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袄花
2022-07-05王东梅
王东梅
红姐说看见我头上有一只小虫子在爬。我好奇,以为是屋顶上的蚂蚁掉在头发上了,于是央求她捉住那只“蚂蚁”。谁知捉在她手里的竟是一只我不认识的小虫子,黑黑的脊背,尖尖的脑袋,鼓着小肚子在桌子上懒懒地蜷着。我从没见过这种虫子。可是红姐说她认识,这虫子叫虱子,喜欢在人的头发根和衣服里做窝。我一听这虫子居然把我的头皮当成了自己的家,简直要被吓死了,哇哇地大哭起来。红姐不以为意:“有啥好怕的?我头发上衣服里都有。”我顿时不哭了,直愣愣地盯着她,直到一只同样的黑色小虫从她的头发根钻出来,趴在头发上晒太阳。
我此生第一次经历这么恐怖的事件,简直痛不欲生。我茶饭不思,不知道应该怎么赶走这些可怕的家伙。对,是“这些”!我原来以为只是一只,红姐说:“不,虱子喜欢群居。”我无可奈何了。红姐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情绪,特意教给我一个好玩儿的游戏:把捉住的虱子放在指甲盖上,然后两个指甲盖对着一挤,随着啪的一声响,虱子的身子瘪了,一股血水喷涌而出。红姐一面挤一面笑,我却被溅到鼻尖上的一点儿血吓得心惊肉跳。
我向我妈求援。我妈竟不像我那般紧张,只淡淡地说:“好办。”说着,便不由分说把我按在凳子上,三下两下把我的头发剪得只剩下寸把长的发根,然后把我的头按进几乎满是开水的脸盆里。在我一顿鬼哭狼嚎之后,我妈把我的头发擦干,用一根叫虱子棍的小药棒在我的头上乱抹。
那段经历足可以用“悲惨”形容。直到现在,忆起这段往事,我的鼻息间仍清晰地嗅到了当年那根虱子棍的味道。
姥姥把我揽在怀里,说:“没啥。穷人家的孩子长几个虱子不稀奇。”姥姥用她梳头的篦子给我一遍又一遍地篦头发。篦下来的虱子委屈地趴在篦子齿上,姥姥对着火炉口,拇指从篦子一头刮向另一头。炉口也传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声响,紧接着屋子里就有了一股焦煳的味道。
红姐捏着鼻子喊:“真臭。”姥姥说:“一会儿给你篦,你就不喊臭了。”红姐就闭了嘴。红姐是大舅的女儿,年年跟着姥姥来我家猫冬。姥姥给红姐篦了头发,又把红姐的棉袄翻过来,就着头顶的灯光找虱子。嘎巴嘎巴的声响,直到多年以后仍然响在我耳边。
我爸和我妈顾不上我们,他们俩在忙他们自己的事。
我妈说:“最近几天一直有人到摊子上问,有没有牛仔裤。”
我爸问:“啥叫牛仔裤?”
我妈说:“据说是北京城里最流行的裤子款式,咱都没见过。”
我爸说:“北京城里有,咱就去北京城里看看去。”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爸和我妈就坐上火车去了北京城。等晚上回来的时候,我爸的大提包里就多了一卷从北京带回来的牛仔布和一条牛仔裤。
穿惯了肥腿宽裆的土布裤子,突然间有一种能把屁股蛋绷得滚圆、把两条腿箍得细长的新裤型,北京人觉得新鲜,我们这小城小村里的人更觉得新鲜。一卷牛仔布很快变成了五条牛仔裤,五条牛仔裤刚摆到我妈的服装摊上,一转眼就变成了二十五块钱。
我爸攥着一把零零整整的钞票,直咂舌,说:“乖乖,我当木匠辛辛苦苦敲打一天,才挣两块五,这么几条牛仔裤,一转眼就顶我十天的工钱?乖乖。真是乖乖!”
我爸和我妈于是更忙了。我妈整天坐在缝纫机旁边嗒嗒嗒地踩机子做裤子。我爸呢,天不亮就扛上做好的牛仔褲,直奔火车站,打上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然后钻进北京大大小小的百货商店售卖他的牛仔裤。
我呢,我的头发已经悄悄地长长了。我妈已经忙得没空把我的头按进几乎满是开水的脸盆里了,只有姥姥整天用篦子给我篦头发。我逼着自己往满是热水的脸盆里扎,任凭自己烫得鬼叫也不肯停下来。——我讨厌虱子棍的味道,我讨厌夜晚灯光下嘎巴嘎巴的声响。红姐每次听到我鬼叫,就靠在堂屋的门框上咯咯地笑。红姐的小花袄的前襟已经蹭了厚厚一层油渍污渍,在灯光下亮闪闪的。我恶狠狠地瞪她,鼻子在她前襟上嗅嗅,然后做出干呕的样子,嘴里大叫:“臭死了臭死了。”红姐就不笑了,改成哇哇地哭。
姥姥赶紧跑过来,一面吓唬我一面哄红姐:“等天暖和了,就给我娃换衣裳,我娃就不用再穿这件小袄了。”
红姐仍旧哭。
红姐只有这一件过冬的衣服。
红姐的小袄里有好多虱子,白色的虱子。姥姥整天忙着给红姐挠痒痒,抓虱子。
村里人有样学样,女人们跟着我妈学做牛仔裤,男人们跟着我爸扛着大包跑北京。我爸和我妈像羊群里的头羊一样,带着村里人一路往前奔。
转眼就要过年了。眼看着都腊月二十九了,我爸和我妈还在忙,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一起出了门。
天都过晌午了,俩人还不回。
姥姥站在院子里转磨磨,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咕:“这到底还过不过年呢?”
天快黑了,我爸和我妈终于回来了。走的时候扛着大包走的,回来的时候扛的是更大的包。姥姥就愣了。
进屋,打开大包小裹,花花绿绿摊开一大片:新床单、新被罩、新鞋子、新袜子、新棉袄……我爸说:“人人都有份儿。”我妈说:“都换掉,要扒穷皮断穷根。”
那年的除夕,我妈烧了一大锅水,让家里每个人都洗了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那天,整个村子都被洗澡水搅得哗哗地响。
那是1982年的除夕。
我记着那一年红姐的新棉袄是红色的,上面开着一朵一朵的小红花,每一朵里都有一簇黄色的花蕊,像有好闻的香味飘过来。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