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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之夜

2022-07-07大头马

青春 2022年7期
关键词:阿瓦阿杰莎莎

亲爱的奥伯伦:

很高兴你能出现,加入这个游戏中来。我们期盼了许久,也等待了许久。由于你的出现,这个游戏将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精彩。(原谅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有些晚。)请记住,你是这个游戏里最重要的人物。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游戏?没关系,就由我来为你介绍──

一、派西维尔

那时,人们还不清楚海洋上升、冰盖融化和气候变暖已经不可逆转,误以为覆灭城市的暴雨只是偶然。每逢周末,我们习惯聚在大卫家玩一个叫“阿瓦隆”的游戏。游戏通常从下午开始,一直玩到深夜,如果没有人率先提出离开,游戏就不会结束。这个游戏以亚瑟王传奇为背景,但即便你不熟悉亚瑟王的故事也没什么要紧,只要掌握游戏的基本规则,弄清楚每个身份都有什么特殊能力,不同阵营的玩家应尽什么职责就可以。对第一次玩这个游戏的人,我们通常会粗略地介绍一下游戏,就让他直接参与进来,这是让他迅速掌握游戏最有效的办法。不过,考虑到这个游戏有很强的策略性,一轮游戏又需要花费好几个小时,后来,在大卫家玩游戏的人就渐渐固定了下来。加上我,一共有七个人。大卫和他的妻子枝幸,大卫的邻居莎莎和她的男友阿杰,大卫的古典吉他老师杨,大卫的酒商朋友张健伟,还有一个X。

我们玩“阿瓦隆”期间,共计出现过三个X。第一位是一个绰号叫“诗人”的家伙,我没有见过,只是偶尔从他们口中听到。第二位是我和大卫夫妇共同的朋友,乐姗。我是第三个X。听起来有好多名字,你不用紧张。就像“阿瓦隆”这个游戏,一上来介绍完所有角色,会让人晕头转向,一个也记不住,其实一旦玩起来,很容易就能搞清楚。

总而言之,去大卫家玩游戏的人,几乎都是他的朋友。在这点上,大卫的妻子枝幸与他截然相反。大卫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在认识新的朋友这方面永远也不餍足,而枝幸则是一个娴雅淡漠的人,至少从开始去大卫家玩游戏起,我就没见过有什么枝幸的朋友登门。除了玩游戏,大卫时不时也会在家里办派对,总是十分热闹,有许多人来来去去,原本并不认识的人就这样结识成为朋友,或是情侣。大卫的邻居莎莎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派对上认识了阿杰,然后同对方成了男女朋友。这都是在我认识他们所有人之前的事情了。

“阿瓦隆”这个游戏分为两个阵营,好人是一个阵营,坏人是一个阵营。好人那个阵营叫作“亚瑟王的忠仆”,坏人阵营叫“莫德雷德的爪牙”。在亚瑟王的忠仆里,派西维尔是个领军人物,他的能力是可以看见梅林和莫甘娜,但无法分辨他们谁是谁。关于梅林和莫甘娜,我们稍后再谈。先说说派西维尔。

我们通常称呼派西维尔为“骑士”。游戏开始之后,我们就会说,“骑士出来带一下队伍”或者“我只能说我是个带身份的人,请莎莎和阿杰做这个任务”。其实都是废话。因为所有人都会假装自己是亚瑟王的忠仆,而刚开始游戏时,大家都毫无头绪,又不能不发言,只能说些完全没有根据又似是而非的话。

虽然一局游戏要花蛮长时间,每周我们也只能玩上三五局,但久而久之,每个人总会抽中过所有的角色。这是概率学问题。不过,时间再久一些,你就会发现,某个角色和某个玩家会产生一种奇妙的联结,他们彼此纠缠,仿佛已同一体,不能为概率学所解释。比如,大卫和派西维尔就是这样的关系。如同现实世界的大卫,派西维尔在游戏中坚实可靠,必须站出来带领好人找出坏人,走出迷雾,赢得胜利。没有人能够杀死派西维尔,他可以很强硬,也可以很狡猾,灵活度高,且拥有普通的好人角色所没有的能力。这意味着他一定程度上的智慧。

如果枝幸不是游戏的主持人,大卫就应该是那个最完美的主持人。他服务周至,对每位朋友都照顾到位,风趣健谈,有他在就不会冷场。不过,另一层面上,你也很难真正认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他的朋友,可也许没有一个真的是,不过,这也只可能是一个猜想——大卫永远也不会让你有机会确认这一点,他对你是那么好,是我们所有人的灯塔、伯恩山犬、晚餐的炖肉、每年的法定节假日。

猜想不是毫无来由的。稍微敏感一些的人,也许会在个别时刻意识到,那个值得信任的骑士并不缺乏一个有棱角的人格。头一次来到大卫家,是一个寻常周末的夜晚,我搭地铁从湾仔出来,按照地图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那栋公寓。从一栋透明玻璃的建筑物进入,坐电梯,再出去,这样就看見公寓的大门。门厅亮着低调的灯,并不显眼。门童会为你开门,前台的阿叔会问你找谁。我和大卫夫妇在白日已经见过,在场还有几个陌生而无趣的人,乐姗为我逐一介绍。这是莎莎,那是阿杰。这是健伟,他做葡萄酒和雪茄生意,对了你快点试试这款酒,DRC(罗曼尼康帝酒庄)的哦。不是真的DRC,是智利DRC。我们推杯换盏。喝完一轮酒之后,进入了Netfix(奈飞)环节。大卫打开电视随便选一个视频,所有人在这样的背景中逐渐松弛,因为有了醉意,便能够共存于这无聊的夜晚。一度,没有人再讲话。我打开了随身携带的Kindle(亚马逊推出的电子书阅览器),读完了一本一直没读完的俗套小说。当那个预料之中的结局来临之后,我突然很想抽一支烟。这是个并不方便抽烟的城市,为此,我改吸电子烟,这样就能逃过室内的烟雾检测器。

“呃……我觉得你最好是去楼下。”大卫十分迅速地终结了我的请求,以至于那个“呃”听上去都只是礼貌的犹豫,由于音节太过简短而丧失了礼节的效用,变得有些虚伪。

这就是我发现的有关大卫的火花时刻。并不是赞美或者贬低,是一种对于人真正存附于身的灵魂的认识。这是个并不真的容易相处的人。来往于这间公寓的那么多人,也许从未真正进入这位骑士的领地。

不过,一旦进入游戏,大家就都理所应当地认为大卫是那个派西维尔,因为他总能稳定地判断出谁是梅林,谁是莫甘娜。忠仆们信任他的选择而跟随他,坏人们也会因为减少一个梅林人选的干扰项而松一口气。他就像一个虫洞,让我们这些原本并不会产生关联的人,落入了同一个时空。

二、梅林

我是这座城市的一个临时访客。几个月前,我跟着我的田野调查对象从另一个城市迁徙而来,他是个尼日利亚人,专事廉价货进出口生意,假劳力士、三分之一价格的苹果手机、花里胡哨的乔丹运动鞋,最近则主要是日本品牌标识的衣服,据他说,都是真货。尼日利亚人在弥敦道的重庆大厦B座二层有一间逼仄的店铺,为了完成我的低端全球化贸易研究论文,我在重庆大厦也租赁了一个单间,每天起得比尼日利亚人早,睡得比我老板晚。单间一晚两百块钱,按月租赁七千块,比按日租还贵,我想不通。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刚来时还没入夏。一天,尼日利亚人宣布他要休假三天,并劝我也给自己放个风。“我不明白你干吗天天待在这里,你的生活今天和昨天有什么區别?”我怀疑他其实是去同二层东南角那一家印度餐厅老板的女儿约会。手机推送上每天都有艺术展、电影展、购物中心促销活动的消息,我从来也没打开过。等到我终于走出这个密密麻麻仿佛魔方一般的巨型建筑物,搭地铁去城市的另一块陆地,刚走到地铁口就脑门冒汗。阳光灼热,原来是夏天了。

“阿瓦隆”这个游戏,其实5至10个人都能玩。不过最好是7或8人,这样双方的势力才会比较均衡,每个玩家的游戏体验都会蛮好。并且,可以出现更多的角色,让游戏更加有趣。在这些角色中,大家似乎都同意,“梅林”是那个最重要的角色。

我对梅林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魔法师,法力无边,睿智无比。他能够知晓未来,变幻自己的模样。在许多传说故事里,他都曾出现,不过,这些故事我一个也没有读过。在“阿瓦隆”里面,梅林同样是一个接近于开挂的角色,他能看见除了莫德雷德外所有的坏人。也因此,除了与好人争夺任务外,坏人还有一个胜利的办法,只要刺客能够刺杀梅林,坏人就能赢得胜利,不论好人是否已经取得了任务的胜利。这也意味着,亚瑟王的忠仆们,都要尽可能地保护好梅林,也就是假装自己才是梅林,迷惑刺客。

“据说梅林这个形象来自两位真实人物。”杨说。

“哦?说说看。”我说。

说这话时,我俩正站在大卫那栋公寓楼下抽烟。门厅里散发微暗的光,一支快要燃到尽头的烟夹在杨细长的手指间。

“第一位是个吟游诗人,叫米尔丁,传说他目睹过战争之后便发了疯,逃离了文明,进入浓密的森林,成了一个怪人。”杨说,同时将那支烟熄灭扔入垃圾桶。

“第二位呢?”我问。

“我忘了。”杨说,同时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

“真的假的?”我问。

“真的。大学时我选修过一学期英国文学史,这是第一节课讲的。从第二节课开始,我就没再去上。”杨说。

“你去做什么了?”我问。

“练琴。一直都在练琴。”杨说,“哦对了,上次,多谢你。”

杨如此郑重其事,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岔开话题:“我觉得梅林有点像姜子牙。你不觉得吗?”

“姜子牙?”杨问。

“就是那个辅佐周文王、周武王讨伐殷纣王的老公公,姜尚,字子牙,别名姜太公。”我说。

“我知道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杨说。

“哎哟,还不错嘛。”我夸赞他,“你还知道这个典故。那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不知道。”杨老老实实承认。

“姜子牙在被周文王发现并成为他的军师前,度过了很久一段郁郁不得志的生活,他做什么都不成功,做小贩、做小官,都不行,后来干脆隐居山林,在河边以钓鱼为生。但是呢,他钓鱼用的是直钩,别人就笑话他,你这样怎么能钓上鱼来呢,他就说,我要钓的鱼是自愿上钩的,我不必用弯的鱼钩来强迫鱼。愿意来就来,不愿来,就算了罢。”我说。

杨若有所思,没有觉察到手中的烟已经又一次燃尽,就快烧到手指。我伸手过去,将那支烟从他的手上拿下来。

针对“阿瓦隆”整个游戏,乐姗有个简单而巧妙的解释:“它就是代议制民主。”听到这个解说时,我立刻搞懂了游戏的流程:一共五轮任务,每一轮任务由一位玩家提名执行任务的人选——每轮任务需要的人数会不一样,如果多数人认可这个人选组合,就通过,执行任务的人可以选择让任务成功或失败,只要有人选择失败,任务就会失败。最终,好人需要拿到三轮以上的成功,坏人则要拿到三轮以上的失败——或成功刺杀梅林,来决定哪个阵营胜利。听上去又很复杂,但一旦加上代议制这个关键词,就能让人立刻明白:这个游戏就仿佛两个党派在竞选总统班子,每个党派各出几个竞选人,最终,由大家共同决定哪个竞选人组合可以号令国家机器。

“不愧是学法律的,乐姗脑子就是灵额。”大卫说。

大卫只有在和乐姗对话时,才会偶尔讲上海话,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是上海人。乐姗和我是大学同学,和大卫是中学同学。那天,我顶着烈日搭地铁去逛一个艺术展时,与乐姗继大学毕业后再度重逢,我们都没想到还能认出彼此,惊喜又惊吓。我们没能讲上几分钟的话,她很忙的样子,给我发了那个地址,让我晚上与她在那里见。我没想到她是让我去参加一个完全陌生的聚会,后来才发现在大卫家出现的人常是如此。那里白天是一个家,夜幕降临时就变成了小酒馆,到周末的“阿瓦隆”日,则变成了亚瑟王的一张圆桌。

那晚我独自下楼抽烟,再上来时,发现气氛有些奇怪。

“那你怎么看那些无辜的死者呢?他们什么也没做啊。”乐姗问。显然,他们之前在谈一个严肃的话题。

杨沉默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不赞同就意味着反对,如果是为了达成理想的目标,一些牺牲……也是必要的吧。”

他说完这样的话,气氛变得更加奇怪了。一时无人说话。大卫在低头玩手机(事后想他这个样子还真是罕见)。枝幸起身收拾茶几上的杂物,莎莎和阿杰拥在一起,莎莎看了杨一眼,便转头继续和阿杰一起盯着电视。张健伟,那个酒商,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无法分辨他是沉醉在酒中,还是对刚刚发生的交锋不置可否。只有在乐姗的脸上,我才看见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听见了什么恶心的话语。

这一幕的发生实际上非常迅速,却永恒地凝结在了我的记忆中。而那时我还远远没有像后来那样深刻地意识到,裂痕和动荡从那时就已显现。我还带着初结识朋友时新生儿般的好奇,当我把目光重新落回杨的身上时,那双优雅漂亮的手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我的心灵。

“哇,你的手真好看。”我惊叹道。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杨的手,他一下显得有些局促,仿佛梅林被识破了身份,变回了他自己。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真的诶。”莎莎附和道。紧接着,像一把勺子揭开了双皮奶的奶皮,人们的交谈声、笑声、倒酒的声音、走路的声音,人间的声响陆陆续续回到了这间客厅。

大卫得意地说:“那当然,他可是这里最好的古典吉他弹奏家。不然,我也不会请他来教我啊。”

三、莫甘娜

尼日利亚人说,你恋爱了。我告诉他,专心卖你的数据线,别管我。尼日利亚人说,你以前发呆时脸上不是这个表情,虽然我不懂,但我知道,你的论文一定很难。我说,你知道就好,现在快好好接待你的客人,月底我需要一个准确的交易数字。尼日利亚人说,我年底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惊讶地问,你怎么没告诉我?他说,这不是告诉你了。我说,这太突然了。他说,我要结婚了。我问,是那个印度餐厅老板的女儿?他笑嘻嘻地说,你不笨啊。我反击道,你也不赖啊。最后,尼日利亚人让我放心,假如那时我还不能完成论文,他会把我介绍给其他在这座大厦卖数据线的尼日利亚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尼泊尔人。

那晚之后,我成了“阿瓦隆”日的新玩家。尽管对所有游戏都欠缺兴趣,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大卫夫妇的邀请。那是当我听说杨也是这个游戏局的常客之后。第一次的赴约并不容易。前一晚我的房间断了热水,不得不一大早找尼日利亚人借用了他家的盥洗室洗澡,他非常信任地把钥匙交给我,起先还让我有些感动,等到我走进那个满是废旧纸箱、编织袋、电子垃圾挤占的房间,艰难地打开那扇仅容一个人站在里面的厕所时,这才明白尼日利亚人脸上不怀好意的笑是什么意思:厕所墙上沾着看不出是什么液体的斑点,我勉强克制住不必要的联想,直到在天花板上看见了一个咖啡色肤色女人的全裸照片。

莫甘娜的存在就是一个对于派西维尔的干扰项。如前所述,派西维尔能看见梅林和莫甘娜,却无法分辨谁是谁。因此,莫甘娜的目的就是假装自己是梅林,让派西维尔判断失误。这个角色并不容易玩好,对派西维尔来说,他只要观察几轮,很快就能分辨谁是真梅林。

一上午我坐在咖啡馆,开着电脑,论文没有任何进度,反而删了几行字。下午两点,我踏入去另一块陆地的地下铁。那天街上突然多了许多人,我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等到再次从地下上来,就发现地铁出口已经浩浩荡荡,像被堵住的马桶,动弹不得,缓慢滤滴。这让我迟到了半个钟头,才按响大卫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杨,仿佛预知到是我:“欢迎。”

要想假冒梅林,一要了解其他玩家的技巧和风格,二要表现出你掌握着重要信息,同时像真正的梅林那样行事低调、谦逊。而对真梅林来说,你就是他的竞争者,一旦他觉察到你是谁,就会释放讯号,争取队友的支持。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拿着派西维尔牌的大卫会失算,那就是抽中梅林和莫甘娜这一对的是阿杰和莎莎。

谁都能看出来,阿杰是一个毫无心机的人,甚至有点呆里呆气。大卫介绍时当然没有说这是莎莎的男友:“他爸和我爸是大学同学。”一个听上去关系很远的背景。实际上他们还是高中同学——大卫上过两所高中,国内一所,英国一所。理论上来说阿杰是个英国人,而理论上来说大卫是个中国人,面对同样的机会时,他们做出了对国籍的不同选择。

莎莎比阿杰年轻十岁。她是我们中最年轻的。有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些害怕和她交谈,以暴露出我们对她那个世界的一无所知——也就是我们对自己所获得的成熟的畏惧。进入游戏后,我很快就意识到,莎莎和阿杰的关系并不仅仅像大家表面上介绍的那样。阿杰并不是个愚蠢的人,他研究数学,记忆力惊人,在游戏中习惯运用逻辑,能记住每一轮的投票结果。但他不会伪装。这使得他的优势也变成了劣势——与德州扑克一样,“阿瓦隆”同样需要大量的博弈技巧,而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别让人摸准你的风格。

阿杰太容易被摸准了,以至于他的存在成了游戏中的一个常量。莎莎则能对这个常量施加巨大的影响,以至于莎莎对他的影响成了一个函数。这直接导致在游戏中阿杰和莎莎成了第三阵营。这个阵营有它自己运行的法则。

不过,不管一个玩家组合有多少不稳定因素,只要这个组合是固定的,游戏总会逐渐变得稳定、有预测性,同时意味着乏味。所以,他们需要新鲜血液。也就是我。也将是你。

这个游戏很容易让刚接触的人一下子沉迷进去。那一天,起初我还做贼心虚般留意着杨的一举一动,很快,就进入了某种忘我境地。从下午至晚上,我们一圈人投入地开始、结束,激烈地讨论或辩白,像历史上的大人物一般慎重地决议、投票,为下一秒被揭开的结果而紧张,为最终的失败懊恼。一轮结束,还要进行一个简短的复盘。

要是让尼日利亚人看到我这个状态,准会嘲讽我:“要是写论文有这样认真,学位早拿到了。”

我和杨从楼下抽烟回来,大卫给我们开门时眼睛一闪一闪:“杨,好像你不抽烟的哦?”杨被他问得有些尴尬,潦草地笑了笑说:“偶尔会抽。”

接近午夜,我终于提出要先走:“地铁要没了。”大卫无比自然地对杨说:“我想去厕所,要不你帮我送一下。”

我和杨走出公寓,走到下面街区,刚想跟他说“到这就行了”,却发现街上一地狼藉,仍有许多人醒着,整个城市像是患上了心肌梗塞。我这才想起下午从地铁口出来后,地铁就通知停摆了。

“我住得离这里不远,你今晚可以住我家。”楊突然说,“假如不嫌弃的话。”

四、刺客

自那以后有相当一段时间,我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个长长的透明的甬道,就像海洋公园里的那种,甬道的这一头是重庆大厦,另一头是大卫家。透明甬道外是深蓝色的海水,鱼群翻涌,情景变幻无常。甬道里面干燥、寂静而美好。我们缓步在甬道里行走,观赏着与己无关的风景。

甬道出现第一条裂痕是三个月后的一天,大卫提议去爬大帽山。那天杨没有来,说是临时有事。考虑到我们都不是擅长运动的人,大卫没有选那条比较困难的路。刚上路没两个小时,所有人就都气喘吁吁,张健伟更是大呼后悔答应参加这次活动。他是个胖子,不算很胖的那种,但看得出来很虚。我们不得不每隔二十分钟就停下来休憩一会儿。接近正午时分,张健伟宣布他再也走不动了,于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吃午餐。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哇,你们看——”莎莎惊呼。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片云海,美极了。我却心不在焉,又一次低头看手机,显示没有信号。

“哟,是在跟某人发信息吗?”大卫注意到我,打趣道。

我不想正面回应大卫,打开手机的摄影模式,假装自己是在拍照。

“某人是谁啊?”阿杰完全没有听出大卫的话中之意,还傻乎乎地追问。

我想滑过这个话题,咳嗽一声说:“今天乐姗怎么没来?没有叫她吗?”

“哦——”大卫嬉笑的脸迅速变得正经起来,甚至显得有些为难,“我有叫她,不过她最近都很忙。”

“说起来,乐姗姐也好久没有来玩游戏了。”莎莎说。

我听到这话一愣,猛然意识到,自从我成为“阿瓦隆”日的常客之后,乐姗确实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她在机关工作,最近很忙。”枝幸说完,大卫看了她一眼,仿佛她不应该说这句话。枝幸是个画家,也许是比较少和人打交道的缘故,往往显得有些不谙世事。她这句话一抛出来,人们就再也无法忽略那头房间里的大象。

“我觉得很无聊。现在的小孩都在想什么,我真的不懂。”张健伟仿佛憋了很久,“他们大部分恐怕连那些具体的法条都没有读过,就自以为代表了正义。其实只不过是找个地方释放过剩的精力。”

“你哋呢些大叔还唔系自以为了解后生。”莎莎不满道。

“我也系从后生过嚟嘅。我给报社写社论专栏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张健伟说。

“你还写过专栏?”大卫惊呼,夸张得有些假,“真看不出来。”

“我不仅写过专栏,还做过编剧,写过小说。拍过的戏讲出来怕吓到你们。”张健伟有些得意。

“那你后面怎么卖起葡萄酒了?”我也好奇起来。

“不靠卖酒,我连女朋友都搵唔到。”张健伟说。

“其实我能理解他们。”阿杰突然说。

“哇,阿杰,你是不是小时候被外星人抓走过,或者经历过什么类似被绑票的事情?”莎莎问。

阿杰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奇怪,赶忙说:“没有,我只是听过一些故事,比较能代入。”

“跟你开玩笑啦。”莎莎捶了他一把。

“哎呀,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好了嘛,说那么多跟我们没关系的事干吗呢。”大卫试着打圆场。

“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生活了三十多年,点会跟我唔紧要呢。”张健伟说。

“我也是哦。”莎莎难得站到了张健伟一边。

大卫沉默了,张健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伤人,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但是,你懂的。”

“要是诗人还在就好了。”枝幸突然轻轻地说。

一时无人说话。我们在尴尬的气氛中吃完了午餐,然后默默启程,再次上路。下山的时候,连张健伟都没抱怨累了。

“诗人是谁啊?”一起去找厕所的时候,我问枝幸。

“啊,你不知道吗?那是乐姗的前男友。”枝幸说。

“这样啊。”我说,“我和乐姗其实有很多年没见了,她这些年的经历我一无所知。”

“那是个很有趣的人。”枝幸说。

“他的绰号为什么叫诗人?”我问。

“哈哈。那不是他的绰号,他真的是个诗人。”枝幸说。

“原来如此。”

“他喝多了就会掏出一沓纸,开始念我们都听不懂的句子,据说都是他自己写的。偶尔也会念别人写的,不过很少,除非他喝得特别多。”枝幸笑了起来。

“那么,他和乐姗为什么会分手?”我问。

“大概是不喜欢乐姗的工作吧。”枝幸叹了口气,“他和乐姗真的挺般配,可是乐姗也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两个人后来就渐行渐远了。”

“他也离开了这个圈子?”

枝幸迟疑了一会儿说:“他去世了。”

“啊……”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提到这个名字,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打住话题。

“是癌症。”枝幸说,“那时他们俩已经分手一年多了。消息传来时我们都很错愕……阿瓦隆这个游戏是他教会我们所有人的,后来他和乐姗分手,我们的游戏局也就散了。可等他过世之后,我们又逐渐恢复了这个传统……是乐姗主动提议的,也许是为了悼念他。其实他的职业是程序员,和大卫算半个同行,和诗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枝幸一口气说了很多。我们各自进入厕所,中断了这个话题。再次从厕所出来后,我们一同往众人等候的地方走去。天色已经有些喑哑,枝幸突然悠悠地说:“他去世之后,我就再没见过玩刺客玩得更好的人了。”

对于刺客来说,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搞清楚谁是梅林。为此,他必须是个非常出色的观察者,记住每一次投票中每个人的表现,找出那个知道了太多本不应该知道的信息的人。

我给杨发送了一张在山上时拍的照片,可那一天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回复。

五、莫德雷德

在人数恒定的情况下,并不是有特殊身份的角色越多,对那个阵营就越好。譬如像莫德雷德这个角色,乍看他的能力是对梅林的削弱——梅林看不见他,但这同时也增加了刺客找出梅林的难度——因为看不见莫德雷德,梅林反而无法那么清晰地表現出他对坏人阵营的了解。因此,莫德雷德很少会被加入角色池中。

不过,相比刺客,莫德雷德是那个最佳观察位,如果有莫德雷德在,刺客就应当在做出谁是梅林的最终判断前,看看莫德雷德的指示是否和自己一致。

从大帽山回来之后,我们的游戏局就越来越难组了。大家好像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大忙人。杨是最少出现的那个。我很难不怀疑他是因为不想见我。天气转凉,我变得越来越少出门,整天缩在那个仅容一张床的房间里,对着空白文档发呆。

“你失恋了。”尼日利亚人再一次一针见血地指出。

“本来就没有恋过。”我像是在跟自己赌气。

这个大厦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无非是客流稀疏了一些。在这块土地,也听不见那块土地的喧嚣。真神奇,只不过是桥的两边而已,人们却彼此不造访。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那你怎么这么消沉?”尼日利亚人问。

“因为外面的事情。”我找借口道。

“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

“不。”

“你都不看新闻吗?”

“这里的事情,和我又没关系。”尼日利亚人耸了耸肩,“不过我有订阅《纽约时报》。”

“你可真是个大人物。”我讥讽他。

“当然咯。对了,告诉你,我年底不走了。”

“怎么?”

“我把那个女人甩了。”

我猜更可能的事实是,尼日利亚人跟我一样,被甩了。但我没戳穿这个谎言,毕竟,他也没有戳穿我的。

“太好了,我的论文有救了。”我说。

大卫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将我们凑齐:中秋。整整两个月没有见到杨,他变化惊人,瘦削了很多很多,胡子拉碴,但精神抖擞,好像身体里住着一条龙。

更罕见的是,乐姗也出现了。她神情憔悴,但眼神坚毅,好像身体里住着一头牛。没人对此表示奇怪,大家就像我第一次认识他们时那样,拥抱、微笑、碰杯、分享餐盘。收拾干净桌面,“阿瓦隆”的牌整齐垒在中央。

其实我很不擅长玩梅林这个角色。我最适合玩的是那种什么特殊能力都不带的角色,不用担心被刺死或是被一双眼睛盯着,这让我感到宽心。

我看了一眼牌面,说什么来什么。

“对了,有件事……”大卫突然说,“我和枝幸准备搬到新加坡去。”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这个消息也太突然。

“什么时候?”张健伟问。

“下个月。”

“这么快?”莎莎说。

“是啊,公司的命令,我们也很无奈。”大卫说。他从事的是金融行业,确实比较动荡。“所以,这恐怕是我們玩的最后一局游戏了。”

他这么一说,我蓦地珍惜起手里这张牌来。

“那就开始咯。”枝幸主持道。

等到那句“请梅林睁眼”落下,我睁开眼睛,看到三个人的手握成拳,拇指朝上,伸出来。我循着其中最漂亮的那只手往上看,杨闭着眼,我心里一惊,他真的瘦得有些可怕了。

也许是大卫说的那些话的缘故,大家都拿出了各自的实力,游戏比以往那些局都要不分伯仲。第一轮最终出任务的是莎莎和大卫,结果是胜利。我知道莎莎是坏人。三个坏人分别是莎莎、张健伟和杨。但我还不知道他们谁是莫甘娜,谁是刺客,也还不知道谁是派西维尔,以及,谁是莫德雷德。

这些复杂的问题让我脑袋疼。

六、奥伯伦

虽然很少有人这么看,但我认为,奥伯伦,也就是你,是这个游戏里最有意思的一个角色。你是坏人那个阵营,而你的特殊能力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其他任何特殊角色,他们的能力都是一个增强项,而你的能力是一个缺陷:你不知道你的坏人阵营队友都是谁,他们也不知道你是谁。你就像一只掉队的孤雁,迷失在浓雾中。

只有当玩家人数超出7人时,你才会被允许出场。你可能发现了,这样的场合并没有很多。当我第一次加入这个玩家局,乐姗还在时,我们刚好满足了7个人这个条件,于是,在那极其短暂的时光里,奥伯伦出现了。

这也是我抽到的第一个角色。那时,许多事情早已发生,而我们仍未察觉。历史在平静的黄昏中轰隆隆向前滚动,现在永不再来。我如同初生的婴儿,对每个坐在圆桌前的人感到好奇,猜测哪些是我的朋友。

有关梅林我知之甚少。但经过了这么多局游戏,我有了一个个人观点。梅林的最佳玩法应当是,观察那些拿到坏人牌的玩家是如何伪装的,比如,有些人撒谎时习惯摸头发之类的。这样,当你拿到不是梅林的好人牌时,就能通过这些经验去判断其他人的身份,以假装自己是梅林。也就是说,梅林这个角色不是为当前这局游戏服务的,是为将来的那些游戏。在当前局中,梅林应当毫无存在感,像个幽灵。

不过,这依赖于两个条件,那就是和你一起玩的人得是固定的那么几个。并且,你们必须玩很久一段时间的游戏,久到你有足够的机会去观察,完善你的结论。

可惜我满足了第一个条件,没能达成第二个。否则,也许一切都来得及。月圆之夜的那最后一场游戏,我们每个人都似是被困在了一个静止的时空中。我想起读过的一篇小说,讲一个人在刑场上被枪决,当枪开出去的那一瞬间,上帝突然决定再给他一些时间,于是,他得以做完了许多事,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当他再次眨眼,子弹射入了他的心脏。

当我再次眨眼,已是深秋,墓地来了许多人,我只从中认出了乐姗的身影。

“大家都没有来啊。”我说。

“是啊。都没有。”乐姗说。

莎莎去英国留学了,没有告诉阿杰。阿杰说要回家看望父母,也跟着去了英国。张健伟的葡萄酒生意不景气,孩子又刚出生,不得不去了内陆想试试看有没有商机开拓。大卫和枝幸已经在新加坡安家,给我发了讯息,让我替他们献上一捧白菊。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我脑中浮现出这句诗,放好白菊起身时,脚步有些不稳。

乐姗想扶我,又缩回手:“你别太难过了。”

“诗人去世的时候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乐姗微微一惊,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其实我到现在都没能走出来。”她把目光投向远处,“我经常怀疑,自己走的这条路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可没办法,好像只有走到头一个选择了。”

杨是因饥饿而死。这是他的选择。最终,他选择的是牺牲自己。

回到重庆大厦那个小房间,我把口袋里那包烟掏出来,放在那扇小小的窗户前的窗台上。那是最后一次游戏时,我和杨下楼抽烟,他留给我的。

“你最近在做什么?”我问。其实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在想你。”他看着我说。

那时,一道闪电穿透我脑海中的云层,我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想法,也许游戏的关键并不在梅林身上。我们并不需要一位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知道太多的智者,一位姜太公,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对一切一无所知,怀抱懵懂的探索家。他会对每一个人都投去好奇而善意的眼神,因为在他的眼里,谁都可能是他的朋友。

我趴在床上,打开电脑,从那包烟里抽了一根出来,闻了闻,又放回去,然后写下这封游戏邀请的第一个字。

是的,亲爱的奥伯伦,现在游戏的轮盘将交到你的手中。该由你来判断,谁是亚瑟王的忠仆,谁是莫德雷德的爪牙。我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这个游戏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你,准备好了吗?

作者简介

大头马,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谋杀电视机》《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九故事》、长篇小说《潜能者们》。作品散见于《收获》《小说选刊》《花城》《十月》《小说界》《上海文学》等。

责任编辑 孙海彦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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