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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的光

2022-07-06欧阳国

星火 2022年4期
关键词:弱视南山盲人

○ 欧阳国

这是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世界异常明亮。

妻子拉着三岁的女儿行走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女儿用力挣脱妻子的手,欢快地奔跑在大街上,不一会她就撞到迎面走来的行人,摔了一个大跟头,趴在地上哇哇大哭。女儿爬起后,她还是执意要自己走,可是她走路老是莫名其妙地往别人身上撞。除了撞到人,她走路还常常碰到路边停靠的汽车,还有树林、花坛、路灯、垃圾桶、护栏……

我反复叮嘱女儿,走路要看脚下,也要看前方。可是她好像从来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似的,依然我行我素,时不时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甚至是头破血流。

我抱起受伤的女儿,她双目圆睁,巨大的黑眼珠机灵旋转,虹膜清晰明亮,巩膜纯净洁白,她的眼睛看上去一切正常。我认为不是她眼睛看不清楚,而是她明明看清了眼前事物,是自己故意撞上去的。我时常为有如此调皮糟糕的女儿,感到十分无奈。

我对女儿的误解在她上幼儿园时解开。一天,妻子接女儿放学,老师对她说,孩子是不是有近视?今天上楼梯又摔跤了。妻子带女儿到医院眼科检查,果然右眼只有0.15的视力。医生建议进一步做散瞳验光检查。散瞳验光是应用药物使眼睛的睫状肌完全麻痹,瞳孔散大,从而得到眼睛真正的屈光状态。医生给女儿眼睛滴药水,她原本模糊的眼睛几乎处于失明状态,一周内完全看不清楚任何近物。女儿遮住左眼,她的世界是白色的,白茫茫像一片牛奶似的海洋。女儿惊慌失措,哇哇大哭起来,她哭喊道,我看不见了。一周以后,女儿右眼逐步恢复了原来的视力。

经过散瞳验光,眼科医生告诉我们,孩子患的是弱视,不是近视。医生解释说,弱视和近视是有区别的。弱视是可逆转的,经过科学合理的训练完全可以恢复视力。

我开始心疼女儿。她的眼睛高度屈光不正,导致看事物立体视觉模糊,不能准确地判断物体的远近和方位。美好光明的世界,在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眼里是模糊不清的。世界的事物都在欺骗女儿。她看直线是曲线,看事物有重影,看东西只能看到局部而不是整体……她欣喜若狂地迎面扑向自己的母亲,却常常抓住旁边的陌生人。爬楼梯时,眼前的台阶影影幢幢,飘浮不定,她经常踏空摔跟头。吃饭时她明明夹的是自己喜欢吃的瘦肉,可到嘴巴里的却是她不喜欢吃的蔬菜。在年幼的女儿眼里,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世界—它是黑暗的,模糊的,冷漠的。

世界本来就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我们看见的世界,不一定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为了见到光明,女儿一场马拉松式的弱视训练在黑暗中拉开。在眼科医院的弱视训练室,大门紧闭,屋内一片漆黑,有的孩子面对电脑,手握鼠标用光标在电脑桌面进行拼图、穿线、串珠、插孔等视力训练,有的孩子一只眼睛被遮住,一只眼睛对准貌似望远镜的仪器训练。

这是一群特殊的孩子,他们因视觉模糊走到了一起。他们都好比患上了一场特殊的流行病,被集中隔离到定点医院进行科学规范的治疗。他们的流行病学史是:一层层薄雾笼罩在眼睛上,看世界模糊不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戴了一副眼镜,都一只眼睛看世界。为了训练弱视的眼睛,往往把视力好的另外一只眼睛遮挡,要是两只眼睛都弱视,也是遮住一只眼睛,逐个训练。孩子们把训练当作好玩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可是反复多训练几次就厌烦了。一些调皮的孩子从开始的左顾右盼,到最后在训练室追逐打闹。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家长坐在旁边陪练,监督孩子训练,督促他们集中精力。好比一群患“流行病”的孩子,旁边都有一名陪护的家属。陪护往往比患者更加焦急,偶尔有家长对训练调皮的孩子进行打骂,整个黑暗的训练室也就不再安静。

我到幼儿园门口接女儿放学,注意到竟然有不少孩子都戴着一副眼镜,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一只眼睛挡住。眼疾就像一股看不见的流感,在孩子们之间静悄悄地流行。这可怕的“流感”让我感到一阵寒颤。

女儿经过半年专业的训练,右眼视力由0.15提高到了0.8。她挡住视力正常的左眼,惊喜若狂地发现右眼看事物变得清晰。但为了进一步训练右眼视力,她日常还必须佩戴眼睛,并且把左眼挡住。更让人难受的是,即便弱视的右眼视力恢复了正常,女儿一辈子也需要佩戴眼睛。这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

弱视的孩子通过专业的训练,他们眼中的世界从模糊变得清晰,从陌生变得熟悉,从遥远变得临近。他们放眼世界,一切皆是美好,万物色彩缤纷,精彩纷呈。

我们或许都有类似的经历:在乘坐火车时,对面陌生的大人抱着一个婴幼儿,小孩老是盯着你看,眼珠乌黑,可爱至极。他们向我们微笑,对我们卖萌。我们会发现,他们的眼睛是发亮的。

是的,孩子的眼睛都散发着一束纯洁的光,这束光明亮而干净。而成年人的眼睛往往是浑浊不堪的,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更多的时候,我们伪装成一个看不见的盲人,因为我们根本不愿意面对现实,不想睁眼看见残酷而脏乱的世界。我认识一名领导,因为高度近视,他不得不佩戴眼镜。但是站在主席台发言时,他习惯摘下眼镜,台下就变成了一个一个模糊的人影。这样,他就不会紧张,也不必察言观色,可以滔滔不绝,自由发挥。

萨拉马戈说:“盲目并非真的盲目,这是对理性的盲目。我们都是理性的人,但没有理性的行为。如果我们那样做了,世界上就不会有饥饿。”我们熟视无睹,我们置若罔闻,是为了保留对世间的美好和保持对事物的距离,而更多的是将自己从世界或者事件中独立开来,从而获得自我保护。

世间原本美好。我们要像孩子一样看见世界,像盲人一样寻找光明。

我们每天面对两个世界,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黑暗的世界。所谓黑暗,不一定是盲人看世界。也许,盲人的世界更加光明。

离开中心城区,沿着向南延伸的国道行走十多公里,就可以看到郊区“光明村”三个字。十年前,我很长一段时间经常前往这个叫作光明村的村庄。我要去见的是一对素不相识的盲人。那一年,我被可怕的腰椎间盘突出折磨得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肉体的疼痛,精神的焦虑,让人觉得自我的无奈和渺小。

光明村盲者的出现像一束光照进我黑暗的身体。从国道左边的岔路口下坡,经过一条破烂不堪的街道,走到街的尽头,拐入狭窄的小巷,就到了盲人家中。

我还没有见到盲人,先是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显然是治疗跌打损伤外敷的药水。房屋是老旧的,雨水从屋檐落下,地面湿滑,站在门口朝屋内望去,一片晦暗。我轻轻敲门,朝屋内喊了一声,许久没有动静。我正准备离开时,听到盲棍敲打地面的声音。盲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相互搀扶向我缓慢走来,小心翼翼就像蹒跚学步的孩子。我无法判断自己在他们眼中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一片漆黑,像黑夜一样黑;也许是一股白色,像牛奶一样白。我偷偷地打量着这对夫妻,绝对是郎才女貌,上帝给了这对夫妻好看的脸庞,遗憾的是少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世间万物不过如此,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美,往往更多的是残缺。

我跟随眼前这对盲人夫妻来到按摩的房间。洁白的按摩床像一张白纸铺展在房间中央,一束光穿过狭窄的窗户散落在黑暗的屋内。我躺在简陋的按摩床上,身体像掉入暗黑冰凉的寒洞中,一股冰冷包裹着全身。我屏住呼吸,眼睛望着明亮的窗户。盲人夫妻各自蹲在按摩床的两侧,双手摸索着床边用作牵引的麻绳,他们的手像长了眼睛一样,很快就找到了它们。他们熟练地将麻绳紧紧地绑住我的脚腕和胸部,我就像一个战败的俘虏将要接受残酷的绞刑一样,乖乖地躺在按摩床上,一动也不动。男人用力拉紧麻绳,伴随着绳子咔咔作响,我的身体像一个弹簧似的慢慢地伸展,撕拉的疼痛从腰间猛烈地弥散开来,像一团滚烫的火焰焦灼着我的全身。我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感觉世界突然静止了,唯有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在我身体里舞刀弄枪。过了许久,麻绳终于缓慢松绑,身体里的战争也就平息了。

我静静地躺在按摩床上,等待着身体里的下一场战争爆发。女人示意要我转身趴着,我挪动疼痛不堪的身体,艰难地翻身。女人的手掌开始在我腰间迅速地游走着,如鱼得水,干脆娴熟。她用手指触摸着我的腰椎,从上往下,偶尔停顿,用力按压。她用手感完全判断出了我腰椎哪几节被压迫。她准确的判断与医院影像科拍摄的磁共振结果完全吻合。上帝没有给盲人一双看得见的眼睛,他们却一直在黑暗而辽阔的世界寻找光明。盲人的双手把人的身体当做展示自我的舞台,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的看家本领,像猎豹穿梭于茂密丛林之间,像鱼儿游弋在湖泊河水之中,自由肆意。为了用劲,女人用拳头压住我的腰椎,她甚至爬上按摩床,将整个身体压倒在我的腰部。我的腰椎被挤压得无比疼痛,这种剧烈的疼痛像一片凶猛的潮水将我完全淹没,但很快潮水退却,一种无尽的舒服感从腰间涌来。只有体味过真正的疼痛,才知道什么是舒服。我紧闭双眼,享受着疼痛过后的惬意,一股涓涓暖流从腰部缓慢弥散开来,渗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感觉到女人累得气喘吁吁,她额头湿润,挥汗如雨。女人坐在一旁休息,紧接着男人上场了。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盲者。他们的身体是一片暗夜,但生活依然光芒四射。盲人夫妻相依为命,与世无争,工作和生活配合得天衣无缝,看得出他们活得阔达从容。来找盲人夫妻按摩的客人来自四面八方,身份五花八门,有普通的农民工,忙碌的上班族,富足的老板,还有权势显耀的官员以及他们的太太……但在盲人的世界,客人都是身份平等的服务对象,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们看不清客人的容貌和表情,也从不打探客人的个人私密。每一个客人躺在洁白的按摩床上都同样是一副千疮百孔的肉体,盲者用灵巧的双手触摸他们疼痛的身体,感受他们身材的胖或瘦,肌肤的粗糙或润滑,体质的阴或阳。从头顶的太阳穴,到耳根,到颈椎,再到腰椎,最后到脚跟,盲人打通淤积在肉体深处的污垢,像给客人黑暗的身体输送一道纯洁的光,一个疲倦不堪的人走出来时变得神清气爽。

经过三个月定期治疗,我腰椎间盘突出的疼痛有效缓解,后来竟然奇迹般消失了。身体的疼痛可以隐忍,不是绝症的疾病可以得到科学治疗。可是,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假如有一天突然看不见了,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相反,一个看不见的盲人,突然有一天可以看见了,这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实际上,眼睛只是通向大脑的一扇窗户,真正看到事物的是我们复杂的大脑。我们的大脑决定着人世间的善恶、美丑、真假和是非。

“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盲人看不到世界,但他们的世界不一定是黑暗的,因为他们身体里有一束向上的明亮的光,这束光是温柔和善意的。相反,眼睛明亮的我们可以看见世界,但我们的世界不一定是光明的,因为我们身体里藏匿着一片向下的阴暗,这股暗有时是凶猛和恶毒的。

“善,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柔光。”无论我们身处何种艰难的逆境,终将有柳暗花明的时候,相信世间的柔光,终将照亮我们黑暗的身体,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

村庄的南山是一排排整齐的坟墓,那些曾经鲜活的人都不约而同到南山集合了。白雪覆盖孤寂的南山,也覆盖南山一座座坟墓。寒风吹过南山,风声呼啦呼啦作响,掀起南山坟墓层层洁白的雪花。那些永远沉睡在南山的亲人,他们会觉得寒冷吗?

夜幕降临,依然可见南山隐隐约约的白色。村庄一言不发,大地死一般沉静。我独自一人在暗夜中行走。南山是抵达村庄的必经之路,我望着前方黑夜中的白色,身体不禁瑟瑟发抖。经过南山时,我被满山的坟墓包围,脑海里不禁浮现死去的亲人活着的样子,他们好像一个个瞬间在我眼前复活。我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奔跑了起来。我一边拼命奔跑,一边时不时转头看后方,总感觉有妖魔鬼怪在追赶自己。我以最快的速度,翻越南山,抵达村庄,身体瘫软地倒在村庄中央的木桥上。流水穿透暗夜,远处南山依旧。我想到一个一个死去的亲人,不禁泪流满面,最后号啕大哭起来。

什么是身体里的一道光?这个话题成为一次青年作家读书会讨论的主题。一个青年诗人给我们讲述了上述痛苦的经历。他声音低沉,娓娓道来,讲到最后情不自禁哽咽了。他说,所有疼痛的经历终将变成美好,化作一束光照亮我们。

疼痛,无疑是身体里的一道光。我们的身体是黑暗的,唯有通过X光、CT和核磁共振才能看到我们透明的身体。疼痛,它就像医学影像的仪器,照亮我们的身体,洗涤我们的身体,燃烧我们的身体,使我们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肮脏的身体变得洁净。

“四月还是五月?在乡间,我疼着的泥土,必定有豌豆花的浅蓝溢出田垄,也必定有白蝴蝶破茧而来,停顿,翻飞,稍纵即逝。我怎能一次次地想起—难道春天来得太快?而冬天过于漫长。”那次作家读书会上,我被诗人林莉这首《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深深触动。这一只白蝴蝶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它翻飞的稍纵即逝,不就是我们短暂的生命瞬间?

白蝴蝶停顿和翻飞的场景,让我想起逝去的亲人。我的祖父,他死于正月十五,每年这一天,他都要参与村庄的“游神喊船”祭祀活动。祭拜的队伍在村庄串起一条长龙,一路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村庄每家每户都点燃香烛和鞭炮,下跪朝拜,迎接神灵,祈祷一年健康幸福。在父老乡亲身体里,神灵就是一道光,可以降妖除魔,可以化险为夷,可以保佑平安。祖父在病床上咽下一口大肉包,在“游神喊船”的喧嚣声中安静地离开了。他肯定是跟着一道光走了。

和诗人夜行南山的经历一样,这一只白蝴蝶无疑撞击了我们生命的痛点。“没有在长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疼痛,或者说苦难是我们身体里的光。生活,让我们遍体鳞伤。但,正是因为有了疼痛,我们才寻找到了通向光明的出口。我们无疑都是一只卑微可怜的白蝴蝶,在疼痛的暗夜中吐丝为茧,将自己死死裹缚其中。我们都希望自己化茧成蝶,努力在晦暗中寻找到一道光芒,用它温暖辽阔的精神世界。

我们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感受到光的存在。黑暗,是见不到光,或者说是见不得光。有人往往在夜幕降临后做些不光彩的事情。比如,小偷一般选择在夜晚作案。他们在主人熟睡后,借着月光悄悄地从窗户爬进住宅,将别人的财物占为己有。还有请客送礼,也一般发生在晚上。

那些在暗夜中忙碌的人,必定都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夜间街道穿梭着许多骑小型自行车的黄色马甲,这是新兴的职业“代驾”。我注意到,“代驾”的黄色马甲都闪闪发亮,他们身体的光保护着自己,也照亮暗夜中前进的道路。在一次应酬中,我喝得醉醺醺,一走出饭店,一群“代驾”溜到眼前。

“代驾”是一名年轻女性。在交谈中,我得知她和丈夫都是辅警,只有微薄的工资,待遇与正式的人民警察相差甚远。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还有高额的房贷、车贷。她随口而说,我却不禁感慨万千。我摇下车窗,只见一个一个闪闪发亮的影子穿梭在嘈杂拥挤的街道,停靠于灯红酒绿的宾馆,坐在他人高级轿车的主驾驶。望着这些弱小的发亮的人影,我仿佛看到儿时田野夜间飞舞的萤火虫,它们正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而它们身体本身就散发着一道光。

同样是寂静的夜晚,我和父亲坐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口。我母亲躺在里面已经两个多月了。父亲对我说,还是把你妈送回老家吧!至少现在回去还能留一口气。我没有回答父亲,只是望着走道暗黄的灯光,感觉冰冷刺骨。重症监护室走道横七竖八地躺满陪护的家属,他们自带铺盖席地而睡。有的辗转反侧,发出唉声叹气的响声;有的进入梦乡,发出阵阵呼噜声。

生和死似乎往往都发生在沉静的深夜。我女儿出生于丑时。我在产房外等待了一个晚上。作为家属,在产房和重症监护室门口等待的心境完全不一样。比如,同样是暗黄的灯光,在产房门口是温馨的,而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却是冰冷的。

深夜,重症监护室门口的灯光一直亮着。就像父亲对母亲活下来的希望一样,一直从未泯灭。在医院用尽各种治疗办法,母亲病情仍然没有好转的情况下,父亲最后寄托于神灵的保佑。他点燃线香和蜡烛,对着老家的方向朝拜,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母亲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这样母亲走丢的魂也许就会回来。香烛的烟雾弥漫在夜色中,母亲的名字也消失在空旷的夜空。

夜是黑暗的,内心有了一丝希望的父亲,眼前是明亮的。

可是,母亲病情并没有好转。她日渐消瘦,像一朵枯萎的花,像一把干枯的柴。母亲弥留之际,父亲对她说,你安心去吧!你走了,一定要保佑子孙后代。母亲泪水涟涟,她闭上了眼睛。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在黑暗中看到一道光芒。

母亲走了,她成了我身体里那一道光,是我心中最明亮的地方,照亮我漫漫归途。血脉,是一束明亮而纯洁的光,透过这束光,我在黑暗的生活中,找到了继续前进的光明。

前些年,我在省城读在职硕士研究生。为了不影响工作和节省开支,我每个周末都是乘坐凌晨的绿皮车前往省城,清晨抵达刚好赶上上课。

凌晨的小城正在熟睡,就像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都是静止的。街道两旁大小的商铺纷纷关闭,霓虹灯的招牌也不亮了。人行道很少有人影,只是偶尔看见一群勾肩搭背的年轻人,远远看上去,他们走路东倒西歪的,应该是喝醉的缘故。两旁的路灯也是晦暗的,昏昏欲睡似的。唯有出租汽车带我一路奔跑,它穿过黑暗而狭窄的小巷,车灯像汹涌的潮水一般迅速推开黑夜,照亮前进的道路,也照亮城市颓废不堪的角落。出租车飞驰在宽阔的主干道,掠过减速带的响声在空旷的夜色中余音缭绕。凌晨的出租车司机大多数是沉默不语的,他们似乎要和熟睡的城市保持高度一致。他们当然疲惫不堪,让他们沉默的是生活的沉重。

我望着车窗外,一盏盏昏暗的灯光从眼前快速掠过。生活像一场复杂的电影,在我脑海一幕又一幕地播放。我想到母亲弥留之际,想到生老病死,想到平凡疼痛的生活……不禁泪流满面,车窗外的灯光变得模糊,只见出租车冲破黑暗,一路向前。

一辆在凌晨奔跑的出租车,在黑色中冲开了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将疼痛化作美好的人,就像黑夜中奔跑的出租车,用身体的光冲破无穷的黑暗,寻找到灵魂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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