术家劳塞堡(Philip James de Loutherbourg)创作的《卡尔布鲁克代尔之夜》就描绘了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小镇工人夜以继日进行机器生产的场景[1]。其他艺术家则选择逃离这个冷漠理性的机器社会,他们开始专注情感上的怀旧和对自然美的追求并通过成立相应的艺术组织以反对那些偏向机械论的艺术家。
在设计领域,工业的发展迫使产品设计与生产分开。过去设计制作一体化的手工产品能够很好地体现技术与艺术的结合。但当机器代替手工之后,这种结合也随之消失,产品从注重质转变为注重量。设计者为了让产品符合大众的审美就将过去手工设计的装饰生搬硬套到机械产品上,将装饰与设计等同。于是以莫里斯为首的一批设计家开始发起声讨机械、主张回归手工艺的设计改革运动。
二、维多利亚风格反面——现实与理想的偏差
十九世纪的英国工业鼎盛,社会新增大量富裕的中产阶级。财富和身份的提升唤醒他们对装饰的渴望,于是以反对机械理性、装饰繁琐的维多利亚风格应运而生。为了展示当时制造工艺上的领先水平,1851年伦敦万国博览会的15000件机制展品都是由工程师设计完成。这些工程师没有受过专门的艺术美学训练,导致展品中出现很多矫作繁琐的古典装饰。以当时的收款机为例,其外观精雕细琢的像个首饰盒,十分不和谐。许多评论家对此持批评的态度,他们认为产品美学品质的降低是国家道德水平降低的表现[2]。
当时的设计缺乏整体性,反映出一种为装饰而装饰的热情。莫里斯对这种掩盖产品粗制滥造本质的无用装饰十分反感。他认为装饰的首要作用就是建立与自然的联系,同时在产品中要符合使用,使人愉悦。莫里斯设计的红屋整体呈现出一种美观朴实、舒适自然的风格,红屋内装饰性的家具、自然图案的壁纸都由莫里斯自己统一设计,他选择在不失装饰特征的前提下尽可能把装饰简洁化并将设计中的装饰与功能作为一个整体去考虑。
莫里斯自身是一个敏感的人,他经常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质疑他那个时代的价值观和品位。这种繁复的维多利亚风格与他对自然的热爱、对美的追求格格不入。1883年波士顿博览会上他写了以下摘录,“在装饰艺术中,不满足心灵和眼睛的东西是不会成功的......迄今为止,不合适的地方就是缺乏自然性[3]。”正是这种先天的警觉性,让莫里斯异于同时代的设计师,走在了时代的前端。
三、从普金到拉斯金——设计实践思想的启迪与继承
莫里斯的设计实践深受普金(Augus tus Pugin)和拉斯金(John Ruskin)设计理念的影响。在平面图案的设计上,普金反对利用视错觉来表现立体的图案效果,他认为这会与产品的功能发生冲突,因此他提倡简朴、实用的图案装饰。作为拉斐尔前派的支持者,拉斯金则提出设计要从自然中汲取灵感。受这两者的启发,莫里斯的图案既显示了对形式的注重,又表现出对自然主义的反应。他的作品《雏菊》就是经过归纳的图形空间,见图1。整个图案以横向一字排开的毛尖状小草铺底,细线勾勒的白、黄雏菊与另外两种雏菊形态各异,互相交错着布满画面。整个壁纸密集饱满,兼具秩序感和错落的美感,表现出一种自然清新、轻快活跃的气息。
在建筑设计中,普金认为建筑形式因功能而存在,装饰只能用作建筑外观的丰富与提升。受普金理性建筑理论的影响,拉斯金在《建筑的七盏明灯》(The 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中指出建筑结构必须是恰当的,建筑材料必须诚实并被不加掩饰的、真实地表现出来[4]。莫里斯则强调设计应当掌握材料,发挥材料的特性并且其装饰效果不超越功能。他设计的红屋外墙不加粉饰,很好地突出了建筑结构和材料的原始特征。
著名的英国建筑史学家尼古拉斯·佩夫斯纳(N i c h o l a sPevsner)在《现代设计的先驱者》(Pioneers of Modern Design)中称普金为“非凡的设计师和理论家”。在普金的影响下,拉斯金和莫里斯的设计思想摩擦出了巨大的时代火花并使他们成为中世纪、哥特式和自然主义最忠实的追随者。从普金的设计理论中,我们能够预见莫里斯时代的到来[5]。
四、矛盾与纠结:手是至高无上的工具
莫里斯的矛盾主要在于他忠实的手工信仰和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自万国工业博览会的设计暴露艺术与技术严重分离的问题,莫里斯对工业生产就怀有很大的敌意。他认为是机器生产造成的劳动分工,而劳动分工割裂工作的一致性,把工作变得毫无乐趣。对此,他提出人是劳动终极关怀的目标,只有快乐的工人才能生产出好的产品,而这種快乐的源泉就是手工制作。他认为手是至高无上的工具并且设计中的一切最终都会为这种手工劳作的愉悦性所征服。8039FACF-0513-41CA-B3B3-E2FAF4178601
1891年斯科特出版社的成立明确表现出莫里斯对手工的坚持。受技术发展的影响,当时英国印刷行业大规模使用长网造纸机,纸张产量剧增,质地却变得粗糙。为了追求书籍的品质与格调,莫里斯要求斯科特出版社的纸张必须在不添加化学物质的情况下,由技术工人用手仔细一页一页的完成制作[6]。书籍上的字母都是用莫里斯自己手写的书法印刷,他认为精美的书法能让书籍版式和内容紧密结合。
在设计实践的等级体系中,莫里斯将手工放到最高的位置,他把这作为他反工业主义的信条。莫里斯为大众设计的理念是他思想上积极的一面,他期望精美的产品不再囿于上层群体,寻常百姓也能使用。但现实却让他痛苦不堪——莫里斯手工产品的价格在市场上最为昂贵,普通的中产阶级无法消费。正是这种理念与现实的矛盾使他不得不做出改变。
五、融合:设计实践的核心及对技术的态度
莫里斯的理论必须在实践中形成,这决定了其正真的包容性。尽管莫里斯被大众普遍认为是反工业化和理想化的中世纪主义,但他在建筑和平面方面的实践说明了他设计的核心和对技术的态度:机器和手工艺的融合。
红屋作为莫里斯在建筑领域的首次探索,其摆脱了维多利亚时期繁琐的建筑特点,将功能需求作为首要考虑。整个建筑打破传统乡村建筑对称式的布局结构,采用了非对称式的“L”形布局。建筑外部的红色砖墙直接裸露在外,尖拱形的屋顶和形状不一的窗户则体现了中世纪哥特式建筑特色和个人主义的完美结合。
莫里斯认为建筑与平面相通,于是他开始把平面图案从二维装饰效果的研究转向对三维功能的探索延伸。他的作品《格子架》就是运用视错觉的效果,将叶子、枝干、架子等自然元素进行不同方向、结构上的排布,见图2。整个图案源于两种秩序感的结构:一种是斜线形结构,一种是网状菱形结构。这两种结构使原本的图案形式失去平面感而产生立体感[7]。
在字体设计方面,当时英国普遍流行一种装饰泛滥的“无秩序”风格的字体,莫里斯将这种字体颓废的现象归结为机械的根源。受埃默里·沃克(Emery Walker)1888年做的一个题为《字体和插图印刷的演讲》讲座的影响,莫里斯将旧字体与十九世纪人们的阅读习惯结合,利用讲座上的放大技术设计了既有可读性又有艺术性的金体。金体过厚并不适用于印刷,莫里斯又在a,d,e等小写字母上做哥特字型的尝试并设计了12点的乔叟体和18点的特洛伊体。
莫里斯经常使用印十九世纪的刷机和机械排版,特别是这些创新技术能够节省繁琐的劳动。1896年,弗兰克·科尔布鲁克(FrankColebrooke)在一次演讲中说“莫里斯对印刷机没有仇恨,只要它们不把‘看管人也变成印刷机”。可见莫里斯对机器技术谨慎拥抱的态度。莫里斯的设计成就,是他对技术的接受和批判性的回应[8]。
六、新纪元:设计与技术美的辐射效应
受莫里斯影响,周围国家在二十世纪初纷纷对机械生产中的美学问题做出回应。1893年法国现代工业美学奠基人保罗·苏里奥(Paul Souriau)在《艺术的启发》(La Suggestion Dans LArt)中明确指出技术美的存在。1904年他还在《理性美》(La beautérationnelle)中表达了他的观点:把理性的美渗透到产品中,将产品的实用功能和外观结合起来。苏里奥的设计思想是从功能的角度对设计中的技术美进行全新分析。
德国在二十世纪初处于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社会对良好设计的需求大幅增涨。传统的设计改革只针对产品的艺术风格做出改变,并不会从根本上考虑设计的规律和方法。德意志制造联盟一经成立就开始追求与时代合拍的设计,创始人之一的威尔德(Henry van deVelde)提出自己的观点——“合理利用材料表达装饰的目的”“利用理,结构创造实用设计才能实现对美的本质追求。”他反对纯艺术,主张艺术与技术的结合并对产品中的技术加以肯定,这些理念与莫里斯不谋而合,之后德国包豪斯的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等人也都直接或間接的受了莫里斯的影响。
美国芝加哥学派的沙利文(Louis Sullivan)也受到了莫里斯的启发,他十分喜欢工艺美术运动中自然形态的图案。其代表作品温莱特大厦的外立面就采用了类似于红屋的陶质感红砖大厦檐部和窗户边缘布满各种自然草卷纹的浅浮雕装饰,非常吸睛。沙利文常用一些“生长”“耸起”的动词来描述摩天大楼,对他而言,摩天大楼不是外在形式而是与生物本质有关的、有机的功能体现[9]。
赖特(Frank Wright)师承沙利文,作为工艺美术运动美国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罗比之家明确的表现出了形式与功能的有机统一。罗比之家以红砖和木质结构为主,宽大的挑檐为室内和室外预留出一个缓和过渡的灰空间。在墙体部分,赖特使用大落地窗来模糊建筑内外空间的界限,以达到自然的目的。他的另一建筑流水别墅最大的特点也是内在空间和外在环境的有机结合,整个别墅尽可能的表现材料的自然性、真实性,使建筑仿佛从自然环境中生长出来一样。
除了这些工业发达的欧美国家,莫里斯的设计思想还传到了遥远的大洋彼岸。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日本不仅兴起了民艺运动,其工艺美术教育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此外,中国在1929年出版的《万有文库》系列图书封面也出现了大量花草形式的卷纹。在莫里斯设计理念的指导下,众多国家掀起改革的浪潮并开启了设计的新纪元。
七、预言:留给现代设计的思考
社会一直在前进发展,经典也永远不会停下脚步。经过工业革命的风雨洗礼和一百多年的岁月沉淀,莫里斯“向自然学习”“艺术与技术相结合”的设计理念仍影响着当今社会人们的衣、住、食等方面。
在建筑领域,沙利文在莫里斯自然主义理念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有机建筑的概念,而赖特在沙利文的基础上发展了有机建筑理论。受赖特有机建筑理论影响的日本建筑大师隈研吾(Kengo Kuma)则提出了“负建筑”“自然的建筑”等概念,其理念的核心是“粒子建筑”,见图3。隈研吾的代表作品“长城脚下的公社——竹屋”就是使用竹子这种自然材料将中国传统的建筑风格与日本的建筑空间进行有机结合,以此强调东方的建筑文化。整个竹屋建在一条山沟上,充分利用地形和自然材料的优势让建筑消失,以此突出材料、空间组织与自然的有机统一,达到建筑与自然融合的目的。相比于赖特,隈研吾更加注重弱化建筑的实体感,强调建筑在自然中的隐匿[10]。8039FACF-0513-41CA-B3B3-E2FAF4178601
和织物图样闻名于世。清新的植物、生动的线条、浪漫的色彩和密集的构图造就了莫里斯纹样的独特风格。莫里斯纹样的经典之处就在于它不仅可以复古,也可以很现代。只要有能够印花的地方,就会出现莫里斯的身影。直到今天,时尚界依然时常从他的图案中汲取灵感。2012年Giles秋冬系列采用了灰白调的莫里斯纹样,搭配前短后长的裙子设计,旨在展现复古的情调;意大利奢侈品牌valentino2015年春夏系列的仙女裙设计就以莫里斯作品《朝鲜蓟》中经典的红蓝配色为灵感,打造流行的视觉审美;西班牙品牌LOEWE在其2017年秋冬系列的设计上也使用了莫里斯最经典的四个图案:草莓小偷、狐狸、莨苕叶和忍冬花。这一系列的夹克、手袋、丝巾和毛衣等单品的设计打破了以往秋冬时尚的沉闷,将不断重复地亮色细节与抽象地古典图案印花大胆结合,从当代朋克美学的角度重新诠释莫里斯图案之美,见图4。2018年,HM瑞典服装品牌和莫里斯公司合作推出秋冬系列的设计,为了还原复古的时尚,每件衣服都添加了莫里斯元素。除服装外,马丁靴品牌Dr Martens也曾推出莫里斯印花系列的马丁靴。
历史纹样往往能够给未来的流行趋势提供参考。除了时尚界,莫里斯图案元素还被设计师提炼并运用到人们生活中的产品,大到壁纸、沙发,小到咖啡杯、手机壳、护手霜与喜糖包装等。西班牙Xoctall品牌的巧克力包装设计就是以莫里斯的图案为灵感,将原始的黄绿色系纹样和代表着巧克力口味的柠檬图案完美结合并对称分布在包装盒四周。包装盒正反两面的中间部分留有空白,突出品牌和产品的相关信息。整个包装大胆地将传统的产品与现代时尚的外观相结合,复古的包装形式在视觉上更能抓住消费者的眼球。这一系列还有蓝色系的包装外盒,见图5。2015年出版的英文原版书籍《TheFox and the Star》的装帧设计也借鉴了莫里斯风格的卷草纹和对称纹样,整本书极具古典和自然的气息。2020年10月德国高端纸巾品牌Tempo与英国V&A博物馆联合推出“漫游纸上、艺想花园”主题的莫里斯花园艺术系列纸巾。整个系列共有三款:莉莉小姐、绿野骑士及森林奇遇。莉莉小姐款的图案灵感来源于莫里斯公司出品的墙纸《Golden Lily》,整个图案的配色清新甜美,Tempo更是在原图的基础上缀以翩然飞舞的云雀,让画面充满生命的灵动之感。绿野骑士款图案灵感来源是莫里斯1875年的作品《Acanthus》,整个枝叶纹样简约雅致,Tempo不仅丰富了原图叶子的色彩并赋予了一定的对比反差,使整个图案经典又不失艺术性。森林奇遇款则使用了莫里斯挂毯装饰作品《The Forest》中的狐狸和兔子,在包装上还原得惟妙惟肖。此外,英国王室雨伞御用品牌FULTON和莫里斯还联名推出莫里斯图案款晴雨伞;纸胶带品牌KAMOI MT也曾推出过莫里斯合作款纸胶带;Sophia George和莫里斯也聯合推出IPAD游戏和莫里斯图案的PS4游戏手柄等,见图6。莫里斯和他的图案穿越百年风霜,直到今天还在引领着社会潮流。
那莫里斯对未来技术的发展有哪些前瞻性的预言?他在《论艺术的目的》(The Aims of Art)中设想未来——为了减轻人的劳动,机器将会一直发展下去,直到大批人获得真正闲暇来享受生活的愉快[11]。他在著作《乌有乡的消息》(News from Nowhere)中也表达了这种人类减少劳动,获得解放和自由的愉快设想。实际上,今天的我们已经感受到了莫里斯对技术发展的预见,身处这个社会我们不禁思考: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年代,作为设计师该如何平衡设计中的艺术与技术?如何通过技术催化艺术?人类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日新月异的技术,是成为技术的创造者、使用者?还是为技术所束缚?这些疑问都将成为社会发展要面临和必须解决的难题。
莫里斯对浪费问题的关注也尤为明显,他强烈反对和批判他那个时代浪费式的生产和消费模式[12]。这个理念横跨一个多世纪一直影响着现代社会,可以说,莫里斯还是当今绿色和可持续设计的先驱。正如他曾经说过“过去不会消亡,它就活在我们中间,活在我们创造的未来里”。在未来,人类社会发展的步伐将会一直朝着他的预言迈进。
结语
作为现代设计的先驱,莫里斯的设计理念切切实实的向我们展示了他前后对技术的矛盾态度和对未来人类社会发展的预见。尽管莫里斯的理念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但其思想的先进之处使他发出了最强的时代声音。他的影响遍及世界各地,涉及到设计的各个领域,在今天他的设计作品仍成为无数设计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莫里斯的脚步从未停下,未来也会继续产生影响。8039FACF-0513-41CA-B3B3-E2FAF4178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