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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里的生命本色——以“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为中心

2022-07-05洪丽芬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隐士桃花源陶渊明

洪丽芬

部编教材八年级下册第三单元第一篇课文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关于这篇课文的教学,有教者以渔人进出桃花源行踪(发现——进入——拜访——离开——再寻)为线索来理清写作思路,梳理文章的顺序结构;有教者注重讲读,重墨浓彩地对桃花源的美好生活进行讲授;还有教者会拓展延伸到陶渊明的“桃花源”对后世的影响上,如:唐朝人韩愈写了《桃源图》,王维写出《桃源行》,刘禹锡又作《桃源行》,而宋代的王安石又一次作了《桃源行》,苏轼作《和桃源诗序》。这一系列诗作,也间接反映了陶渊明的“桃花源”影响力之大。然而,陶渊明写的“桃花源”为什么会对后人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呢?这个问题,往往是许多一线教师忽略的重点。需要注意的是,陶渊明的情怀是厚重而真切的,他真切地将自己的生命本色融入诗文创作中,使其体现出他身上潜藏的最原始、最常态的“真”。基于此,笔者从诗文入手,以“真”为着眼点,解读隐藏在文本中的“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

一、寻“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之源

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在《诗品》里指出,魏晋名门“颍川钟氏”之后把陶渊明尊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宗”有“统领楷模,为首”的意思,足以见得钟嵘对陶渊明评价很高,同时也奠定了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作为开创“田园诗”先河的第一人,陶渊明写田园诗,与他的生平经历及其所选择的隐逸生活有密切的关系。

陶渊明(约365—427),又名潜,字元亮,世称靖节先生,因宅边曾有五棵柳树,又自号“五柳先生”,浔阳柴桑(在江西省九江市)人,东晋著名田园诗人。生于东晋末年,少时颇有壮志,博学能文,任性不羁,有着“大济苍生”的志向。

陶侃是陶渊明的曾祖父,也是东晋初期名将。东晋王朝的建立,有陶侃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立下的汗马功劳。但是,陶侃并非出身贵族,即非门阀制度中的士族,而是庶族。此外,另一个东晋大名士叫孟嘉,他是陶渊明的外祖父。从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中可了解到孟嘉对其影响之深。在这样的世家出身的陶渊明,有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而这种雄心壮志甚至在其一生中都不曾真正地泯灭过。

出身庶族寒门的他,在门阀森严的社会环境下,虽有理想报负,要想实现却十分困难。随着陶家家境的衰败,陶渊明直到29 岁才出仕为官,终其一生所做的不过是祭酒、参军、县令一类的芝麻小官。41 岁时,因为叔父的推荐,陶渊明做了彭泽令一职。然而,“上任不过八十余天,恰好郡中督邮来巡视,属僚告诉您应该束带进见。陶渊明长叹道:‘吾不能为五斗米而折腰,挙拳事乡里小人邪!’于是解印挂冠而去,义无反顾走上归田之路,也为后人留下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佳话。”[1]

正因为当时社会的动荡不安,陶渊明腹有才华却难以施展。他曾经也做过小官,但是却因为对官场丑恶现象的不满,“不为五斗米折腰”,在他41 岁时便弃官回乡,从此过着“躬耕自资”的田园隐居生活。

纵观陶渊明的作品,可以发现大多数是在其归隐后创作的,这些作品反映了其当时的田园生活,他也因此被称为我国著名的“田园诗人”。

二、解“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之秘

清代文人袁枚曾在《随园诗话》中说,“诗者,人之性情也”[2],他还在《小仓山房尺牍·答何水部》中谈道,“诗者,心之声也,性情所流露者也”[3]。由此可见,诗是诗人性情的反映,是诗人性情的自然流露。为了解开钟嵘评的“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密码,笔者从陶诗入手,走进陶渊明的内心世界,去体会这位隐士的情怀。其在归隐田园后,用大量的笔墨写自己回到田园后的愉快生活,突出表现了自己归隐田园前后的感受。选其代表诗作进行具体分析,如下。

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首诗作情感直白,直陈其事。诗里行间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情致,情感真实,言谈之中阐明了自己的所思所愿。在诗歌中,其以“尘网”“羁鸟”(受束缚的鸟)“池鱼”(被养起来的鱼)为喻,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精神状态——现在躬耕于田园,虽贫寒,但内心却充满了安宁感;虽俭朴,但生活自在而愉悦。村落的轻柔炊烟,他能从容地欣赏;村中的鸡鸣狗叫,他能安然的听闻——这种状态是自我本性的一种恢复。可见,陶渊明在田园诗作中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多么地“真”啊,这种“真”意为“朴素”,不需要任何华丽的文辞来雕饰和渲染。也正是这种“真”,让我们读到了一个平静、淡然、飘然、怡然的陶渊明。

归园田居(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对于身为贵族之后的陶渊明来说,自耕自食是不易的。他新开垦了土地,当时天色已晚,又因道路狭隘,草木繁盛,草叶上凝结的点点露珠沾湿了他的衣裳。但他却说“衣沾不足惜”,足见其很满足于这样俭朴的生活。他舍弃人与人之间的竞逐与斗争,回归自然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愿无违”的选择,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愉悦,使自己的“愿”与自然相融,真诚地生活,真诚地用诗歌描述这种自然的生活方式。

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归隐田园后的陶渊明,其人生态度和生活情趣到底怎么样呢?笔者以诗言解开诗人情怀中蕴藏的诗境密码。

首先,陶渊明没有做官了,他在农村生活,融入到了自然之中,没有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反而觉得农村环境是令人舒畅的,他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是说:“我”在人们聚居的地方结庐而居,人世间的各种纷繁杂陈,在这里全都已经没有了。那华贵的车马的喧闹更是没有了,因此也没有车马往来带来的忧烦。没有了官场的人情世故烦忧事,于是心间油然而生一种悠然感。

其次,他马上又想到别人可能会问:“你是如何能做到这样的呢?”因此他又假设了问题,自答道:“心远地自偏。”他说,自己对那一切了无感觉,原因在于“我”的心离它很远了。只要人的心境到达这种程度,就能做到真正地远离尘嚣。这是一种心境的超然感。

正因为其心境是超然的,所以在其看来,开荒、种菊、耕作都是一种享受,不再有心灵的束缚。他享受那种见南山的悠然感,享受在东篱边采菊的怡然感,并在享受中倾泻出一种纯天然的“真”来。

接着,他描绘了山林中的雾霭在夕阳下上升翻腾,在山峰之间缭绕,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景象。在晚上,他欢看鸟儿相伴回归山林栖息的景象。“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是诗人无意中见南山,心与物相遇,进而进入了物我两忘境界的体现。无意中却见“真意”,那是自由、自然、淡泊的,然而其胸怀又是多么的“真”。

最后,到此境界,他用“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进行总结。“欲辨”有种有意地想用语言表达但却忘记要说些什么的意思,这正说明此时的陶渊明已进入了无我之境,他的“真”已没有了任何外在的压力,没有了自我的心理负担,所以已无须用言语来表达。诗的题目为《饮酒》,应是其在饮酒后所作,可能是其酒后真言,蕴含着一种“众人皆醉吾独醒”的真意——返璞归真的人生境界。

杂诗(其一)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读《山海经》(其十)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这两首诗我们可看作是陶渊明在其余时间里的生活“真”相。他热爱读书,喜欢“精卫”,赞叹“刑天”,也喜欢与人交往,在生活中寻找友爱、寻找欢乐。这就是《五柳先生传》里的“不慕荣利”者,“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他待人友善,他人也自然与他相处融洽,这难道不是他“桃花源”里的生活真景吗?百姓生活和乐,这是其理想之景。他“好读书,不求甚解”,“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他不追逐虚名,不贪慕富贵,字里行间均表达了其志向,饱含其生命情怀。通过读其诗文,我们可解开这位“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密码。

三、探“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之情

陶渊明写下《桃花源记》,到底有什么真意在其中呢?难道在远离尘嚣后就能换来内心的宁静,可以这样简单地忘却一切了?他的远离尘嚣,是否可理解为有逃避之嫌呢?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道:“大抵禅道惟在妙语。诗道亦在妙语。”[4]“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5]严羽发现了“悟”的作用与差异,并提出了一种“渐悟”的方法,即论诗之道在于多读诗,关注诗歌的源流与发展,只有提高自己对诗歌的认知水平,才能真正走上“悟”的道路。

孙绍振指出:“读作品,要真正读懂,最起码的就是要读出个性来,读出它的与众不同。”[6]他还说:“孤立地欣赏经典,可能造成对作者和读者两方面个性的蒙蔽。”[7]可见,孙老师认为经典文本是有机统一的,而我们分析的对象乃是其隐性的差异和矛盾,在具体操作上,我们要做的首先就是还原。还原就是把事情原本的状态即未经作者表述的情状想象出来,与文章表述的情状加以对比,发现差异,确定分析对象,打破表层,揭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意味。[8]基于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来探讨所选的陶诗结语里隐藏的“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的隐士情怀。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是诗人挣脱“樊笼”回归自然后的愉快心理的真实写照。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愿无违”是指不违背自己的心愿,这里让我们感受到诗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自豪。“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诗人在勉励中感慨岁月不待人,发人深省,让我们触摸到了其内心的变化。“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这是他对精卫刑天精神的赞叹,更是其自身追求的体现。

以上几组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蔑视权贵、鄙弃官场的陶渊明,诗里行间流露出其田园生活背后隐匿的隐士情怀。陶渊明向往美好,他写下《桃花源诗》《桃花源记》,营造出一个美好的桃花源之境,后人周敦颐说陶渊明独爱菊,那么陶渊明当时为什么不写菊花源呢?在《山海经》中,有这样一个神话:夸父追赶太阳,劳累过度,干渴而死,临终弃杖,化为桃林。或许陶渊明在阅读此文后觉得桃林里有英雄的血肉之躯可抵外面的邪恶,从而借桃林的美景表自己的情怀,希望天下没有战乱,没有纷争,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桃林可抵邪恶。

另外,古人对花往往有寓意寄托,菊花是高雅、高洁的象征,其也象征着报效家国、建功立业的志向情操;更重要的是,菊花凌霜傲骨,最能体现人的节操。陶渊明爱菊花,正是其高风亮节的内心情怀的体现。范成大曾论:“名胜之士,未有不爱菊者,到渊明尤甚爱之。”[9]陶渊明最爱菊,“采菊东篱下”便是其内心情怀的最好写照。陶渊明一生虽几次出仕,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归园田居”。陶渊明虽因时因境对功名有所淡泊,但从其诗文里依然可以看出其对社会、人生的思索。可以说,他把内心的希望寄寓于笔端,因而在其创作的背后也始终有一种伟大的使命感支撑着他。然而,残酷的现实使其无奈,他也无力去改变,唯以酒自醉,选择归隐田园。《论语·泰伯》里谈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0]可以看出,孔子对于归隐生活并不是完全否定的,入世和出世在其看来应该以社会政治(统治者)“无道”或“有道”来加以衡量。

当代学者郦波曾说:“这样的‘真意’既抒发了诗人归隐生活的悠闲、恬静,乃至欣悦,但我想更深一层也包含了诗人对社会、对人生、对宇宙的思索和不放弃的憧憬。诗人虽心境淡泊,但背后依然有一种静穆的伟大。”[11]陶渊明的理想“桃花源”,绝不仅仅是一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业社会。“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暖交通,鸡犬互闻吠。”可以看出,这是诗人想象出来的一个至美仙境,是人们向往的生存世界,在桃花源中不存在战争,所有人都和平共处,百姓安居乐业,而这样的生活境况是大家共同追求的。因此,这里的桃花源是陶渊明避世的最好去处,是其隐士理想的归隐神境,也是其对社会各种不合理现象的不忿表现。

鲁迅认为,“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12]陶渊明身上的“真”情正是如此,其借精卫刑天之行以表自己的反抗之志,弃官隐于田园,以实际行动融入村野农夫之列。事实上,在陶渊明之前,玄言诗流行于两晋,思想内容不免有空虚狭隘之味,虽有超然洒脱诗出现,但却比不上陶诗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对生命的淡然、在田园里的怡然,以及一种超凡脱俗的逍遥感。因此,学者郦波认为鲁迅先生对陶渊明的认识是深刻而全面的,“别人大多外儒内道,而五柳先生陶渊明,其实是外道内儒。正是由于有一种内在的坚守,有一种静穆的伟大,他的悠然才不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13]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田园诗人,他开创了田园文学,其诗文充溢着名士风范和对简朴生活的热爱。朱光潜论道:“渊明是隐士,却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孤高自赏、不食人间烟火气,像《红楼梦》里妙玉性格的那种隐士……在隐与侠以外,渊明还有极实际平常的一方面……渊明的特色是在处处者最近人情,胸襟尽管高超而却不唱高调……他的平常处我们却特别觉得亲切。”[14]这个隐士非常特别,其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人乃至中国传统文化。其虽追求“隐”,却不避人间烟火,可以说是“最近人情的隐士”。正是这样一位“外道内儒”的真隐士,才被钟嵘推上“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高度,开拓了崭新的古典诗词境界。

注释:

[1][9][11][12][13]郦波:《诗酒趁年华》,学林出版社,2018年,第4 页,第8 页,第8 页,第8页,第8页。

[2][清]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565页。

[3]王英志:《袁枚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34页。

[4][5][南宋]严羽:《沧浪诗话》,高玮注评,崇文书局,2018年,第5页,第6页。

[6][7]孙绍振:《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修订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3页,第43页。

[8]孙绍振:《孙绍振解读经典散文》,中华书局,2015年,第19页。

[10]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81页。

[14]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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