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窗上的猫
2022-07-06田宁
○田宁
她吃完饭,推开碗筷,开门就出去。这种情形很少见。通常这个时候,她会把自己扔进沙发,读某本新买的漫画书。读到高兴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叫住她,问她去哪。她扶着门框,回头看我一眼,说哪都不去,就在门口看看。说完噔噔下了楼梯。出门是楼道,上面常见痰渍果皮,和鞋底粘带的泥土,铁质扶手长满锈迹,一摸一手灰尘,墙上的涂鸦被一层石灰覆盖,她能看什么?邓希说,还能看什么,是那只猫。我说,猫?邓希告诉我,一只猫出现在对门楼下飘窗的顶板上,她今天一早上学,下楼时听见猫叫,和猫对视了一会,结果迟到,挨了老师一顿骂。邓希说,她除了学习,对别的都上心,这样下去能行?你是不是该管管?邓希还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有些走神。照这么说,一只猫,最迟早上就出现在对门楼下那户人家窄小逼仄的飘窗上,到这时,算来已经一整个白天。
我们这栋楼的飘窗,伸出墙体约四十厘米,宽两米,离旁边另一只飘窗约两米远,往上一米多,是楼上飘窗的底部。猫在飘窗的顶板上,三面悬空,一面是墙。我住四楼,对门楼下是三楼,飘窗顶板距离水泥地面十多米。这个高度,足够成为一只猫的悬崖或深渊。那只猫怎么上到飘窗的?去那里干什么?有一瞬间,我想起一只豹子,一只非洲雪山顶上尸体风干、意义不明的豹子。当然这不是豹子,这只是一只猫,按邓希的说法,是只野猫。
邓希对猫从没好感。哪怕曾经有过好感,现在也没有了。
我出门,下了楼梯,看见她正在捣鼓一块薄木板。她把木板从楼道窗口伸出去,应该是想把木板搭在飘窗和窗口之间,好让猫过来。我探身出去,看见一只瘦小的花斑猫,在暮色中扭动身体,低声叫唤,在逼仄狭窄的飘窗上来回往返,声音细小哀婉。它已经这样往返了整个白天。它不能向上攀爬,它旁边是光滑竖立的墙壁。也不能向下跳。它走投无路。如果是人,也许已经疯掉。猫转过身,两只前爪抓紧顶板的边沿,弓起腰身,眼睛看着她手里的木板,一会又扬起脸,看向我和她,它的眼睛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呈两点墨绿色。在猫的身后,是城市上面荒凉阔远的天空。
我以为她应该和邓希一样,都不喜欢猫。也不会喜欢狗。她被狗咬伤过一次,被猫抓伤过三次。第一次被猫抓伤,她才五个月大。那是夏天,在乡下老家,她光着一双脚,坐在一张木制的婴儿车上。家里一只向来温顺的猫受到惊吓,突然从她脚背上蹿过,猫爪在她脚上划出一道血痕。这么多年过去,她受到的伤害不断,被摩托烟管烫伤,被门夹住手指,被一条狗咬住不放;从邓希肩上摔下来,头撞向地面;在学校撞破额头,我赶到医院时,她已经躺在手术台上缝针,嗓子嘶哑,血流进耳朵里,头上全是汗水,我抱住她小小的身躯,对她说别怕,爸爸在呢;等等。她哭喊的次数太多,我都已经忘记,当注射狂犬疫苗的长针头第一次扎进她的大腿肌肉时,她是怎样突然感受到剧痛,尖利地哭出声来。那时她还太小,蜷缩在邓希的怀里,也像只猫。
此后我就让她远离猫狗。但还是没法预防。她三岁时,邓希带她去这座城市的某处找一个熟人,途经一条偏僻的巷子时,一条狗从旁边蹿出来,咬住她的脚踝,用力撕扯。我匆匆赶到防疫站,看见她闭着眼睛,伏在邓希肩上抽泣。仅仅一个月后,她又被猫抓伤。而最近一次被猫抓伤,她已经七八岁。我骑车带她回家,快到楼下时,一只野猫突然贴着车身急蹿而过,回家才发现她脚上多了一条划痕。
她每次被猫狗抓咬,都意味着得注射狂犬疫苗,都是一连串的疼痛和恐惧。怕疫苗不起作用,怕疫苗本身。怕想象中的病毒潜伏在她体内,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怕她突然对水的声音惊恐万分。每一起网传的疫苗或接种事故都令我在夜里突然无比清醒,从床上掀开被子,坐起开灯,拉开抽屉,翻找她的接种记录,逐字对比每一个数字和字母,确定出事的不是她接种的批次,才重新躺回床上,熄灭床头灯,用被子盖住头脸,那些死亡才重新变得遥远和稀薄。我没法说服自己相信科学,相信这个世界可疑的善意。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病发概率,都令我深陷长久的惊惧与恐慌。作为一名卑微的父亲,我承认,我无法确保她的安全。我无力抓牢任何东西。包括她弱小的生命。有段时间她对我们说,她腿上有个地方总是痒,深入肌肉,抓挠不到,邓希查验后,发现痒处正是曾经被狗撕咬的地方。当初血肉模糊的伤口早就愈合,肌肤平复,只留下几道暗影。伤口愈合了就没问题?平复的肌肤下面,就没有暗藏的危机?
我这样一遍一遍问自己。骑车在路上,突然而至的某个念头会将我瞬间吞没。我把车停到路边,看着眼前的车流无声流淌,任由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绝望。
我希望她能记住教训,离猫狗远点。但问题就在于,她喜欢猫,也喜欢狗,看见猫狗就有抚摸的冲动。老家邻居有条卷毛狗,无人喂养,脏且瘦弱,毛皮脱落,形同流浪狗,她每次随我们回到老家,都必定先去看狗,让狗围着她打转,吃饭时偷偷搜集饭菜骨头,然后找机会喂狗。时间久了,我们每次回去,狗都能闻声而动出现在她面前,摇头摆尾,四条腿不停跺着地面,立起来,像条宠物狗一样用力示好。当终于在某个天气严寒的冬夜,狗冻死在邻居屋檐下,像一只干瘪的皮袋,被人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她从我妈那里听到消息,扑在邓希怀里痛哭良久,怪我们之前坚决不让她收养这条狗。
好像就在此后,她的成长渐渐偏离了我们预设的轨道。我们希望她做事专注,像一根上紧的指针,有清晰明快的节奏,细心。而她随时准备一心两用或多用,窗外的一只鸟,路边的一片树叶,远处的一首歌,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她坐着发愣,时常出神,遨游在无人知晓的世界,做事拖沓,粗心,说她忘了抄黑板上的作业。她板着脸说,忘了就是忘了。我们希望她管住嘴,多吃蔬菜少吃肉,她盯着端上餐桌的碗碟,筷子准确地避开蔬菜,伸向她喜欢的肉和肉。我们希望她勤快,乖巧懂事,她不。她全不,像存心要让我们的希望落空。当她一天天长大,长成现在这样,我们发现,我们的期待和她之间已经没多少交集,她终于成为游荡在我们视野边缘的一颗星,闪着孤绝微弱的光芒。她有了一本上锁的日记本,书包里常见来历不明的东西,一支书签,一只吊坠,一把小刀,几张塔罗牌;在房间做作业时,她把一张纸贴在门上,堵住钥匙孔。也堵住我们可能窥探的目光。她为一件小事大发脾气,和邓希声音尖利地争吵,那些言辞刺穿空气,发出呲呲的声响。她痛哭,像受尽了委屈。她说她有几次都想离开这个家,离开我们。她像一艘船,跟随心中倔强的罗盘,指针所向,是自己的汪洋和岛屿。
眼下她习惯性地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努力伸长手臂,把木板探向飘窗,想拯救一只身处绝境的猫。但木板不够长,搭不上飘窗。猫犹豫了一下,看了我们一眼,低声叫着,扭转腰身,走向飘窗的另一端。她失望地抽回木板。
没有迹象显示,她将回归我们为她规划的路途,去看我们为她安排的风景,实现我们为她圈定的目标;不管我们愿意与否,她都将选择自己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哪怕最终在嘈杂拥挤的人群中茕茕孑立,无所依傍。但她的确从不缺乏善良和悲悯,内心有属于自己的坚硬与柔软。当整个白天,楼道里人来人往,对一只猫的处境保持观望或视而不见,听不见一只猫声音里的哀伤与绝望,在一只猫的面前呈现整个世界的凉薄,她决定挺身而出,哪怕可能被我斥责,也要执意伸出手里的木板。
她在救一只猫。也可能,不仅是救一只猫。
让我来。我说。我把手搭在她肩上,拿过她手里的木板。我多少有些担心,如果猫突然从飘窗纵身一跃过来,慌乱之际,她会不会又一次被抓伤?我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我让她先回家,说剩下的事我来做。她拧着眉毛,脚一挺说,老爸。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还是把她推上楼梯,开门让她进去。我下到楼底的储物间,找出一根竹篙。竹篙太长,从楼梯拿上去都费事,可一时间没有更合适的条状物。我把竹篙从窗口探出去,搭上飘窗,把木板搁在竹篙上,铺成一条飘摇的空中道路。我看着猫,努力让目光变得柔和,示意它过来。这对我和猫都不容易。猫偏着脸,犹豫了一会儿,试着伸出爪子摁在木板上。木板突然受力,顿时下沉,猫爪像被开水烫了一下,立刻缩了回去。这时楼下响起另一只猫的低声呼唤。飘窗上这只猫竖起耳朵。楼下的路灯突然亮起来,光亮刺眼,猫迅速往后退,躲进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身上的花白斑纹隐去,融进渐渐浓厚的夜色。
你还在干什么?我妈在楼道转角处说,声音突兀。她站在幽黑的暗处,腰背弯曲,身形单薄瘦小,也像只猫。我说,我得把这只猫弄过来,别死在这里。我妈说,你闲得慌,别没事找事,别人家里养的猫,要你管?我说,这猫叫一天了都没人管,可知是只野猫,不把它弄过来,这猫会饿死在这里。我妈说,它饿死不饿死,关你什么事?你速速给我回来。我说事情总要有人做吧,一会就好。她没再言语,过了一会也没动静,应该是转身进了门。
我妈强调猫的来处。我懂她的意思,知道她努力掩饰的自私,知道她不希望儿子因为一只猫而卷入后果难测的纠纷的隐秘心思。她已经不能承受任何意外。五年前大哥去世,在一个春夜结束了自己漫长的病痛。第二天一早,我赶回老家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她正挑着一担水桶从菜地回来。我在半路迎上她。她已经从我毫无预兆地一早回家预感到什么,一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面,不说话,偶尔抬头看我一眼。我别过头,不去看她。到了家里,我让她坐进一张宽背的椅子,才对她说,大哥昨晚已经去世。她瘫坐在椅子里,两只脚往前伸,鞋子沾满了泥土。她的头往后仰,一只手盖住眼睛,嘴里发出一声细长的尖啸,然后才是长久的哭泣。后来有一天,我妈坐在餐桌边,正吃着饭,突然哭着喊,我们家就是死错了人,不是死错人,他们怎敢欺负人。我妈说的是老家隔壁堂叔修筑围墙,砌墙的时候,招呼没打就让墙缘越过地界,侵占属于我家的空间。要死也是我去死,我这把年纪,已经活够了啊。我看着她脸上滚落的浑浊的泪水,不知说什么好。
人的一生,大概都在不断失去,一宗连着一宗。最先是母亲的子宫,接着是童年,然后是青春,之后是亲人,最后则是自己衰朽的身体。我妈十八岁嫁给我爸,首先失去的,是备受父兄呵护的少女时代,此后便开始了和我爸互相折磨的一生。她生养了四个子女,喂养他们长大,然后眼看着他们相继离开。我妈没想到的是,最先离开她的居然是我二哥。我妈朴素地认为,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三个出门读书,沾染了城市的恶习,良心已经坏掉,她依靠不上,只有二哥不读书,在家务农,老实本分,才是给她养老送终最合适的人选。结果二哥结婚,婚后火速闹着分家,此后又因为拆老房子,原本同属一家的两家人势同水火,我妈彻底失去二哥为她养老送终的可能。
二哥分家,我姐出嫁,大哥去世。三年后,我爸也去世。这一次,我妈冷静地看着那个和他争吵了一生的男人在床上侧转身体,在她面前渐渐停止呼吸,脸色平和安详,定格于某个让她颇感陌生的表情,像看着漫长人生中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句点。她站在床前,指挥我们给我爸换衣服。你们快点,别等肉硬了,换不动。我妈说。她一声没哭。能哭什么呢?她和我爸多年前就已经相互弃绝,勉强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万不得已,我爸去世,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走到尾声。只是在经历了并不算长的二十多年的不断剥离之后,我想我妈终于要面对自己瘦小衰老的身体了。当她夜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聆听阔大寂静的黑夜,是不是分明感觉到人生的孤绝正漫过身体,于是不断翻身,让身下的床板发出吱吱声响?
我有时听见声响,推开她的房门,借助过道昏暗的灯光,会看见她侧身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一只脚伸出被子。我妈说过几次她不怕冷,哪怕是冬天,她也觉得热,一定要把脚伸出被子,才觉得舒服。学医的朋友告诉我,这是肝火太旺,身体像被点着,于是不觉得冷。而肝火旺的原因,往往是一口气阻滞郁结于胸,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进了家门,听见我妈房间传出电视的声音,知道她已经重新坐到电视机前,关注她每天都关注的天气。她可以错过某集电视剧,错过某场演出,但不能错过天气预报。她视如生命的天气预报。她每天早早打开电视,一边忙活,一边准确捕捉电视传出的声音,听见天气预报片头曲响起,立刻扔下清洗的衣服,放下碗筷,解下围裙,离开厨房,任由开水壶发出尖利的呼啸,在电视机前坐下。如果哪天忘记开电视,她会在某一刻突然惊醒,丢下手头的事匆匆走进房间,赶在她熟悉的片头曲响起之前打开电视。明天天晴,明天多云转晴,还是不下雨呢,整个南方都不下雨;明天局部有雨,气温比今天要高一度。她为明天的气温高一度低一度忧虑或高兴。明天会发生什么,继续活着还是突然死去,都很难说,而天气大概是唯一能被预告的事物,因此能够被她握在手里,像抓住某件紧实的东西?
她同时虚弱地捍卫自己的口味。一盘菜端上餐桌,她拎起筷子,夹菜送进嘴里,立刻皱起眉头,放下筷子说,白淡,没盐没味,怎么吃?你们炒菜要放盐呵。邓希对她说,已经放了很多盐,再多放就没法吃了,况且也不能吃太多盐,对心脑血管不好。她低下头,沉思片刻,重新拎起筷子,伸进其他碗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但别的菜同样白淡。她坚持认为的白淡。她挑拣着扒了几口饭,终于把碗筷放下,说她饱了。她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和她一起深感眼下的饭菜寡淡无味,没有人和她一样,被整个世界冷落。这个她曾经用舌头品尝的饱含酸甜苦辣咸的鲜活的世界,正迅速变得清冷与苍白,无论什么东西放进嘴里,都像塞进一团棉絮,再也辨识不出丰富的滋味和层次。因此等到下一次,她自己动手做饭,不出我们所料,看起来颜色鲜亮的每道菜,都是难以下咽的咸,同时加上她以为的微辣。事情就是这样,当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可遏制地开始从她面前的世界全面抽离,或者溃退,她要紧紧抓住咸和辣,像伸手抓住黄昏里的最后一抹光影。
我在家四处找了一遍,没找到合适的木板或别的可用的东西,就出门下了楼梯,回到楼道窗口。猫还在飘窗上。它无处可去。天色继续变暗,远近的楼房灯光渐渐密集。从一座高楼的尖顶射出两道蓝色的光柱,上下切砍城市的夜色。远处传来一阵阵广场舞的喧闹,声音像潮水拍打过来。猫垂着尾巴,走向飘窗的另一头,然后第千百次折返。
真是穷途末路啊。
它是怎么上的飘窗?以这只猫的瘦小,不太可能从这边的楼道窗口跳上飘窗。窗口和飘窗之间,是足够令一只猫望而却步的距离和高度。它会不会从更上面的某个窗口跳上这块飘窗的顶板?也不太可能。这不是一只宠物猫。样子就不像。它太瘦,尖削的下巴,眼中的警觉和偶尔呲嘴露出的尖牙,都不是一只活得优渥的宠物猫的样子,因此它不太可能出现在楼上某户人家的飘窗。而哪怕它能出现在楼上的飘窗,但每只飘窗的侧面都被玻璃封死,它也不能从一扇窗户的侧面跳到这里。因此,最有可能是,这只猫沿着紧贴墙体的水管一步步爬到这里,停歇的时候,它回头下望,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半空,可它没法回头,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纵身跳上旁边的飘窗。是不是这样?如果是,这个早晨,这只猫又是为了追寻什么攀爬到这个高度?是被早晨的天空诱惑,为了离一朵云更近,还是想让目光越过远处的楼顶与群山,迎接这个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是仅仅是,为了更高处的墙洞里那只它一直觊觎的鸟?
口袋里手机一响。我掏出手机,滑开屏幕,是邓希发来的语音微信。她上晚课,吃过饭就匆匆去了她学校,很晚才回来。我猜她是要我敦促女儿快点做完作业。那些看着令人嘘气的作业。我点开语音,邓希的声音立刻回响在楼道里:今天我爸对我姐说,我近半年都没电话回去,是不是还在生气。你说我是不是该打个电话回去?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爸。
看来又是个问题。
半年前,我把邓希和孩子们送进车站,目送他们消失在往来的人流里,以为她只是带孩子回趟娘家,过完农历年就回来。计划中,年初二或初三,我去接他们。前后八九天,时间既不特别长,也肯定不算短。她会暂时远离怎么学都还是拗口的异乡方言,把疲惫的舌头和耳朵解放出来,被乡音幸福地包裹,被亲情的柔光笼罩,回来后不再焦虑,起码短时期不再有远离父母、很多事都顾不上的愧疚。
多年来,每到假期,邓希都有饱满急切的归心。她收拾行李,催我确定日期,为在吉安多住一天和我激烈争吵。她的每一次返乡,对我们两人都是一场战争,争执与妥协,进击与迂回,不断试探与奋起反击。她冲锋陷阵,长途奔袭,有了孩子之后,她带上孩子完成冲锋与奔袭。当她终于风尘满面抵达生养她的山村,她是这场战争里唯一获胜的一方。当然她一直也是获胜的一方。她像一根长长的藤蔓,哪怕末端的触须早已伸进他乡的泥土,并长出新的枝叶,根系却还是倔强地扎在原乡。我对此只能深感无可奈何。
现在来看,是疫情改变了一切。新冠疫情突如其来,送走他们的第二天,就确定病毒人传人。谣言四起,城市的街道突然空无一人,周围的空气迅速变得可疑,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充满凶险。那时邓希已经带着俩孩子回到她的乡下娘家。山村相对僻远,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外面,人口流动不大,因此我并不特别担心。通话中除了交代她尽量少出门,不要参加亲戚的聚集,就是逗儿子说话。儿子刚两岁半,正奶声奶气学说话,还不知道他身处的广阔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但接着就是封城封路,就在我准备驱车前往接他们回家的时候,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县内各条道路都已不能通行,村口拦着卡车,有人日夜把守。他们的归期突然无限延迟。
似乎依旧不用太担心。邓希带着一双儿女在她的父母和早已成家的弟弟身边,凡事有人照应,何况本就远离疫情中心,村口封路后更是彻底与世隔绝,的确没什么值得担心。我们保持每晚手机通话,确定各自安好。直到一天晚上,我们通话时,邓希压低声音说,你几时来接我们?能来就快点,不想继续待下去了,太煎熬。我大为惊讶。在我追问下,她才断断续续说起日常生活里令人难堪的细枝末节,说起华丽的亲情面纱下越来越大声的龃龉。女儿每天都在经受不顾体面的斥责;一些旧事被重新提起,并刻意曲解;一些恶感仿佛不再需要掩盖,呼吸之间就能感受。她感觉自己忽然就不再是远道回去的女儿和姐妹,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甚至都不是客人,更像是眼下封锁的世界里一名尴尬的寄食者。她发现她一直珍视的亲情,底色居然还是算计。这让她不无悲伤。好在还有我妈,她叹了口气说,不然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过。
我听着邓希的讲述,最先想到的是那个惯常而稍显庸俗的比喻:一只断线的风筝。那时我还没遇见眼前这只猫。一只飘窗上的猫,孤悬半空,失去所有的依傍和退路,与突然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的远嫁的女儿,是不是多一点相似?是待的时间太长。我安慰邓希。时间太过长久,再细微的矛盾都有放大的无限可能;人与人之间,还是必须谨守某种平衡,哪怕是父母手足;更何况,你和他们平时并不生活在一起,各自习性早就不同,大人孩子突然长时间挤在一起,有磕碰或隔阂,实属正常。但其实,我们没有谈及却彼此心照的是,那些过去用言语相互激烈地捅刺留下的伤口,并不会真的随着时间过去被彻底弭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稍微揭开,曾经的撕扯与疼痛,都会瞬间卷土重来。
仔细一想,都是些什么事?不过是张爱玲早就说过的,是生活这袭袍子上跳动的一颗颗虱子。站远了看,生活还是生活,无论奔腾不息还是静水流深,都一往无前的样子。但靠近了看,逼仄空间里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化身利刃,切进人性里那些细小的裂纹。邓希和女儿遭受的,正是这样一些细碎得无可抓挠的言辞。它们散落在时间的各个角落,却此起彼伏,终于构成不间断的宏大的嗡嗡之声,让邓希再也承受不住。
当然,亲情并不像潮水,退去之后把一切都抹平归零,顺着残留的蛛丝马迹,很多裂痕都能得到解释,也指向修复的可能。就像这个时候,邓希说,她是不是该打个电话。那时疫情刚刚放缓,道路陆续解封,我立刻开车前往吉安,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把邓希和孩子们从山村接出来。邓希说,以后我们再也不用为多住一天少住一天吵架了,能少就少,有些人能不见,就不见吧。她坐在车后座,头向后靠,两手抱着儿子。我们两岁半的儿子。儿子伸手攀着前排的座椅,对我说,我要听歌。他没忘记每次上车,都要听那首早已经播放了无数次的《曾经的你》。看来只有他,在这场满世界的封锁中毫发无损。
或许每个人,都将在某个时段面对无人倾诉的绝境。可能途经,也可能抵达。如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确实都经不起逼视与推敲,人生的众多缺憾与偶然本就无法避免,每个人的来处与去处,都是一条明晦交织的单行道,伤痛与疾病、衰老与死亡都必然要经历,某一刻或最终的孤立无援,其实不难理解。只是身在其中的人,面对起来并不容易,就像眼下飘窗上这只猫,看着浓黑的夜色,它持续了整个白天的焦躁与绝望,如果没有人伸出援手,就仍将继续。
我爸去世后,我在老家装了监控。我妈每到假期,必定匆忙回老家,喂鸡种菜,我在手机里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好像根本不曾远离。我看着她在堂屋剁鸡食,进出厨房,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饭,伸手夹菜,咀嚼吞咽,吃完拉开凳子,起身收拾碗筷,走进厨房。我盯着手机屏幕,一动不动。我从没像这样目不转睛紧盯一个人。她站在堂屋,朝门外张望,伸手掠了掠头发,忽然转身进了里屋,消失在镜头前。她出来时把什么东西塞进口袋,咣当一声把门关上,出去了。监控里光线立刻弱下来,堂屋的一切都沉入灰暗。
我指着摄像头告诉过我妈,只要她人在堂屋,我就能随时看见她,听见她说话。我叫她晚上关锁好前后门,安心睡觉,不用担心,有人进了家里,只要被摄像头拍到,我就能立刻知道,哪怕是一只飞蛾,一只蚊子。她点点头,表示明白。除了味觉钝化,她的眼睛也日渐浑浊,听力更不好,和她打电话,往往已经很大声,她还是表示听不清。但如果她看一眼摄像头,知道那里有双眼睛,知道她一直被儿子的视线环绕,她会不会对这个日渐模糊的世界多一点笃定与坦然?
手机一响,我滑开屏幕,还是邓希的微信。这次是文字:问你呢,怎不回?我说,正捣鼓猫呢,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打吧,跟爸好好说话。我摁灭手机,把手机放进口袋,重新下到储物间。墙上靠着一顶宽大的废弃雨篷,看起来可以权充木板。我把雨篷搬上楼梯,从窗口伸出去,搭在竹篙上。飘窗顶板太窄,竹篙太长,容易转动,不好固定;雨篷太大,放在竹篙上时,这端被我按住,另一端往楼下坠。我下到楼下,找到几块扔在空地的砖头,把竹篙固定,压住雨篷。现在这条搭在空中的道路看来稳固了一些,如果这只猫爬上飘窗的勇气还在,求生的欲望还在,它应该能过来。楼下重新响起另一只猫的低声呼唤。猫试探着伸出爪子,按压在雨篷上。雨篷稍微下沉,猫像之前一样迅速缩回爪子,再次退回飘窗。我把手压在雨篷上试了一下,感觉雨篷其实受力还行,起码足够承受一只瘦猫的重量。
也许可以考虑把竹篙锯成两截,双双搭在窗口与飘窗之间,再把雨篷铺在上面?我转身上了楼梯,准备找合适的工具。我记得家里有这样的工具,如果没有,再想别的办法。我为自己能够不间断地向一只猫输出信心暗暗高兴。这时雨篷哗啦一响,我回头看时,一道黑影从我身后蹿了过去。是那只猫。我差点欢呼起来。猫蹿进楼道,才一着地,立刻恢复了一只猫的速度与敏捷,哪怕它已经饿了一整天。它冲下楼梯,像暗夜里一道灰白的闪电。接着楼下的猫高声叫起来。我从窗口探身出去,看见两只猫身体挨着身体,并排出了楼道,它们的身影在楼下一闪,钻进不远处小区围墙的缺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