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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与重

2022-07-07程舒颖

青春 2022年7期
关键词:河水

我已经数不清在这条河边住了多少天,我也清楚我并不是出生的时候就在这里。从我记事开始,大家都说,咱们所有人都等着,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排着队到河里去。不论远道而来的,比如我们这一家,还是在这里出生的婴儿,都是为了这一件事,再无其他。所以,我们在这里烧柴煮饭,搭起帐篷,直到终于盖起了第一座土砖小房子,大家就纷纷像落了脚的鸟儿,各自寻找自己搭窝的树了。

房子都分散在河的两岸,不要层高,也不用屋大,够住就可以,一家三口的,允许住个小房间,四口以上的,直接请老人回去。河里的水,一概不许用,从远处的井、长绿萍的塘,一趟趟挑过来。垃圾井然有序,分列离河岸有段距离的两侧,每天早上有车过来,见不着人,车厢打开,废物连着大桶放进去,换了干净的桶出来。女人们喜欢坐在岸边聊天,说着自家男人,算计着到河里去的日子。有过路的商人问她们,要不要买衣服,有好布,她们一概不要,倒是可以买点线,闲的时候织,商人总是翻着白眼走掉,织什么破布,一群烂布头!女人们也不恼,一起发出善意的嘲笑声。可这商人每次骂,还每次都来转转,他说就是想看看,咱们这帮人什么时候沉下去。

每个在河边长大的孩子,都得听一遍桃花源的故事,说武陵人捕鱼为业,进了一个窟窿,里面是个极乐世界,吃了几天走了,还想来,结果就再也没找成。咱们现在就在这极乐世界的窟窿外头呢,谁也别走,走了就回不来。有个洗衣服的老太婆,快八十岁了,手背干枯得像树皮,给我们在一张大盆里搓洗衣服,一边搓一边说,咱们这些孩子都赶上好年景,她还不算老,洗衣服还不如在城里拾破烂,现在却没破烂拾了。

我问过母亲,到河里去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是死的一种。她说不是的,那只是一个去处。去处就是一个别无选择时的后路。当时有个头发又黄又卷的小姑娘,骨架子小,脸却大大的,眼睛分得很开,每天捧着一本两块砖头厚的书,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那是《起源之书》,她这样告诉我。每天她就坐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在树下的阴影里一页页地阅读,就这样读了几年。我靠着她减少的书页算日子,算到最后那天,所有一切都没有半点改变。可过了一年,她说她要走了,我问她去哪,她说一个好去处。我看着她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过高高的山坡,心开始像眨眼后看到的夕阳那样微微颤抖。她把这本书留给了我,上面的字我一点也看不懂,但是我仍然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想象着每次都有几个字突然蹦跶出来向我自我介绍,等它们全都被我认识了,我也就读完这本书了。

在这个小姑娘走后不久,河边开始下一场连绵的雨。河水是不能被污染的,所有人都不想天上的无端的雨落入河水,他们拿盆去接,但是没有丝毫用处,河流太长了,上游与下游都悠长地望不到尽头。上一次下雨的时候,我记得有个傻子沿着河一直跑,那一天跑过了我们这里,人们给他带上了柳树枝做成的头环,奉上最好的酒。他在拿过木头酒杯的时候都没有停止跑动,透明的酒顺着嘴角流下来。之后他不停吞咽口水,女人们提起裙子,晃荡着身上的肉追着他,七嘴八舌地问,他没法说话也不想回答,哼哧哼哧地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一直到最后一个女人也没有了力气,转头一看,后面已经没有一个人,她才大惊失色地停下,面如土色地在夜晚来临的前一秒回到了我们所在的河边,告诉我们她所能见的河流长度,她跑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那不过是无数相同景观的重复,没有沙漠,也没有绿洲,草地间杂着最普通的泥土,还有漫天的黄沙,这里除了我们像结群的动物一样栖居在此,和那些地方没有任何的不同之处。在她说完那些话的时候,天上开始下雨。我们以为是奔跑过去的傻子引来了这场雨,纷纷戴上长长的帽子,帽檐一直垂到脚下,因为那些雨水落在身上会有灼烧般的疼痛。帽子下露出的眼睛都闪烁着湿漉漉的光芒,看着我们的河水被这些同样透明的雨给一点点污染,有的老人混浊的眼睛流下泪水。第一声哭声之后,所有哭声都开始像长了翅膀那样蔓延,黏滑的雨落在一片黑压压的帽子上,河边长出许多虚幻的影子,是一堆高高的坟墓。

那场雨过去之后,我们这里最老的老人去世了,不过才九十岁,和被送回的老人比是最小的那个。他没有任何痛苦症状,只是灵魂像一片羽毛那样从身体里飞走,是雨水带走了他。商人在这一天经过的时候,主动捐出了一件崭新的白袍子,腰上系着一条金色的穗带,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给我们展示这种布料的精密与设计原理,与皮肤的贴合效果,以及对体温的微妙作用。等我们给老人穿好,他亲自帮忙系上穗带,他说外面也是这样的,每天都有人去世,去世的衣服比较好賣,但我们并没有人理他。每个人都紧紧盯着老人的脸,一圈圈地把他的遗体围在中央,没有人哭,也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同时听到了一扇望不到尽头的大门被缓慢敲响,所有人的心脏在此刻都以相同的频率怦怦跳动,因为我们都知道,河边的窟窿在这时终于真正地被打开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等我们中最小的孩子结束了她的睡眠,所有人都围着老人的遗体,缓缓朝着河边走去。河水正被阳光照耀得波光粼粼,像一个摇动着裙摆的纯真少女。我们把老人放在一块门一样高大的木板上,将他轻轻送入河里。当他被仔细擦洗过的脚尖碰到水面,慢慢被透明的河水吞进去的时候,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富含着各自的隐秘。我想到的是第一次吃树莓,当六月的阳光悄悄地踱进小小的树丛,我看见了一粒晶莹的红色爬上我的心头,我小心翼翼地摘下它,放在舌尖上不忍咬破,就这样一直含到舌头发酸。它开始慢慢融化,第一滴酸甜的汁水落在我的舌苔上时,我就知道吃到树莓以后所有的日子都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当我回到家,那个小小房子,告诉他们我吃到的果实,正好邻居的中年人也在那里,他在和我的父亲谈论一些有关天气的话题。他们在预测可能来临的雨,以及计算在下雨这天河水的各种数据。中年人推了推他的眼镜,听完了我的叙述。我用手指尖蹭了蹭伸出的舌头,上面还残留着红色的汁液。“是树莓。”他这样告诉我,放下了手里厚厚的板子,“你应该回来告诉我们。”他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说:“没事的,还是吃掉的好,好吃吗?”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当所有的味觉只剩下一种的时候,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但他一直盯着我,期盼着确切的回答,直到父亲扶起他的计算板。时间不多了,父亲说:“你女儿还在看那本书吗?”男人摇了摇头说:“她要走了。”他的女儿就是那个头发又黄又卷,后来消失在山坡后面的小姑娘。他说起女儿的时候,好像笃定她过几天就会回来,而这时距离她的离开还有好几个月。他站起身子,拿着板子出门,没有和父亲告别。一直到他走了很久,父亲才对我说:“以后不要再吃那些,知道了吗?”

当这个老人缓慢入水的时候,我的嘴里又荡漾起那粒阳光照射下几近透明的红色树莓味道,发甜发酸,甚至有些微苦。透明的水面抚摸上了他的脸,人们把他身下的木板轻轻抽走,这样他就被彻底地交付给那条河,随着水流的走向缓慢地漂动。万籁俱寂,可以听见轻微的水声,还有稀疏的草坪在风中摩擦,大人们咽下嘴里的苦涩口水。河水将老人的脸彻底包围了,然后是整个身体,他平直的身子渐渐弯曲,水中的白色袍子像鬼魂那样拉着他往河底逃逸,比枯叶沉,比石头轻,最终他还是沉了下去。

而那天下雨时人们的哭泣,好像不过是此时时间倒流后的终点。原来时间是这样向前推进的,人们早已习惯凭借经验或计算的结果提前行动,以至于在真正的绝望到来之前就已经耗尽情绪,可以冷静地做出下一步的打算。当时还没有人真正地读懂了那本《起源之书》,所以在死亡的赌约失败之后,也没有人敢做出什么适当的表率。就像我们当初一起搬到河边的等待那样,一切树杈都会演算出更多的分枝,而树的起源不过只在那条直连主干的枝条上。他还是沉下去了,在那个最好的幻想之外,但在情理之中。可能只有在他儿女的心里,他一生的往事才被一一列数,而此刻我们心中浮现的,不过是将他的身体在抽离木板的一瞬间替换成了自己。在幻想中,我们的身体都可以在河上轻轻漂浮着。

而当那一天终于到来,那个头发又黄又卷的小姑娘在山坡背面消失,她的父亲终于有勇气开始了第一场漫长的公开计算,没有邀请任何人观看,也放弃了他的计算板。他在河水退下后的潮湿岸边拿起了一根白桦树枝,从最边缘安家的那一户戳下第一个点,一直到夜晚,他戳下的数字与符号里冒出积水,在月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第二天快结束的时候,他就快写满整个河岸。男人们依旧耕作挑水,彼此聊天,有时刻意装成不经意的样子瞟一眼他的作品。只有我的父亲,像一棵树一样站在那里,他写了多久,父亲就站了多久。父亲唯一一次行动是为他送上一片表面细腻的叶子,用来擦眼镜。我去给父亲送饭时,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已经没有办法抬起手,甚至张大嘴巴。他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他自己也丝毫没有听见。我把饭留在了他的脚边。一直到第三天的晚上,父亲才猛然抓起碗里的食物,拼命塞进嘴中,最后是向张到最大的嘴里倾倒,我相信那个时候他正在死亡的边缘。此刻的中年人已经瘫倒在河岸上,河水就要舔舐到他的脚,人们赶紧把他拽离这片圣洁之源,看向仍然清醒的父亲。我的父亲在这三天长出许多坚硬的胡须,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黑蓝色的光芒,像一座还没打磨的雕像。他起皮的嘴唇缓缓张开,声音像从幽深的地底向上传播,他说,明天要下雨。

毫无意义。人们唏嘘着散去。在恐怖到来前一晚的预告毫无意义。这一次甚至没有人哭。他们都早早拿出长长的帽子,围在一起,在手里反复摩挲。下雨的预言已经应验,但是他们不知道顺序,所以只能各自在小小的房子里升起炉火,或是点燃明灯,我们彼此看着家人的脸,反而越看越恐惧,因为我们永远无法看见自己。那一晚我的母亲在炉火边给我讲述了有关镜子的故事。她说在很早很早之前,镜子是比河面更能反射出自己面貌的东西,用黄铜做成,背面刻着繁复的花纹。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理解古人的做法,在《起源之书》的记载中,在河水里看见自己样貌的人会耽溺其中,坠水身亡,在两具一模一样的身体交汇的缝隙,一切灰飞烟灭,变成了比空气还要轻飘的虚无。因此,在所有身体放入河面的时候,都要让脸朝着天空的方向,无论那时还能否看见。我并没有继承父亲的思维与母亲的多识,我曾经在黑夜里反反复复触摸着自己的身体,还是不明白我究竟是和别人大致上都一样,还是一个完全特殊的个体。母亲在打盹,头越歪越沉,一直到头发丝被火烧断,父亲一直盯着她的脸,却没有做出任何的行动,此刻他的头脑又完全被占据。我把母亲扶到床上,把头放在她的肚子旁边,看着窗外的月亮。这一整晚我都没有睡着,我害怕明天必然会出现的那个上天的选择,我不期待什么起源的破解,我只希望每一天的时间都这样重复,一切不增不减,就像快要熄灭的火苗那样不明不灭,就像天上遥远的月亮,像高高在上的神明那样,时间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第二天我醒了,我看见母亲的肚子还在轻微地起伏,炉火剩下灰烬,父亲的眼睛还是没有闭上,但正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的身体轻松惬意,走出房子,看见太阳从河面的尽头升起,一如往常,是我心里的一颗红色树莓。这时,空气中飘来声音,纤细得像蚂蚁的脚,我屏息倾听,是哭声,不是婴儿的,是女人的啜泣。越来越多的人醒了,往这哭声的源头走去,甚至有人光着脚,打着大大的哈欠。还记得那个洗衣服的老太婆吗?她的手背就像干枯的树皮。就是她,在昨晚她是我们中最老的那一个。现在,除了她唯一的女儿,今天早上年龄最大的老人和他的儿子也开始哭。人群里有些骚动,嫌他们哭得太早了,屋里的老太太明明还没有入水,没有人知道结果。

人们又搬出那块门一样高的木板,像上次一樣把老太太放在上面,合上她的眼睛,推她入水。可商人这次来迟了,在她身子进了一半后才呼喊着赶过来,他说上次一模一样的白袍子,可以对折卖给我们,下次就原价卖了。没有人理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他找到了哭得最凶的女儿,还找了正在哭的老头和儿子,他们的哭声把他的叫卖声压了下去。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但没有立马走掉,而是带着一副近乎冷笑的表情,慢慢看着河里的老太太像上次那个九十岁老人一样沉下去。第二天,我正井然有序分列在河岸两侧的垃圾堆旁,听见不远处传来奇怪的呜咽声,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动物幼崽,垃圾车像往常一样开过来,见不到车里的人,车厢打开,废物连着大桶放进去,换了干干净净的桶出来。从此这个商人再也没有经过河边。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从目睹了那次河岸边的计算之后,我的父亲一直睁着他的眼,再也没有闭上过,他的眼球表面已经布满血丝,等泪水完全流淌干净,里面逐渐往外渗血,我想他早已看不见了。他的朋友,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已经完全停止了计算,我在窗户里亲眼看见他在万籁俱寂的黑夜悄悄出门,把计算板扔进了井然有序的垃圾堆,还用手把它压在了那堆肮脏排泄物的最下面。他把手往裤子上蹭了蹭,就背对着河岸坐着,眼神空无地望向那个高高的山坡。我开始怀疑,他和父亲一起掩盖了计算出来的大部分结果,只说出了最浅显无用的部分,所以他们成了两个最绝望的人,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选择。中年人在河岸上坐了一整晚,我醒来的时候,他抱着腿,像个婴儿那样睡着,刚升起来的太阳无比刺眼,把整个山坡都晃成一片完整的光亮。

我的怀疑得到了彻底的验证,在这个早晨,在这片天堂之门一样的光亮中,她像一只返航的白色鸽子,从山坡朝她河岸的父亲飞来,那个头发又黄又卷的小女孩,她回来了,可能是如期而至,弯腰挑水的男人和耕作洗衣的女人纷纷朝她望去。柳树枝做的头环轻轻箍上她金色的头发,沁人心脾的春天的酒,她的父亲已经用木杯装好。她一刻也不停,奔跑的两只雪白小腿,就像鸽子的翅膀。把剩下的酒喝干,中年人就用相同的频率跟随她跑去,沿着漫长无尽头的河边,他们长长的影子相互搀扶,这次没有任何人跟着,一齐向那个没有任何不同的重复跑去。

我看着他们两个的身影向着太阳的方向越来越小。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的父亲坠入了彻底的沉思,他的双眼已经完全干涸,覆盖上一层白色的翳。于是我不得不再次拿起那本厚重的《起源之书》,从无到有地学习父辈们所做的计算。学习那本书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父亲面前的火炉边,当火光在他的眼睛表面升腾,我就感到他似乎仍能看见我。有时母亲会给父亲喂食物,把他的嘴巴捏开,再抚平他的喉部,做这些的时候她会看着我不住叹气。母亲认识书上所有的符号,我有时也会问她,但她相信我和她,还有所有的女人一样,注定无法理解哪怕一次的计算。父亲也没有完成最后一次,我这样告诉她,她叹气又摇头,问我在《起源之书》里看到了什么,是故事和历史,还是概念与字符。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至少在读完一遍之前是这样,这时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也升腾起火光。我不再吃东西了,食物会打乱我流动的思维,任何杂质都会入侵到这完整的闭合结构中。还记得那个沉水的老太太吗?她说过我们都得饿死,可是我觉得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现在离饿死更加遥远,我正一步步朝着终点的反面退缩,起点在我的后方,那里是什么,离我有多远,甚至比面前无尽的终点还要复杂与虚无。

在我潜心阅读《起源之书》的时间里,河边又下了一场雨,我听见了雨水打在盆里的敲击声,第二天死亡的是我们中最小的女婴。我的心头一动,预感到这也在父亲目睹的那场计算之中。母亲戴着那顶长长的帽子回来,我看到她的面庞也浮上了从未有过的阴影。但这时的我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害怕,因为我觉得我正越来越接近此时沉默着的父亲。当这场雨剩余的水汽还在空中飘浮的时候,我光着头顶走出了屋子,像所有太阳出现的日子一样,朝着这条河流动的地方望去,我感到潮湿的空气正在一层一层剥落我的皮肤,然而疼痛成了最无足轻重的感受之一,有什么更宏大而沉重的感觉从四面八方俘获了我,把我向地面上不存在的方向拉扯而去。

在这撕心裂肺而没有痛觉的撕扯中,我看见山坡的方向又走来了一个人,他打着雪一样洁白的伞,上面好像浮动着浪花,每个边角都挂着变幻着颜色的宝石。当他走得再近些,一阵干燥的风从他的伞下扩散,皮肤的疼痛瞬间全部消失,我认出了他的脸。他是商人的儿子,或者就是消失的商人自己。二者并无不同,都只是外来的商人而已。他看着我手臂和脸上往外渗血的皮肤,问我要不要买衣服,有好布,这样以后再也不会被雨淋到,可此时的我再无法开口,那些隐秘不愿从我身上往外泄露出去。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件熟悉的白色袍子,腰上挂着一条金色的穗带,又同我谈起布料的精密与设计原理,与皮肤的贴合效果,以及对体温的微妙作用,还有在外面的世界里,有多少人正用它躲避一场又一场带来苦难的雨。我的心在嘲笑,我并不要相信城里的雨水与河边的一样。可我看见面前几扇窗户眼睛一样张开,他们有的人手里抱着刚刚会走路的孩子,孩子们也眨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商人和他的伞,还有上面坠下的彩色宝石,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咯咯笑声。

越来越多的窗户接连打开,空气里飘浮着大雨后潮湿锋利的水汽,河边的世界就像第一次哺乳的年轻母亲彻底展开了她的胸脯。越来越多的人接过商人的白色袍子,披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脸。老人们发出了绝望到撕裂的干号,我好像看见无数对黑色的翅膀往他们的脖子上狠狠划去。不顾脸上干枯的皮肤渗出无数红色的血点,他们颤抖着出门,跪倒在河流的面前,发出根本不成语言的声音。我站在一片跪伏的人之间,那片腥与湿混合的黏稠中,错以为自己正接受着他们的朝拜。

我在河边捡起一根白桦树枝,上面遍布着没有泪水的眼。

雨刚刚下完,河岸还没有彻底地展露出来,我走到很久之前中年人开始计算的地方,光着的脚微微陷入泥土,里面还残存着圣洁河水。我打下了第一个点。计算开始了。起先只是重复,我抄写下那个沟壑里闪烁着月光的夜晚,中年人一生智慧的凝结。最终只有短短几行,像一只轻盈又残破的白色蝴蝶。我用树枝抄下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只能由我自己寫就,我闭上了双眼。在那层眼皮与外界间隔的幕布上我看见了一片春天的绿色,泛着些许荧荧的黄色微光,遥远的山坡奔跑下来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女孩。我知道那是我,我知道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将写下我自己,我将看见那面不存在的黄铜镜子,里面呈现出的是一整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桃花源。我在里面又跑又跳,可以去往任何我不知道所以不存在的地方。我闻到河水、青草,还有新鲜的露珠,我看见太阳,光芒就像金线一样穿插洒遍世界的中央,从河流源头方向射来的一束击中了我,把我彻底贯穿。那个时候,我在镜子里看见了整个的我,整个的我的身体,连同头发、眼睛、鼻子、嘴巴,我细细抚摸过去,我看见了她,她是我。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她是我,是我经历过的所有故事,是我走过的路,呼吸过的空气,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个停顿,河边写下的每个字符。她是一场盛大的运算,同时她又是法则本身,她通过充满了气孔的树枝映射着另一端的我。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会发现我所有的秘密,我前面所经历的人生将空空白白、一干二净,而全部消失的下一秒,在最自然的过渡里,我也不知道我将向何处而去。我知道我快写完了,我离困惑着我一生的巨大未知越来越近,我的困惑曾让我觉得不如不要降生。那代表《起源之书》最开头空白的一页,有几个读过的人用铅笔在上面写下了细细碎碎的小字,可是结尾半页的空白上却空无一物。这时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地读完了这本书,因为那写着小字的开头正是书的结尾,是一切的终点,是所有字符与故事最后的去处,它们最终汇成海洋,带着一万个婴儿风暴般的哭声,在还没有开始的起点前,化为乌有。

這一刻终于降临了,我的眼睛再也没有办法闭上。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耗光了所有力气往后倒去,那时我最后一次看见了父亲。

他的眼睛已经彻底褪色成与头发相同的灰白,他的头发像塞满了灰,当他朝我疯狂跑来,发丝间的灰就混合着风,幽灵一样散去。他已经看不见我,可是他在流泪,手里紧紧攥着那片表面细腻的绿色叶子,我终于知道了那不只是用来擦眼镜的工具。他身后的幽灵引来了那些疯狂的女人们,穿着系有金色穗带的白袍子,带着千篇一律看不清表情的脸,从四面八方洪水般朝他涌去,旋涡般撕扯他所有的部位,把他狠狠地架起,阻止他做出任何行动,叫喊、张嘴、睁眼,最后甚至是呼吸。她们害怕一个瞎子在河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我说不清这是彻底的失控,还是像河水一样兀自流淌的独立因果。他们一同在我的视野里越变越小,以致趋近完全消失,我动了动嘴唇,等待着头颅触碰尽头寒冷的一瞬。

可它将我温暖地包裹,轻柔地吞没。河水,它激起了蹦跳的水花,落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我的嘴里是泛着微苦的甜。那是树莓的味道,我一生所有美与好的凝结,甚至超越了美与好本身。它藏在每一场带来苦难的暴雨后,藏在河底腐烂尸体的心脏里,它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在心脏脱离生命的余热里怦怦跳动,它滚落在我的舌尖,汁液漫流过我的身体,代换尽我全部的血液。我在水下吐出了一个完美的气泡,泛着甜丝丝暖洋洋的红色,它慢慢升腾着离我而去,在河水的表面轻轻破碎,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连同气泡一起破碎的是时间,所有的回忆像腐朽的落叶重归尘土。时间从我的身体上彻底逃窜,在暴露于空气的瞬间瓦解,于是我将同时存在于所有的未来。我从树杈的微不足道的某个尖端返回树干,并在此刻看见了整棵树的全貌,不断下沉并愈发厚重广博。树根的土壤里,渗透进来的河水嬉笑着带我而去,而我无用的身体则眷恋地留了下来,在河底荡起四散的微小尘埃。我将漂过奔跑的女人口中重复的一切,它们都沾染着清新的香气,泛着粼粼波光,我听见河面上的生命抽出嫩芽的雀跃,像婴儿第一次睁开了双眼。

我看见许多同我们一样的人,在河的两边,还有山坡的另一端。他们有的一起住在高高的树上,对着天上的云朵唱歌,掉下去后就再也爬不上来;有的往地底挖坑,眼睛是一片无底的黑色,努力长出第一对触角;有的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并成整齐的一排躺在地上,当天上的雨降落下来,他们就一起痛苦地蜕皮,直到都变成一样的面孔,组成一个完整美好的形状。我还在山的边缘看见城里的巨大雕塑群顶端,闪烁着夜晚的微光,连绵不绝地轰然倒塌……还有那个头发又黄又卷的小女孩,连同她一起奔跑的父亲,越来越多的人跟在他们的后面,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群落。他们的面孔千姿百态,相互独立,影子却紧紧地连在一起,在奔跑的过程中越来越轻盈,轻到可以自行绕过这个星球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完全消散。

我看到了一切,在厚重的河水里同时涌动着,托起我永恒地漂浮。我企图闭上眼睛,当眼皮成为最后的幕布,一片黑暗中只亮着一个小小火炉,旁边蜷缩着我的母亲。她终日戴着那顶长长的帽子,并在每一场暴雨到来的时候哭泣,好像天上降落着我的血液与生命。

可是母亲,我忘了告诉你,我把《起源之书》的最后一页撕掉了,那本书不再拥有结尾。它安静地放在火炉边,暖洋洋的,本来就不为了任何人的阅读而存在着。它在等待你坐在旁边打一个漫长的瞌睡,等着听你梦里那些古代人类的快乐故事。我的父亲会在梦里看见你此时嘴角的微笑,送给你一片他的绿色叶子。而你们彼此的距离,那一段无处不在的空气,那才是我,你们看不见的我,正轻盈地漂浮在河面上。

而我将永远存在于此,并且终于闭上了眼睛。计算到此结束。我想我变成了一颗红色树莓,正在阳光撒播的林间,做一个与万事万物都无关的梦。

作者简介

程舒颖,1999年生,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研究生。曾在《长江文艺》《西湖》《文艺报》等报刊发表作品。

责任编辑 张范姝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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