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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权与陆权之间的科孚岛

2022-07-06王兢

世界博览 2022年13期
关键词:基拉海权拜占庭

王兢

科孚岛上的旧堡垒,于公元6世纪拜占庭人统治下开始修建,后来在威尼斯人的占领下进一步改善和加固了结构,用以抵抗土耳其人的侵扰。科孚岛上还有一座建于16—17世纪的新堡垒。这一东一西两座堡垒曾以城墙相连,保护着岛上的城镇。

古代希腊世界是一个由海洋定义的“碎片化”地区,这里的“碎片化”无论在政治形态还是地理形态上都说得通:各个城邦的政体各不相同,先后出现了一两百种政治制度,堪称人类史上的政体实验室;在希腊城邦的领土版图上,往往都是半岛与群岛,彼此之间横亘着山脉、地峡、海峡乃至宽阔的海洋。如果加上城邦殖民地的话,希腊世界可以远至西西里,甚至黑海北岸(比如最近屡屡登上头条的乌克兰城市马里乌波尔,就是“希腊化”的产物)。

古希腊世界在政治与地理上的“碎片化”也是相互塑造的:地理条件让希腊难以形成东方式的中央集权帝国,从而在政治上城邦林立;而城邦之间的制度竞赛与经济军事竞争,也推动它们将触角伸向东地中海的各个角落,建立了一块块殖民地,推广各自的制度文明。因之,希腊各城邦在共享希腊文明母题的同时,也都发展出了自身的立国神话与宏大叙事。在希腊神话的各个子题里,总少不了各个城邦的神秘叙事。

海神的赐予

希腊本土西北的科孚岛,就是古代希腊世界在政治与地理上“碎片化”的写照。这里是现代希腊国家西北极边尽限的所在,也是古代希腊向外殖民开拓最早踏足的据点。根据希腊神话的传说,科孚岛的诞生是一段离奇的犯罪实录:海神波塞冬爱上了河神阿索波斯之女克基拉(Korkyla),于是祂施展法术诱拐了这名美丽少女,将她带到了希腊世界西北边缘一座渺无人迹的岛屿,还生下了一个名叫费阿克斯(Phaiax)的孩子。小岛遂以“克基拉”之名传世(后被称为科孚岛)。

克基拉岛真实的历史,也与神话传说颇有参差之感。这里原先是科林斯人建立的外岛殖民地,堪称东地中海“希腊化”初期的成果。对于后来东地中海地区的希腊世界“边疆”而言,克基拉岛宛如内地;而对古希腊核心区域而言,克基拉岛又是边疆的起点。

即便是与爱琴海上散落的那些岛屿相比,克基拉岛也并非寂寂小辈。这座岛屿长达64公里,面积有580平方公里,已经快赶得上新加坡了。它是希腊世界通往亚平宁半岛的跳板:科林斯人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就以克基拉岛为基地出发,跨越奥特朗托海峡进入意大利的“靴跟”,在那里建立了一系列归属“大希腊”的殖民地。殖民地与母邦之间、殖民地与殖民地之间的合纵连横,最终决定性地改变了古希腊历史。

科孚岛今天已是欧洲的度假旅游胜地。

1700年的科孚岛。

古希腊衰落的起点

英国前首相内维尔·张伯伦在1938年捷克斯洛伐克危机期间的广播讲话,至今都是对二战战前西方绥靖政策的绝佳注脚:“这是多么可怕、超现实又让人吃惊的事情,我们竟会挖掘战壕、试戴毒气面罩,起因仅仅是在一个遥远国度、我们对其一无所知的人们之间的争吵。”

是否要为远方的小国盟友赌上大国的国运,或者说是否要坚决为了远方的小事捍卫大国的信誉,这个绥靖还是对抗的难题从古希腊至今就没有停歇过。但以后见之明的眼光来看,公元前5世纪下半叶那场始于克基拉岛的政治危机竟而引发了一场蔓延古希腊世界的大型军事灾难,这对雅典与斯巴达两强而言都是得不偿失的糟糕决策。

公元前436年,臨近克基拉岛的殖民城邦埃比达姆诺斯(位于今天的阿尔巴尼亚境内)发生了内战。城邦的民主派将贵族派驱逐,但面临贵族派的反攻倒算。于是埃比达姆诺斯向克基拉求援,但遭到了奉行孤立政策的克基拉的拒绝。克基拉是科林斯创建的殖民地,埃比达姆诺斯又是克基拉创建的殖民地,但此时的克基拉已经与科林斯水火不容,于是埃比达姆诺斯只得向科林斯求援。

科林斯开始从陆路向埃比达姆诺斯派遣驻军,意在夺回失落已久的西北霸权。克基拉人也寸土不让,双方之间展开了复杂的军事外交攻势,最终各自找到了超级强权作为各自的靠山:克基拉人选择了雅典,科林斯人投向了斯巴达。这是希腊世界陆权与海权的最终摊牌:克基拉拥有仅次于雅典的海军力量,科林斯则是一度堪与斯巴达比肩的陆上强国。对于雅典与斯巴达而言,他们决不能容忍克基拉或是科林斯任何一方落入对方的势力范围。最终,希腊世界西北角的一点火星,引爆了长达27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雅典与斯巴达两大超级强权都在这场毁灭性的战争里筋疲力尽,落败的雅典从此一蹶不振,斯巴达的霸权地位也未能持久。古希腊不可逆转地衰落下去,并将西方文明的接力棒交给了罗马。

西方在东方的前哨堡垒

科孚岛的轮廓酷似一把镰刀,又有些相仿亚平宁半岛。历史似乎是对这桩巧合的最好注解: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科孚岛是拜占庭帝国防御西来入侵的前沿据点,后来则荣膺“西方文明抵御东方帝国的前哨堡垒”。在罗马取代希腊以后,克基拉岛一直处在罗马的统治之下,屋大维还曾以该岛为基地对抗安东尼。也正是在罗马统治时期,克基拉岛的名字慢慢变成了“科孚岛”。原因是在公元551年,如潮水般涌入的蛮族在席卷罗马之际也把战火烧到了克基拉岛。东哥特人将岛屿抢掠一空,摧毁了位于岛屿南部的老城。蛮族撤退之后,罗马人将克基拉岛的中心挪到了岛屿之北的山岩之间以便防守,从此克基拉岛便以“山顶之城”(city on the peak)闻名,“科孚”(Korypho,后转写为Corfu)取代了旧有的姓名。3E8FD140-9D3C-46E1-9BCE-9D878CD61F45

东西罗马分裂之后的近千年时间里,拜占庭帝国牢牢掌控着这座岛屿。依托希腊与小亚细亚的主体领土,拜占庭人先后击退了萨拉森人、诺曼人与意大利人对该岛的侵占。但历史的吊诡在于,正是在拜占庭帝國的末期,科孚岛的地位悄然从“东方的前线”变成了“西方的前线”,这得益于那个海洋帝国——威尼斯的崛起。

中世纪的“财富之城”威尼斯事实上是人类史上第一个饶具“近现代”意义的海洋帝国。这个千年共和国以航海与商贸起家,以藩属身份托庇于拜占庭帝国名下,却渐渐成为拜占庭帝国最为倚重的外援(雇佣兵)。威尼斯的武装商人在中世纪横行地中海世界,帮助拜占庭抵御来犯之敌,换取贸易与通行的优惠待遇,两者之间的关系也重演了古希腊的一幕:威尼斯反客为主,不但在一次十字军东征中洗劫了君士坦丁堡(1204年),也逐渐取代了古老帝国的残存躯壳,从一个遥远的共和城邦,变成了实至名归的“八分之三罗马帝国”。

处在亚得里亚海与东地中海之间咽喉要道的科孚岛,顺理成章地逐渐成为威尼斯人治下的领土,时间甚至早于君士坦丁堡沦陷。科孚岛也正是在威尼斯共和国统治的400年里,迅速生长为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堡垒之岛”,也赢得了威尼斯人“我们的大门”的美名。在那个威尼斯霸权纵横地中海的时代,亚得里亚海完全成为共和国的内海,科孚岛就是威尼斯海军迈出内海、走向东地中海的门户与中转站。这里青翠多山、降雨充沛,成为威尼斯海军控扼东地中海的指挥中心与中转站。威尼斯法律规定,凡是路经于此的威尼斯船只都要强制在此停靠4个小时交换信息;每次有船只返航通过爱奥尼亚海、看见科孚岛时,水手们都会兴奋激动起来,因为这代表着亚得里亚海快要到了、已经回家了。

而在拜占庭的最后一抹余晖逝去之后,威尼斯就不得不直面东方强大的奥斯曼帝国了。双方时断时续的战争持续了300多年(1396—1718年)。科孚岛的地位也摇身一变,从拜占庭帝国对抗西方蛮族的前线,化为威尼斯与西方世界抵御东方帝国的堡垒。极盛时期的奥斯曼帝国对科孚岛发动了数次庞大的围攻,光是在16世纪就有3次(1537年、1571年、1573年),这其中又以1571年的激战最具标志性意义:彼时的奥斯曼帝国气势逼人,强大的海军已经攻下了塞浦路斯的威尼斯领地,然后扬帆西举围攻科孚岛并一举得手,在岛上大肆劫掠了11天才起航回程。

面对兵锋正盛的土耳其人,西欧国家不得不先放下成见,组织了一支联合海军正面迎敌,双方在科孚岛以南的希腊海岸决战,这就是史上著名的勒班托海战。“神圣同盟”在这场惨烈的海战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几乎永久性地挫败了奥斯曼土耳其的海上扩张势头。1716年土耳其人最后一次围攻科孚岛也归于失败,这场胜利再次奠定了科孚岛“西方拉丁世界东方前哨堡垒”的威名。

历史并未简单重复,而是在一次次押韵:科孚岛再次成为陆权与海权之间的对抗前沿,它的归属也延续了“向西”的趋势。日渐衰落的威尼斯还是丢掉了塞浦路斯(1570年)、克里特岛(1669年)与爱琴海剩余岛屿(1715年),新兴的西欧强权则在冉冉升起。1797年,那个叫拿破仑·波拿巴的男人消灭了威尼斯共和国,将科孚岛先后纳入了法国与奥地利两个欧陆强权的怀抱。拿破仑帝国覆灭之后,接管科孚岛的又变成了英国人。

复杂多元的科孚岛留下了层次丰富而又多元细腻的精神物质文化遗产,就像岛上的著名原住民——科孚岛的蝴蝶一样色彩斑斓,变幻莫测。

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科孚老城。

希腊复生与文明存育

19世纪的科孚岛回到了海权国家的手中,也幸运地成了现代希腊的复兴基地。1824年,英国人在岛上建立了爱奥尼亚学院,重新教授希腊语与古典文明;英国人还在19世纪20年代鼎力支持了希腊革命,成功帮助现代希腊复国。巧合的是,希腊复国后的第一任总统爱奥尼斯·卡波季斯迪亚斯正是科孚岛生人。1864年的《伦敦条约》,正式将科孚岛交还给了现代希腊。

英国的崛起对现代希腊具备标志性与实质性的双重意义,这个近代无可争议的第一海权强国重振了古希腊雅典海权制度的美名,让“势利”的世人将长期以来理想中的古典文明范型从古罗马再度转回到古希腊,身为海权与陆权争战2000多年的前沿阵地,科孚岛的英属与现代希腊的复国具备了某种归结性的意义,堪称对2000年前那场伯罗奔尼撒战争败者的遥远致敬。

20世纪那两场灾难性的世界大战又让科孚岛两度沦为陆权大国的属地(法西斯意大利与纳粹德国),1944年10月14日英军再次收复科孚岛,才为陆权海权漫长的争夺画上了最后句号。重新回到希腊怀抱的科孚岛,今天已是欧洲的度假旅游胜地。岛上写满了无数国家与不同文明留下的浓重痕迹。从赫拉神庙到拜占庭教堂,从威尼斯人的城堡到茜茜公主的阿基里斯宫,从爱奥尼亚学院到亚洲艺术博物馆,复杂多元的科孚岛留下了层次丰富而又多元细腻的精神物质文化遗产,就像岛上的著名原住民——科孚岛的蝴蝶一样色彩斑斓,变幻莫测。身为海权与陆权的交界点,科孚岛不仅定义了那场绵延近30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也写满了2000年来西方文明进退沉浮的历史痕迹。

英剧《德雷尔一家》借助主角之口礼赞了科孚岛,这也是西方世界对这座清新明快小岛的深情敬意:

小岛的魔法如花粉般附着在我们身上,每天都有那种安详静谧、光阴止步的感觉,让你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结束。不过等到每个夜晚的黑皮蜕去,新的一天又会在前面等着我们,光滑而缤纷,仿佛一幅儿童画,带着一丝不真实感。

(责编:刘婕)3E8FD140-9D3C-46E1-9BCE-9D878CD61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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