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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 脚

2022-07-05许心龙

百花园 2022年10期
关键词:脚指头油坊盆里

许心龙

儿子突然想给父亲洗一次脚。

自打春天离开村子,一晃过去了俩月。眼前的父亲,分明是盏快要熬干的油灯,随时会熄灭。他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嘴里不住地嘟囔着:

“田里的麦子该熟了,这病啥时候是个头啊?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小麦熟透了穗子会落地?”

父亲的话仿佛呓语,细若游丝。

他在责怪谁呢?是赶不走的病魔?是给他量体温的女护士?还是噙着泪低头给他掖被角的母亲?

父亲任性地认为,是他们把他困在了病床上。他明显对自己的病失去了耐心,变得焦躁,梦想着大夫能药到病除,让他一下子回到他心心念念的麦田里。

要是回到麦田里,父亲就兴奋了,就像鱼儿跳到了水里。望着金灿灿的一地麦子,父亲会贪婪地吸溜鼻子。父亲还会习惯性地把光脚从布鞋里抽出,一下一下搓着脚下的土地,仿佛只有用这个动作才能表达他的情感,对土地的情感。先右脚,后左脚,反反复复地搓,直到搓出了两道竖着的“一”字,像两条新碾出的车道,方肯罢休。难怪父亲每次洗脚,盆里的水都是浑黄的,父亲的脚面脚底始终蒙有黄土的细末,洗过的脚纹里,也不难找到湿润的泥渍。

“爹,咱洗洗脚吧。”儿子试探着问。

“洗脚?”许久,父亲才醒过神,气息弱弱地说,“不是从家里来时才洗的吗?”

“那多少天了?”母亲忙说,“差不多快六十天了吧。”

儿子猛然想起决定让父亲去县人民医院治疗的头天晚上,父亲是洗了脚的,洗得大半盆水都是浑黄的。

又拗又倔的父亲被病魔折磨得顺从了。父亲没有被田地累倒,却被病魔撂倒了。白色被褥下父亲的两只脚压在一起,不安分地来回搓动。父亲大概把病床当成了田地,尽力搓出两条车道来。

护士不让病人多说话,可父亲还是提起了给儿子第一次洗脚的话题。

“儿子,那年冬天,咱俩到油坊里洗脚,还记得吧?油坊里热蒸笼一样。那时的冬天才是冬天,房檐下的冰凌尺把长。”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儿子想起来了孩提时那次在油坊里洗脚的一幕。父亲的大手轻松握住儿子的一双小脚,像握住两条小鲫鱼,一下摁进热水里,把他烫得嗷一声从盆里抽了出来。只一下,他的两只小脚丫就成了红萝卜。

父亲笑了,笑着把自己的一双粗糙的大脚稳稳地放入了盆里。

一根烟的工夫,儿子发现父亲脚下的水整个发黄了,浑浊了。

父亲望着浑黄的水,说:“爹的脚刚从田地里出来,放进清水里,水能不浑?”

父亲还笑说:“爹这洗脚水,可有营养了,喂猪,猪都能上膘呢!”

父亲的洗脚水能让猪上膘,直到今天儿子在病房里想起,还不由笑出了声。

“那是你爹诓你哩!”母亲也笑了,“咋不说自己的脚整天泡在田里,腌臜啊!”

“腌臜?”父亲瞪了一下眼,说,“不懂了吧?田地的土气能消毒呢,土生万物,我的脚就从来没有过脚气啥的。”父亲没脚气是真的,父亲的脚底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也是真的。

“有次儿子睡你脚头儿,”母親说,“半夜撒呓挣,说咸味,好吃。我一看儿子正啃着你的脚指头呢!”

儿子羞赧地笑了。

“儿子不吃咸味,能健健康康吗?”说到这些,父亲脸色明显兴奋,泛出了点点光彩。

还有那年夏天父亲洗的一次脚,儿子觉得恍如昨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浇透了在田里劳作的父亲。待儿子拿着雨披去接父亲时,父亲和那匹白马早淋了个湿透。父亲一手拎着布鞋,一手牵着白马,一步一滑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

回到家,母亲接了满满一盆热水,让父亲洗脚驱寒。母亲又拿一条干毛巾为父亲擦拭湿乎乎的脊背。

儿子突然发现父亲脚下的整盆水变红了,不禁“啊”了一声。

原来,父亲的脚被泥路上的瓦碴子扎破了。

儿子奋力端起父亲的洗脚水,走出堂屋,倒入院里的粪坑里。

儿子发现,红水没有了,盆底却沉淀了薄薄的一层湿泥巴,那是沾在父亲双脚上的泥浆。泥巴黄里透红,红里透黄。

儿子想再打盆热水让父亲洗透彻。

父亲摆摆手,点根烟,说:“爹这双脚啊,一辈子在田里泡,一脚土气,洗是洗不干净的……”

父亲积劳成疾,终于病了,病倒在了医院里。这下,父亲的脚可以好好洗洗了,可以把“土气”洗掉了,可以不再把水洗浑黄了。

儿子端着一盆热水走进病房。母亲把父亲的双脚放入水里。

儿子看到,父亲的脚不能再用“大”字来描述了。父亲的双脚明显瘦了,萎缩干巴,皮包骨头。儿子很耐心,揉揉脚底,又抚抚脚面,最后一个脚指头一个脚指头地反复揉搓起来,心里还慢慢地数了起来:“一,二,三……”

洗了一会儿,儿子又发现那盆水变色了,变浑了,变黄了。

“还是那浑黄色!”儿子不由喊了一声,“只是淡了一点儿。”

“你爹的脚早被黄土腌透了。”母亲说,“跟那咸菜疙瘩一样,从里到外都是一个色。”

“没有这黄土腌的脚,一大家子人可不好养活啊!”父亲气息弱弱地说,“我这脚要是洗得水不发浑发黄,恐怕就没根了。”父亲深深地叹一声,“恐怕就要见阎王爷了。”

“臭嘴,臭话!”母亲边责怪父亲,边给父亲擦脚,“胡说些没影子的话。”

后来,再给父亲洗脚时,儿子发现父亲的脚已没了血色,跟水的颜色一样。“父亲的脚融入麦田里,就跟田里一个颜色。这次融入水里,难怪就跟水一个颜色了。”母亲这样说。

事实是父亲的洗脚水没再泛出一丝浑黄。父亲的洗脚水清澈见底了。

那年夏天,父亲没能再回到田间。

父亲的辞世,应验了父亲说的那句“臭话”。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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