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祆教文化与摩醯首罗关系新探

2022-07-06汤德伟高人雄

关键词:西域佛教

汤德伟,高人雄

(1.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2.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3.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6)

史学界一般认为祆教最迟在北魏时期(公元6世纪初)传入中国。祆教自西亚经陆上丝绸之路传入后与中土交融互汇,经历了漫长的华化历程。北齐、隋唐时期都设有管理波斯商人和祆教祭祀的官职,北齐称“萨甫”,隋称“萨保”,唐代设有“萨宝府”衙署。唐武宗“会昌法难”中,祆教等外来宗教遭到严重打击,五代、两宋时期,汴京、镇江等地仍有祆祠的记载。伴随着祆教入华日久,宋代祆教也不断地世俗化。据《宋史》卷一百二《礼志》[1](P2497、2501)、《宋会要辑稿·礼十八》[2](P733)记载,宋代祆庙的规格较高,承担祭祀祭礼的功用。

蔡鸿生先生曾指出“中古时代的文化传播,既是渐进的,又是曲折的。由于当时物质技术条件的限制,来自‘文化本原’的直接传播不可能起主导作用,‘辗转间接’才是普遍存在的方式。”[3](P77)祆教的传播应也如此,祆教通过吸纳摩醯首罗的神格因素而更好地融入本土文化。密教起源于印度,公元3世纪前半期,各种密教的陀罗尼密咒、密法仪轨等就传入中国,唐代“开元三大士”掀起密教翻译弘传的高潮,宋代以后密教继续传播,并渐次世俗化。在密教体系中,摩醯首罗是一位重要的神祗,其密教化的理论和形象或对祆神观念有所渗透。

一、祆神与摩醯首罗、祆教与佛教关系管窥

学界一般认为祆教诞生于公元前1100年左右,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宗教之一,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550—前330年)及萨珊王朝(公元224-651年)奉其为国教。中古时期,波斯(今伊朗)和中亚粟特等地的祆教奉波斯古经《阿维斯塔》为教义经典。祆教认为世界上有善和恶两种对立的本原,并相当崇拜火焰。《旧唐书》记波斯国“俗事天地日月水火诸神,西域诸胡事火祆者,皆诣波斯受法焉。”[4](P5311)《新唐书》记“西域诸胡受其法,以祠祆。拜必交股。”[5](P6258)史书记载了西域祆教与波斯的渊源关系。《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曾记载了7世纪初飒秣建国(康国)的拜火情况“王及百姓,不信佛法,以事火为道。有寺两所,迥无僧居,客僧投者,诸胡以火烧逐,不许停住。”[6](P227c)祆教在古粟特地区非常流行,后又经西域传入内地,西域和中原祆教的传播、兴盛与粟特胡商的大规模贸易活动有关。

将祆神比作为摩醯首罗的记载,最早见于唐时的文献。唐初祆教开始流行,韦述《两京新记》记祆祠“武德四年所立,西域胡天神,佛经所谓摩醯首罗也。”[7](P7)稍晚的杜佑《通典》载“祆者,西域国天神,佛经所谓摩醯首罗也。”[8](P1103)两宋之际董逌的《广川画跋》卷四《书常彦辅祆神像》[9](P40)及南宋姚宽的《西溪丛语》卷上[10](P41)有类似的记载。

摩醯首罗,又称大自在天,原为印度教所崇奉的创造宇宙之最高主神,佛教的色究竟天(意为色界天中独尊),主三千世界。汉译佛典中,摩醯首罗最早见于三国时期支谦所译《菩萨本缘经》,与梵王、释提桓因并举,可知其为天王。[11](P54b)北魏菩提流支所译《佛说佛名经》云“威德自在世尊,复有佛名摩醯首罗。”[12](P154a)史料记载,北朝时期西域高昌、焉耆诸国均“俗事天神”,并且“信佛法”,多信奉大自在天神。唐代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一记“摩醯首罗,正云摩醯湿伐罗,言摩醯者此云大也,湿伐罗者自在也,谓此天王于大千界中得自在故。”[13](P440c)唐以前的佛经对其外形、正名等阐述较多,其形象因佛教传播而广为知晓。根据目前的调查和考古发掘,唐以前的摩醯首罗形象大多为三头六臂(或四臂、八臂)、骑牛的形象,与佛经的描述一致。隋唐时期密教渐次兴盛,密教对摩醯首罗密法、形象等的建构更为全面系统,使其逐渐成为密教的重要神祇之一。

在北朝及隋时,皆称祆教为“胡天”、“胡天神”之类,至唐代则以祆教、火祆教著称。陈垣先生在《火祆教入中国考》中指出“祆者天神之省文,不称天神而称祆者,明其为外国天神也。”[14](P304)这与摩醯首罗的称谓类似。另外,唐以前称祆祠为天祠,据唐宋僧人的记载,西域庙中多立摩醯首罗像,其所在之庙也号为天祠。如唐代大觉法师的《四分律行事钞批》第二十八卷云“事此天王用为至极,故今西域多立天庙,中安天像。上俗所归,号大自在天,是我父母也。梵言摩醯首罗,此翻为大自在。”[15](P84)北宋僧人允堪《四分律随机羯磨疏正源记》是《四分律删补随机羯磨疏》的注释书,其卷八云摩醯首罗“西域多立此天像,号为天祠,人有乞愿,无不如意。直去,不用受日也。”[16](P420)祆教先在西域传播,后由西域传入中原,为学界所认同,西域摩醯首罗崇拜的盛行又说明了二者在传播路线上有重合之处。

学界通过西域考古发现、图像资料等对祆神与摩醯首罗形象的近似有过较多的探讨。①关于祆神与摩醯首罗的关系,学界持唐宋时人将祆神与摩醯首罗混同的观点较多。姜伯勤、姚崇新诸先生皆认为唐宋人所记乃是以摩醯首罗喻祆神②,这主要是由于二者形象近似,姜伯勤先生就曾考证祆教神祇之一的维施帕卡神(Weshparkar)为三头六臂之像[17](P492),而摩醯首罗源于印度教和婆罗门教的主神湿婆神,湿婆主要是三头六臂和三头八臂形象。此说影响较广,唐宋人如此记载,或有其深层次的原因。唐宋文献不见祆神祭祀中有摩醯首罗的记载,且对祆教来自西域非常清楚,“所谓摩醯首罗”的记载,笔者认为是将祆神比附为摩醯首罗,包含摩醯首罗神格对祆教文化有所渗透之意。2003年,西安发现了北周凉州萨保史君之墓,位于北郊大明宫乡井上村东。史君墓石堂东壁由两块石板拼合而成,最北边编号为E1的图像中间以山和云朵分割成上下两部分。其中图像上部正中位置“有一正面盘坐于圆环中的神像,该神面庞周正庄严,头戴宝冠,右手握三叉戟,上举于头右侧,左手拄腰,手腕皆戴镯。盘腿而坐,右脚置于左脚上。身着圆领窄袖衣,肩披长帛,下着紧口裤。其坐骑为3头牛,居中的牛为正面,另两牛为侧面,分列左右。”[18](P17)史君墓石堂东壁最北边的图像也是一个手持三叉戟骑牛的神像,这些神像的标志性样貌特征均与佛教天神摩醯首罗类同,传递出祆教文化对摩醯首罗特征因素的认知与吸纳。

实际上,北周墓葬中对佛教神祇摩醯首罗因素的吸收,是佛教因素对祆教文化渗透的表现,在另外的墓葬中也已经显示出祆教对于佛教文化的借鉴。如2000年发掘的西安北郊北周粟特人安伽墓的门额(图1a),“正中央的图案为三头骆驼(一头正向,两头侧向),踏一硕大的覆莲基座,背负一较小的莲瓣须弥座,座上置火盆,盆内积薪燃火,火焰熊熊,焰尖化出一朵莲花(封底)。这组图案安排在门额正中最显眼的位置,说明它是点题之作,是用来确定全部图案的性质与宗教归属的。”[19](P31)

图1a

三只骆驼站立在覆莲座上,背驮圆盘,盘内置薪火,焰尖还生出一朵莲花,这种祆教祭祀图案蕴含着明显的佛教内涵。在北朝时期的佛教造像遗存中,这种类似内涵的造像并不少见。如北魏末至西魏的一佛二菩萨像(图1b),1999年出土于陕西省西安市未央区六堡村,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造像为一佛二菩萨三尊式组合,主尊跣足立于双层覆莲台之上,两侧莲台上各立一胁侍菩萨,佛像舟形背光,外缘为火焰纹,主尊头部上方装饰一簇莲花。

图1b

东魏铜鎏金的佛立像(图1c),现藏于诸城市博物馆。造像为一佛二菩萨的一铺三身像,主尊和左右胁侍菩萨均跣足立于覆莲座上。主尊头光内层为莲瓣,外层为同心圆,舟形背光上部刻火焰纹,火焰纹中有三身禅定坐佛。

图1c 北周安伽墓门额图案与北朝时期造像③

北朝佛教造像常见一佛二菩萨三尊式组合的造像,与骆驼数契合;无论是菩萨还是骆驼均站立于覆莲座;佛像舟形背光外缘为火焰纹,甚至主尊上方有莲花或佛像,与安伽墓骆驼背驮的圆盘内置薪火、焰尖有朵莲花的宗教意象内涵不谋而合。尽管安伽墓此处门额图案不是菩萨像,但骆驼对于善于经商的粟特人非常重要,将其置于一种类似佛教文化背景的意象表达之中,很显然说明了粟特人对于佛教文化内涵的汲取。在北朝时期,在佛教迅猛发展的历史背景下,祆教文化就已经显示出借鉴佛教意象的倾向。

先唐时期,佛教已在西域进行了广泛地传播,形成了一些著名的佛教文化中心,如高昌(吐鲁番)、龟兹(库车)、于阗(和田)、疏勒(喀什)等。在唐代,西域于阗、康国等国一方面崇尚佛教,另一方面也有拜祆神的传统,佛教与祆教二者融洽共处。《旧唐书》载于阗“俗多机巧,好事祆神,崇佛教。”[4](P5305)《新唐书·西域传》也记于阗“喜事祆神、浮屠法”,[5](P6235)势力较大的康国“尚浮图法,祠祆神,出机巧技。”[5](P6244)唐代西域与中原的文化交流更加密切,祆教和佛教都是经西域辗转传入中原地区,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中原地区所呈现的祆教文化符号或意象极易受到佛教的渗透。

敦煌与西域紧密相联,是中西交通的要道和佛教传入内地的文化关口,外来宗教与本土宗教在此交汇。佛教、祆教等宗教在敦煌进一步交融,这种倾向还遗留在敦煌文献中,敦煌文书《太史杂占历》(S.2729)中“太史所占十二时善恶吉凶法”云:

六十年有好,六十年有恶,逢好年即好,逢恶年即恶。十二之中,亦有善恶矣。岁在子年,蕃浑遍川;岁在丑年,将佛似祆;岁在寅年,劫垄买□;岁在卯年,拆舍买椽;岁在辰年,谷麦投钱;岁在巳年,重得生天;岁在午年,蕃贼寂然;岁在未年,鲜卑在前;岁在申年,劫贼道边;岁在酉年,两国相连;岁在戌年,麦束生烟;岁在亥年,麦空生麴。[20](P583)

陆庆夫先生认为“此处的‘蕃浑遍川’与‘将佛似祆’似乎都是讲的河西少数民族的动向。前句言吐蕃、吐谷浑大举入河西,是恶年;后句讲九姓胡人纷纷皈依佛门,犹如他们以前奉祀祆教那样虔诚,是好年。‘将佛似祆’真实地反映了粟特裔民改信佛教的事实。”[21](P32)陆先生根据文书占卜吉凶的主旨,指出由于敦煌佛教势力的强大,使得粟特裔民祆教带有佛教化的倾向,其阐释逻辑是合理的。《太史杂占历》附录于另一部占书《西秦五洲占》之后,学界根据《太史杂占历》以及《西秦五洲占》的占文中涉及战乱的词语以及末题,认为《太史杂占历》应是写于“安史之乱”后吐蕃占领时期。④实际上在撰者的思维中,好年就是指没有战乱动荡之意,因为后文皆是八字一组,以动荡对应太平这样的规律排列模式。结合文书撰写的特殊时代背景,在战乱之后人心思治,所以民众认为能够从事祆教佛教化的宗教实践即是好年之兆,透露出祆教在敦煌所呈现出与佛教相融合的特征倾向。管窥祆教同佛教交融、互动的历史信息,有助于理解祆教与佛教神祇摩醯首罗的紧密联系。

二、祆神观念与密教神祇摩醯首罗

本文从祆神记载和密教体系中摩醯首罗的神格、特征等着手,探讨祆神观念受密教神祇摩醯首罗神格渗透的历史信息。

有学者指出现代的琐罗亚斯德教除教主查拉图斯特拉的圣像,没有其他的偶像崇拜,主张通过崇拜圣火与神沟通,并不直接拜神,⑤这与入华祆教的记载大有不同。且现存资料表明,祆教进入中国后没有翻译相关教义文献,而对祆教及祆神的描述只遗留在有关文献中。两宋之际的董逌《广川画跋》卷四《书常彦辅祆神像》记载祈祆神能祛除疾病、佑护民众的故事:

常君彦辅就开宝寺之文殊院,遇寒热疾,大惧不良,及夜祷于祆神祠,明日良愈。乃祀于庭,又图象归事之。属某书,且使世知神之休也。[9](P40)

《广川画跋》叙述染上寒热疾的常彦辅夜祷于祆神,并获得痊愈的灵验故事,祆神对祈求健康有求必应。而且董逌将祆神与摩醯首罗联系起来,主要追溯了隋唐时期祆教的情况,祆神“有大神威,普救一切苦。能摄伏四方,以卫佛法”,是佛教护法神形象。另外唐代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前集卷十《物异》记载:

俱德建国乌浒河中,滩派中有火祆祠。相传祆神本自波斯国乘神通来此,常见灵异,因立祆祠。内无像,于大屋下置大小炉,舍檐向西,人向东礼。有一铜马,大如次马,国人言自天下,屈前脚在空中而对神立,后脚入土。自古数有穿视者,深数十丈,竟不及其蹄。西域以五月为岁,每岁日,乌浒河中有马出,其色金,与此铜马嘶相应,俄复入水。近有大食王不信,入祆祠,将坏之,忽有火烧其兵,遂不敢毁。[22](P98-99)

《酉阳杂俎》所记,祆祠中并无神像,祆神却拥有护持国家的护国性,带有浓厚的神异性。祆神具有护益民众的护法性和护持国家的护国性,同唐代密教中对摩醯首罗的阐述不谋而合。如善无畏等僧所译《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卷三云:“如摩醯首罗天,有胜意生明,能作三千大千世界众生利益,化一切受用、遍受用。”[23](P18)一行《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第十一卷,[24](P693c)一行的《大日经义释》卷八[25](P776-777)有相同的阐述。不空所译《圣迦柅忿怒金刚童子菩萨成就仪轨经》上卷云:“又法至摩醯首罗天庙,不食诵真言十万遍,心所愿求皆得满足。”[26](P103a)菩提流志所译《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卷七云包括摩醯首罗在内的四天王天“各将无量眷属仆从,国中方圆百踰膳那常皆拥护。增加有情一切色力,十方一切诸佛菩萨观世音菩萨而当护念,国土有情如所爱子皆得安隐。日天月天二十八宿主星天神,常于国中不生灾怪加被拥护。”[27](264a)因此,文献记载祆神护益民众、护持国家的护法神形象,反映的应是密教护法神摩醯首罗的神格对于祆神观念的渗透。

唐代密教广泛流传,不空等密僧重视以密教来护法护国。密教中有很多护法神,大量的密教经典和造像等表明,密教神祇的护法护国性在唐代及后世广泛传播,广受统治者和民众的欢迎。专门修持摩醯首罗法的法术、仪轨等在唐代译出较多,可惜这些密教典籍皆已佚失。唐代日本来华僧人安然将“入唐八家”所请回的密教经轨、图像等编成总目,名为《诸阿阇梨真言密教部类总录》,其下卷《诸世天部》载“摩醯首罗”类经典有《大自在天法则仪轨》一卷、《摩醯首罗天王法》一卷、《摩醯首罗天化生咒法》一卷、《摩醯首罗大自在天王神通化生伎艺天女念诵法》一卷、《大自在天女经》一卷。[28](P1127b)不空所译《深沙大将仪轨》中有关于《摩醯首罗天化生咒法》的注解:“无人名,三纸,策子说爱法,降伏怨法病法,又不论净不净。”[26](P377a)日本僧人宗睿所撰《新书写请来法门等目录》也有记载。[28](P1109b)说明关于摩醯首罗法术、仪轨的典籍在唐代颇为流行,而且关于摩醯首罗的法术等具有降怨治病的现实利益性,印证了董逌和段成式对于祆神的记载。

实际上在北周时期,粟特人的墓葬图像就已表现出受密教渗透的端倪。西安发现的北周粟特人史君墓,其墓葬壁画的护法神形象应受到密教的渗透。史君墓墓门由门楣、门框、门扉等6块石料组成,墓门门楣“正面减地内刻3组浮雕图像。正中为一蹲坐的四臂神,头戴宝冠,卷发,有头光,怒目、獠牙,两耳上竖。颈上戴有项圈和串珠,两手拱于胸前,另两臂弯曲上举,手托门楣顶部,手腕均戴镯。”(图2a)“两个门框最下方各雕刻一个守护神,束发,呈火焰状,面目狰狞可怖,张嘴露出尖利的獠牙,戴项圈,两肩挂有串珠,相交于腹前,一臂上举,戴臂钏,一臂弯曲下垂,作叉腰状。一足直立,一足踏于山石之上。”[18](P7-8)(图2b,2c)

图2a

图2b

图2c 史君墓门楣、门框摹本守护神⑥

史君墓是6世纪粟特人墓葬,墓主人是史国人,自西域迁到长安。史君墓壁画图像资料丰富,具有珍贵的史料和文化价值,展现了祆教信仰的风貌。齐东方先生《现实与理想之间——安伽、史君墓石刻图像的思考》一文认为要将史君墓作为整体来讨论,图像只是考古发现的一部分,并且认为墓葬的石刻图像带有浓厚的祆教文化色彩,但是还有大量的文化内涵超出了祆教的范畴。[29](P205-206)墓室图像是为了纪念和供奉墓主而作的,图像的文化内涵来源于当时人的宗教观念。墓门门楣正面、门框均属进入墓葬的重要位置,在此刻画出两臂或四臂的獠牙、狰狞样貌之神,实际上是守护神形象,象征着守护墓主人。就史君墓墓门图像而言,带有明显的密教色彩,透露出6世纪时粟特人的祆教文化对于密教的吸纳,应是祆神观念吸收密教摩醯首罗神格的一种宗教文化前兆。此时正值梁末周隋时期,持明密教开始传入,直到唐代中期,大量外国和本土僧人参与持明密教的译经弘法之中,以东西两京为中心向外扩散。[30](P199)在中唐密宗建立并兴盛之前,持明密教的经典数量众多,影响广泛。持明密教传入时期,佛教造像出现了新的特点,吕建福总结为:

菩萨像具足多首多臂形象,这类形象也大都是新出现的菩萨具有,如观世音菩萨和金刚菩萨类。多首或多面的表情,也颇具特色,除传统的慈面之外,新出现了瞋面或威怒相,似菩萨面或白牙上出面或利牙相。[30](P244)

持明密教时期,獠牙外出的忿怒相是密教神祇的鲜明特征,这一时期的摩醯首罗形象也出现了这样的特点。菩提流志所译《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卷十三云“中画不空羂索十一面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左摩醯首罗天面嚬眉努目狗牙上出,……三十二手轮结诸印,执器仗印羂索印,宝珠璎珞耳珰镮钏。”[27](P292b-292c)十一面观世音菩萨有忿怒、獠牙外出的摩醯首罗面,且菩萨戴宝珠璎珞及镮钏(手镯)。这与史君墓门楣、门框的护法神怒目獠牙,颈上或两肩戴有串珠(象征璎珞),手腕均戴镯的形象特征高度契合。由此可见,作为祆教文化的墓葬图像曾借鉴了密教神祇的护法神形象,以致有这样的展现。在祆教的传播发展中,密教文化对其进行过渗透。唐代文献记载将摩醯首罗比作为祆神,应有这方面的因素考量。在不空所译密教经典中,对摩醯首罗形象有进一步的阐述。如不空所译《金刚顶瑜伽护摩仪轨》云“东北方伊舍那天,旧云摩醯首罗天,亦云大自在天。乘黃丰牛,左手持劫波坏盛血,右手持三戟创,浅青肉色,三目忿怒二牙上出,骷髅为璎珞,头冠中有二仰月。”[23](P923c)不空所译《十二天供仪轨》也有一致的记载。[26](P386a)摩醯首罗呈现一些新的特点,但依然作獠牙外出的忿怒相。

史君墓在重要的位置刻画护法神形象,是祆教文化形态的观念性展示,反映了当时祆教传播吸收了密教文化的因素。唐代以前祆教对密教文化因素的汲取,是宗教文化信仰相互交融借鉴的探索过程。史君墓这种护法神形象在安伽、虞弘墓等同类墓葬中没有见到,这与墓主人的文化背景密切相关。如太原隋代虞弘墓的墓主是西域鱼国人,在北周时曾检校萨宝府,“是一位虔诚的祆教徒,虽然汉化较深,但终生未改其宗。”[31](P110)所以该墓中祆教文化内涵非常丰富,而难寻密教文化因素的吸纳。

其实在新疆、敦煌等地发现的北朝时期摩醯首罗形象就已受到密教文化的渗透。莫高窟第285窟现存北朝时期摩醯首罗形象壁画,正面为天王形,右面为菩萨形,左面为夜叉形,左面形象就是忿怒凶恶之相。斯坦因曾在丹丹乌里克佛教遗址(今新疆和田以北90公里)发现了一些木版画,时间与莫高窟第285窟之像相近或稍晚。其中D.X.3为三人组合的神像,一直以来国内外学者持佛教系统和祆教系统的观点皆有,认为系祆教阿胡拉·马兹达、娜娜女神和风神的形象居多。后瑞士人鲍默又于该遗址发现了另外两例三人组合的壁画,其中一例左侧的三头神像坐于一头黑牛上,其中间一面头上有三只眼,左面为笑容相,右面为愤怒相。莫高窟第285窟和丹丹乌里克发现的摩醯首罗或形似摩醯首罗的形象,都是三面形象,而且其中一面均为忿怒相。持明密教传入中原之前,北朝时期西域产生的这种多面且其中有忿怒面的神祇形象无疑受到印度密教文化的影响,因为密教多面多臂以及忿怒的神祇形象“源远流长,起源很早,逐渐形成自身的传统和演化规律。”[30](P244)到唐代般若力所译《迦楼罗及诸天密言经》中将摩醯首罗的三面及含有忿怒面的形象记载了下来,其云摩醯首罗“通身青色三面。正面作天王形;右边头如夜叉形,而见忿怒相,露出牙齿;左边头作天女形,美貌红白,三面皆具天眼䗍髺宝冠。首圆光而作赤色,四臂左上手柱三股叉,下掌金君持瓶,右上手持花供养本尊,下持数珠当心。严以天衣璎珞,俨然而立。”[26](P334b)且新疆、敦煌等地的发现都与祆教文化有关,285窟摩醯首罗头冠中出现人物形象,有学者认为与祆教风神的形象关系密切,有较为鲜明的祆教艺术因素。张元林先生认为与粟特人的祆教艺术有关,并对北壁供养人的题记进行考察认为题记中的姓氏来源于粟特聚落。[32](P167)荣新江先生将丹丹乌里克三人组合壁画与D.VII.6三头四臂、骑双牛的祆教神形象及背面波斯样貌的男子形象对比,认为该壁画可以解读为祆神。[33](P104-108)这些均说明了西域摩醯首罗形象受到印度密教文化的影响,并与祆神观念关系密切,表现出宗教意象交织的复杂呈现。

传世文献关于祆神的记载,显示出密教神祇摩醯首罗的神格对于祆神观念的渗透。出土文献中北周粟特人墓葬的护法神形象透露出借鉴密教文化因素的前兆,同时期和之后的摩醯首罗形象也经历了密教化的过程。

结语

佛教、祆教等宗教文化先在中亚和西域交融,后经历了漫长的与本土文化接触、融合的过程。相较于祆教,佛教乃至其教派之一的密教,已在弘传中建立起系统的理论。祆教由西域传至中原的过程中,佛教文化乃至密教的意象、神祇形象对其有过一定程度的渗透。从祆神观念来看,祆教的传播发展,应与密教神祇摩醯首罗的神格因素有所关联。

注释:

①荣新江:《佛像还是祆神?——从于阗看丝路宗教的混同形态》,郑培凯主编:《九州学林》(2003·冬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07-113页;张小贵:《摩醯首罗与唐宋祆神》,单周尧主编:《东西方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2-64页;张广达:《唐代祆教图像再考》,卓新平,杨富学主编:《中国西北宗教文献》(祆教与民间信仰卷),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258页。

②姜伯勤:《姜伯勤自选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9-251页;姚崇新等著:《敦煌三夷教与中古社会》,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10-112页。

③图2、3来源于故宫博物院“公元400—700年印度与中国雕塑艺术展”专题网站,网址:https://www.dpm.org.cn/subject_sino/projects/china?types=997171(2020/7/3)

④刘永明:《S.2729背<悬象占>与蕃占时期的敦煌道教》,《敦煌学辑刊》1997年第1期,第103页;赵贞:《敦煌遗书中的唐代星占著作:<西秦五州占>》,《文献》2004年第1期,第57-58页;邓文宽:《邓文宽敦煌天文历法考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14页。

⑤林悟殊:《唐代三夷教的社会走向》,氏著《中古三夷教辨证》,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58页;张小贵:《中古粟特祆神崇拜及其源流考辨》,《欧亚学刊》2006年第8辑,第115页。

⑥图1—3均来源于《西安北周凉州萨保史君墓发掘简报》。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西安北周凉州萨保史君墓发掘简报》,《文物》2005(03),第11、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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