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拿什么留住年轻人
2022-07-06杜佳冰
杜佳冰
21岁的山西姑娘简花花第一次出省,是奔向一份“高薪”。
她坐在流水线旁,将点状的胶和条状的胶粘在一块背板上,粘完近280块,可得到日薪297元。一个月后,简花花放弃了这份工作,回到校园继续学业。她说,自己可能不会再回工厂了。
这不是一个年轻人的选择。面对制造业的招工困难,在今年全国两会中,全国人大代表张兴海“鼓励年轻人少送外卖,多进工厂”的建议登上某社交平台的话题热搜榜,引发了4.5万次讨论——多数参与的网友表示反对。
那是一顶亮黄色的厂帽,“超级亮”。
简花花每天戴着这顶帽子超过11个小时。为此,她得把披肩发扎成“丸子”,塞进帽子里。早上7点她汇入宿舍区排队的人流,等待厂车运送他们进入工厂。身高1.56米的简花花站在长长的队伍中,感觉自己快被淹没。
这家工厂生产音箱,简花花将自己的活儿称为“贴面条”和“点豆豆”,用10分钟就能学会。事实上,任何一个满足招工条件——18至50岁、四肢健全、手指没有残缺、认识26个英文字母的人,都能掌握。工人只需要“像一部机器一样,一直做,一直做”。
简花花有个漂亮工友,“高级脸、长睫毛大眼睛、脸好光滑”,也戴着那顶黄帽子,但每天都化妆。简花花知道她是1999年出生,在这里工作了3年。“她怎么会待那么久,太无聊了,像要在那个地方静静枯萎。”
流水线上,产品数量是时间的尺度。简花花会抓住每一次上厕所的机会,在路过“技术工位”时凑近电脑屏幕,看看几点了。她常为此感到失落,“以为已经过了两小时,没想到才过20分钟”。
厂房有足球场大,却没有一扇窗户。工人吃饭和工作在同一栋楼里,早上进去,晚上出来。厂里的灯光从早亮到晚,外面的晴雨昼夜,里面很难感知。有时她走出厂区,天已经黑了。有时她看到地面是湿的,才意识到白天下过雨。
“进去一趟,出来一趟,突然就结束了。”简花花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完成了限定的工作量,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干。“没什么意义。总觉得要有点收获,才算干了一件事。”
说起来,简花花也没期待在厂里学到什么,只想挣点钱,拿去学车。她曾和父亲提过考驾照,但“他说女孩子不需要学开车”。简花花的哥哥读大二时就不再花家里的钱了,她也到了这个年龄。父母疼爱成绩好的哥哥,她就想努力读书;父母夸奖经济独立的哥哥,她也在假期去打工。
在做流水线女工一个月的时间里,简花花曾被调配到7个岗位上,理线、搬箱子、贴胶布、测音质等。其中“门槛”最高的岗位,半个小时就能胜任。但这些工序是为了什么、下一步又是什么,简花花从来没弄明白过。没人告诉她一部音箱是怎样组装起来的,直到她离开工厂那天也不知道。
经济学家哈里·布雷弗曼曾指出,在流水线生产制的工厂里,“概念与执行”的分离是工厂控制劳动过程的指导原則。工人在这样的生产中“去技能化”,变成“纯粹的机械动作的人”。对这些“00后”厂工而言,“70后”汽车厂工人王钦峰和“80后”纺织女工王晓菲成为全国人大代表的经历,可能很难复制。
1992年,16岁的王钦峰初中毕业,在山东潍坊一家乡镇汽车配件厂当学徒,跟老师傅学开机床。当时,只有厂长是机械专业的大学生,技术员和车间主任是高中学历,其他人是“一帮初中毕业的农村孩子”。
工作3年后,身边的同龄人陆续上了大学,王钦峰开始思考自己与这份体力劳动的未来:“到老了干不动怎么办?我想还是要学习的。”王钦峰看到技术员“脑子想什么结构和零部件,用手一画就出来了,就可以生产”,决定从机械制图开始学起。在随后的20多年里,他与工厂一同成长。他参与设计并成功研发国内首台轮胎模专用电火花机床,又破解了电火花机床烧结的问题,被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他所在的汽车配件厂也转型成为有实力的现代化企业。
2003年,王晓菲18岁,从纺织技校毕业,进入山东德州一家棉纺织厂,成为一名细纱挡车工。当时她上8小时班,可以休息24小时。她的职责是“把粗纱纺织成细纱”,并及时接换在纺织过程中断头的线。
后来回忆时,王晓菲说自己是被一条横幅激发了事业心。它挂在厂区入口处醒目的位置,上面写着“向全国劳动模范段月英同志学习”。在王晓菲心里,段月英和自己有相似的起点,工种也一样。因为工作勤恳、技术熟练,参加操作技术比赛获了奖,成了全国纺织行业技术能手,还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王晓菲想,自己或许也可以。
2007年,纺织厂改造纺织技术时,纱线的断头率增高,影响了工作效率。没有工程师解决技术迭代带来的“断头”问题,只能靠一线员工在生产中去调试——他们大多数都从纺织技校毕业,系统学习过棉纺织知识和机械原理。
4月28日,浙江省金华市浙江绿源电动车有限公司生产线上,一辆辆崭新的电动车检测下线。(图片来源:CFP)
王晓菲和同事试验后找到了新的接头方法,让纱线的断头率降低了近五成,设备的生产效率提高至95%。她因此成了那一年厂里的“功勋劳模”。后来,她又在全国技能比赛中拿了第一名,获得全国技术能手称号和五一劳动奖章。现在,她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是企业的技能人才教练和高级技师。
王晓菲记得,2007年前后,她曾就读的纺织技校因缺乏生源而关停,“读大学的人多了,没有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到技校”。她说,从那时起,一线工人中技术工人的比例开始逐渐下滑,纺织厂不得不招聘更多普通工人。王晓菲粗略估计,近期,此前从未接触过纺织的普通员工已经占到企业一线工人的70%以上。为了尽快上手操作,他们只需要熟悉自己的操作流程,不会接受系统的棉纺织技术培训。
2022年2月,一条题为《为了告诫弟弟把书读好,00后女生体验真实进厂生活》的视频登上多个社交平台热门搜索榜单。“引以为傲的16岁,也不过是25元一小时买来的青春。”这位创作者在视频里奉劝弟弟,“努力工作赚钱并不丢人,可是读书之路,不能止步于此。”
在工厂里,简花花总能听到“好好学习”的忠告。“那些在厂里待得比较久的工人,都叫我不要去干简单、重复性的工作。他们很羡慕车间里带着电脑走来走去的人。”她说。
王晓菲记得,自己刚成为一名纺织女工时,社会评价体系中工人的身份是正面的、向上的。尽管车间总是湿热难耐,空气中布满棉尘,但对她而言,这依然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些人找对象还专门到纺织厂去找。”她回忆。
近20年以后,简花花则觉得,去工厂打工,像是做了件不光彩的事。她没有把进厂的经历告诉任何朋友,只简单知会了家人。在工厂入职的信息表里,她填的学校名字是假的。“我就是不想暴露太多真实信息。”她说,“感觉这和我们认为的那种体面的工作,差得比较远。”
广东惠州一家雨伞厂的老板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产业工人的社会地位“太低了”。这些年来他很少见到哪位工人成为社会楷模,“相反,骑手、快递员就经常上电视、被报道”。
为了让工人在工作中有获得感和成就感,2022年3月,王晓菲动员下属分厂的负责人组织员工技能大赛。她想设立一些奖项和技能认定证书,期待“工人会因为自己的成绩得到认可而高兴”。但她通过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有这个必要吗?”
刘林平、郑广怀等学者曾在2010年针对珠三角和长三角4000多位工人的精神健康状况进行调查。他们研究发现,与白领、大学生等由情感、理想、前途等问题引发迷茫、抑郁、焦虑不同,工人的精神健康问题主要是由劳动权益问题引起的——超时加班、工作环境有危害和强迫劳动会导致工人的精神健康状况恶化。广州市职业病防治院的一项研究也显示,流水线作业工人的工作满意感明显低于对照组的食堂饮食从业人员。
耶拿大学社会学博士生许辉认为,流水线工人缺乏在劳动力市场和工作场所的“结构性谈判力量”,因为低技能的作业性质使他们的可被替代性非常高。然而,“当工作的内容变成依赖工人的技术技能时,管理人员对劳动过程的控制将会减弱, 转而需要建立相互信任与合作的关系”。
在简花花所在的工厂中,所有和音箱有关的物件,都得到最精心的呵护。它们会在每一道工序被“轻拿轻放”,不能破损,不能有划痕。物件需要保護时,工人会被配发手套;工人的双手需要保护时,就不一定有了。
在理线工序上,简花花需要把手伸进一个金属片密布的“大盒子”里去整理线路,手很容易被划破。她学其他工人,把白色的纸质胶布缠满手指和掌心,早班缠上,午饭前撕掉,吃完饭又缠上。
工厂设置了一道专门的流水线,用来检查每一个零部件的“健康状况”,一旦出现问题,立即向上一道工序返工。
许辉曾用两年时间对广州、佛山、东莞等珠三角城市的“机器换人”变革进行调研。他认为,这是中国制造业日渐明晰的转型路径,“如果没有生产技术的革命性迭代与应用,车间劳动过程中的控制与反抗关系很难出现实质性的改善”。
从2014年起,东莞市政府设立专项资金,连续3年共出资6亿元支持企业实施“机器换人”。2019年1月,东莞市市长肖亚非对媒体表示,自“机器换人”实施以来,东莞累计减少用工28万人。
华南师范大学孙中伟团队针对广东省的调研显示,在200多家实施“机器换人”的样本企业中,平均每家减员96人,约占员工总数的9.58%。在这些被替换的工人中,有90.66%是普工。
研究表明,“机器换人”意味着大量重复性、过劳性、危险性的工作岗位被机器代替,但可能导致缺乏技能、受教育水平较低、年龄较大的工人被排挤出劳动密集型产业。这种矛盾曾令许多研究者感到担忧。有学者调研发现,广东省制造业一线的工作岗位易被替代的比例为54.24%,其中执行重复性手臂工作的岗位替代比例占近八成。
也有多位研究者调研发现,情况或许没有想象中糟糕。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系副教授黄瑜在近5年里采访了60多名工人,她发现,“大部分工人在‘机器换人’的应对上是非常消极和被动的”。有一名工人表示:“危机不危机的,大家说白了对这个工厂也没有那种很强的归属感、把这儿当家的那种感觉。没了大不了再去别的地方,就这么回事儿。”黄瑜认为,“机器换人”虽然淘汰率高,但在目前“并没有造成大规模失业的现象”。
在孙中伟团队的调研对象中,只有27.61%的人担心因为机器换人而技术性失业,其他超过七成的受访者觉得在服务业比较容易找到新工作。
与此同时,工厂也并没有在这场改革中变得更加轻松。以目前“机器换人”的水平来看,“用工荒”问题还无法得到解决。相关研究发现,尽管实施了“机器换人”,还是有33.48%的企业反映存在严重的缺工,仅有8.26%的企业已不存在“用工难”问题。
2021年4月,国家统计局针对9万多家规模以上工业企业进行调查,结果显示大约44%的企业反映招工难是其面临的最大问题,这一比例创近年新高。在人社部公布的2021年第四季度“最缺工”榜单中,有43%是制造业企业。根据2016年发布的《制造业人才发展规划指南》,到2025年,中国制造业十大重点领域人才需求缺口或将达到2985.7万人,缺口率接近50%。
一位曾就职工厂的网友表示:“比招人更难的是留人,比工资收入更重要的是衣食住行、人性化管理等全方位的工作生活体验。”
越来越多的制造业工人正在流向第三产业。据央视报道,2019年,中国快递业务从业人数已突破1000万人,餐饮外卖员总数已突破700万人。美团研究院《2020上半年骑手就业报告》数据显示,有35.2%的骑手曾是工厂工人。
“工作”这个词在简花花的脑海中也开始变得具体,具体到上班时间、工作内容、工作体验。最重要的,“要有变化”,不要机械地重复劳动。
简花花对一份体面工作的想象是“格子间”。她从电视剧里看到,角色总是穿着精致,在高大的写字楼和格子间里穿梭——很少有热播国产剧的主人公是在流水线上工作。
当厂工一个月后,简花花看到了那条姐姐劝弟弟不进工厂、好好学习的视频。她正在生理期,小腹胀痛,在上夜班之前有些烦躁地在视频评论区写下:“很压抑,没有时间观念。有一次去别的线支援,偶然从厕所的窗户看到了落日,才猛然间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太阳了。”随后,超过3万人给她的这条留言点了赞。
辞职回家的路上,简花花一直在睡。她在去火车站的地铁里打盹,在上海到太原的硬座车厢里睡,又在太原转晋中的铁路候车厅里睡,醒来时车都开走了。她又重新买了张票,上了车,接着睡。她想起在大学里,期末备考月每天复习到凌晨两三点,“也没有觉得这么累”。(本文由“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特约供稿。文中简花花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